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结物语 第一话 全歌·人鱼(3/3)
虽然我觉得这跟本人的资质也有关系,不过还是不说为妙吧。
不行不行,我好像暴露了太多私人的情况。
就算说是开放的职场,也不意味着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啊。
不过,忠告我还是好好接受下来吧。那并不是作为警察的前辈,而是作为人生的前辈给我提出的建议。
因为疏于人情又懒得写信的我,至今就是这样切断了各种各样的缘分——现在想起来,还真亏我能把关系挽回两次呢。要注意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那么周防小姐,那孩子的情况怎么样呢?”
结果,我在休息区和神原谈话的期间,周防小姐出乎意料地很快就从病房折返了回来,所以我还是没能跟住院中的最后一人见面。
“我也没有见到面啦,因为谢绝面会。……听说在昨天之前还不至于那么严重,看来是情况愈加恶化了。事态恐怕相当的紧急呢。”
“幸好我从担当的护士小姐那里拿到了完整的个人情报。
父母都外出打工经,常独自留守家里——或者说经常被扔下不管。但是性格却开朗得难以想象的孩子,跟伙伴们玩耍的时候也总是一马当先的类型,结果就因为这样溺水了。
这是在医院里不方便谈论的话题。
周防小姐之所以急于解决问题,或许并不只是因为案件积压过多,而且还包含着这方面的理由——虽然从某种角度来看,也给人以单纯为了完成工作而设法加快进度的印象,但就算不看她的表情,也能感觉到她提高了不少干劲。
“开朗的孩子没有了游玩的场地,那确实不太好呢。”
我发表了这种平平无奇的评论。
虽然这就像是暴露出自己作为人的肤浅程度,而感到很不自在,不过这样一来,刚才那种“用来和伙伴们露营的河岸什么的,马上封锁起来好了”的怨念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虽然只是我的随意推测,但我总有一种专门把目标锁定为小孩子的印象呢。既然没有出现大人的受害者的话……对了,我的妹妹最近也来过这里钓鱼,但那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
“是火怜,对吧?”
“你也知道吗?我们阿良良木家的那个不肖而又令人自豪的妹妹。”
“因为总是很引人注目呢。对于那样的气氛营造者,我倒是很有好感的哦。”
周防小姐还说要是她也加人风闻科就好了,不过那恐怕是不可能的吧——她的性格特质跟都市传说和怪谈之类的东西简直就是截然相反的。
虽然遇上欺诈师的家人实际上指的就是她,不过还没等我加以掩饰,她自己就顽固地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状态不佳是起因于怪异——要是有那份坚强的话,我大概也不会变成吸血鬼了吧。
或许化作了人鱼的周防小姐也正因为感受到这一点,才希望有那样的气氛营造者加入风闻科吧。
“因为我们课根本没有气氛营造者啦。所以,对于身为那孩子的哥哥的阿良良木君,我本来是充满期待的。”
“抱歉啦,到头来我就只是个气氛破坏者。”
“没有没有。那么,虽然不太情愿,但我们也学火怜在这里钓一下鱼吧。”
说完,周防小姐就脱掉了上衣——把衣服递给站在旁边的我以后,她又接着把下面的衬衣紧身裙裤袜和吊袜带都逐一脱掉了。
虽然我事前已经听说过,但看到她这种堂而皇之的举动,我反而有点慌了起来——那简直是让昨天悄悄躲在树后换衣服的我感到无比羞愧的光明正大的态度。
当然周防小姐在里面还是预先穿上了泳衣。
虽然那是跟昨天忍穿的连体泳装差不多的泳衣,但由成年女性穿起来的那种大胆的观感,自然跟幼女大不相同了。
她最后脱掉高跟鞋,开始做起了准备运动。
“由我来充当诱饵吧。”
这句台词大概是借用了sy在绘本里说的“由我来充当眼睛吧”那句话,但确实是很明确地表达出了这次的作战方案——没错,因为吃了“人鱼肉”而化作人鱼的她全身都可以说是美味佳肴。
甚至美味到了不能在她面前唤出吸血鬼的地步。
昨天是由我踏进河里,而今天就是打算由周防小姐潜水把怪异(如果有的话)引出来——会受到美味的“人鱼肉”吸引的对象,并不仅限于吸血鬼。
对所有的怪异来说,人鱼都是食材。
如果不是不老不死的话,她们恐怕早就因为滥捕而灭绝了吧。
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为人鱼本身的周防小姐,甚至比活了六百年的吸血鬼还要珍贵——当然,对她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个心甘情愿的作战方案了。
通过化身为人鱼将怪异引出来,把自己当成诱饵的这项作战,是以她化身为过去极为厌恶的“半鱼人”为前提的——从昨天跟水面保持着那么远距离就可以看出,那对周防小姐来说还不能说是已经完全克服的心理阴影。
“也对呢,我也不知道为此自杀过多少次了。但是因为死了也会马上活过来,所以连这个行动也厌倦了起来……”
“……不死身的吸血鬼,据说有九成的死因都是自杀呢。”
“对。可以死什么的真令人羡慕——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一定会这么想吧。”
周防小姐耸了耸肩膀。
因为是露肩式的泳衣,那耸肩的动作显得意外的清晰。
“因为身体的一半变成鱼,简单来说就是退化啦——皮肤变成真正的鲨鱼皮什么的,在敏感的年龄段还真的差点哭出来了呢。可是一哭起来鳞片又会随着眼泪增加,所以我才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得不敏感来忍耐。起初我还一块块的把鱼鳞剥下来呢。但是这样一出血的话,鳞片又会增多了。因为身体的一半是鱼,肉体的七成是水分,这个矛盾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解决的。”
“…………”
“啊,抱歉了。这种自虐话题吓到你了吗?没事的啦,因为那些痛苦的回忆,现在也能活用在工作上。虽然发挥长处的工作也很重要,但活用短处的工作也不错呢——当然,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工作也是。”
在这么说的同时,做完准备运动的周防小姐大步大步地向着河边走去——她的脚步已经没有丝毫的犹豫,似乎已经做好觉悟了。
如果可以代替的话我还是很想为她代劳的,但遗憾的是从昨天的结果看来,吸血鬼并不是合适的诱饵。身为怪异杀手,其存在本身就是很有可能引来怪异的铁血的热血的和冷血的吸血鬼。反过来说,也同时是被所有的怪异避忌的存在。就算可以把怪异当做食物,也无法成为怪异的食物。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在一旁守望而已。
“好的,阿良良木君,你就帮忙拿着绳子这边吧。有什么不对劲的话你可要拉我一把哦。”
周防小姐把复杂地捆在自己身体上的绳子的一头递了给我。与其说是钓鱼,这反而更像是用鸬捕鱼的渔夫吧。
她并不是单纯地捆住神薙,而是采用将四肢跟躯干都捆成一团的捆绑方式。这是因为在肉体化作人鱼的时候,要是轻易脱离绳索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虽然我也知道不应该这样想象,但也许是因为刚见过神原的关系,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想——总觉得这就像是“骏河讯问”(注:日本江户时代的一种拷问方法)的捆绑方式……手里拿着绳子的一端,我更是在各种意义上都感到紧张起来。
这样看起来就像我在拷问周防小姐似的,只能祈祷周围没有目击者看到了,要是被人报警的话——也没事吧,我们自己就是警察。
还是没有什么实感呢,暂时来说。
“拜托了哦,警部补。”
就像读懂了我的心思(要是真被看穿的话就太丢人了),周防小姐重新用阶级来称呼我。
“虽然这可能是让你情不自禁地背过脸去的姿态,但你还是好好睁开眼睛仔细看着吧。假如我——人鱼来当诱饵也还是没有出现什么的话,就可以归结为‘只是事故’的结论了。虽然这样也不能让那孩子恢复意识,也无法让受伤孩子的骨折马上康复,但至少是排除了不合理的因素。而且也可以怀着自信保证不会再出现下一个受害者。就由失去未来的我们来守护看不见的未来吧。”
“……我明白了。”
“好,顺便说一句,要是我有什么意外的话,你也不必勉强来救我,直接回去署里报告吧。因为不管发生怎样的恶劣事态,我也不会死的。既然这里是河,比起以水作为自身领域的人鱼,反而是不擅长应付流水的吸血鬼要更危险啦。所以你就尽管把我扔下好了。”
虽然这完全不是顺便说说的内容,但是周防小姐还没等我答应,就不由分说的喊了一声“那我下去了!”就直接跳进了水里——那确实是足以证明她过去曾经是前途有望的游泳选手的,优美的流线形姿势。
007
一旦沾水就会变成鱼。
原理姑且不说,在因果方面这的确是相当单纯明快,易于理解的说法。但是在亲眼目睹那个现象——也就是怪异现象的时候,却跟我心目中的印象完全不同。
那是极大的差异,甚至是天壤之别,小数点位的差别。
下半身是鱼,上半身是美女——跟这样的固定印象相比,反而应该说是截然相反的光景。不,即使是那个印象,如果实际上真的存在,恐怕也会呈现为相当怪诞的合体外形吧。
过去神原骏河的左手因为被猿猴的怪异附身,从手肘以下的部分都变化成了猿猴的外观——但即使是那样,也姑且算是灵长类之间的合体。
而鱼类和人类各占一半的话,那可不是像语言所描述的那么简单,其美丽也无法绘画在画纸上。
我在事后才了解到,那如同逆向进化般的合体,其形态似乎会根据每次状况的不同而发生变化——比如接触的水量和水质、水温,以及内含的细菌量等等,根据不同状况来决定跟哪种鱼的外观相结合什么的。水本身的条件自不用说,据说周防小姐自身的活力情况也会对此产生影响。
这次是食人鱼。
虽然只是我猜的。
全身都长出了一块块鳞片,就连嘴巴里也长满了锐利的尖牙。
半鱼人——虽然她是这么说但照现在的样子看来,那甚至不能说是“半”——几乎完全变成了鱼人,人类的残留特征就只剩下勉强挂在胸鳍和背鳍上的连体泳衣而已。
原本明明把身体紧紧捆住的绳子也差点一下子松脱了,但因为缠住了那身泳衣而得以勉强维持着形状……我遵从她的吩咐没有移开视线,但那真的是几乎可以用凄惨来形容的壮绝姿态。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
“食人鱼还是相对比较好的啦。”
这也是周防小姐在事后跟我说的。
“因为有的时候还会变成深海鱼或者软体动物的外形啊——那可不是简单一句怪诞就能说清楚的。如果完全是鱼的话还有点可爱,但如果是半人半鱼的话就真的糟透了。如果干脆变成儒艮的话就好了……不过即使是水生动物,哺ru类还是不行的呢。”
说起来,有某些说法是认为人鱼的真面目就是儒艮和海牛来着……不记得什么时候,羽川还跟我说过儒艮的肉非常美味呢。
还是说这也给人鱼传说造成了影响呢。
为了不让连续发生的五起水难事故演变成新的怪异谈,周防小姐就亲自跳进了水底——但是尽管变成了食人鱼,也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
什么样的怪异——无论是河童还是螃蟹,都没有出现。
完全没有要捕食人鱼的迹象。
尽管变成了凶恶的外表,实际上大概也应该没有丧失理xìng • ba,周防小姐就这样一直潜到水底深处,在水里游泳——要是不小心的话,搞不好反而是握着绳子一端的我被拉进河里。
大概是切换成了鳃呼吸,她似乎不需要换气。
当然,钓鱼也不是说钓就马上钓到的……看来我还是应该耐心地等一下吗?
如果钓不到鱼的话,对风闻科来说那反而应该是值得庆幸的结果——还是说用诱饵来钓这种想法完全不对头呢?
就算“人鱼肉”是多么的美味,怪异也应该有各自不同的偏好倾向……如果是这样的话,周防小姐这次就是白脱衣服,白白变身了……不像周防小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把这个看成是吃亏吧。
她应该是懂得“白费力气的劳动才是勤劳的本质”的人。
作为后辈,我就好好学习一下她的这种虚心态度吧。
我边想边在河岸上坐了下来。如果是长期战的话,比起随时保持紧张状态,反而是应该为了在紧急关头能马上做出应对而尽量保存精神力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试过钓鱼,但我认为钓手决不是在任何时刻都保持着紧张状态的。
而是应该会等待收线的时机。
话虽如此,为了避免一不小心放开了绳索,我就把绳子缠在自己的手腕上绑紧了——这样就算遇到周防小姐快要被吃掉的情况……也只会被一起吃掉吗?
不过要是到了那个关头,我想忍应该还是会救我的吧……
“可别抱着那种自作聪明的期待啊。”
这时候。
就在这一瞬间,从我的影子中传出了声音。
“的确,如果汝的性命面临危险的话,吾确实是会迅速采取行动——但是在人鱼面临危机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咦?”
我反射性地发出反问的声音,但影子中却没有传来回答。
怎么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忍在这样的正午时分还醒着就已经很少见。她向我提出忠告更让我感到吃惊——不,那并不是忠告,而是对我打的如意算盘作出责备吗?
在高中生的时候,我的确是过于依赖忍的力量,也因此遭遇了惨痛的厄运。滥用吸血鬼的技能,把忍的力量当成自己的东西随意使用,然而结果却是适得其反——要不是有卧烟小姐的帮忙,我恐怕也无法活着从高中毕业吧。
所以,不管风闻科的成员对我有多大的期待,我也不应该抱有丝毫的“遇到危险忍就会出手帮我”这样的想法。
但是,现在我被责备的就只是这一点吗?
要说告诫我别抱着自作聪明的期待,那确实是没错。所以忍并不会对我提供过度的协助——尽管她说了这次的案件存在着怪异性,但却没有告知我具体的内容。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几乎是比忍野更慎重的姿势。
是一种既慎重又稳健的姿势。
但是,问题就在于接下来的那句话——在人鱼面临危机的时候,就另当别论。
忍是这么说的。
她是这样暗示的。
反过来说,那不就意味着在现在这一刻,人鱼——周防小姐正陷于危机的状况吗?
“周防小姐!”
我明明其妙地遵循着自己的直觉——也就是火怜所说的在“冲动和感情”的驱使下,站起身猛地使劲一拉绳子。
虽然拉是拉了,但绳子却一动不动。
由于吸血鬼体质的后遗症,明明没有锻炼也满身肌肉的我应该决不是一个力量虚弱的人,然而就好像有什么大鱼上钩了似的,就算费尽全身力气我也无法将绳子收卷回来。
非但如此我反而是被拖着——
就这样一步步地被拖到了河里面。
难道周防小姐在水中移动吗?
不,不是的。
虽然因为水面反射看不大清楚,但她在水中就像很痛苦似的翻着跟头。看起来就像是溺水的样子——明明是人鱼啊?
就像处于呼吸困难的缺氧状态一般——明明是鳃呼吸模式啊?
“…………!”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周防小姐我无论如何也是没法拉上岸去的……不管则么想,人鱼都处于“危机”的状态。那么,现在拉扯着这条绳子的力量,究竟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看不见的手”?
不只是周防小姐的周围,即使巨细无遗地环视着周边的每一处地方——甚至就算把整个天空也看一遍,我也没有发现任何类似怪异的存在。我也尝试对还没形成怪异的“不净之物”加以感应,但还是完全没有感觉到。
即使是我也不再是高中生了。
虽然不敢说自己能看穿所有的怪异,但明明发生了这样的异常,我应该是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
就算是溺水的孩子们说自己看到的“看不见的手”,在我眼里也应该是能看到的——还是说这并不是怪异现象?就像那五个孩子溺水那样,周防小姐也只是溺水了而已?只是单纯的第六起水难事故吗——
现在可不是思考的时候。
拉绳子没起什么作用,只好放弃这一条途径。——可恶,早知道我也穿泳裤来了。在感到后悔的同时,我“扑通”地跳进了河里。
遗憾的是我的动作并不是像鱼儿那样优美,反而像是反面教材似的,嘭的一下子被水面反弹了回来。
也就是在跳水时如果不尽量减少和水的接触面积就等于撞在水泥上的那个道理——但是,有所不同的是在那之后的情况。
我在水面上翻滚,就这样滑到了周防小姐挣扎着的正上方,然后——并没有沉人到水里面。就好像整条河都结了冰似的——但是,河根本就没有结冰,一直在流动,也依然是液态。
明明如此,我的身体却没有沉下去。
我的身体就像趴在传送带上一样,被流水送向下流的方向,但那却不是无法抵抗的动力。只要不像样地摆动起手脚,我还是可以保持在周防小姐的正上方。
但是,我却无法接近她。
无法向下沉。
就算这不是结冰,在我看来就好像人鱼被封闭在水床里似的感觉——那不是“看不见的手”而是“看不见的袋子”。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穿破这一道障碍。
我试着使劲拍打,结果也只是软绵绵地被反弹回来而已。
已经不用怀疑了。
没有任何考察的余地,这完全就是怪异现象——已经超出了谣言的领域。
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怪异呢?明明引起了这么明显的异常现象,却依然没有露出丝毫的真面目——
“……不对!”
如果并非因为是怪异才看不见——而是因为透明才看不见的话。
假如正因为是透明度高的“水”才看不见的话——
那就既不是河童,也不是人鱼,更不是螃蟹。
“——难道这条河本身就是怪异吗!”
那当然连人鱼也会溺水了。
以陆地上来说,那就等于空气向人发起攻击一样。不管再怎么抵抗,人也无法承受住气压的变化。而且就算说可以用鳃呼吸,说到底也是在呼吸氧气。
所以在氧气浓度低的水里,就算是鱼也会发生窒息。
那就好像只把金鱼放进鱼缸里并不意味着能养活一样——如果不好好装上氧气泵的话,就肯定会营造出所有金鱼都朝着水面张口的活地狱场面吧。
虽然水中是人鱼的领域,但如果这些水本身成了敌人,那么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鱼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对。
如果能溺死的话反而还算好的吧。
周防小姐根本无法死去,就像吸血鬼那样死不了。不,因为没有太阳光这样明显的弱点,其单纯的不死能力甚至远远凌驾在吸血鬼之上——如果说我以前经历的是地狱般的春假,那么现在周防小姐所经历的就真的是活地狱了。
“可恶!可恶!可恶!”
尽管我试着不停用拳头砸向水面,但还是完全没有效果——反而光是停留在那里就已经很勉强了。我保持着在水面上爬行的奇迹般的状态,却依然无法做到沉人水中——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河水的流速似乎进一步加快了。
因为用绳子和周防小姐固定在一起,我才总算没有被流水冲到下流去,但这样一来立场就完全相反了……本来应该是由我把周防小姐拉上水的,现在我却只能默默地看着不断溺水的周防小姐——看着想死也死不了,而只能在那里不断溺水的周防小姐。
我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然而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在全身不断挣扎的同时,在持续不断地溺水的同时,连呼吸也无法做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但是,却通过水面抬头注视着我的周防小姐——刑警,却决不是在向我寻求着救助。
以食人鱼的强烈眼神。
以蕴含着强烈意志的眼神,正在向我倾诉着什么。
仿佛要向我传达些什么似的,她的嘴巴反复一张一合地动着——那个样子,那个表情,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溺水的金鱼”。然而,不管周防小姐向我叫喊着什么——就算是在向我传授什么摆脱眼前困境的秘策,在水里面再怎么嚷叫我也是无法听到的。
对在跟怪异的交流方面备受期待的我来说,恐怕也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到心焦的状况了——尽管也通过凝视周防小姐的嘴巴,尝试以自己根本不会的读唇术来理解她的意思,但食人鱼的嘴巴动作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过来。
正当在我陷人悲叹的时候,我的身体却突然没人了水中。
为了不被冲走而反过来尽量增大接触面积,通过施加全身体重才勉强让身体停住的水流,突然间——就像理所当然似的——哗啦地让我沉陷了进去。
就像是掉进了陷阱似的,我径直落向周防小姐的身边。
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不用想也知道。
周防小姐并不是在叫喊,而是在“唱歌”。
“人鱼之歌”。
如果说“人鱼肉”能使人长生不老属于常识范围的话,那么“人鱼之歌”令船只沉没也同样属于常识的范围——能使任何不沉之船沉没的人鱼之歌,要让区区一个人沉下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样我就能碰到周防小姐了。
然而那并不是周防小姐希望我做的事情——这一点是不用想也知道的。
若无其事地吩咐我一旦遇到意外就扔下自己逃跑的她,在关键时刻向我求助也不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很明显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吧。
“看不见的手"。
然而,也许是因为被纳入到水床内部,而导致反射率发生了变化。原本应该看不见的手,现在却非常明显的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仿佛抓泥鰍似的紧紧抓住了周防小姐全身各处的手——然而拨开那些手并不是我要负责做的事情。
我应该做的是主动把抓住周防小姐的那只手——稳稳的握住。
握住那只仿佛在求救一般的小孩子的手。
008
接下来是后日谈,或者说是这次案件的结果。
高中时代,身为专家的忍野咩咩明明已经反复责备过我企图以拳打脚踢的暴力来解决怪异现象的愚蠢行径,但我这次却差点又重蹈覆辙了——还说什么“我已经不再是高中生时代的我”,不管看不看得见怪异,如果还是做着同样的事情,那不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误解多多也还是跟高中时代一模一样。
在忍说出五件水难事故中有四件都跟怪异有关联,不是事故而是事件的时候,我就自然而然地把没看到“看不见的手”的那个孩子的水难归结为事故的一件。但事实并非如此——“看得见”和“看不见”,只不过是由本人的资质和状况所导致的差异。
不管作证的是两人还是一人,这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么,忍所省略的“事故”的一件究竟是那一件呢——那就是“最初的一人”了。
也就是本来打算去探望却没能见上面的,谢绝面会的昏迷不醒的那个孩子——只有那一件是纯粹的事故,剩下的四件都是事件。
是怪异现象。
说到这里,直觉敏锐的人想必马上就能得出真相了吧……而我实在是太过迟钝了。
总的来说,后来的四件——将后面的四个孩子拉进水里的“看不见的手”,实际上就是“最初的一人”的手。不,拉进水里这个说法也还是不太准确。
因为那只手单纯是在寻求着救助而已。
“就像是活灵一样的东西呢,是依附在水中的活灵。怪不得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意识了。因为那孩子的意识已经化作了己溺沉的水的一部分,一直都在这里不断地溺水——”
从水中走上岸的周防小姐以伤感的声音这么说道。
她开始用毛巾擦干身体,擦干的部分就逐渐恢复成人类的肌肤。
“——那究竟是有多痛苦呢。光是溺水了几分钟,我就久违地冒出了‘死了更好’的念头。”
“就像被勾走了魂魄一样——我的后辈是这么说的。”
虽然我完全无法察觉到这么绕圈子的提示,不过,也许脑子灵活的人在这阶段就已经察觉到了吧——魂魄并不是被勾走,而是一直在这里溺水啊。
所以——那魂魄就在这里求救,不顾一切地。
不顾一切地——在水中求救。
甚至化作了水本身。
“之所以只会向孩子求助,那也是相当可悲的事情。因为那就意味着大人并没有得到信任。”
“…………”
那同时外出工作的父母,说得好听点就是放任主义,说得难听点就是由得孩子自生自灭。假如对那个孩子来说,大人并不是可以求助的对象的话,那确实是太可悲了。
昨天浸泡在河流中心的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反应——考虑到那孩子像是故意躲起来似的,不让人感觉他的存在,我甚至产生了某种自我反省的感情。
啊啊,是这样吗?
过去虽然成了高中生也还总是跟小学生快乐地玩耍的精神幼稚的我,到了现在却已经变成真正的大人,只不过是精神上还很不成熟而已。
人就只能成为自己能成为的存在。
这或许并不仅限于职业,在成为大人这一点上也同样适用呢。
我本来一直想找个时间到北白蛇神社那里参拜一下,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付诸行动,现在我仿佛理解了其中的理由——想到现在的我要是变得再也无法看见bā • jiǔ寺真宵的话,光是这样就已经令我止步不前了。
但是,在我开始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也许我就已经变得看不见许多东西了吧——跟神原扩大了视野相反,我的视野却变得无比的模糊和朦胧。
透明度几乎等于零。
但是,在那样的解决中,也还是存在着一丝的救赎。
虽然已经是大人,但“看不见的手”还是对比我年长的周防小姐做出了反应——就像把四个孩子们拉进水里那样,向她寻求着救助。
虽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变成魂魄状态的“最初的一人”的生存欲望对“人鱼肉”产生了渴求,但我的解释却并不是这样。
尽管没能见上面,但周防小姐还是到病房去了一趟。
就算无法交谈,她还是带着花束想要探望对方。
并不是个人档案的纸张,并不是单纯的搜查情报,而是把昏迷不醒的孩子视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面对——想向他伸出援手。
正因为这种真挚的感情传递到了孩子的内心,“看不见的手”才会抓住了身为大人的她——坚决把随后想跳进河里的我拒之门外,却偏偏紧紧抓住周防小姐没有放手。
……不,我真的要好好反省啊!
就因为我跟碰巧遇到的后辈聊得不亦乐乎,把探病的事情全部推给前辈,才导致自己陷人这样的困境——如果是高中时代的话,这也许还算是可以勉强得到原谅的失误,但是站在公仆的立场上,这已经是必须引咎辞职的重大过失了。
不,反而是不管是谁都会拼命伸出援手的高中时代的阿良良木历更容易得到原谅吧……要说在我心中是否完全没有“就算探望昏迷不醒的小孩子,也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这样的扭曲想法,我也真的无法否定。
太好笑了。
自我满足本来不就正是我的生存意义吗?
“你就别太责怪自己了。因为想自责的反而是我才对呢——让新来的同事看到这么丢脸的样子,我就连死的心都有了,虽然死不了。”
基本上恢复成人类姿态的周防小姐,躺在河岸上摊成一个大字——看来她已经用毛巾尽可能擦干了身上的水分,接下来就要靠阳光来慢慢晒干了。
果然跟这种体质打交道对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呢。
对人鱼来说,这与其说是日光浴,倒不如说是晒背更合适吗。
“而且我意识到真相,也是溺水之后的事啦。溺水什么的,我从第一次踏人泳池以来就没有试过,反而觉得很新鲜,因为受到冲击才突然闪现出灵感而已——就像是死亡信息一样的东西啦。”
就是说人类的思考能力在死的瞬间会出现令人难以置信的提升的那个现象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对随随便便就能进入濒死状态的人鱼来说,或许真的是一种相当有效的思考方式。
“虽然完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思考法啦。而且,最后拉起那孩子的手的人,不正是阿良良木君吗?那可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
明明已经从河里上了岸,周防小姐还是为了安慰意志消沉的我而这么说道。虽然那的确是事实,但却完全起不到安慰的效果。
她之所以无法回握那向自己求救的手,只不过是因为人鱼化的周防小姐的手变成了鱼鳍——仅仅是出于这样一个单纯的理由。
所以,周防小姐才把我也拉进了水里。
对于只是遭到了拒绝的大人的我,而且还愚蠢地使劲捶打水床的我,她却以“人鱼之歌”把我带引领到水中——深入到寻求救助的灵魂的内部。
所以,我只不过是代劳了一下而已。
只是代替周防小姐,握住了向周防小姐求助的那个孩子的手而已——光是这样就可以了。
仅仅是这样,河水的流动就恢复了正常。
最后反而是周防小姐把几乎溺水的我拉了上岸。因为是以被食人鱼的尖牙叼上岸的形式获救,我身上这套为研修而新买的西装不光是变得湿漉漉,而且还被弄得破破烂烂。
当然,生命是无价的。
不管是我的生命,还是溺水的那个孩子的生命。
“多亏了阿良良木君,那孩子的魂魄也一定回到肉体里去了吧……这样应该就可以跨过鬼门关,我想很快就能恢复意识了。之后就看医生的本事啦。”
“……他本人是没有把其他四个孩子拖进水里的自觉的吧?”
“谁知道?我想他应该只是在慌乱地到处乱抓一通而已……怎么了?因为其中还有受伤骨折的孩子,所以你觉得他就算只是在求救也应该背负起这份罪责吗?”
“不,我当然不是想说这个。”
“还真是很有实力派公务员特色的顽固想法呢。”
“都说不是了啊。”
只是我高中时代的经验不允许我单以“溺水的孩子很可怜”这种结论作为总结。但是,我同时也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正视这种难以释怀的感情才当上警察的。
“算了,现在你就看在前辈的份上原谅自己吧。身为大人的我姑且不提,对于那四个孩子,也好像在溺水的时候就己经放开了手……如果那孩子的魂魄回到了肉体,这条河也应该不会再频繁发生水难了吧。那就是说这一带不用被封锁,可以继续作为和伙伴一起露营和钓鱼的场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周防小姐就像在说故事似的早早作出总结,然后又说“看来基本上都干了,可以帮我把衣服拿来吗?”来岔开话题——这个人果然对小孩子很宽容呢。
不过也没关系。
毕竟我也不是说讨厌小孩子——至少高中生的时候是这样。
“咦?周防小姐。说起来,你来的时候是把泳衣穿在里面的,但是在水里游完之后又直接把衣服穿在泳衣上面吗?”
“啊,糟糕了,我又忘记把内衣带来了呢。”
“原来你才是小孩子吗?‘又’什么的,说得好像经常丢三落四的样子。”
“嗯~反正穿着也很不舒服,在化成食人鱼的时候也几乎全露出来了,泳衣还是干脆脱掉算了……抱歉啦,阿良良木君。明明还没有认识多久,就让你看到这种有失体统的样子。”
“请不必在意,我早就习惯看到刚认识没多久的女性的半裸姿态了。”
“那是什么人生啊?”
结果,周防小姐在充分晒干摊开的泳衣后,重新穿好了衣服。因为从表面看来是相当威凛的姿态,比起穿着半干半湿的西装的我更有刑警的样子。
“那么,我们就回去署里报告吧。然后作为奖励,课长应该就会给我们下一份工作了。”
在自己也几乎溺水的状态下,救起一个孩子的魂魄后,就算她摆出这种事务性的态度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跟她的说服力一样,我也没有任何异议。
为了挽回这场苦涩的出道首战的失分,我的心里也涌起了下次一定要在这个前辈的面前做得更好的冲动。
“嗯,咦咦?请稍微等一下,周防小姐。”
“怎么啦?这条河还有什么吗?难道是想露营?那么下次就向课长申请吧?就当作是开欢迎会什么的。”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这里也许确实不会再频繁发生水难事故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初的一件和其他的四件是不同的性质吧?后面的四人就是被求救的‘看不见的手’拖进了水里……那么昏迷不醒的‘最初的一人’究竟为什么会溺水呢?”
根据火怜和神原的叙述,至今为止这个地方都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故,那么只把那件事当成是“单纯的水难事故”来处理真的没有问题吗?
对于我的这个疑问——
“那个嘛,阿良良木警部补。我们的工作虽然是把怪异现象的苗头消灭在谣言阶段啦。”
周防小姐无奈地搔了搔头:
“要是不留下一点不可思议的要素,那也太寂寞了吧。”
她这么说道。
那也的确是大人看待事情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