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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下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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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一个双脚叉开的高个子男子。

“你这个笨书商!要去吗?”

“要去啊。”

那是榎木津。

“榎兄!”

我朝榎木津奔近数步。“你一直躲在哪里?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榎兄,你被通缉了啊!”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我,说道:“我想只有京极一个人负担太重了,所以特地在这里等,要感激我呀。”

京极堂与榎木津错身而过时,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榎木津等京极堂越过身边后,转动脖子回顾他的背影,接着一转身,跟在他的背后。

而我望着脚程迅捷的两人背影,再度踏入山中牢狱。

心跳加速。

山中已经暗了下来。

看见大门了。

京极堂站在门前,眺望着如同栅栏的树木,呢喃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míng • huì寺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在眼前。

穿过大门。

京极堂如野兽般瞪视建筑物,像要把它们烙印在视网膜似的看着。

参道上等间隔地燃烧着篝火,柴薪爆裂的声响此起彼落。

烟雾迷蒙,化在已经暗下来的虚空中。

京极堂在三门前停步,有些悲伤地检视着这夸张宏伟的物体。

“持国。多闻。真想看看上面……嗯,千体释迦吗?”

警官跑了过来。

“你、你们是……”

黑衣男子对警官完全视若无睹,轻盈地穿过三门,侵入里面。警官一副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惊慌失措,但榎木津说“安静点”,他便没有再出声。

京极堂面朝前方,转动着眼睛说:“那是东司——浴室。”

仔细一看,那里确实是大西泰全陈尸的厕所建筑物的方向。

他没有进入回廊,笔直地走出中庭。

几乎所有的狂态都是在这里上演的。

“哦?中庭里没有树啊,所以才……吗?”

中庭里确实没有种树。

京极堂就这样笔直前进。

篝火燃烧着,中庭被染上不可思议的色彩。诵经声仿佛自地底响起一般,逐渐传入耳中。

京极堂依然不看我地问道:“那就是佛殿吗?”

“不,他们叫法堂。”

“法堂?没有祖师堂也没有土地堂。那是库院吗?那里不可能有知事寮吧。这边的僧堂就是你们说的禅堂吗?那个呢?那就是知客寮吗?是dú • lì的吗?原本是……什么?”

京极堂看到知客寮,皱起眉头。

“这里的样式不一样吗?”

“总觉得太勉强了,因为没有那种东西,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不,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擅自把它们定为七堂伽蓝[注]吧。法堂后面的是叫做大雄宝殿吗?”

注:所谓七堂伽蓝之七堂,指的并非数目,而是寺院内的各种设备齐全之意。一般指三门(山门)、本堂(佛殿/大雄宝殿)、法堂、库院、食堂、浴室、东司。名称依宗派不同亦有所不同。

“他们是这么叫的。”

“这样啊,一切都折衷行事啊。”京极堂简短地说。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不,不是声音越来越大,也不是我们越来越接近,而是身体逐渐熟悉这内部的空气了。

山下站在知客寮前,他发现我们了。

久远寺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今川和菅原也跟着出来。

桑田常信还有英生接着从库院出现。

京极堂看也不看他们,笔直地往法堂前进。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

来到法堂前,京极堂依然不停步,就这样爬上阶梯。外面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集合在法堂前。

“喂!榎木津!你在仙石楼躲好了吗?”久远寺老人这么叫道。

榎木津大声回答:“我才没有躲哩,熊本先生!光着身体的笨蛋是看不见国王的!”

“榎兄,那你根本没有回去喽?你也没有离开旅馆,而是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啰嗦啦,小关。”京极堂终于打开法堂的门扉。读经声停止了。本尊前是觉丹贯首。贯首后面是和田慈行。左右是各十余名僧侣。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我知道名字的僧侣了。慈行回头。

黑衣的美僧与一身漆黑的阴阳师在这里初次交手。

“来者何人?”

“拜登御开山,并求挂搭!”[注一]京极堂说道,盯住慈行。

慈行皱起细眉:“贫僧在问来者何人,放肆无礼!”

“你就是慈行师父——智稔老师之孙吗?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这段期间家妹承蒙照顾了。”

“你、你以为现在是在做什么?现在可是在办法事啊!”

“这一点我明白,我想来烧个香,献个花。”

“什……什么!你这是在侮辱人吗?”

慈行倏地站起,法衣的袖子一瞬间鼓起,立刻萎缩下去,姿势很英挺。同时京极堂滑也似的进入法堂。

种类不同的黑影并排在一起。首先慈行威吓对方:“中禅寺先生,你以为此处能容你如此放肆妄为吗?先表明你的身份才是礼数吧。那身打扮不似执法者,这若是当局的搜查,贫僧还能够隐忍。但是视情况,贫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京极堂并没有脆弱到会被这点气势汹汹的怒骂给吓退。

“我为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的外道学人。悉知十二分教如表显之说,依然不知佛法为何物之人——一介书商是也。[注二]”

“书商?”美僧白皙的脸庞绽出微笑,恐吓着外道之人,“还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书商,不过倒很明白自己的斤两。那么外道想顶撞正法是吗?所谓自不量力,指的正是你这种人!”

注一:僧人游方行脚投住寺院称挂搭,日本禅僧求挂搭时惯例会说这样一句话。在严格的问答之后,才会被接纳允许入内。

注二:语出《临济录》中“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学人不了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祇如十二分教,皆是表显之说”等句。

“但我曾听闻,亦有令世尊赞云如良马见鞭影而行之外道……?”

“那么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如良马般速去即是!”[注]

慈行有如要从外道手中保护贯首似的慢慢移动。

京极堂也配合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移动。

慈行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京极堂背后的榎木津了。

瞬间,慈行有些慌了。

侦探就像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粗鲁地脱了鞋,大步踩出脚步声进入。

我也慌忙跟上去。

“可、可恶……侦探!这太无礼了!这里是说法之法堂,而且是贯首猊下面前!不是你这等俗人可以擅入之处!出、出去!”

榎木津大剌剌地走到慈行面前。“哼,第六天魔王榎木津礼二郎带着随从的猴子来参观葬礼啦!无礼的是你!”

“天魔?”

“如果你以为你赢得了京极,那就大错特错了,像你这种空壳子就该这样……”

榎木津一把揪住慈行的前襟。

“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榎木津拖也似的把他从贯首面前拉开,“咚”一声推到一旁。

“你做什么?”

“不过是个毛头小鬼,别在那里大放厥词!”

慈行以完全不像他的姿势当场虚脱。

“喏,那家伙已经瘫痪了,京极,快快解决吧。”榎木津洋洋得意地说。

左右的僧侣们面露慌张之色。

贯首缓缓地转向这里。

京极堂厉声说道:“乞请尊答。”

圆觉丹缓慢地以充满威严的口吻回答:“擅闯法会恣意妄为,扰乱大众的不法之徒,贫僧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接着他更缓慢地端正姿势。

如此一来,便散发出有如磁场般的威严。

不知不觉间,久远寺老人、今川还有山下就站在我的背后。他们后面则是桑田常信、托雄与英生,而松宫仁如似乎与其他刑警一起从外面窥看情况。

每个人都在看。

两名侍僧立刻赶到贯首的两旁。

左右僧侣也各自立起单膝,进入备战状态。

法堂一片紧迫。

觉丹吼也似的说道:“在佛前引发如此骚乱,是对已迁化之先达不敬。立刻住手!”

“你适可而止,别再装出一副禅僧的模样了!”京极堂怒吼,“你只是个花瓶,别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闹剧了。小坂了稔设下的结界——已经破了。”

注:此段对话出于《碧岩录》中的一则公案。内容为: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礼拜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傩问佛:“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不死心吗?你在寻找的东西,了稔和尚一直隐藏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这……你怎么……”

“所以就算你继续赖在这里,也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位置,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你只能永远在这里继续办禅寺家家酒,徒然老死罢了。即使这样也好吗?”

觉丹初次睁开了眼皮。这一瞬间,散发自他的身体、有如磁场般的威吓感,全都从那双眼睛泄漏一空。在我看来,觉丹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老人。

京极堂瞪着那样的觉丹,对着瘫软在地上的慈行说道:“慈行师父,你等于是在这里成长的,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

接着他——扫视两旁茫然若失的二十五名僧侣,继续说下去:“随侍左右的众僧也听好。这位圆觉丹师父并不是禅师,他对禅一无所知,他只是被请到这里,执行名为贯首的工作罢了。我奉劝各位现在即刻下山,若问为什么……”

京极堂再一次扫视众僧,清楚地威吓:“因为这位贯首没有能够传给你们的衣钵。”

“你、你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贫僧可不会善罢甘休!”

“胡言乱语的是你,圆师父!不……”“前真言宗金刚三密会教主圆觉丹!“真……真言宗?”慈行发出惊愕的声音。“中禅寺先生,这……这是真的吗?”

常信问道,京极堂微微点头。

“是真的,常信师父。众位和尚听好了,míng • huì寺失去了了稔、泰全、佑贤三位禅师,而这位常信师父近期也将下山,所以就算继续待在这座寺院,你们也无法从任何人身上传得嗣法了。”

僧侣们默默无声地陷入狼狈。

“信、信口雌黄!这全是妄言妄语!”

慈行就像真的变回了孩童似的死命大叫,以凶暴的眼神瞪住京极堂。

京极堂无视于他,朝动弹不得的觉丹走近一步说:“觉丹师父,你所学的是与禅似是而非之物,是在个人当中重新构筑宇宙之法——真言。”

觉丹的表情不变。

“金刚三密会是明治初年所成立的真言宗系的新兴宗派,但现在已经失传了。受到废佛毁释风潮的波及,有八成的寺院遭到废寺,进入昭和时期,已经完全断绝了。记得初代教主是——圆觉道——你的祖父吧?”

京极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觉道教主是当山派修验道[注]的修行者,经过严格的修行后,获得了天眼通之神通,吸引众多信徒,之后进入东寺修行,成为真言宗某一派的寺院住持,对吧?但是这只是为了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宜之计,结果他创立了真言宗金刚三密会这个宗派。它曾经荣极一时,然而时运不济,金刚三密会维持不到十年便衰微了。再者,就算教主的位置能够世袭,奇异的神通毕竟也只能够维持一代。在你父亲那一代,教团几乎灭绝了。结果在教团消灭之前辗转各宗派修行的你失去了归处,流离失所,只能仰赖同是真言系寺院,相当于令祖父弟子的人担任住持的秩父照山院,以食客的身份长年寄身在那里,对吧?”

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糅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

“秩父的照山院?那里不是托雄的……”

“对,关口,这就是关键。这个人出身的寺院怎么样都查不到,不仅是因为他并非禅宗出身,更因为他其实不属于任何寺院。”

“京极堂,你这是怎么查到的?”

“你记得我在去年底曾经调查过一个神秘的真言僧吧?那个时候我也得知了圆觉道的事。因为同样姓圆,令我耿耿于怀——昨天听到照山院这个名字,总算联系在一起了。”

京极堂说的神秘的真言僧,是去年年底在某起事件中即身成佛的怪僧。

“那、那种其他宗派的,而且是断绝的宗派的教主,怎么会在这座寺里……而且还是以贯首的身份……?”常信一脸愕然地问道。

他在这十八年间,一直将这名异教徒尊奉为贯首。

“重点就在这里啊,常信师父。这个人是被小坂了稔的甜言蜜语给挖来的。请仔细想想,为了调查而进入的寺院,哪需要什么贯首呢?只要专心调查就行了。小坂了稔打从一开始就设计好,要让这座寺院拥有一般寺院的机能——不,使它成为社会的、宇宙的缩图。”

京极堂背对觉丹,面对所有的僧侣。山下、今川与久远寺老人都进入法堂,松宫和英生等人亦来到门扉旁边。

“小坂和尚曾经在镰仓的古刹修行,但是他的禅风似乎受到排挤。他认为‘无戒’才是真正的禅,但是这在禅林当中,那不过是破戒罢了。于是他误会了,认为自己无法像古时的禅匠般贯彻自己的禅风。”

京极堂说着,缓缓地开始移动。

“他将‘无戒’错以为是‘脱他律的规范’了。而他被放逐到这座míng • huì寺时,一定有一种山穷水尽之感。因为他明白若是没有可以逸脱的他律规范,就无从逸脱起了。于是他便想要在这座míng • huì寺建造出能够束缚自己的他律的规范。但是这不能够是简略的东西。封锁自己的牢槛——他律的规范是一种箱庭社会——若是不将它的完成度提升到有如小宇宙一般,就没有意义了。”

京极堂站到觉丹背后。

“所以他首先布下精巧的机关,使这座míng • huì寺与社会断绝,却同时能够存续下去。接着他安排贯首、安排老师,迎接暂到僧侣,整顿好形式,并且将临济与曹洞这两个流派的禅密封在里面。就这样,与一般社会和教团都完全断绝的封闭社会便完成了。”

常信开口道:“这实在……一时难以相信。”

“只能相信了。常信师父,你知道教团数度对你发出了召还令吗?”

“召、召还贫僧?怎么可能……”

常信果然不知道召还令的事。

“这是事实,而且据说发出了好几次。但是这些全都被小坂了稔压下来,拒绝了。”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不能让你回去。”

“不可或缺的——要素?”常信陷入极度的困惑,“可是,我无法信服。中禅寺先生,无论身在怎么样的地方,只要想贯彻禅风就能够贯彻。即使受到教团排挤、被社会轻蔑,还是办得到的。然而却故意做出如此奇异的行为,贫僧反而无法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常信师父,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就算小坂了稔在镰仓贯彻自己的禅风,孤高地持续修行——能够企及的也只是愚夫所行禅,顶多是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孤高的修行,实在远不及如来清净禅的境地——小坂了稔是这么想的。[注一]”

“京极堂,这是什么意思?”

“关口,也就是虽然能够做到使自己悟道,知道有佛性,知晓佛祖教诲并致力实行,却无法直接进入佛境地来抓住它。纵然悟道,也远不及拯救社会与众生。所以那位常信师父才会认为修行者不能够脱离社会,闭关在山中。但是小坂了稔的思考却完全相反,他的想法是将应该参与的社会、该拯救的众生全都封入山里。所以,你们大家都不过是箱庭的材料罢了。”

“所以贫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小坂了稔创造了独为他一个人的宇宙,借由从那里逸脱,确立他身为禅师的自我。然而这是极为骇人的妄想,是与禅的境地相距遥远、最糟糕的境地。小坂了稔正是作模样之人,一般不识好恶之秃奴[注二]。他只是扩大自己的轮廓,将他人卷入罢了。你们就这样,在小坂当中活了好几年。”

桑田常信哑口无言,当场坐了下去。

“这……就算、就算这是真的……可是、可是特意迎来他宗之人作为贯首,这我无法理解。觉丹猊下,您真的、真的是真言僧吗?”

即使常信激动地逼问,觉丹仍不发一语。

京极堂从背后俯视觉丹似的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一名僧侣曾经向他参禅吗?应该没有。这就是这个人不是禅师的最佳证明。最初而且是最后的参禅者佑贤和尚肯定大失所望。我想觉丹师父听到佑贤和尚说‘贫僧大悟’,只答了他一句‘这样啊’,对吧?还是你对他念诵了光明真言?”

觉丹垂下头去,顿时萎缩了。

“那个和尚给了中岛先生袈裟。”山下说。

“这样啊,可笑。就算拿了你的袈裟,顶多也只能拿来当坐布。这位觉丹师父的确是这座寺院的贯首,但是他为míng • huì寺做了什么吗?在暗地里活跃的全是小坂了稔。显而易见,这个人只是为了贯首这个位置而准备的傀儡罢了。诸位听好了,这个人梦想着祖父的荣华富贵,他渴望被众多信徒簇拥、景仰、尊敬,他只是想要这种生活罢了,是个俗物。而且这个人甚至还想带着你们复兴金刚三密会。我说的不对吗?”

僧侣们明显地受到了冲击。

慈行总算端正姿势,看着前任贯首。

京极堂放低身体,在觉丹的肩头呢喃:“圆师父,你先是对贯首这个头衔心动了,但是你进入这里真正的理由是……”“因为这座míng • huì寺是真言宗的寺院,对吧?”

注一:《楞伽经》中把禅分为愚夫所行禅、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及如来清净禅四种。

注二:语出《临济录》,“大德,且要平常莫作模样。有一般不识好恶秃奴。便即见神见鬼、指东画西、好晴好雨。”

“胡、胡说!这里是禅寺!”

“怎么可能?中禅寺先生,这再怎么说也太……”

“这是真的,这里的确是禅寺,但是,开山祖师非常有可能是空海或是与空海相关的人。”

“不、不许你信口开河!那种胡言乱语才不会有人听信!众僧!不要被迷惑了!不可以听!这家伙在说谎!”

慈行嚷嚷着,但僧侣们似乎已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据传将禅传到日本的是荣西,但这并不正确。例如说,元兴寺里也有禅院,而兴建它的道昭是飞鸟时代的人。道昭曾经人唐修习禅学。在奈良时代,禅也曾经传入日本。天台宗的开祖传教大师最澄自唐带回来的就是圆、密、禅、戒四宗,而空海据传也带回了禅。”

“因为这样就说míng • huì寺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当然míng • huì寺是谁在什么时候兴建的,迄今尚未明了。而且拥有如此雄伟的伽蓝,却不见于任何记录,只能推测是因为某些理由,而将它自记录中抹灭了。那么这就无从调查起,也仅能够凭推论猜测,所以我无法断定。但是这位觉丹师父却相信了。”

“理、理由呢?”

“就是《禅宗秘法记》。”

“就是那个吗?你所说的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是啊。关口,《禅宗秘法记》被认定为空海所著作的禅宗教典。据说已经失传,并无现存。而那本梦幻之书却存在于这座míng • huì寺,那就是证据。”

“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常信使劲说道。

京极堂在觉丹背后继续说道:“觉丹师父是被了稔和尚这么引诱的吧?——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一宗之长,却过着这般屈辱的生活,成何体统?如何?您愿不愿意担任贯首?不必担心,只要找到那本书,那里就是真言寺,只要拥立师父为教主,重拾荣华也不是梦,而且那还是颠覆佛教界的大发现,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不会败露的……”

觉丹浑身剧烈地颤抖。

一直在两边看着京极堂的侍僧从觉丹身边离开了。

京极堂在觉丹的耳边说道:“而你心动了吧?”

“可……可是已经、已经无所谓了!”觉丹像要甩开京极堂似的昂首大叫,接着站了起来。

头上的衣帽落下,秃头露了出来。

威严荡然无存。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啊,是天眼通圆觉道的孙子。直到二十五年前,每天每天都归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宝珠莲华焰光转大誓愿地念着真言,是个真言和尚!了稔的确对我说了你刚才说的话,而我相信了。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在这座山里玩禅寺家家酒一直到老死也不错。太长了,实在太长了。我啊,被了稔给骗啦!常信,你也被骗啦!”

“觉丹猊下……”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心想一定有,过了五年。相信一定有,过了五年。待一回神,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觉丹猊下说的没错。贫僧找了十七年,而亡故的泰全老师找了二十八年。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那种东西。中禅寺先生。这里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光是只有时间长是没有用的。常信师父,你们积极寻找的心情,其实只有一开始吧?就连这位觉丹师父都已经半放弃了,因为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你们就这样——完全陷入了小坂的圈套。”

“那么中禅寺先生,会不会就连那本梦幻之书也是了稔师父为了诱骗觉丹猊下而捏造出来的?那么这里是真言宗的寺院的说法也是……”

“它真的存在。”

“真的吗?”觉丹瞪大了眼睛。“一开始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了……?”

“我是说已经没有了,但之前是有的。这里的发现者——和田智稔——慈行师父的祖父,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

“和田智稔老师吗?”

“我甚至认为智稔老师会频繁地往返这里,就是因为那本《禅宗秘法记》。慈行师父……”

被叫到名字的慈行用恐惧的狗一般的眼神瞪向京极堂。

“听说,你倾心于白隐慧鹤。”

慈行别开头去。

“白隐的确是日本禅宗史上首屈一指的禅师。再也没有能够像他那样浅白地对民众说禅的禅师了。但是慈行师父,根据我所听闻的来看,你的禅风与白隐实在格格不入。但是我听说你是智稔老师的孙子,总算明白为什么了。根据我所听说的,智稔老师晚年自称大正的白隐。你真正尊敬的其实不是白隐慧鹤,而是未曾谋面的祖父——和田智稔,对吧?”

慈行默默无语。

“但是智稔老师自比为白隐,并非因为他们的才智禅风相近,这你知道吗?”

慈行把脸别得更开了。

黑衣恶魔那双锐利瞳眸的深处正在微笑——我这么感觉。

“智稔老师会自比为白隐。是依据白隐在山中邂逅仙人白幽子,被授予了秘法这段《夜船闲话》中的轶闻。”

“噢,这仙人的故事我听说过,”久远寺老人说,“是菅野告诉我的。”

京极堂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智稔老师误闯深山,发现这座míng • huì寺,可能也自仓库里发现了《禅宗秘法记》。而他接触到融合了密教与禅定的崭新的禅之后——被慑住了。但是他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迹还是伪书。因为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册。所以他审查其他收藏的书籍,揣度它的真伪。他可能怀有冀望,要获得这座寺院,使失传的神秘禅风重新复活吧。但是在买下这里之前,不能够将此事公之于世。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有这一本《禅宗秘法记》存在,这里就极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这里并没有那样的仓库啊。”

“没错,这里没有那种仓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它在大正时期的大地震里,自南侧斜坡滑落,埋没到土中了。”

“怎么可能……”

“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脚底下的它,因为它已经离开了结界。但是,讽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价格下滑,这块三十年来陷入胶着状态的土地重新被买卖,寺院交到了别人手中,被松宫仁一郎先生买走了。智稔老师不知道仓库已经不见,所以欺骗教团,使其与松宫先生签下契约,要相关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后为了完成三十年来的夙愿……”

“来……来到了这里,不久却死了。”常信双手撑在木板地上。“他将后事托给了泰全老师。不久后,了稔师父被请来……可是中禅寺先生,泰全老师对那座仓库……”

“这就不晓得了。依我的判断,泰全老师应该不知道。但是从觉丹师父的证词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听说智稔老师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隶属的寺院帮忙调查此处,所以或许他曾经与了稔和尚接触过。不,或许就连派遣到此处,也是了稔和尚主动要求的。”

“贫僧……”

“理当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执所牵引,被小坂了稔的妄想给围绕,同时被这位圆觉丹师父的我执给监视——这里是座牢槛,你们都是无辜的囚犯。”

僧侣一个、两个站了起来。

“喏,怎么样?”

三三两两地,已经有半数僧侣起身,无力地看着京极堂。

“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座míng • huì寺,继续这样的闹剧吗?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这名真言和尚只不过是个假贯首!喏!如何?”京极堂以几乎响彻整间法堂的嘹亮声音说。

坐着的僧侣深深垂头。

站着的僧侣浑身瑟缩。

结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山下说:“这里的和尚似乎已经可以离开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计划,请他们暂时到仙石楼去吧。如果担心的话,请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来菅原与次田。

接着几名警官过来了。

僧侣们分别向前贯首与慈行行礼后,鱼贯走出法堂。

小坂了稔的结界完全毁坏了。

“可、可恶!”

突然……

慈行冲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戏言给迷、迷惑了!这家伙!这家伙满口胡言!喂!你们没听到我的话吗?不听我的命令吗?”

慈行想要殴打一名僧侣。

他挥起的手被榎木津给抓住了。

“放、放手!”

京极堂来到他身边,说道:“慈行师父,就连外道的我都赌上了性命对抗禅师,请你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来。”

慈行想说什么,榎木津俯视他说:“我是天魔,所以什么都不用赌哟。京极!这家伙的里面空空如也,就算想驱逐也无从动手哟。说什么都没用,没救了!喂,社长,他要是闹起来,就没办法继续了,押住他!”

山下被称为社长,也不动怒,反问道:“继续……还要继续吗?”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京极堂拭去汗水。

这个平常完全不会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书商对于蜷蹲在祭坛前的前贯首送上怜悯的视线。

“觉丹师父,你怎么办?”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迟早会下山,但不能就这样离开。纵然我只是个花瓶,属于其他宗派,但我再怎么说都以míng • huì寺贯首的身份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让我待到最后?你要说的话……也尚未结束吧?”

“嗯,如果对手只有你一个,那就轻松多了哪。”

京极堂静静地转向本尊。

僧侣们退散之后,法堂一片空荡。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我和榎木津、久远寺老人与今川,以及常信和尚与觉丹,再加上山下和松宫仁如而已。

京极堂开口道:“我的任务原本就到此为止。就连古老的佛具、禅床之法具,日久天长亦会转化为怪异,此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驱逐殆尽了。现在在场的人当中,已经没有任何蚕食心灵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犹豫。

久远寺老人说道:“中禅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应该不会再继续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远寺医生,”京极堂发出阴沉的声音,“停止的时间一旦突然开始流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久远寺医生,你应该非常明白才是。关口,你也是。我……不愿意再看到那种事了。”

久远寺老人瞬间理解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按住眼角。

京极堂说道:“这里由于双重的结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封印。所以,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停止的时间,或许幸福其实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时间。

我望向松宫仁如。

他露出一张如同模子印出来的平板表情。

外头安静下来了,僧侣们肃静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头是夜晚,我不知道时刻。抵达这里之后,究竟经过了几小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结界还没有破吗?

“中禅寺,”久远寺老人开口询问,“你所说的双重结界——是小坂与和田智稔所设的?”

“不,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

“这座míng • huì寺原本就被设下了结界。”

我闭上了眼睛。

京极堂的声音回响着。“和田智稔进入结界内部,看到了山中异界,因而成了这里的俘虏。智稔模仿那个结界,设下了自己的结界,所以才能够形成如此牢固的结界。小坂了稔只是利用这个强力的结界来创造自己的小宇宙罢了。小坂的确是个聪明人,却没有隐藏住这整座山的器量。若是没有这座míng • huì寺,小坂的咒法——这算是一种咒术吧——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这在其他地方是办不到的。”

“应该是吧。先是有这块立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为人知,也没有记载于任何记录中,就这样存在了几百年啊……”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

“没错,那就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结界。山中寺领的结界并不稀奇,但是那些古雅的契约,现在却因为开发这种赤裸裸的野蛮行为,完全被置之度外了。只需摆上一块石头,‘不可擅入’的契约就能够成立的美好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然而这里却在这样的条件下,几百年之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想——这应该是最强的结界。”

“啪”的一声,木炭爆裂开来。

是我多心吧。

“那是谁设下的结界?”是常信的声音。

滋滋作响的是蜡烛的芯燃烧的声音。

沙沙——瓦上的雪花随风飞舞。

“是数百年来守护着这里的人。”

“咦?”

“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到底是谁?”

“凶手——是这里真正的贯首。”

“什么?”“凶手就是那里的仁秀先生啊。”

京极堂指着外面。

门口站着衣衫褴褛的仁秀老人。

“你!什么……咦!”山下大声嚷嚷起来。

仁秀老人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多到不能再多的皱纹,笑容盈满了整张脸。

“仁……仁秀老先生!你就是凶手吗?”久远寺老人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是、是,正是如此。”仁秀说道。

“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我可以称呼你为仁秀师父吗?”

“如你所见,贫僧是个乞丐和尚。”

“原来你是个和尚!”

久远寺老人在自己的秃头上用力一拍。

常信与觉丹仿佛停止了呼吸似的僵在原地。

“已经可以了,仁秀师父,我想你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也不打算自首吧?”

“一切顺其自然。”

“怎么这样……喂,你……”

山下只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顾盼,接着撩起头发。

仁秀挺直背脊,与京极堂面对面。“年轻人,贫僧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听着,但你是怎么看破是贫僧所为的?”

“很简单,你在一开始就自报姓名了。”

“哦?贫僧是在何处自报姓名的?”

“杀害小坂了稔的时候。我见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楼指认凶手声音的按摩师尾岛佑平先生。他的双眼失明,还劳烦他过来,结果却让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岛先生说,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侣说道,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这我也听说了。

“哦?那又如何?”

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

“没有如何。渐修悟入——说到渐悟禅,那就是北宗禅。北宗禅在奈良时代由唐僧传入日本,却完全没有在日本扎根。日本现在的禅,全部都是源自于南宗禅的流派。换言之,全部都是顿悟禅。这样说的话,凶手既非临济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况这不是僧侣以外的人会说的话,如此一来,可能性就所剩无几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够将渐悟禅传至本朝的,以时期来看,最澄与空海算是极限了。不过不是最澄,那么空海所带回来的禅,不就是北宗禅吗?如果míng • huì寺是与空海有关联的禅寺,那么守护这里的人,所传递的应该就是北宗的渐悟禅了,那么名字的读音与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注]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仁秀以铿然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今川大叫出声,“原来……那就是你吗?”

“没错,前几天在理致殿与你对话之人,正是贫僧。赵州狗子之领悟,着实精彩。”

“今、今川,没有错吗?”山下只是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严的觉丹问道:“仁秀……不,仁秀师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真的就像这个人说的……”

“贫僧就如同这位先生说的,承袭了代代守护此山的仁秀之名号也。”

“继、继承北宗禅……?”常信的声音在发抖。

“吾等并未标榜北宗,原本并无宗名,无南亦无北。除佛弟子之外,本来无一物。”

“那空海是……”

“虽如此传说,却是无所谓之事。吾等法脉自六祖神秀起师徒相传,承袭至今。无论开山者是谁,皆无关系。”

觉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仁秀述说道:“过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访时,贫僧初届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贫僧,大为惊讶,贫僧这身模样,也难怪他,而贫僧也大感吃惊。前代经常下山访里收购书籍,此外还有代代继承的众多禅籍,因此贫僧徒有许多知识;然而贫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见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侣。智稔和尚将贫僧比喻为白幽子,大为骇异。”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师是……”

常信困惑极了,十七年间共住于同一座寺院,常信却无法看破这名老人的真面目。

“智稔和尚说他已大悟数次,小悟无数,贫僧无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贫僧除了初会,再也没有见他。”

“但是智稔师父说他来过好几次。”

“即便他来,贫僧亦不见,贫僧不知道他来过几次。其后,在那场大地震之后,泰全师父来了,然后就这么不走了。”

“后来我和了稔就进来了……”觉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额头上,露出极为难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

京极堂问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不知。”

“仓库的事呢?”

注:神秀(jsyuu)与仁秀(jsyuu)的读音在日语中是相同的。

“他自己私下在调查吧。不过贫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后,未曾再访,也未寻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没在何处。”

“没去过?可是《禅宗秘法记》不是放在里面吗?”觉丹用卑俗的口气追问。

仁秀口齿清晰地回答:“那种东西不过是纸片,不过是书写无用文字之物罢了。执着于斯——愚昧矣。”

觉丹的头垂得更低了,立场完全逆转了。

“仁……”山下似乎总算振作起来了,“仁秀先生,那个,可以请你坦白一切……”

警部补说道,从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问不可了,因为我是警官。”

“你杀了小坂了稔吧?”山下问,仁秀深深点头。

接着仁秀淡淡地述说:“了稔师父在那一天,早课之后来到贫僧的草堂,待到黄昏时分。”

“他在你那里吗?”

“没错,而他这么说了。”

——仁秀,这次啊,这座山或许会被卖掉。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里了,那样你会觉得很困扰吧?

——是啊、是啊,很困扰啊。

——所以为了买下这块土地,我想卖掉某样东西。我以前从智稔老师那里听说过,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这座寺院的大仓库。那座仓库滑下悬崖,被埋起来了。我想要卖掉那里头的东西,然后用卖得的钱,买下这里。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帮我忙吗?

“那么了稔和尚给我的信里所写的所谓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书吗?”今川击掌说道。

“贫僧因为有田里的工作,告诉了稔师父农事完了后可以帮忙,便离开了,但回来一看,了稔师父还在那里。然后他要求贫僧同行,贫僧便同行了。”

“穿过觉证殿后面吗?”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仁秀,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连数岁都无意义之久。

——这样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我一直做着蠢事。你虽然不是和尚,却有学识,你知道悟这东西吗?

——小的离那般佛境界甚远矣。

——仁秀,虽然你这么说,但你不可能只是只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么呢?

——智稔师父在过世前,曾经提到你的事,他说你是白幽子。

——小的并非悠游仙境般优雅之人。

——这样吗?我在这座山里建了一座牢槛,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全不知。

——是吗?我啊,建了一座牢槛,是为了要让牛逃出牢槛。然后我总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现在正在得牛之处。现在才要开始,所以绝不能让这块土地被抢走。而且大学也要派人过来。

——牛吗?

——是啊,牛。

——那么,那头牛在哪儿?

——就在这儿,而它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长,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吗?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吗?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样了。

——一样?死应是令人恐惧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怀疑什么?我是此等境地。

“说到这里,了稔师父果决地当场坐了下来。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确实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贫僧这么认为。”

“然后呢?”

“贫僧杀了他。”

“什么?”

“贫僧杀了他。”

“为、为什么?”山下微微颤抖。

“贫僧迄今未识大悟也,只管修行,却连小悟亦不知。贫僧就这样活了近百年,什么区区二十五年。”

“百、百年?”山下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仁秀。

“贫僧只是诺诺地生活,花了百年,连悟道亦在半途。离开播磨之国[注一],来到箱根,被前代仁秀收留,是万延元年[注二]之事,读书、坐禅、诵经、作务,一切知觉,不舍十方,活了这么久,修行却丝毫无成,贫僧是多么地不成材啊。”

“所以……动、动机究竟是什么?”

“豁然大悟也。”

“什么?”

“京极堂,这位仁秀师父是……”

京极堂说道:

“没错,他是依照悟道人的悟道顺序一个一个加以杀害的,对吧?”

“正是如此。”

“这算什么?喂,仁秀先生,你……”

“如同这位先生所言,贫僧杀害了豁然大悟的尊贵之人。”

首先是今川声音沙哑地说:“啊,泰全老师在那一晚对我说‘原来如此,感激不尽’。我想老师一定是在对我讲述狗子佛性的时候,自己也顿悟了。结果,因为这样,老师只是因为这样就被杀了吗?”

“哲童说,泰全师父大悟了。贫僧立刻前往拜访,询问其见解。那真是——了不起的见解。”

接着是久远寺老人以痉挛般的声音说:“那、那,仁秀老先生。我、我那个时候告诉你菅野大悟了,所以……”

“正是。博行师父尽管人老之后才出家,心怀难以断绝之烦恼,却令人敬佩地大悟了。”

注一:日本古地名,为现今的兵库县西南部。

注二:万延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其元年为公元一八六。年。

“所以你杀了他吗?这太、太乱来了!”

老医师青筋暴露,将吼声吞回肚子里。

接着常信以青黑色的阴沉表情说道:“佑贤师父也是这样吗,仁秀师父?”

“佑贤师父向贯首参禅后,领取衣钵出来,所以……”

“所以。你杀了他吗?他是与贫僧问答之后大悟的……但是为什么?噢……”常信伸手按住了脸。

“这太蠢了,这简直疯了!”山下再次站了起来,“这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对吧?还是疯的人是我?什么悟不悟的,那算什么?那、那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吗?”

山下一次又一次跺脚,把地板踩得吱嘎作响。

京极堂静静地,但严厉地说道:“山下先生!刑警比嫌疑犯还要错乱,成何体统?听好了,你刚才的看法是错的。依你的说法,为了获得巨款而shā • rén,或为了嫉妒而shā • rén就是正常的,只有杀害大悟之人的人是疯狂的。”

“咦?”

“shā • rén就是shā • rén,是不被允许的事。但是只容许自己理解的动机,拒绝无法理解的动机,这是相当可议的。这位仁秀师父自幼读遍古今禅籍,百年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与国家、法律和民主主义都毫无关系。这座míng • huì寺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这位仁秀师父的常识,就是这座山的常识。虽然这些——在这里被发现的现在——再也无法适用了。”

京极堂也站了起来。“这里是北宗的圣地,是渐悟禅的修行场所。然而南宗的末裔却大举擅入此处,设下结界,大叫着顿悟、大悟。该被排斥的异端——是你们才对。”

常信与觉丹紧紧闭上眼睛,表情僵硬。

他们也和我们相同,其实是异类分子。

山下思考了半晌,但他坐了下来。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等一下,那么那些手脚又是什么?”

“对、对了,那些手脚——那也是这个人干的吗?因为那些,我们绞尽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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