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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先知先觉者,已命赴黄泉,后知后觉者,也难逃厄运。而我们这些不知不觉的人,起码应该明白这五十年的惨烈与荒谬。
二月二十七日,各民主党派共同作出《在各民主党派内部进一步开展整风运动的决定》,号召各党派成员通过整风,掀起自我改造大跃进的高潮。“决定”里说:整风任务对于民主党派的组织来说,是彻底清算右派路线的影响,进一步确立接受共产党领导、真正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路线。对于民主党派的成员来说,是进一步辨明两条道路的大是大非,进一步改造政治立场,使尽可能多的人从原有基础上向工人阶级立场前进一大步,坚决接受共产党领导和走社会主义道路,在行动上今后力求做到:一、真诚跟着共产党走。交出心来!二、积极工作,贡献才能,全心全意为社会主义服务;三、积极主动搞好共事关系合作;四、努力学习政治、理论,认真进行思想改造;五、向工人、农民学习,树立劳动观点,积极培养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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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党派的这次整风是自我检查,也是揭发他人。所以,“决定”又规定:对于在一般整风中,被揭发出来的曾经有过fǎn • gòng、反社会主义言行的人,除情节特别严重、态度很恶劣、因而引起多数人公愤的分子,应当戴上右派帽子,按右派分子对待以外,其它可以不戴右派帽子,不按右派分子对待,但是应当进行严肃的批判。对于主动揭发自己的fǎn • gòng、反社会主义言行的人不做右派分子对待,鼓励和帮助他深入检讨,决心改造。在一般整风中,如果有人乘机进行fǎn • gòng、反社会主义,这种人是现行的右派分子,应该对他们进行坚决的斗争。三月二日,民盟中央整风领导小组第二十三次会议。会上,决定要搞一份“自我改造决心书”以号召全盟。决心书是由萨空了、金岳霖、张毕来当场拟就通过,会议开到半夜十二点,自始至终,情绪饱满。第二天(三月三日),民盟中央举行了一个名为“促进一般整风和加速自我改造大会”。由主席沈钧儒带头,老副主席史良、高崇民,新当选的副主席杨明轩、胡愈之、邓初民、吴晗、楚图南,中常委千家驹、刘清扬、周新民、闻家驷、萨空了,秘书长闵刚侯等共一百零三人,都在决心书上签名。三月十六日,在中央统战部的策划组织下,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社会主义自我改造促进大会”。大会主席为沈钧儒,并致开幕词。李济深、黄炎培、郭沫若先后讲话。大会通过了《社会主义自我改造公约》和上máo • zhǔ • xí书。会后,全体走上长安街,高呼口号,列队游行。新闻报道和大幅照片刊登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的头版。不久又听说,民主党派许多体面人物踊跃要求加入中共。被婉拒后,还心生愧痛。对此,父亲感慨道:“都下跪去了。”下跪?必须下跪。这是唯一的、被迫的选择。如果章伯钧不是右派,他也得签名,也得游行。民主党派的负责人包括史良、吴晗、邓初民等反右积极分子在内,他们感受最深的恐怕不在“作宦之危”。最不堪的,还是“依人”。“我这辈子已不再妄想做共产党员......现在民主党派的负责人中能够帮助共产党提些政治上的建设性意见的,简直没有多少。李济深?黄炎培?张治中?”[67]陈叔通在党派圈子里,一向被认为谙熟世故、练达人情。而这话,就是他说的。
三月中旬,全国政协把包括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费孝通、黄绍竑、陈铭枢、龙云在内的五十多名大右派分子,统统弄到中央社会主义学院,集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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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改造,由于右派在单位都很孤立,在家中也十分无聊。现在有个机会把大家聚集起来,同吃同住。个个高兴透了,见面的时候,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膀。一个小组就是一个沙龙,有说有笑。父亲第一周放学回来,脸色就不错,心情也不错。他说:“头两天,我们住的房间的门上,都标出学员的名字。我的房门贴着章伯钧三个字。结果,远近学校的老师、学生、干部都跑来看。我和努生(罗隆基字)、老储(安平)以及龙云的宿舍门前,整天的水泄不通。两天后,姓名标签就撕掉了。”父亲边说,我们边笑。父亲故意板起面孔,瞪着两眼,对我说:“笑什幺?在西方,那些政治犯在有文化的人眼里,个个是英雄呢!他们在监狱里待遇最好,可以写作,容许接见记者。从四月十一日开始,上边就叫他们“交心”。所谓交心,就是交代过去没有交代过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交待对自己被处理的反映(即对被划为右派分子服不服)。到五月五日为止,他们一共交出八千八百四十条[68]。平均每人一百七十条。交代最多的有黄绍竑,顾执中,一人三百条以上。中等的,有罗隆基、储安平,一人二百多条。父亲交代最少,三十条。陈铭枢说:“我有三不交代。已揭发的不交代,和朋友有关系的不交代,历史上的事不交代。”父亲说:“要邓初民、高崇民来。他们的问题很多,我不相信他们都能交代出来。”说到认错、认罪。绝大多数是不服的,理由很多,如:“不过是说错了话”“六条标准发表太晚了”“没有构成犯罪”“过于热心”。知名右派难得会聚,他们话题多,故事多,趣事多。会打桥牌的,找到了搭档。会下围棋的,找到了对手。即使写交代,也是你写的,给我看;我交代的,给他看。“失又何愁,得之何喜,闷也何为?”个个饱经风霜,地老天荒,无不以“过关”为准则。等到了五月份快结业时,大家竟然是难舍难分了。陶大镛建议:“学期是否可延长两年,把右派帽子摘掉再走。”宣宁说:“什幺时候恢复健康,什幺时候出院。”费孝通主张:“可放暑假,九月再来搞理论。然后再下放劳动。”陈铭枢说:“我们已经来啦!改造好了再出去吧,要改造得像个样子再结束。”最有意思的是罗隆基,他嫌老师水平低,说:希望能调一个到两个理论高的人来,从理论上帮他从头学起。
再回来说民主党派转入以改造政治立场为主的整风运动,。这个运动到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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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场,其间经历大鸣大放大字报,集体向党交心,梳辫子自我检查及大辩论四个阶段。每个人必须以书面形式向党交心,交心成果则按“条”计算。左派里,交心最少的是吴晗,八条。交心最多的是邓初民,二百零六条。右派里,交心最少的是曾昭抡五十一条。交心最多的是费孝通,二百八十二条。在民盟中央每个人几乎都被别人贴了大字报,大字报以“张”为单位统计。吴作人被贴大字报的数目最少,三张。最多的是胡愈之,二百一十八张。民盟干部的意见从强烈要求尽快把章伯钧、罗隆基开除盟籍到质问许广平为何不来民盟开会,从批评史良的娇、骄二气到楚图南、胡愈之请求大家不要叫他们“楚老”、“胡愈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运动进入自我检查阶段,首先提出作自我检查的共有五人,头一个就是胡愈之。继而,史良检查,吴晗检查,千家驹检查......一路下来,中国民主同盟无论是左派、右派还是中右转左,全都作了检查,且均为书面检查,并上缴中央统战部。这似乎应了máo • zé • dōng的那句话:“民盟最坏,男盗女娼。”说句老实话,要在民主党派里当个左派也不易。用父亲的老朋友顾颉刚的话来形容就是:“如今知识分子真够苦的!要有一手画圆,一手画方的功夫。”máo • zé • dōng把个民主党派整成一摊提不起来的烂泥,心满意足了。此后的民主党派几乎是看到什幺,就赞扬什幺。让拥护什幺就拥护什幺。最可怜处是某些人居然为此而自得。中共深知他们,他们也深知中共,无非彼此需要罢了。民主党派负责人,不管你是副主席,还是政协常委都是“听筒”罢了。máo • zé • dōng的每句话,统战部的每个决定,都决定着他们的命运。一声传唤,可以高升,一声传唤,亦可垮台。凡是máo • zé • dōng说个什幺,共产党干个什幺,民主党派都紧跟着表态。谁个敢学章伯钧,施展江湖作派?谁人敢做罗隆基,抖擞风月情怀?我问父亲:“为什幺要民主党派也表态呢?”父亲说:“你想呀,皇帝虽然是专制权利的顶点,但是若无官僚、文人的合作和服从,他的权威性和影响力就会大打折扣。”九月十日,máo • zé • dōng视察江南,邀请张治中作陪。视察归来,张文伯(张治中字)就给父亲通了电话。挂了电话,只见父亲满脸阴云。好一阵,父亲才对母亲和我说:“刚才是文伯打来的电话。老毛真坏呀,在北京收拾了我还嫌不够,又跑到老家败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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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忙问怎幺回事。父亲说:“老毛这次特地去安徽,特地带上文伯。他知道章伯钧是安徽人,用意不是很明显吗?在合肥,老毛对文伯说:'你们安徽有人才呀,远的不讲,近的就有三个。’文伯问:'哪三个?’老毛说:'李鸿章,陈独秀,章伯钧。’说罢,手掌一晃,笑着对文伯说:'你还不够格呢。’”悲矣痛哉!“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父亲一直想念家乡,反右以前,同乡黄镇综约他一起回家看看,父亲忙得顾不上。现在顾得上了,却已无颜见江东父老。到死,章伯钧也没能回去走一趟,看一眼。父亲成了头号右派,终日无事可做。郁塞落拓之情、隐约浮上心头的恨意,无时不在,。平淡乏味的人生里,从哪儿去获得力量?面对时光流逝和政治失意给自己留下的阴影,父亲仍然缺少心理准备,同一个世道啊!国民党打击他多少次了,通缉他多少回了,自己都不像今天这样。这一年的深秋,沈钧儒曾约父亲到他的住所谈话。朋友关系依旧,客厅布置依旧,可说话的内容全变了。沈钧儒劝父亲“好好改造思想”,说他自己也在“努力改造”。沈钧儒还告诉父亲:今年四月到上海,白天开会,晚上还请沉志远、徐铸成到宾馆吃饭谈话,也是希望他们好好改造,对前途不要丧失信心。父亲很感动,明知他的谈话很可能是奉统战部之命。一年后,沉钧儒送了父亲一册正楷书写的máo • zé • dōng诗词,线装本,很讲究。父亲拿给我看,说:“抄谁的诗词不行,何必花那幺多工夫去抄他的。”“为什幺?”我问。“诗词配不上书法。”父亲迟疑片刻后,这样回答。我想起来了:鲁迅墓碑上“民族魂”三个雄浑无比的大字,就是沉钧儒书写的。是配不上!可父亲为什幺要迟疑一阵呢?反右以后,沈钧儒常在衣袋中放一纸条。上书:“你是不是听党的话?你是不是听máo • zhǔ • xí的话?你是不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你对人民究竟做了什幺事情?”写到这里,我的两眼都是泪。一寸之心,如万刺千锥!“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沈钧儒何许人也?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曾考中殿试二甲,赐进士出身。又留学日本,专攻法政。一生经历多次改朝换代,始终以民主立宪为志。辛亥革命前夕积极倒袁(世凯),因反对曹锟贿选,受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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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阀通缉。“四、一二”事变,险遭qiāng • jué。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组织“政治讨论会”以推进宪政运动。他是著名“七君子”之首;他是中国著名大律师;他是有名的教育家;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首任院长。轻尘弱草,月折日磨。一场场政治运动的萧萧风尘,卷走了所有的流光遗韵。“易代”大多是要流血的,“易代”在一个人的生命和心灵里同样也是流血的。沉老的字条,给我极大的刺激。他让我常想起父亲关于杨树的谈话。我一家人从香港迁到北京不久,父亲便带我去北海公园。从后门进去,便看到飒飒作响的杨树。树皮白如梧桐,树叶色似冬青,微风掠过,淅沥有声,悲凉又凄清。香港没有杨树,我就站在那里一听再听。父亲过来拉我的手,朝前走。我问:“这杨树怎幺会有声响呢?”父亲说:“你知道耶稣的十字架吗?那粘血的十字架,就是用杨木做的。从此,杨木就不停地颤抖了。”反右后的日子里,看一步步衰萎的沉钧儒、看一点点忧郁的父亲,我觉得父辈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杨树。即使人已归去,灵魂仍在颤抖,不堪,不平,不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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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长江,水流残月
——泪祭罗隆基
二OO七年,反右运动五十年。
海内外的许多朋友对我说:“你应该站出来说两句,写两篇。”
是的,我是应该说两句,应该写两篇的。其实,我早该开口和提笔了。这世间多少值得珍惜和记忆的痕迹都消磨于岁月,消失在无声无息之中。为什幺要等到绝大多数的右派都含冤抱恨而去的五十年后?为什幺要等到活下来的右派都已龙钟老态、心碎泪绝?谁都明白,今日的祭奠和补赎,难挽昨天的错误与罪恶。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为五十年无祭而祭,为五十年无思而思,即使五十五万右派都到了天堂。因为我们的纪念早已不是为“右派”而作,也不是为我们这些右派子女而为。
五十载岁月,五十万生灵,述说的冲动使我心潮难抑,寝食难安,泪水滴落在文字段落的中间。“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父辈们早已远去的身影和那场云烟散尽的以中国民主同盟为漩涡中心的政治风云,又重新复活,重新激扬起来。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已然不知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为何许人也,更不懂“章罗联盟”——这个反右运动中的关键词了。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