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10(3/3)
树上的小坂了稔。
被插进厕所的大西泰全。
身旁摆上大麻的菅野博行。
被棒子放倒的中岛佑贤。
那是意义不明的比拟吗?
还是装饰?
“那是供养。”
“供养?”
“说供养可能有点不对吧,那是哲童做的吧?”
“似乎是。”
“喂,中禅寺,说明白一点啊。”
“久远寺医生,这没办法说明白的,因为那是公案啊。”
“公案?”
除了榎木津以外,大家皆异口同声地说。
“仁秀师父,你把杀害的小坂怎么了?藏起来了吗?”
“没有,只是……”
“哲童来到了现场对吧?”
“是的。哲童力大无穷,所以了稔师父告诉他场所,要他熄灯后来帮忙。哲童在那位瞽目的先生离开后追了上来。他问贫僧怎么了,贫僧便回答我杀了了稔师父。哲童却问了稔师父为何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贫僧叫他自己想。”
“泰全遇害时呢?”
“贫僧与哲童共同拜访理致殿,当场杀掉泰全师父后,贫僧说,此正是佛。”
“当场?这太奇怪了……啊,原来如此。”山下抱住了头,“你是为了湮灭证据才留在理致殿的吗?”
“贫僧将脏污之处清理干净了。”
“是出于这种理由啊,你扫得很仔细吗?”
“扫除时,便扫除三昧。幸好地板上只沾上了一些血迹,此时。您来了。”
“所以,你才会说:‘你也明白了吗’?”今川恍然大悟。
“菅野遇害时呢?”
“那时,哲童向我问道:‘佛在哪里?’我便告诉他在奥之院[注]。”
“奥之院?那座土牢吗?”常信狐疑地问。
“贫僧是这么称呼的。幼少时期,贫僧曾在那座牢槛里修行,那真是恐怖啊。”
“哦,上面画有大日如来呢。”今川说。
“是啊,那就是本尊。”
“本尊——这里果然是真言宗——那里是奥之院……”常信似乎再次感到惊异。
“佑贤和尚遇害时,你对哲童说得到袈裟是吧?”
对于京极堂的问题,仁秀答道“正是”。山下问道:“你在那个了时候殴打牧村,是因为不想被看到吗?”
“托雄师父似乎想要加害佑贤师父,他拿着棒子等待着。所以,贫僧让他昏迷了。”
“棒子?这他倒是没说呢。”山下感到纳闷。
“他拿着棒子。贫僧想,若是托雄师父加害佑贤师父——这万万不成。”
“要是被抢先就不好了?”
“不,托雄师父也会堕入地狱。”
“唔,我不懂……不管这个,中禅寺先生,这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京极堂首先对久远寺老人说道:“有一次,僧人问赵州和尚:达摩为何从西边宋?和尚回答:庭前柏树。”
“啊,那饭洼小姐看到的是哲童吗?可是,为什么是那一天?都已经过了三天了。”
“久远寺医生,那是因为哲童在找柏树,箱根山里没有什么柏树。一般禅寺的中庭会种植柏树,所以才会有这则公案,但这座寺院里没有柏树。而且那必须是庭院里的柏树才行,所以……”
山下狐疑地问仁秀:“这段期间,尸体怎么处置?”
“一直摆在背架上。”
“摆在背架上?”
“在草堂的泥地间里。”注:寺院里安置秘佛或开山祖师之灵的地方,通常设在比本堂更深之处。著名的有高野山的奥之院。
“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吗?典座的和尚不是会过来吗?竟然这么毫无防备……”
“山下,这种事是会发生的。”久远寺老人感慨良多地说。
京极堂接着对今川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云门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干掉的屎橛’。”
“屎橛?屎橛是……”
“挖粪用的竹棒。”
那时,哲童的确前来泰全的房间,问到“屎橛”是什么。因为哲童正在思考这则公案,而大西泰全——借由被插进茅厕而成佛了。
京极堂接着对山下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洞山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麻三斤。”’
“杉山哲童昨天是在想这则公案,他在想麻是怎么样的东西,所以才去问牧村大麻的所在,并且去看了。换言之,哲童并非在作事前准备,而是他正在想这则公案的时候,你正好杀了人。原来如此,麻的确是被分成了三束,是麻三斤。”
“噢,原来这不是在揭发罪行啊。”久远寺老人更加落寞地说。
京极堂最后转向常信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摩诃迦叶问阿傩尊者:‘除了金澜袈裟以外,你从释尊那里得到了什么?’迦叶呼唤阿傩,待他应声之后说:‘放倒门前的旗竿。”’
“是迦叶刹竿啊,那么,哲童放倒那根竿子的时候,频频侧首是因为……”
“他不知道所谓的门前指的是哪里。这座寺院有许多门,或许是指建筑物前面,也有可能是三门或大门……”
“完全——就是公案。”
“就是公案,全都是出现在《无门关》及《碧岩录》当中的有名公案。他应该是在思考这些吧,每天。”
“要……要是早知道的话……”山下沮丧地垂下头去。
不能够因为他不知道而责怪他吧。就算知道,任谁也不会将其联想在一起。
山下面朝底下说道:“或许这在小坂一案中触犯了遗弃尸体罪,在大西一案中则触犯了毁坏尸体罪吧——可是这算是犯罪吗?以我们的世界的说法来说,或许确实是比较接近供养。”
京极堂说道:“既然我们来到了这里,那就已经成了犯罪。”
“那种猜谜游戏,要多少就有多少!”独自坐在入口楼梯处的榎木津说道。
京极堂来到仁秀面前问道:“仁秀师父。”
“是、是,有何指教?”
是原本那种慈祥老爷爷的口吻。然而尽管音调和态度变了那么多,这名老人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没变。不管是坚决毅然或卑躬屈膝,都是一样的。与松宫仁如是大相迳庭。
我寻找松宫。他在柱子背后,露出忍耐的表情坐着。
京极堂蹲下身来说道:“许多宗教似乎都以禅所说的悟这个境地作为最终目的,所以死后会成佛。若说为何死后会成佛,因为若是不把最终目的设定在此,在活着时就达成目的,成佛的话,就再也不会精进了。密教中的即身成佛是活生生地成佛,而不是死后成佛。但是以现状来说,即身成佛在行为上,结果等同于修行到最后自杀。但是禅排除目的这个概念,轻易地克服了这个问题。仁秀师父,容我请教一个问题。你所学的禅——不,你所修行的禅,是以悟道为最终目标——例如说,教义中有最终解脱或即身成佛这种思想吗?”
“绝无此事。”仁秀破颜微笑,“修证一等,证悟与修行是相同的。那么悟无始无终,悟经常就在此处。即便嗣法不同,这一点也是相同的。”
“这、这是一样的,完全没有不同。”常信说道。
仁秀听到他的话,笑意更深,这么说道:“若云得悟,则觉日常无悟。若谓悟来,则觉其悟日常在何处?若谓成悟,则觉悟有初始[注]——可笑至极。大言不惭地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亦全为文字上之事,说甚身心脱落,可笑至极。天童如净所云者,心尘脱落也。道元禅终归是法华经禅。区区临济,或殴打、或听鸦声即称豁然大悟,贻笑大方——虽然贫僧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啊,世间道路纵然无数,人所行走者大同小异。或险峻或平缓、或远或近——顶多就这么点差异罢了。”
“这样吗……?”京极堂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仁秀师父,人心与意识并不是连续不断的。只是我们错觉它是连续的,其实早晨与黄昏,刚才与现在或许都完全不同。但脑会去弥补前后的矛盾,所以所谓顿悟或大悟都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人格并不会在那之后永远改变。因此悟后的修行才是更重要的,那么你为什么……”
仁秀呵呵笑道:“历经百年,贫僧却连那一瞬间也无。所以贫僧嫉妒那些获得了那一瞬间之人,贫僧不甘心哪。贫僧的修行是多么不足、是个无德之僧啊。所以贫僧认为,若是自己开悟的话,能够在开悟的状态下死去,便是无上的幸福了。肤浅,肤浅,肤浅至极。贫僧正如了稔师父所说,是槛中之鼠啊。”
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方才觉丹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
“贫僧已经有二十八年没有像这样坐在这里了,本尊也都变了。警察先生……”
“怎么了?”
“制裁贫僧吧。”
山下有些摇摇晃晃地坐到仁秀身后。
“制裁人的是法律,不是我,但你连户籍都没有吧?这该怎么办呢?”
“贫僧愿意说出一切。”
“呃,虽然的确是没有证据……”
“证据——您是说凶器吗?凶器全都是了稔师父所持的锡杖,现在还放置在草堂里。杀害了稔师父的场所是靠近汤本的兽径。贫僧不知道那座仓库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仓库,不过是在从这里坡度最平缓的小径下去的山脚一带。”
“嗯,不——我相信你,你就是凶手吧。就算没有任何物证,你一定也是凶手吧。”
“其他的——那位先生已经详细地向众位说明了,有劳您了。贫僧原本还要再动手的哪。”
注:语出《正法眼藏》中《大悟》一章。
京极堂站着,无言地看着外头。
这样……就结束了吗?
嗯……
“哲童会被问罪吗?”
“呃……会吧。”
“这样啊。可以的话,贫僧希望在哲童回来后,将衣钵传给他。之后不管是哪里,贫僧都随警方去,任凭警方发落。”
将衣钵传给哲童——也就是只有哲童一个人将留在这座山吗?
那么这座山的结界岂不是根本没有被打破吗?
我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察知一切,露出阴沉的、悲伤的表情。
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位医师大人。”
“嗯?我吗?”
“阿铃就拜托您了。”
“呃,噢,我明白。”
松宫惊惶地抬头。
我对他在意得不得了。
“阿铃从昨天夜里就不晓得去了哪里,现在哲童在找她。哎,她从以前就经常晃得不见人影,应该也不必特别担心……”
“阿……”松宫发出沙哑的声音,“阿铃她……”
京极堂瞪着松宫。
榎木津也回过头来注视他。
久远寺老人站了起来。
“仁秀先生,那位是阿铃小姐的舅舅。松宫,到这里来。”
仁秀坐着,转向我们。松宫仁如以僵硬的动作站起来,在仁秀面前跪坐下来,恭敬地行礼。
“贫僧名唤松宫仁如。”
“请抬头,贫僧不是个能够受人礼拜的高僧。你刚才也听到了吧?贫僧是个破戒又杀生的和尚。”
“破戒无大小之分。无论杀害禽兽虫鱼之类或shā • rén,犯杀生戒的程度皆是相同。师父虽是破戒僧,但若论破戒,贫僧亦是个破戒僧,那么由修行浅薄的贫僧克尽礼数也是当然。”
“这样啊。”
“阿铃她……是贫僧的……”
“啊,那么……是啊,阿铃把博行师父……”
“仁秀老先生,就当做没这回事吧。菅野死了,已经够了。”
“这么说来……”山下狐疑地说,“是谁把菅野放出土牢的?”
“咦?”
为什么?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是阿铃。”仁秀低声说。
“咦?真的吗?”
“引诱博行师父,使其发狂的——是阿铃。”
“你说什么?仁秀先生。这太……”
“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这样一个姑娘?”
“经常——迷惑人心。”
那双眼睛,那张脸。
恐怖再次如疟疾般涌上心头。
“确……”此时松宫仁如总算抬起头来,“确实如此吧。贫僧方才亲见、听闻这里发生的种种,深感羞愧。如果那姑娘成长得如此,那正是贫僧之不德、破戒的证明。贫僧不仅践踏了身为僧侣的戒律,更践踏了人伦。”
“喂,松宫,你……”
“久远寺先生,今川先生,还有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贫僧这十三年以来,一直欺骗着自己。闭眼不去正视自己丑恶的本性,塞住耳朵,甚至披上僧侣的假面具,一脸若无其事地活了过来。贫僧误以为忘却昔日的过错就是修行,贫僧不仅没有离开自我的牢槛,反而是一直关在牢槛里,将其深锁。”
“松宫,你在说些什么……?”
“久远寺医生,让他……让他告白!让他现在在这里告白!”
“关口,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心跳剧烈。
我以兴奋压过了恐惧。
“松宫师父,饭洼小姐已经想起来了。只要你下山,就一定非说出来不可。所以你最好在这里……”
京极堂抓住我的手臂。
“干吗!”
“关口,住口。”
他在瞪我。
我沉默了。
“不。我不住口。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贫僧不知道饭洼小姐记得什么。可是,烧了我家的是贫僧。贫僧为了逃离家妹铃子,放火烧了自己的家,然后逃亡。”
“你说什么?”山下回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松宫。
“松宫师父!”京极堂大叫,他的声音却传不进松宫耳里。
“贫僧与父亲争执,离家出走,但那天回到家一看,家中一片死寂。连灯也没开。佣人们都熟睡了,但玄关的锁是开着的。我走到饭厅,点亮煤油灯一看——家父和家母都死了。贫僧大吃一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亲头被打得血肉模糊,死掉了,我想一定是在断气之后还不断遭到殴打吧。我想去叫佣人,却突然想到铃子。我回头一看,铃子就站在那里。”
“那……凶手是令妹吗?”
“这我不知道,但铃子手中拿着烟灰缸之类的东西。贫僧——不,我在怀疑家妹之前、在安抚家妹之前,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惊恐极了。家妹——在笑……然后她这么说了。”——哥哥,我有孩子了,是哥哥的孩子哟。
“没错,我与家妹发生了男女关系。所以仁秀师父,阿铃是我和家妹铃子所生的孩子。是在那荒唐的行径之下所生的——不幸的孩子。”
仁秀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推开铃子,把煤油灯砸到地板上,火很快就延烧开来了。铃子一动也不动,我也完全乱了分寸,逃出房间,在后门点火,并在佣人们所在的别馆走廊放火,最后在玄关点火。我想要把铃子和家父、一切都给烧了,然后我逃走了。”
“这不是该在这种地方说的事!”京极堂一喝,“你的罪是只属于你的,说出来或许可以轻松一些,但轻松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又有谁能够得救?”
“可、可是……”
“应该先让你下山的。”
“为什么……”
“我要在这种状况把阿铃小姐……”
“阿铃。”仁秀出声,众人皆望向那里。阿铃站在入口。“阿、阿铃!”松宫叫道,踏出一步。“不要过来!”哲童站在阿铃背后。“阿铃讨厌你。”“你说什么?”“因为你来。所以阿铃逃进山里了,回去。”哲童抱起阿铃。“是啊。归于何处?”“哲童,待在这里。”时间又停止了。阿铃扫视全体。仿佛要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给吸进去了。齐剪的一头垂发,童稚无邪、端整的五官。如蓓蕾般小巧的朱唇,如雪般的肌肤。
榎木津退了一步。
京极堂踏出一步。
今川与久远寺老翁、常信与觉丹都完全无法动弹,山下冻住了。
此时响起木炭爆裂的声响。
“哇啊啊啊啊!”
什么东西撞上了哲童。
哲童出其不意受到攻击,往前踉跄,阿铃一跃而下。哲童放开阿铃后,吠吼似的“噢噢”一叫,站了起来。好巨大。
英生敲打着哲童的背,不对,他不是在敲打。英生的手里拿着菜刀,正以菜刀戳刺哲童的背。
“你这个笨蛋!”
榎木津间不容发地扑上英生,山下与今川慌忙冲过去。哲童再一次嚎叫,推开英生。被榎木津从背后架住、浑身染血的少年僧侣,连同侦探一起被撞飞了。
“噢噢噢!”
“哲童!”
仁秀跑过去,京极堂也追了出去,全体动了起来。那似乎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的事,却只有我一个人感觉缓慢极了。
我连滚带爬地追到外面。
五名警官赶了过来。常信与京极堂扶住哲童,今川则抓住英生。哲童甩开常信与京极堂,站了起来。英生涨红了脸大叫:“你为什么杀了师父?”
常信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说道:“英生,杀了佑贤师父的不是哲童,佑贤师父是贫僧杀的。不,等于是我杀的。”
“什么?”
“不,是这座山、这座寺院杀的。别做傻事。”
英生放开了菜刀。
警官押住英生,菅原刑警与次田刑警从知客寮冲出来,制住大闹的哲童。
“哲童!”仁秀大喝,哲童被警官与刑警搀扶似的坐倒下来。
“您是医生吧?请您为哲童看看伤势。”
“噢。”久远寺老人绕到哲童背后。
今川守望着。
等于是这座山所有的人都集合到中庭了。
榎木津倏地站起,望向禅堂。
我也转过视线。
阿铃站在那里。
松宫独自离开众人,往阿铃那里走去。
阿铃瞪着应该是初次会面的父亲。
我介意京极堂的话。
他刚才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要把阿铃小姐……
后面本来要说什么?
京极堂眯起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背过脸去。
松宫更踏出一步。
这种状况——是垂死的挣扎。
这座寺院直到最后的最后,依然拒绝与此世相接。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一切都解体了,事到如今——还拒绝着什么?
我剧烈动摇,与松宫同调了。菅野在阿铃身上看到了那个女人吧。那个女人总是会唤醒……唤醒人心中非人的部分。据说,人体内隐藏着禽兽的脑。据说,人脑被人不使用的脑所包裹。据说,领悟在脑之外。据说,回忆在牢槛之中。我——松宫走到阿铃面前。“阿铃……”阿铃瞪着他。“阿铃,阿铃小姐,我是你的……你的……”阿铃只是瞪他,没有动弹。简直像个人偶,面无表情。嘴唇动了。“回去。”“不,这不行,我……”“我叫你回去。”“可是我是你的……”“事到如今你还未做什么,哥哥?”“咦?”“铃子为了哥哥杀了爸爸妈妈。”“铃……”“哥哥却想烧死铃子,对吧?”
“铃……”
“哥哥的孩子流掉了。”
“哇、哇啊啊啊!”松宫弹也似的往后跳去,“铃、铃子……铃子……!”
“好不容易在这里静静地过了好几年,事到如今你再来找铃子,铃子也不会理你了,铃子最讨厌哥哥了。时间——已经过了!”
“呜、呜哇啊啊啊!”我尖叫起来。松宫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双腿一软,作势逃走。
京极堂挡在他前面。“松宫,冷静下来!那不是你的孩子!是令妹铃子!你好好看清楚!”
“呜、呜啊啊!”
京极堂掴了松宫一巴掌。
“振作一点!认清现实。她不是幽灵,什么都不是,是这个世上的东西。如果你也算是个禅僧,就明事理一些!都是因为你一厢情愿地认定,才没办法好好地驱逐!”
铃子瞪着京极堂。
京极堂慢慢地望向铃子。
“对不起。”
铃子沉默。
此时……
我看到了天空的异变。
天空一片火红。
大家仰望上空。
劈啪燃烧的不是篝火。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山下大叫。
赤红的天空扭曲了。
库院——烧起来了。
不,其他地方似乎也蹿出了火苗。
大日殿。理致殿。雪窗殿。觉证殿。内律殿。
山下大叫:“怎么了?你们到底看守到哪里去了?”
“对、对面没有人,所以……”
“混账,快点去看!你赶快下山叫消防团过来!喂,菅原!不要拖拖拉拉的!”山下挥舞手臂。
菅原跑了出去,警官们东奔西跑。
紧接着禅堂蹿出火舌。
“糟糕,危险,这里是没办法进行灭火的!”
“中禅寺说的没错,不逃不行了,要是变成森林大火就完了!”
“那个……”今川指向回廊。
狐火般的火光笔直划出一条线,如猛虎般穿过回廊。
铃子趁隙奔了出去。
“危险!谁去把铃子……”
我追着铃子跑向法堂。
那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却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她陷入了时间与时间的隙缝。
据说缺乏爱情,有时候会使人停止成长。
她欠缺了什么,就这样被这座míng • huì寺的结界给吞没了,那么应该救她才是。
铃子进入法堂。
“铃子小姐!”
“不要来!”
榎木津大步赶过我。铃子跑进大雄宝殿了。榎木津将大雄宝殿的门扉整个打开。我超过榎木津,山下与京极堂尾随而来。更后面是常信与今川、仁秀。铃子站住了。漆黑的瞳眸幽幽地绽放橙色的光芒。那是——火焰。慈行站在大雄宝殿中央。他的手里拿着火炬,炽烈的橙色火光冶艳地染红了美僧的脸庞。那张俊秀的脸就如同热气般摇曳不定。
“慈行师父,你……”
“住嘴,外道!可恶,竟然里外勾结,净是阻挠贫僧,这、这座山是贫僧的!这座寺院是贫僧的!此为祖父长年的夙愿啊!”
“你受邪魔魅惑了吗?这不是传递正法的禅僧应有的样子!你根本没有学到什么禅,根本没有修行。你只是学禅的话语,修禅的戒律罢了!你没有应该传得的心!没有任何人的心传达给你吗?”
“没用的,京极!对这家伙说什么都讲不通的!”榎木津叫道。
“没错!贫僧是空无一物之伽蓝堂,那么贫僧便是结界本身!结界既破,贫僧也只有消失一途。我岂能被区区外道所驱逐!同归于尽吧!”
慈行挥起火炬,一阵火风舞过之声传来。那道火焰转瞬间便延烧到祭坛的布幕上。火焰地狱的业火一眨眼便吞噬了祭坛。
猛烈摇晃的赤红火光化做漩涡,照亮了大日如来。
京极堂屏息。
火焰刹那间直达天盖。
动弹不得。
“喝!”仁秀喝道。
慈行将火炬指向他。
“轰”的一声。
“仁秀!可恶,你不听贫僧的命令吗?”
火焰迸裂。
赤红的火焰。苍蓝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即使如此,铃子依旧一身华服。
朱绯的花纹。靛蓝的花纹。紫红的花纹。
原本没有色彩的禅寺,如今是斑斓艳丽。
仁秀开口道:“大悟,吾于今大悟矣。”
“仁秀师父,这……”
“贫僧所嗣之法就此断绝。常信师父!”
“什、什么?”
“请引导哲童入正法,教导他活禅……”
高龄百岁的老僧说完,扑向疯狂的美僧,抓住他的手臂。
慈行的衣服涨满了风,风唤来了火焰。
一声轰然巨响,祭坛崩毁了。
“阿铃,去吧!”“糟糕,快离开!”山下把常信推出门外。榎木津扶着京极堂,将他拖离火焰。京极堂大声叫唤:“铃子小姐!回来!”铃子在熊熊火焰中……笑了。然后她对我说了:“哥哥,对不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我昏倒了。耳边传来歌声。错弄释迦堂教示涌现千千万佛陀千千万佛陀……
火势整整花了两天才完全扑灭。
接获通报的消防团试尽各种方法灭火,但不仅缺乏水源,再加上汽车无法驶近起火点附近,结果仅能勉强防止延烧,而míng • huì寺则完全烧毁了。
由于消防团的努力,并未发展成严重的森林火灾。据说灭火之后一看,恰好只有míng • huì寺的寺院范围被烧掉了。亦即,只有结界里面燃烧殆尽了。虽说是偶然,但仍然有这种不可思议之事。
说到不可思议,火灾后的现场发现的遗体不知为何竟然只有一具,据判应该是慈行。铃子或许又自火场逃离,进入了别的结界,而仁秀老人——或许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为他连户籍也没有。
这么说来,榎木津也断言那座寺院没有凶手。不过听说榎木津一开始进入míng • huì寺时,既没有看见仁秀老人,也没有碰见哲童,但纵然遇见了——或许他还是会说一样的话。我有这种感觉。
其他僧侣全都进入仙石楼,安然无恙。据闻僧侣们仰望山林染成一片赤红的情景,都预感结束的时候到了。
哲童的伤幸好不是致命伤,他与鸟口被送往相同的医院。此外,警方从他的姓氏杉山找到了他的亲人。据说他的本名叫做杉山哲夫,亲人都以为他早在地震中死亡,事隔三十年听到他还活着的消息,大为惊奇。
至于我,听说我在大雄宝殿里昏厥之后,差点被落下来的梁柱之类给压住,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今川背出而获救。当我清醒时,人躺在仙石楼的房间。虽然在意是谁把我背下山的,不过问了也不能。怎么样,所以作罢。
待在现场的人几乎都平安无事,但不知怎地,山下右后脑勺边遭到灼伤。不过伤势并不严重,顶多会秃上一块罢了。
石井警部充分发挥他擅长的动物性危机感应能力,作出最完善的善后处理。山下不知为何,并没有萎靡不振,协助上司处理善后。
因为必须接受警方侦讯,我们被留置在仙石楼里。
僧侣们似乎将各自前往不同的禅林,可能是京极堂托筑地的老师帮忙安排的,但那位先生或许是不管这种闲事的。不过,我就是这么觉得。
听说加贺英生将与桑田常信共同前往桑田原本隶属的寺院,而牧村托雄似乎决定要去松宫以前待的镰仓的禅寺。只有圆觉丹一个人没有去处,不过听说他认为事到如今改宗未免太不干脆,而且也无颜面对禅宗和真言宗,决定还俗了。就这样,箱根山连续僧侣shā • rén事件结束了。
虽然感觉极为漫长,但是看看日历,我们来到箱根也不过一个星期而已。却觉得经过好几个月了。
我完全停止思考,以勉强把持住自己。京极堂露出全世界最穷凶极恶的表情,好一阵子都不说话。而榎木津几乎都在睡觉。我首次踏出庭院。不是为了欣赏院子,只是走出来看看。
清爽无比。
从底下仰望,大树的感觉完全不同。
松宫仁如和饭洼季世惠在庭院里。
松宫深深低下头来。“关口老师,承蒙你关照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对吧,饭洼小姐?”
“不。”饭洼笑了。
“松宫,你会被问罪吗?”
“不知道,不过似乎不会被逮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山下警部补好像也在为我确认许多细节。”
“这样啊,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是的,贫僧已经向镰仓的本山联络,将在这里的末寺重头开始修行。贫僧必须为铃子凭吊祈福,同时也想接手小坂师父在环境保护团体的工作。”
“铃子小姐她……”
——还在某个地方……
“是的。就像中禅寺先生那个时候说的,如果贫僧振作一点,铃子就不会那样了,结果贫僧又重蹈了十三年前的覆辙。只是,事到如今再为此懊恼也无济于事。所幸没有发现遗体,贫僧在内心一隅冀望着铃子依然活着。如果她还活着,贫僧打算好好地以兄长的身份去迎接她。”
“以兄长的身份?”
“是的,贫僧总有一种——她不是妹妹的感觉,但她确实是贫僧的妹妹。这么一想,贫僧甚至感到不可思议,纳闷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被中禅寺先生一打,贫僧清醒了。贫僧可能是一直注视着内心扭曲的部分吧,没有什么过错是无法改正的,重要的是今后。”
松宫仁如是健全的,这名青年其实打从根本就是如此。只是就如同京极堂说的,人格并非永恒一定,所以或许健全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健全的。
我仰望柏树。
已经没有可以落下的积雪了,景观变得宽阔许多了嘛——我心想。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大厅里。
正中央摆了棋盘,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在对弈。我向松宫与饭洼点头致意后,前往大厅。
“噢噢,关口,老人家还真是不能逞强哪,脚跟腰都吱咯发颤啦。今川倒是还生龙活虎的。”
今川看我,略微笑了一下。我现在已经稍稍能够看出这个喜怒哀乐难以捉摸的男子的细微表情了。
“呃……该说什么好呢,今川先生。”
“请叫我待古庵就好,大家都这么叫的。”
“哦。”
今川露出令人不明所以的笑容。
“啊……我觉得我又失去了一个女儿啊。”久远寺老人若无其事地说出沉重的话,“我说啊,我想要在东京重新开业哪。”
“真的吗?”
“真的,总不能永远赖在这里不走吧。”
老翁缩起下巴,身体后倾,这是他的习惯。
“中禅寺他好像也筋疲力尽了,他不要紧吧?”
“哦,不要紧的。”
他应该不要紧的。
“这样啊,真是坚强哪。像榎木津,还把你给背下山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榎木津吗……?”
把我背下山的是榎木津。
“关口先生又欠下人情了。”今川说。
忽地,我想起身在富士见屋的妻子。
我莫名地感到怀念,却想不到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每当发生这类事件,我就对妻子感到亏欠。
两天后,我们恢复了自由之身。
我与京极堂伴同敦子和榎木津回到富士见屋。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一看到我们就说:“噢,幸好你们平安无事。”
他似乎从派出所警官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
房间里,鸟口拄着拐杖与妻子们正等着我们。鸟口一看见京极堂,便摆出奇怪的姿势道歉说:“明明有我跟着,实在是面目全非,不对,应该是太没面子了。我深深地反省了。”
“真是的,作为惩罚,今后不许再叫我师傅了。”
“唔,这太严厉了。”
鸟口还是一样,满嘴轻浮,他一点都没学乖。我总觉得无法正视妻子的脸,也没好好出声招呼,默默地递出外套。
“哎呀,胡子至少也该剃一下嘛。”妻子说。
京极堂的夫人默默地为我们沏茶。
然而京极堂依旧沉默寡言,也不喝茶,就这样前往那座仓库。
真是个冷漠的人。
——那座仓库。
惟一留存的幻想的残骸,是那件事发生于此世的证明。那座仓库当中……
——那本书怎么了呢?约摸三个小时后,京极堂回来了。
朋友露出一脸极为神清气爽的表情。
榎木津横躺着,踢了一下京极堂的脚。
我问道:“京极堂,那座仓库里的那个……”
“哦,我说过了,不行了。”
还是老样子,当场回答。
“不行的意思是……”
“哦,只有入口附近的没事,里面的全都不行了。竟然能够咬成那种地步,惨不忍睹。”
“咬?什么意思?”
“就像字面上说的,就是咬。里面变成老鼠的巢穴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海狸鼠。[注]”
注:海狸鼠也称河狸鼠、狸獭、沼狸等,为一种大型啮齿类动物。原产于南关,其毛皮为皮草来源,肉质鲜荚,被大量引进世界各国。居于水边,善泳。
“海狸鼠?那种取毛皮用的大老鼠吗?”
“是啊。普通只出现在湿地,不过或许仓库里面与地下相连吧。里面很温暖,适合居住,结果就大量繁殖了。因为我们进入仓库里,它们大举逃了出去。听说因为这样,搞得邻近一带怨声载道。屉原先生说他会负起责任加以驱除,结果他也大亏了一笔哪。”
原来大老鼠真的存在。
“那这里的老鼠,还有仙石楼的老鼠都是吗?”
“是啊。”
“什么是海狸鼠?”鸟口问道。
敦子回答:“是战前就开始进口的大老鼠,最近似乎也有野生化的,大约有这么大。”
“唔,那还真是大。”
“哎呀,真是恐怖。”京极堂夫人皱起眉头。
“你看果然有吧,小鸟!”榎木津躺着,却高高在上地说。
“里面跑出一大堆小老鼠,而书本则玉石混淆地全部化做一堆纸屑,无法复原了。那些老鼠,在我不在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似乎费尽千辛万苦,想要从纸屑里头找出还算完整的书籍,结果却还是落得一场空。”
“那《禅宗秘法记》呢?”
“应该是有,不过也成了纸屑。”京极堂说。
——结果什么都没了。
接着京极堂走到窗边。
“廓然无圣[注一],这样就好了吧。”他叮嘱似的说道。
我走到他身旁,一同望向窗外。
令人难以相信的安静,听得见河水潺潺声。
“《十牛图》的……”京极堂说道,“那《十牛图》的最后两张,我想一定是被仁秀和尚给丢掉了吧。一想到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入廛垂手那张图,就……”
入廛垂手——据说那是悟后入世普渡众生之图。听说布袋在中国就是弥勒菩萨,那么它的出现,将会是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注二]。即使是漫长到令人无法想像的时间,如果等待就一定会来临的话,也能够继续等下去吧,只是……
我遥想那已经消失的寺院。
“对了,京极堂,和田慈行他——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
“他说他不知道夜坐的是不是常信和尚吧?其实他应该知道的才对。”
“哦。”京极堂发出冷淡的声音。
“他——慈行和尚一定是真的不知道,他……”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在一旁伸长手脚的榎木津突然爬起来,坐到我旁边。京极堂就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看也不看我地说:“我又被明石老师斥责了。”
“怎么?你又被骂啦?”
“嗯,他说功夫拙劣就别接大案子。处理的对象太困难,不是我能够胜任的,害他看得胆战心惊不已。”
注一:语出《碧岩录》:“粱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廓然指的是大悟的境界,无凡圣之区别,故称廓然无圣。
注二:弥勒为次于释迦成佛之菩萨,据传将于人间五十六亿七千万午后降生人世,于龙华三会说法,广渡众生。
“哦。”
“老师说的完全没错哪。”京极堂望着远方。
“不过你比榎兄有用多了呢。”
“闭嘴,猴子。我是正确的,总比你有用多了。”榎木津说道,或许真是如此。
“说到明石老师……喂,京极堂,告诉我那个谜题的解答吧,你已经解出来了吧?”
“怎么,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人真教人伤脑筋呢。那是这么回事:朱雀是南,玄武是北,青龙表东对吧?空与海之间——空海的寺院里有的不只是南宗的末裔,也有东寺出身的贯首和北宗禅的继承者。所以明石老师是在告诉我:即使是我也有一些胜算的。”
京极堂再度沉默,接着他这么说:“我没能带回铃子小姐。”
“不是只有身处此岸——才是幸福啊。”
愚昧的安慰,但有一半是出自我的真心。
当然京极堂没有回答。
“那座寺院——果然只是一场幻想吗?”
“没那回事,仓库留下来了。”
“虽然这样……”
“那种地方——也已经没有未来了吧。那种场所今后每个人只能各自承揽在心中吧。”
京极堂说到这里,“呼”地松了口气说:“哎,这也是时代变迁——没办法的事。”
他说完之后,望向窗外。
我也一起眺望雪景。没有下雪,但窗外一片雪白。在那片皓白中,我看见了有如残像的幻影。在雪中英姿飒爽地走来的一道黑影。网代笠与锡杖,络子与缁衣。宛如水墨画般的僧侣。而他的背后是……一名身着长袖和服的少女。“我已经无所畏惧。”京极堂低喃。继续在箱根待上一阵子吧——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