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册II 一、「如果有时光机」(3/3)
填写薪资账户时,绪形写下了当时加代子任职的银行户头。虽然他知道是自己放不开。
同的目的不是要两人重修旧好,也不是要唤起她的注意,只是想让她知道——也许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会偶然地在对账时发现,这个账户每个月都有薪水从关东图书队汇入。
他想让她明白,因为她,自己才能在最后一刻大彻大悟,有了重新选择人生的勇气。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交集只剩下这个账户。纵使绪形想向她表达感谢,野只能期待那千万分之一的偶然了。他想,既是她经办的业务,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不过,面对现实,他没有多少闲工夫可以感伤。入队是入队了,同梯新队员对他的反感,确实怎么也不能免除。
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
「我不服!」
刚分发之际,绪形在特殊部队里是人人敬而远之,大家都拿一副狐疑的眼光打量他,唯有当时的进藤直接向玄田表达不满。
「昨天还是敌人,今天就要当战友?」
「绪形士长做优质化队员只到去年六月,几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你的脑袋里怎么还把一年前当作是昨天?」
玄田的四两拨千斤,反而让进藤更激动。
「我是说!这人曾经当过优质化队员,你要我们就这么信任他,跟他并肩作战吗?」
「稻岭司令和高层跟他直接面谈过,都确定他的报考动机跟人品没问题。况且,假使绪形真的是优质化特务机关送进来的卧底,他们应该会给他搞一份更清白的履历才对。」
「可是……!就算他的社会经验跟成绩都合格,也不该起用一个前任优质化队员来当士长!」
「没有人说图书队是绝对正当的组织,我们本身也有许多引人争议之处。今天是在优质化法和图书馆的自由法之间做选择,而我们这群人只是相信后者的正当性多一点罢了。有这个前提,他会跳槽到图书队来也是合理的。照你这么说,一个犯过错的人就不准有自新的机会了吗?你敢断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犯错吗?」
听在一个新人的耳里,玄田的论点不仅坚毅,更有一分言外的严厉。
年轻的进藤却听不进去。
「但我们是图书特殊部队!」
进藤的坚持,正说明他是多么以图书特殊部队而自豪,甫入队的绪形都能感受得出来。
十七年前的图书特殊部队也是个年轻的组织,莫说队长玄田才刚刚三十出头而已,其余成员无不是经防卫部锻炼选拨出来的精英,当然也都是一时之选。
顶着这样的光环,部队却要接收一个曾经是优质化队员的人,像进藤这样的人当然受不了。
进藤的这一吼,并没有令玄田动摇。
「正因为如此。」
玄田的鱼鳍依旧淡然,也许是故意做给其他队员看的。绪形见他迅速地朝自己瞥了一眼,继而听到他切入正题,便明白那是玄田在示意接下来的言辞恐令人不快。
「在图书队里,绪形的经历当然很难被接纳,我们也正是因此才把他收进来的。我们队上收人本来就专挑鸡鸣狗盗,问题分子也照样治得服服帖帖。进藤,有我这个指挥官坐镇,难道你仍觉得不放心?」
真够稳重。至少在优质化特务机关里,绪形没遇过这样的长官。
这下子,进藤也只好闭嘴了。
「今后,谁再对绪形的分发有异议,尽管写公文向稻岭司令陈情。我会直接递交。」
话讲到这一步,恐怕也没人敢再有异议才是。谁再敢争下去,就等于是质疑玄田的指挥能力了。敢于利用心理因素胁迫他人——这股比拟流氓的魄力,当时的玄田已经具备;若要说他在这十多年来有些什么改变,顶多就是这种流氓气魄已经随着阶级高升而愈发恶形恶状、愈发胆大蛮干而已。
就在没人再开口的气氛下,绪形的分发通知到此结束。全程竟长达三十分钟。
进藤仍由臭着一张脸,玄田便叫住他。
「进藤,从今天起,绪形要住你们寝室。你多教教他。」
「为什么我……!」
「你们房间不是还有一个空床位吗?这是总务决定的,少废话。」
进藤的脸愈来愈臭,绪形也觉得心情更加沉重。
绪形在宿舍的寝室是一间四人房,除了进藤以外,另两名室友都是业务部的图书馆员。
打从辞去优质化特务机关职务的那一刻起,父母与他就形同断绝关系,因此在被图书队录用之前,他租了一个小公寓暂时栖身,随身行李也只有少到不能再少的必需品而已。两老似乎知道在特务机关考绩不佳,就能经委员会安排改调内务单位执勤,而他们原本好像期待绪形能走着条路。
他带进宿舍的只有换洗衣物和日用品,连两个纸箱都装不满。多余的空间还得塞旧报纸当缓冲,免得搬运时摇来晃去。
进藤对他说话都只用单字,外加手指比一比位置而已。绪形开始拆箱时,进藤这才讲出第一句完整的话:
「你的东西真少。」
「因为我无家可归了。不必要的东西我全都扔了,不够的再慢慢买齐就好。」
「真是这样吗,不是打算随时逃回老巢?」
进藤的挑衅语意再明显不过,但绪形现在连多余的火气都激不起来。
「那你撞见时记得喊大声一点,进藤士长。但我可不想回去了,给我两倍的薪水也不干。」
眼见自己挑衅不成,进藤颇觉扫兴。业务部的两名室友假装专心玩电视游乐器,那股尴尬气氛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等绪形放好他少得可怜的行李,进藤起身说道:
「我跟你说明宿舍里的设备。我只讲一次,你自己记好。」
于是他们开始在宿舍里走绕,举凡设备或住宿规则,进藤仍用最简短的字汇向绪形讲解。
绪形的录取,队内八成都已知情,因此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是好奇与猜疑的眼光。即使在男女公共区域,也有女队员投以如此的眼神。
在今年的新队员里,绪形恐怕是……不,肯定是最有名的一个。
防卫部精锐中的最精锐,图书队史上第一支实战部队——而他,一个曾经是优质化队员的人,竟然一入队就被分发进来。
把宿舍绕了一圈,回到寝室。开门前,走在前面的进藤转过身来。
「回答我一个问题。」
「只要我答得出来。」
进藤的眼神锐利,笔直地射向绪形。
「遇到以前的队友,你敢开枪吗?」
「……我现在说敢,你就会信任我吗?」
没到实战的那一刻,任凭绪形说破了嘴也没人会信的。他的决心再坚定,旁人听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
进藤啧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承认绪形说的有理,他没再搭腔,转身走进房间。
进藤年纪虽轻,却在狙击项目上表现杰出,所以早早就被列在游击队编制中。这个临时编班是由各班擅长狙击的人才所组成,遇有状况时才召集。
同时,拜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训练所赐,绪形的射击成绩当然也就相对出众,因此也被判定具狙击手资格。
不过,无论是编班或小组行动,绪形老是被安排与进藤同组。绪形原先也不懂,隔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原来此举的用意是为了让他尽快融入团体。对绪形最反感的进藤若能藉这机会化解心结,其他队员必定会陆续跟进。
出人意料的,进藤曾经诘问绪形的那个问题,很快就有了验证的机会。
『哨戒中的警备通报,优质化特务机关正在本馆周围部署!全体立刻就警戒位置!』
在这一段紧急召集呼叫后,馆内紧接着播放民众避难警告。来不及离馆的民众,会有业务部的馆员引导进入避难室。
光天化日之下的检阅冲突即将引爆。
这是绪形入队以来头一次以「图书队」的身份参与抗争,而图书特殊部队出臻完备,其成立的真正价值也将在这一战中接受考验。
『狙击班倒屋顶去!』
遵照玄田的指示,狙击班随即奔向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顶楼。绪形还在当优质化队员时,总是为了占不到制高点所苦,因为交战规定限制了抗争范围不得超出图书馆区,纵使附近有更高的建筑物,也不能用来作为狙击点。狙击讲的是地利,这一点总是图书队的赢面大。
果真是地利之便。第一次占到制高点的绪形伏身看地面上的布署,心中暗叹。
特务机关正在调度,将人员均等地配置在正面玄关和后门处。
「好,各自就射击位置!」
长官的指示一出,绪形立刻提出异议。
「请在公共大楼区也布署火力。」
还称不上是队友的队友们,「猜疑」两字全写在脸上,尤其是进藤。
「说明理由。」
长官则是尽可能保持公正。
「因为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的头号敌阵。」
绪形淡然说道:
「每次进攻这里,特务机关出动的都是精良队员,但就我刚才的观察,他们的最高指挥官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分队中。我离开优质化特务机关也才一年,继任的指挥人才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培训出来。我推测现在的攻势很可能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精锐分队也许会从防守薄弱的公共大楼入侵,然后内外同时攻击。一旦入侵成功,万一他们在交战点施放催泪瓦斯或闪光弹,馆内的防御和补给会完全瘫痪。」
「好,的确不能不防。进藤、绪形,你们往公共大楼区移动。」
图书馆和公共大楼的顶楼是相连的。他们不用下楼,直接换地点就行。
屈着身子转往公共大楼时,进藤仍是一脸的阴阳怪气:
「不是鬼扯的吧?」
「我只是把可能性点出来而已。至少在我干优质化队员时,有个指挥官小队是专打武藏野一馆的,今天那个小队却没出现,太不可能了。」
「你视力行不行啊?」
「不然特殊部队干嘛选我进狙击班。」
进藤啧了一声,好像在懊恼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在这里等就好。」
见绪形边说边卧倒呈匍匐姿,进藤又摆出一副臭脸。
「不然还有哪里。」
言下之意是,他的判断也是一样的。
在占地甚广的馆区之中,就属这一区最是林木茂密,而且离正门又远,敌方只需备齐工具,要悄悄翻越那道加装有铁刺网的高墙也不是不可能。
之后,两人没再开口,只是专注地监视着树林间的动态。莫名的默契让他俩自动分配好了监视范围和交集区域,似乎也不需协调什么。剩下的问题,只有敌人会从哪里现身了。
不一会儿,敌人出现在交集区里。
那是一支六人小队,都穿着款式最普通的迷彩服,要不是他们翻墙而来,很难看出敌我属性;这批人显然打算就这么走进馆内,堂而皇之的进驻交战区。
进藤随即用无线电向班长报告状况。
敌我双方可以射伤对方的手脚,使其不能行动,但只限于开火后的第一个目标。射中第一人之后,来福枪只能用于威吓。两阵营所使用的防弹背心都远比子弹的威力低得多,若是以躯干为目标,很可能就这么打穿防弹背心,但要专打手脚,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狙击手还得提防被发现,否则敌人会找掩蔽,更增困难度。
同时,图书队所使用的来福枪可装填五法子弹。虽有备用弹和shǒu • qiāng,更换枪弹的空当便足以让剩下的敌人继续入侵,所以他们得请求人员的重新调度。
得到班长的狙击许可,绪形说道:
「下达指示的是那个指挥官。进藤士长,你负责他。」
「你怎么不射?」
进藤马上反问。绪形瞄定准星,嘴里答道:
「你上次问我打不打以前的战友。指挥官旁边那个男的,就是我以前的直属长官。」
加代之的杂志被查禁那天,这位长官训斥绪形,要他以社会大众的批评为傲。
又好心提醒他,为这点小事迟疑,会因此升不了职的。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全是愚昧的代价。
可打从做你部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而我也不喜欢你。
如今要朝你开枪,我的理由太多了。
配合着进藤的呼吸,绪形扣下了扳机。灭音之后的两声枪响,分秒不差地同时发出。
地面上的那群人还以为这暗度陈仓之计没人发现,这下子完完全全成了枪把子。小队指挥和绪形的昔日长官同时被射穿膝盖而倒地,部下们便拖着他们想往树林里走。
想要催促他们的脚步,屋顶上的两名狙击手继续朝地面射击,让子弹落在他们逃走的路线旁,让他们跑得心惊胆颤、脚步仓皇。
敌人逃进树林,大楼内的我方也展开了射击。到这一刻,狙击手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承认了。」
闷了两秒,进藤幽幽说道。
「承认啥?」
绪形只是明知故问。这阵子成天看进藤的臭脸色,绪形非要逼他讲出口,好好挫挫他的锐气才甘心。
便见进藤使了个白眼,滚半圈仰躺在地,看着天空说:
「你的瞄准点跟我一样,都是最阴狠的部位。被长距离步枪射穿膝盖,那两个人这辈子几乎不可能再待战斗单位了。」
算你够格,进藤又咕哝道:
「入伙图书队。」
「我的荣幸。」
听他这么应,进藤更没好气了,翻过身背对着绪形,不再吭声。
就这样,绪形成了图书特殊部队的一份子。
在这之后,绪形看见「竹内かょこ」(注:即「竹内加代之」的笔名,)的次数渐渐增多。
像是馆内定期采购的小说志、情报志,或是报纸的文艺版一隅。
终于,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收到的建议购书单上,出现了她的著作。
一次一次、一步一步。怀抱着梦想,她显然已走上了轨道。
可是,他从来也没去读她的书或文库,怕自己会留恋着放不开——又或许,因这种念头而躲着,才是真的放不开。
他继续用哪个地方银行的老账户。不过,他现在也不确定她是否还留在那里工作了,搞不好嫁人离职了也说不定。
进了图书队,他和以前的朋友都断了联络,家人也不再跟他往来。他想,大概早晚得去办个放弃继承的手续,但也还不急于这几年就是。老家哪儿当然也没有企图联络他的样子,就连派人传话之类的迹象也没有。
所以,他无从得知她的消息——至少,他是这么说给自己听的。若是真心要打听,直接到她家或工作地点去问问,总不至于线索全无。
不过,一切都已结束。全因为他的愚蠢,而他也自知活该。想起她在临别时的微笑和泪水,他知道她也同样不舍。
这样就够了,他不配奢望更多。
他不配——
「……你是瞄在圆外吗?」
听到进藤故意这么问,绪形苦笑了。
「没有,是中间啊。」
他们在地下射击场,从sig-220开始练习。自动轨道会在二十公分外送上圆靶,弹痕却落在五个同心圆圈之外的白面上。
「有点心不在焉。」
「喂,振作点。副队长大人怎么可以作坏榜样。」
难得逮到绪形的小辫子,进藤得意地挖苦道,又笑得跟汤姆猫一样。
见他打算换新靶,绪形制止道:
「不要浪费,我继续用这个靶。」
「难度会提高耶。」
悬吊式的纸靶,一被射中就歪掉了。
「就当做不专心的惩罚吧。」
绪形扶好耳塞,再一次瞄准。
扳机扣下,子弹穿过了圆靶的正中心。一法接着一法,将靶心穿出一个大洞。
「你就是这样不肯放水,很讨厌。」
进藤如是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这一段已然告终的缘分,如果我还可以期望什么——我只期望你能幸福。
就像我们的未来还没有烙上任何记号时,你是那样的幸福。不求别的。
但愿你的身旁将有个温柔体贴的人相伴,为你守护你的梦想。
然后,愿你也能允许我在这里,同样守护你的书。
绪形今天的射击成绩,除了sig-220的第一发没射中以外,之后的冲锋枪、shǒu • qiāng、来福枪等等,无不命中红心。
进藤在旁一个劲儿的嘀咕,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就知道你死都不肯放水」云云。
折口在这一期杂志负责的特集,罕见地不带任何冲突色彩,也毫无烟硝味,而是以男女婚姻观为主题。
编辑部要去四十岁以上的作家名人受访,已婚未婚都有。今天的访问对象是一位女性作家。
「老师,你至今未婚,并且一直活跃于文坛,是不是基于某种信念才这么做呢?」
「没有,我完全没那种坚持,也没特别想过呢。」
这位女作家的简历写着四十二岁,有一分相应于这个年纪的恬静气息,腼腆的笑容却隐约带着少女似的青涩。
世相社也出版过她的作品。据责任编辑的形容,这位作家是个「稳重大方,却极其理性务实,很好配合的人。」
「单纯只是缘分没到罢了。到这年纪,说起来怪难为情……我年轻时谈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可惜我和对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非常爱他,他也很爱我,但我们最后还是只能分手。后来,我没再遇见半个投缘的对象,虽然也有人来提过相亲的事,但……我的心却空不出来。」
「心空不出来。」
虽有录音笔在一旁开着,折口还是在笔记本写下这几个字。这是关键语。
「是呀。见过好几个对象,更有些条件好得令我都不敢高攀,全都谈不成。最后弄到为我安排相亲的那些亲戚都生气了,我就是没法儿把心从他身上移走。」
她笑得有点儿困扰。
「一段年轻时的失败恋情——我怎么就是不愿意在他身上贴这个标签。我不能在心里费那一个最爱,却去跟另一个人交往或结婚,对后者岂不是失礼吗?不说别人,我也不喜欢自己变成那种人。明明就有个一生难忘的情人,却为了得到现实生活上的种种好处二嫁人,我不愿意自己那样苟且过日子。很多人都告诉我,把婚结一结,也许就会找到幸福,我却觉得自己没有寻找那种幸福的资格,因为我没法把他尘封进回忆里。」
「不过,你对未来不会感到不安吗?」
「你说到另一个重点了。我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一个身心安顿的境界来。出社会上班,做得马马虎虎,在职场里也送走好几个稳稳做到退休的女性前辈。加上写小说的这一份收入,细水长流的也供得起我一个人吃用这一辈子了。当我发现这一点,不由得想,也许我不必逼自己再找个对象了。这颗心满了就满了吧,不用空出来也无所谓吧,我觉得。」
「这么说,你希望自己的婚姻走在恋爱的延长线上,是吗?」
「不,倒也不是这种感觉……我想想该怎么说。以我的例子,就像年轻时好巧不巧的偏遇上他,只好认栽。大概这种感觉吧。」
我懂了,原来她还在爱着那个人啊。折口端详着那个娇憨憨的笑容,心中暗想。
「有些人,遇上了还真的就是没辙呢。」
折口心有所感,忍不住接道:
「不瞒你说,我自己也是这么一路晃荡到四十好几,却不像你这样平心静气。眼看着不惑之年就快要走完了,我这几年开始东想西想……当年也是遇到一个让人没辙的男人,之后的什么缘分都只能两手一摊,再也没心思去张望了。」
「哎呀。」
「因为我们当初分手并不是互相嫌弃,他甚至还说过了六十岁再娶我呢。男人都喜欢来这一套。」
「你也被另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困住罗。」
女作家笑了笑,低声接道:「我也是……」似乎卸下了另一层心防。
「我跟他分手,也不是因为感情生变。我们还是相爱,却是不能在同一条人生道路上走了。要是他找到了好对象,过得幸福,我想我也许就会死心。」
「你还知道他的消息?」
「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很好掌握的。啊,下面我要讲到工作职场的事了,这一段麻烦你删掉。」
「当然。」
「我刚到这家银行上班时,上头规定新行员要推广开户,这件事通常找亲戚朋友帮忙凑数就行,所以我也请他来帮我凑业绩。他就这样开了个户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解约……我想,他现在大概拿这个户头当主要账户在用吧。」
「哇——」
「我上班的那间分行规模很小,处理账务时自然会看到明细,包括他现在在哪里工作、现今的进出等等。我看那账户的动态,实在不像是个有家庭的男人,所以猜想对方应该也还是单身。」
说到这里,她苦笑。
「我并不讨厌他,分手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喜欢他的,即使到了现在也一样喜欢,只是当时不得不分道扬镳。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好。我不认为单单婚姻或爱情就能跟幸福划上等号,但我希望他在这方面能像常人一样得到满足,因为我曾经在这一点上伤害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听起来好复杂,是不是?她喃喃地添上这么一句,不知录音笔是否录了进去。
「我也想过,怕是我把他伤得太重,让他不敢再谈恋爱或结婚——可是私底下,我又有另一个想法。也许有点梦幻、有点不切实际,或甚至是一厢情愿的……想着——」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置身在梦境中。
「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一颗心已经被填满,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会不会也觉得,除非跟我共度此生,否则都不算幸福呢?哎,四十岁的女人,脸皮也够厚了。」
「哪会。才不呢。而且……」
壮大了胆子,折口跨越了采访的界线。
「同样身为一个没辙的女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确认一下。」
「是呀,所以……」
他笑得像个少女。
「我也正在想,过一阵子我会去见他。」
「请你一定要去见见他,愈快愈好。」
「也对,到这把年纪,可不能再悠哉下去了。」
送她离开后,折口在会客室的使用记录表上注明已用毕。瞥见下一个预约使用的同事恰巧路过,她便开口唤他:
「小林,会客室有空罗。」
「哦,你访问完竹内老师啦?」
「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她的书迷耶。」
「外表沉稳,内心狂热,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