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4)
逃了两道山梁,霍英山火了,选了一块地形,喝令队伍停下,不跑了,两边埋伏,没子弹了就上刺刀抡大刀,就在这里跟狗日的白匪拼了。白匪那个姓唐的连长——以后才知道他就是唐春秋,实在是狡猾,一看前面的逃敌突然去向不明,也下令队伍停止追击,然后疏散队形,从两面搜索前进,包抄过来。结果这一仗霍英山又吃亏了,牺牲了十多个同志不说,自己的右腿还被打折了。
霍英山的故事很多。
红四方面军离开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他已经是补充团团长了,指挥两个营六个连队。长征的路上遇上一个不太大的战斗,霍英山说先从东边打,团政委说先从西边打,两个人争了起来。后来团政委行使最后决定权,拍板从西往东打,结果这一仗打得半生不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霍英山就编了一个顺口溜:“有个政委点子低,你说东来他说西,倚仗最后决定权,煮了一锅半干稀。”
部队到了陕北,在延安清算张国焘流毒,这个政委揭发霍英山攻击政治委员最后决定权,保卫局就把霍英山关起来反省。后来搞清楚了,霍英山只是反对他那个团的政委利用最后决定权瞎指挥,并不是反对政治委员最后决定权制度。
霍英山被放出来之后,组织上看他瘸着一条腿,再当团长不方便,就安排他在留守兵团当马场管理员。霍英山却不干了,火冒三丈地说,“就凭一句话就把人关了,又是审查,又是饿饭,又是喂马,这个革命我没法干了。”
组织上倒是宽宏大量,对于这样的落后分子,发点路费让他回家种田算了。
霍英山离开延安之后,并没有回家种田,而是沿途寻找打散的战友,并且从山洞里起出了十条汉阳造步枪,这是当年撤退时埋藏下来的。霍英山带着这一伙离队的战友,重新扯起了红军的旗号。最初是天茱山红军dú • lì大队,后来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支队下辖dú • lì营、特务队。常年在天茱山杜家老楼驻扎的有三百多人,加上一个地方县大队,共有六百人左右。各种qiāng • zhī三百多件。
仅仅三两年的工夫,霍英山就把队伍扯得这么大,自然有他的绝招。霍英山招兵买马的绝招在于他有粮食。陆安州东部属江淮丘陵,盛产稻米;西部一半丘陵一半山,盛产玉米。他的队伍专门打粮食仗,地方军阀的粮草他抢,地主的粮食他抢,侯先觉部队的粮食他也抢,连土匪殷绍发的粮食他都不放过。所以唐春秋说他是个饿死鬼。各路神仙也都知道霍英山的特点,要粮食不要人命,甚至连金银财宝也不要。押运粮草的官兵,只要听说是霍英山的队伍来袭击,把枪往脑袋上一举,随他抢去,反正他是谋粮不害命。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
霍英山没有文化,斗大的字认不出一箩筐,自从多年前听红军一位师政委讲课时引用了管子的这段话后,他就牢记脑袋里,并经常挂在嘴边,这也是他不遗余力弄粮食的理论依据。
民国二十六年,宿阳一带大旱,饥民遍野。霍英山瞅准时机,悬帜招兵,就一句话,当兵吃粮,每日八两。八两就是半斤,那季节每日有半斤粮食,人就不至于饿死。于是乎蜂拥而至,十天之内就征得兵丁二百多人。霍英山赶紧打住,不招了。这些难民加入霍英山的队伍之后才知道,其实每天的粮食不是八两,而是一斤。霍英山多了个心眼,他怕把每天一斤的底露了出去,难民都爬过来,三天就把存粮吃光了。
那时候的天茱dú • lì大队,用江淮地区负责人高毓廷的话说,基本上是个半土匪性质。直到成立江淮军区,恢复了霍英山的红军身份,正式宣布了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番号,这种情况才算结束。
霍英山对高毓廷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合编的时候,给高毓廷出了不少难题。后来虽说没有闹出大的别扭,但霍英山拒绝江淮军区委任政治委员。军区出于团结考虑,掌握轻重缓急,只好先派了作战科长龙文珲到天茱山给霍英山当副司令员。龙文珲读过三年私塾,粗通文墨,来的时候带来一部电台。这样,江淮军区对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指挥关系才开始理顺。
彭伊枫等人在大蜀山唐春秋的防区里住了一夜。这一夜彭伊枫基本上没睡着,想想即将开始的工作,想想阔别数年的父兄般的老排长,还真有点激动。再想想政治部那位首长的话,现在已经启动了绝密的单线交通体系,直接由“老头子”指挥,可见陆安州的形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关头。
第二天天蒙蒙亮,游击支队dú • lì营副营长李广正带领一个排赶来接应。一路翻山越岭,目之所及,净是苍松翠柏,竹海浩渺;沿途桂花飘香,栀子盛开。曲里拐弯走了约摸三四十里山路,老远便看见山坳里掩映着一片灰墙黑顶的房屋。李广正说,“那就是支队部杜家老楼了。”
临近杜家老楼的时候,刚翻过一道山梁,便见羊肠小道的附近有人影晃动。李广正说,这都是霍司令派来暗中保护首长的。彭伊枫听了,只是笑笑。过了笋岗店,再走大道,道两旁就有全副武装的战士,穿着短裤,打着绑腿,背着汉阳造,像树桩一样立在路旁。见到了彭伊枫等人,就打举手礼,有的像样,有的不像样。彭伊枫偶尔摆摆手,微笑致意。
到了杜家老楼宅院的大门口,气氛就热烈了,有人练刺杀,有人练大刀,喊声雷动,一片龙腾虎跃的景象。李广正先行一步,跑过去报告了,不久就看见从大门口出现了一团黄色,远远看去,像一面黄帆,一摇一晃,临近了,就看见是一件黄呢子军大衣迎风招展。军大衣上托着一颗硕大的脑袋,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地向彭伊枫等人蹦跶过来。
彭伊枫停住了脚步,含笑等待。到了二三十步远的时候,黄呢子军大衣停止了摆动。霍英山站住了,伸长脖子,像一只觅食的鹅,看着彭伊枫,擦了擦眼睛再看说,“伊枫?怎么是你?真是你吗?”
彭伊枫心里一热,眼眶就湿了,说,“是我啊老排长,我是伊枫啊!”
霍英山哗地一下掀掉军大衣,一拐一瘸地蹦到彭伊枫的面前,抓住彭伊枫的手,喊了起来——“天啦,他们说要给我派一个政治委员来,我哪里知道是你啊!”
彭伊枫说,“都怪我这些年没有跟老排长通气。”
霍英山说,“我要知道是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抵制了。这下好,硬是把你降职当了政治部主任。你看这事闹的!”
彭伊枫擦擦眼角,笑笑说,“你过去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说,干革命不分职务高低嘛。政治部主任也好,政治委员也好,不都一样干革命吗,一样地打鬼子啊!”
霍英山说,“嗨,我又犯‘右倾’了,我只琢磨咱们的队伍是政治委员有最后的决定权。我想我拖着一条瘸腿在天茱山艰苦奋斗了好几年,总算拉起了一支队伍,开辟了一块根据地,加强政治工作可以,哪能让别人来最后决定呢?去年我就抵制了一个政委,这次我又抵制了。来当政治部主任我欢迎,政委我不需要,我这个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也有些年头了,我不习惯别人决定我。结果还把江淮军区给得罪了,说我是山大王脾气军阀作风。要是早点知道是你来,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彭伊枫说,“老排长别检讨了,认识一下你的新部下。然后就把王凌霄和田红叶等人介绍给霍英山。”
霍英山说,“好好,一看都是有文化的人,咱这队伍,啥都不缺,就缺文化。你们来了,就是雪中炭、及时雨。”
田红叶是抗敌剧社的小头目,嘴皮子厉害,马上给霍英山灌了一通甜言蜜语,说:“霍司令你名气大哦,没有谁不知道你的大名,连延安和云岭都知道。你在天茱山开辟根据地劳苦功高,你跺一跺脚,天茱山半壁河山都是抖的。”
霍英山哈哈大笑说,“嘿嘿你这个田同志,嘴巴还真甜。走,进屋谈,我早晨让冯存满他们出去打鸟,中午还有斑鸠吃呢。”
八
桃花坞方家小姐方明珠连续几天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
风声越来越紧了,日军自从占领庐州、固镇之后,在淮北鲁南一带停顿休整,厉兵秣马。陆安州已是风声鹤唳了。
让明珠小姐最头疼的,是父亲方蕴初不愿意离开桃花坞。任明珠小姐磨破嘴皮子,老爷子就是一句话:“在桃花坞我是财主,离开这三尺硬土,到哪里我都是叫花子。”
方蕴初这种心态很奇怪,明珠小姐把它理解为小农意识,理解为土财主意识。但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方蕴初说,“日本鬼子打的是中国,我躲在哪里都跑不出中国,跑到哪里他都照样打。”
明珠说,“那好歹也得到后方躲一躲,现在正在风头上,日本人可是烧杀抢掠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方蕴初说,“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怕啥?我还是桃花坞的区长,堂堂民国政府任命的,怎么能撇下一区老小不管呢?”
其实,方明珠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期盼。
方蕴初这一生,真好比是在苦水里泡着长的。那年皮诺尔治好了方蕴初的难言之疾,在此后的十年间,夫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存活了二男一女。长子方佛朗后来在上海读书,没承想在一次学生运动中死于非命。次子方索瓦自幼羸弱,长得像个女孩,眉清目秀的。但是长大了却投笔从戎,从黄埔军校毕业后,随军到鄂豫皖地区“剿共”,在一次战斗中失踪。方蕴初得到消息,一滴眼泪没落,却在后花园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夜,那样子有点吓人。任你劝也好,拉也罢,他就是纹丝不动。
要知道,二儿子跟父亲生活的时间最长,小时候没有去城里读书,是在桃花坞的私塾和皮诺尔的调教下长大的。这个儿子自幼聪慧过人,学业优异,听皮诺尔讲外国故事,过耳不忘,并且能绘声绘色地转述给父亲。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方佛朗已经死了,方索瓦是方家唯一传宗接代的人,倘若真的不在人间,老爷子还有什么盼头呢?
不久,夫人因为思念儿子,积郁成疾,也撒手人寰。自那以后,方蕴初的耳朵就有点聋了,经常面对面说话也是答非所问。但凡涉及方索瓦的消息,他的耳朵又特别灵敏。他从来不认为方索瓦已经到另一个世界了,每年吃年饭,饭桌上都多放一套餐具,这已经成了规矩。尽管这套餐具让家人感到压抑,每年年饭都吃得凄凉,但是没有人敢提出撤了这套餐具,撤了这套餐具也就等于默认方索瓦已经死了。倒是方蕴初在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己提出来了,说今年就别摆老二的碗筷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老爷子也死心了。
但这事有点蹊跷,就在方家不再为方索瓦的生还抱有希望的时候,今年春上忽然有人说,在徐州看见过方索瓦,大街上擦肩而过,方索瓦头戴礼帽,身着长袍。自从有了这个似真似幻的消息,方蕴初就有点疯癫了,不厌其烦地唠叨,又是登报,又是派人寻找,折腾了半年,还是没有动静,这才暂且作罢。但是,这并不等于方蕴初彻底死心了,像是有个声音老是在他的耳边幽幽地嘀咕,你的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要是走了,他到哪里去找你们呢?所以你不能走!
明珠小姐不知道父亲的内心,就无法体会那种深层的痛楚,她只知道,鬼子要来了,无论如何都得躲一躲。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老父来说,鬼子算不了什么,破财算不了什么,死亡也算不了什么。
明珠小姐对于父亲的固执和迂腐已经充分领教了。她特别痛恨父亲头上那个区长的紧箍咒。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军阀开的头,也不知道是从哪任缺德政府开始的,给桃花坞划成一个行政区,给方蕴初安了一个区长的头衔。明白地说,就是要他出面征收苛捐杂税。
方蕴初为人胆小怕事,凡事只求平安,一遇到横征暴敛,只有一条办法,那就是破财消灾息事宁人。因此凡是活跃在陆安州境内的军阀、土匪和历任政府,没有人不知道桃花坞有个冤大头,有个挣钱不买富贵只买平安的“方大善人”。自从方蕴初当了区长,桃花坞老百姓的日子也比过去好受多了,老百姓马瘦毛长,榨不出多少油水,但凡有了难处,还是方蕴初出头从自己的身上拔毛。几年下来,方氏家族也就破落得不像样子了。方蕴初本人却很超然,像是看破了红尘,还自作打油诗一首:人生还是穷点好,穷是穷人的破棉袄;穷了鬼都不上门,但求落个肚子饱。
明珠小姐学的是西医,对西方世界的现状自然有所耳闻,每每对比,深感中国之大、之乱、之虚、之弱,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她的理想是到西方国家留学,按照父亲的意思,最好是到她的教父皮诺尔的家乡法国去。
然而,在民国二十七年的秋天,这一切都只能成为梦想了。日军打进了庐州城,医科学校也被征为军用。校方根据守军指挥部的命令,在日军进城的前三天组织师生撤离。
随同明珠来到桃花坞的,还有女同学宋诗芩和罗雨,男同学翟维新。这几个人都是外省人,而且家居沦陷区,跟随明珠来到桃花坞,计划动员方蕴初,一起迁往南方城市。翟维新是学生会成员,还是校刊《野火》的主笔,仪表堂堂,在医科学院很受女同学青睐。但翟维新似乎只对方明珠情有独钟,平时对方明珠格外关照,关于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必然灭亡的道理,都是他向明珠灌输的。
避难待行的日子里,明珠因为父亲不愿意离开桃花坞而忧心忡忡,这段时间她无数次想起了她的二哥方索瓦。如果二哥在家,那么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自然有办法说服父亲,他有能力给父亲营造一个安全港。可是二哥他如今在哪里呢?
二哥自幼居住田园,同小妹有着天然的亲近,他是明珠小姐童年的唯一伙伴和崇拜对象。皮诺尔大叔因为喜欢方索瓦而喜欢明珠,常常带他们到淠水河上游的天茱山去游玩。十多岁的方索瓦跟皮诺尔一起采集植物标本,几乎无所不知;用山里竹木制作各种玩具,几乎无所不会,让明珠深感自己渺小。那时候方索瓦在她的心中,简直就是皮诺尔大叔嘴里经常念叨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上帝。
然而上帝一去不复返。二哥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他现在在哪里呢?二哥,你能听见我的呼唤吗?如果听见了,你就赶紧回来吧,帮帮我,妹妹好难啊!
在桃花坞的这些天,方明珠度日如年,她的三个同学却是另外一番感受。他们惊叹于方家有这么美丽幽静的家园,惊叹于桃花坞世外桃源般的地理位置,也惊叹于这里的老百姓对于方家的感恩戴德之情。有一次在花园里闲逛,翟维新就跟方明珠开玩笑说,难怪伯父不想离开。此地简直就像《镜花缘》里的无忧国,他老人家在这里当逍遥王,你让他去逃亡,他当然不乐意了。
方明珠苦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忧国里忧愁多,逍遥王无逍遥时。”
同学们都表示不理解。方明珠就把方家的故事给他们讲了一遍,尤其是父亲为了维护一个乡绅的体面和桃花坞百姓的利益,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一次又一次卖自己的血消别人的灾,讲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泪眼婆娑。同学们这才知道,方家原来是这样一户仗义疏财克己为人的人家。
自从日军占领庐州,明珠小姐和她的同学已经在桃花坞滞留了十多天,实在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直到日军不日进攻陆安州的消息传来,并且城里的亲戚已经开始转移,方蕴初才勉强同意暂时到梅山避避风头,看看动静。
然而为时晚矣。
这天听说方蕴初决定离开桃花坞外出避难,居民顿时奔走相告,方家大院很快就被围住了。老百姓在外面喊,方老爷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方大善人您走了谁来管我们啊?方老爷青天大老爷,您不能走啊!
外面是男女老少哭声动地,里面是桃花坞的几个头面人物围着方蕴初唉声叹气,七嘴八舌地说,“方老爷要走,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也有人说,“跑掉和尚跑不掉庙,跑到哪里也带不走桃花坞。莫非只有逃跑一条路?方老爷您再从容几天,能不能跟日本人商谈商谈?他打到中国来无非就是要咱东西,他要啥咱给啥,他未必就赶尽杀绝。”还有人说,“方老爷您放心,日本人来了,咱大伙还是推举你出面,无论如何不会只让你出钱了,不能只让你一家子吃亏。”
方蕴初本身就是一个耳朵根子软的人,加上也不甘心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家园,让众人这么七嘴八舌一说,很快就乱了方寸,拿不定主意这个难是逃还是不逃。
方明珠和他的同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老爷子说动,一看又有反复的迹象,就沉不住气了。几个人躲在后花园里,如坐针毡。方明珠一着急,小姐脾气就上来了,喝令管家去喝退那些死拖父亲垫背的百姓。倒是翟维新有见识,劝阻道,“伯父在桃花坞是个主心骨,普度众生一百次都过来了,如今哪能因为自己避难而玷污菩萨之名呢?我认为这件事情还不能着急。”
明珠小姐吃惊地看着翟维新,不知道他的话里还有什么话。翟维新说,“众怒难犯,众愿难违。实在不行,暂且把乡亲们稳住,今夜悄然离开。”
明珠说,“此举断然不可,这不是我父亲的为人。”
这天下午,方家大院的人络绎不绝,大都是来打探消息或者请求方蕴初推迟行期的。日本人啥模样大家没见过,想必也是长鼻子长眼的。外国人怎么啦?皮诺尔也是外国人,而且长得比猴还难看,但是只要给他钱,他不照样帮助桃花坞的老百姓求神看病做买卖吗?然而方大善人倘若一走,就没有人出这个头了。桃花坞的老百姓坚信不疑,只要方大善人不走,日本兵就不会乱来。
方蕴初在这个下午真是愁肠百结,反反复复,欲罢不能。到了晚饭的时候,方蕴初向众人拱手表态,说暂时不走,容家人从长计议。大家知道方蕴初不会欺众,这才散去。
这一夜就没有走掉,也就注定了一场灾难的不可避免。
后半夜,桃花坞的居民还在梦里,突然传来犬吠。先是一声两声疑疑惑惑,后来所有街巷的狗都叫了,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有胆大者起床看个究竟,原来是江淮保安团的队伍开过来了,已经把区公所自卫队的二十个乡警和方家的十多个家丁捆了起来。除方蕴初本人以外,一家主仆十余口,连同明珠小姐的三个同学,也全被捆住手脚扔在后花园里。
问为啥捆人?江淮保安团的眼镜团长放出话来说,眼下正是抗日艰难之际,方蕴初身为政府官员,不图抗日之举,竟然准备携家眷家私逃匿,有造谣惑众煽动民心之嫌。为惩其失责以儆效尤,需拿出大洋两千块资助江淮保安团充作抗日之需。天亮之时倘若不能凑齐,男人杀掉,女人充公。
这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方家全都蒙了。方蕴初几乎是被江淮保安团的士兵拎着衣领从床上扔到后花园的,他的手脚倒是没有被捆住,眼镜团长让他能够活动,就是为了让他去找那两千块大洋。方蕴初拖着一双软腿,“扑通”一声就给眼镜团长跪下了,他着实拿不出两千块洋钱了。自从日军进攻庐州那天起,官府已经三次到桃花坞征收抗日税了,他连夫人遗下的首饰和宅院都抵押出去了,他再也无法充大头了。他只有九十块洋钱裹在行装里准备逃难,就如数拿了出来,可是这点钱眼镜团长连看都不看。
直到天亮,区公所的账房先生才扛着东拼西凑的二百二十二块洋钱和半筐铜钱,送到眼镜团长的面前。眼镜团长眼一横说,“怎么着?章军来了你们给一千,洪军来了你们给一千,段家政府你们给一千,袁家政府你们给一千,轮到老子来了,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是不是?来人哪,把那几个念书的推出来,先给点颜色看看。”
士兵就把明珠小姐的同学宋诗芩、罗雨和翟维新推了出来,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打。
眼镜团长嘿嘿地笑着说,“看见没有,没有打你的小姐,知道为什么吗?”
方蕴初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不能啊长官,不能啊长官!我确实没钱了,我要是藏钱不交,天打五雷轰啊!”
眼镜团长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那好,把他们家小姐的裤子给我扒了!看看是钱金贵还是你们家小姐的那东西金贵!”
方蕴初大叫,“长官,你们不能啊,天理难容啊!求求你长官,放过我的孩子吧!”
他这里撕心裂肺地哭喊,那里保安团的士兵已经下手了。方明珠拼命挣扎,哪里能够敌过这些膀大腰圆的丘八?眼看裤子已经被扯掉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丝绸内裤,方蕴初喊了一声——“你们不得好死啊……”这一声没喊完,就伏在地上不动了。
直到这时候,眼镜团长才向士兵们摆了摆手,站起来,向围观的桃花坞居民说,“你们都给我听着,眼下抗日战争正在要紧,我江淮保安团奉命来到陆安州守土安民,境内所有居民皆有捐饷纳粮义务。有顽固抗拒者,概以破坏抗日论处,格杀勿论!”
居民一阵骚动。这个眼镜团长大家过去没见过,江淮保安团是哪家的队伍,他们也不清楚,看来桃花坞的老百姓头上又多了一座大山。
大家正议论纷纷,不知道怎样才能搭救方家父女,忽然听到街东河岸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眼镜团长愣了愣,命令身边的人,“赶快侦察,什么情况?”
众人全都蒙了,引颈张望,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抬脚就往家跑。
枪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不多时派出去的人就回到方家后花园,慌里慌张地报告:“团座,不好,是日本人……鬼子打进来啦!”
九
一九三八年秋天的一个宁静的夜晚,凌晨时分,天边红光一闪,千万条火蛇呼啸着划破夜空,陆安州外围国军七十七军前沿阵地上火光冲天,继而传来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
陆安州战役终于打响了。
日军江淮派遣军司令长官石原次郎指挥的主力是渡边师团,加上“皇协军”两个师,分四路进攻,各个方向齐头并进,铁桶一般严密。七十七军咬紧牙关坚持了一昼夜,但是伤亡极大。鬼子攻势一轮猛过一轮,加上空中飞机轰炸,地面炮火突袭,很快就把守军阵地撕裂了数处缺口。
自从第三道防线被攻破之后,部队就控制不住了。歪把子机关枪拎在日本兵的手里,力气却全都加到了七十七军的腿杆子上。不时有子弹从头顶上嗖嗖地飞过来,像是给七十七军的官兵脚板上安了滑轮,想不跑都停不住。
同一二五团正面接触的恰是日军松冈联队。一二五团的装备差,大都是汉阳造,打一枪装一发子弹,鬼子的步枪可以打连发,轻重机枪更是成串地往外喷吐火舌。两道防线一破,兵力就消耗三分之一,尸体是顾不上了,伤兵也丢了大半。到第三道防线被突破,精神也就崩溃了,乱哄哄地向后撤。
刚刚过了隐贤集,唐团长乘坐的卡车就抛锚了,四个轮胎瘪了三个,不知道是被石头划的,还是哪个爬不上车的兵用刀子扎的。唐春秋从驾驶室里跳下来,首先抡了司机一个耳光子,然后下车咆哮要枪毙人。可是乱哄哄的兵就像蝗虫一样一窝蜂从他身边跑过,他谁也枪毙不了,只好骂骂咧咧地把shǒu • qiāng装进枪套,也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吆喝团副祝道可和参谋长林用树收拢部队,不要乱了建制。
唐春秋的话已经不灵了,正所谓兵败如山倒,那是挡也挡不住的。兵们一边撒丫子逃,还一边咋呼,乖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准的炮,落地开花,一炸就是一片。也有人吐舌头说,更厉害的是飞机,从头顶上嗖地一家伙掠过,山崩地裂,把人魂都炸碎了。还有人嚷嚷,这东洋鬼子还真是不怕死,机关枪都挡不住,闭着眼睛往前冲,难怪南京跟枣儿庄破得那么快。然后就有人说了,那是啊,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啊,保佑这些鬼子刀枪不入。听说鬼子的飞机能够擦着房顶飞,从上面撒网能网住人……
越说越玄乎,越说越离奇,于是你传给我,我传给他,传到最后,假的也成了真的,整个一个一二五团,心惊胆战,谈“鬼”色变。
退到距白塔畈还有十里之遥的月亮岭,总算把追兵甩出了十多里地,唐春秋喝令队伍停了下来。
委实不能再退了,再往西就是白塔畈,白塔畈的背后就是淠水河,淠水河的后面就是天茱山,天茱山是霍英山的地盘。一想到这样狼狈地去见霍英山,唐春秋的心里就发堵。月亮岭一带的地形唐春秋熟悉,在路上他已经筹划好了,要在这里打一个伏击。打成什么样子姑且不论,反正是要打,要把声势打出来。就是进天茱山,也不能这副溃不成军的样子,不能在霍瘸子的面前栽了面子。
十分钟后,林用树向唐春秋报告收拢队伍的情况,唐春秋一听心就凉了——自卫团没有跟上来,民团也没有跟上来,一二五团主力三个营,丢了三个连队,跟上来的也是参差不齐。
接下来祝道可报告的消息更让唐春秋心寒:自卫团三百二十兵力,由团长孙大头带领,在隐贤集向日军投降了。后队变前队,日军督战队歪把子机关枪顶着这支败类队伍,正跟在后面追赶一二五团呢!
唐春秋听完,两眼失神地看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夕阳,双泪长流,仰天长叹道:“如此乌合之众,焉能不败啊!”
唐春秋的部队向后撤的时候,霍英山和彭伊枫也带着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dú • lì营从众兴集向白塔畈撤退。
这次参加陆安州保卫战,是彭伊枫到达杜家老楼的当天就商定的。霍英山本来有些犹豫,觉得不该暴露实力引火烧身。但是彭伊枫坚持要打,说只有并肩战斗,才能表达携手抗日的诚意,也因此才有可能取得七十七军的重视。参加这一仗,陆安州保住了,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就有了本钱;即便陆安州保不住,七十七军长官也没有话说。
霍英山不是个糊涂人,知道打这个仗还要算一算政治账,就同意了彭伊枫的建议,连夜派人到守军司令部请求任务。侯先觉的作战处给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布置了坚守众兴集的任务,并且发了二十支步枪和十箱子弹。众兴集虽然不是主战场,但是也可以在一个方向进行牵制。彭伊枫提议,集中全支队最好的武器和兵员,加强dú • lì营。战斗打响之前,彭伊枫还进行了战斗动员,从国家和民族的大局,讲到了陆安州的战略地位和对于天茱山根据地生存发展的重要性。战士们的作战勇气倒是被调动了不少,但是真的打起来,还是力不从心。因为dú • lì营的装备比一二五团的更差。七十七军一撤,小小的众兴集自然独力难支,顶了一阵子也往后撤。霍英山和彭伊枫都是打过大仗的,知道一窝蜂撤退的后果,所以就在月亮岭和笋岗一带选了一块地形,火力接应一二五团。
一场陆安州保卫战下来,唐春秋有几个没想到。军官腐败,军纪松弛,军心涣散,他过去就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会差成这样。还有一点,自卫团和民团的战斗力差他想到了,但是一击就溃,甚至投降日军,这一点他也没想到。
唐春秋在心里把这些人的祖宗都骂出来了。怎么能连一点民族责任心都没有呢?哪怕你多放两枪吓唬吓唬鬼子,他也不至于追得这么快啊!狗日的甚至还投降了,还掉转枪口打老子!一旦老子缓过气了,我先把你们这些败类灭掉再去打鬼子。
还有一点是唐春秋更没有想到的,兜着屁股把他们一二五团追了上百里路的,其实只有松冈联队参谋长原信少佐指挥的一个大队三百多号人,剩下的一千多人都是所谓的“皇协军”,其中包括刚刚投降的孙大头的自卫团。
祝道可小心翼翼地问,“团座,这伏击还打不打?”
唐春秋半晌才回过头来,问林用树,“成建制的兵力还有多少?”
林用树回答说:“建制还有七个连,加上直属队,实际兵力六百人左右。”
唐春秋说,“前天晚上还是齐装满员十二个战斗连队一千七百人,转眼之间作鸟兽散,三之去二,这哪里还是部队啊!难怪日本人推进如此神速!我们这些当军官的,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祝道可察言观色地说,“团座,这也不能全怪我团,我看侯长官压根儿就没打算保陆安州。蜀山那么重要的位置,让一二五团独力支撑,而他一个新式装备的新三师就在东边虚晃一枪,用兵……无道啊!”
林用树说,“还有补充的兵,都是新三师淘汰下来的劣兵,枪一响就抱头鼠窜。自卫团更是一群兵痞无赖烟鬼酒徒,有奶便是娘,要命不要脸。仗打成这样,不是我们不尽心啊!”
唐春秋说,“上什么山走什么路,有多少人打多大的仗。打,就在月亮岭,决一死战!”
林用树说,“团座,现在兵力悬殊过大,是不是……”
唐春秋吼道,“再不打,还会悬殊更大,全他娘的投降了!传令,迅速占领龙岗和黄土岭,排以上军官全部上一线,临阵脱逃,格杀勿论!”
祝道可问,“天茱山那边还用联系吗?”
唐春秋说,“算了,毕其功于一役。打好了,我耀武扬威进驻天茱山;打不好,就把我埋在月亮岭。”
祝道可说,“团座有此决心,我等以死相随责无旁贷,但我还是劝团座不要意气用事。在月亮岭设伏固然有利,但部队素养不济,一触即溃,弄得不好,撒出去了收不回来,仗又打成了夹生饭。更有甚者,还可能再受重创。”
唐春秋说,“那依你之见,这仗就不打了?就这么灰溜溜地逃到天茱山,让霍瘸子笑掉大牙?”
祝道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张良尚能忍受kua • xia之辱,我等为图谋长远之计,暂且看他霍瘸子一回脸色又何妨?”
唐春秋沉吟片刻把目光落在林用树的身上,“参谋长有何高见啊?”
林用树左顾右盼说,“祝团副言之有理。日军攻势凶猛,不如避敌锋芒,暂且退到天茱山,养精蓄锐,再战不迟。”
唐春秋明白了,一二五团这两个土生土长的军官都是抱着明哲保身的心理,听起来振振有词,实际上还是畏敌如虎。这大约也是一二五团军官的普遍心理。唐春秋冷冷一笑说,“二位所忧不无道理,但是话要看怎么说,一退再退,何时是个了?过了这个村,还不一定有那个店呢。请你们不要再犹豫了,这一仗我非打不可,不成功便成仁。国难当头,一味逃跑,生不如死!传令——团指挥所上左前方高地,营、连长即刻跑步到指挥所受命。”
祝、林二人见唐春秋话说得重,不再坚持,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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