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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生的故事-(1998)-Story of Your Life(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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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听懂了。”

“现在,想象一下:假如是光线沿着这条路径行进的。”他又画了第二条虚线。

“这条路线减少了水下的比例,可总长度增加了。它花的时间也比走实际路径所需的更长。”

盖瑞放下粉笔,用沾着白灰的指头指了指黑板上的示意图:“所有假设的路径需要耗费的时间都比实际路径要长。换句话说,就是光线走的路径永远是最快的那条。这就是费马的最短时间原理。”

“嗯……有意思。七肢桶就是对这个原理做出了反应?”

“没错。伊利诺伊州窥镜那边的穆尔赫做了个费马原理的动画演示,然后七肢桶就把它重复了一遍。现在他正问对方要一个符号化的描述呢。”他咧嘴一笑,“现在这个真是高度巧妙了,不是吗?”

“是挺妙的,但我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费马原理呢?”我捡起一只活页夹,冲他甩了甩,这是一本物理学的入门手册,专为我们与七肢桶交流提供参考而制,“这里面滔滔不绝讲了普朗克质量啦、氢原子的自旋反转啦,但对光线的折射只字未提。”

“哪些知识对你们最有用这一点,我们猜错了。”盖瑞毫不扭捏地说,“其实,费马原理会成为突破口本身就挺奇怪的,它解释起来容易,但进行数学描述的时候需要用到微积分,而且不是普通的微积分,得用上变分法。我们原本以为,简单的几何或代数定理才是突破口。”

“这确实奇怪。你认为,对于什么才是简单,七肢桶的概念跟我们不同?”

“没错,正因如此,我才巴望能早点儿看到它们怎么对费马原理进行数学描述。”他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如果在它们的数学里,变分法比代数还简单,那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谈起物理问题来障碍重重了:它们的整个数学体系和我们相比都是颠倒的。”他指了指那本物理学入门手册,“你放心,我们肯定会修订那玩意儿。”

“所以,你们能以费马原理为起点,构建出物理学的其他领域吗?”

“大概能。物理学中有大量与它类似的原理。”

“比如呢?就像‘路易斯的衣柜最小空间原理’吗?什么时候物理学变得这么最小值主义了?”

“嗯,‘最小’这个词是有误导性的。你瞧,费马的最短时间原理其实并不完整,在特定情况下,光线会走一条比任何其他路线都耗时更长的路径,更准确的说法是,光线永远会走极端的路径,要么是耗时最短的那条,要么是耗时最长的那条。最小值和最大值拥有相同的数学特性,所以这两种情况可以用同一个等式来描述。所以确切地说,费马原理不是最小值原理,而是一种所谓的‘变分原理’。”

“那还有其他的变分原理咯?”

他点点头。“物理学的所有分支都有。几乎所有物理定律都可以被重新描述为变分原理。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哪个属性被最小化或最大化了。”他比画了个手势,仿佛物理学的各个分支就陈列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学领域——费马原理适用的领域——时间就是必须成为极值的属性。在力学领域,成为极值的则是别的属性;在电磁学领域,又是其他的属性了;可在数学上,所有这些原理都是相似的。”

“所以,你们一旦得到费马原理的数学描述,应该就能破解其他的原理了?”

“老天啊,但愿如此。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契机,是破解对方物理学架构的突破点。值得庆祝。”他停下步子,转身向我,“嘿,路易斯,想出去吃晚餐吗?我请客。”

我略有些吃惊。“当然去。”我说。

从你开始蹒跚学步的那天起,我就日复一日地感受到我们关系的不平衡之处了。你总是跑向别处,而每当你撞到门框或者擦破膝盖,我都会觉得仿佛痛在自己身上。就像是长出了一条功能失常的胳膊,它是我自身的延续,上面的感觉神经能正常地报告痛觉,运动神经却压根儿不传递我的指挥。这太不公平了:我会生下一个代表自己的会动的巫毒娃娃。准备生你的时候,我可没想要这个。这也是必然的吗?

还有些时候,我看见你的笑容。比如,你和邻居家的小狗玩耍时,会把双手插进我们后院之间的钢丝网眼栅栏里,你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打起嗝来。小狗跑回邻居家的屋里去之后,你的笑声渐渐平息,呼吸也慢慢缓过来。这时小狗会再次跑到栅栏边来舔你的手指,于是你会尖叫,再次大笑起来。那是我想象得到的最美妙的声音,它令我感觉自己幻化成了一道喷泉,或是一汪泉眼。

现在,要是我能想起你还有什么时候像这样毫无保留地开怀大笑过就好了,这种能让我心脏颤动的笑。

通过费马原理取得突破以来,我们在科学概念方面展开的讨论便高效多了。倒不是说七肢桶的物理学突然之间就一览无遗了,但我们开始稳步地取得进展。据盖瑞说,七肢桶的物理学框架与我们的相比确实是完全颠倒的。人类需要用积分学来定义的物理属性,在它们看来只是最基础的。盖瑞举了一个属性为例,它在物理学术语中有个颇具欺骗性的简单名称,叫“作用量”,意味着“动能与势能随着时间变化的能量差”,管它是啥意思。我们得用到微积分,而对它们来说却只是小儿科。

与之相反,在定义人类觉得很基础的属性——比如速度——的时候,七肢桶却得用上被盖瑞信誓旦旦地形容为“高度古怪”的数学方法。物理学家最终证明了七肢桶数学与人类数学之间的等同性,尽管二者的方法几乎完全彼此颠倒,描述的对象却都是同一个物理宇宙。

我试过理解物理学家逐渐破解出来的一些知识,但毫无成效。我无法真正地理解像“作用量”这样的物理属性的意义,也无法自信地去思考七肢桶把这么难的属性视为基础概念意味着什么。不过,我试着用自己更加熟悉的语言去思考这些问题:七肢桶拥有怎样的世界观,才会认为费马原理是光线折射现象的最简单解释?它们拥有什么样的洞察力,才会觉得取最小值或最大值是理所当然的?

你的眼睛和你爸爸的一样蓝,不像我,是泥土般的棕色。男孩们会凝视你的双眼,正如我曾经凝视、现在仍在凝视你爸爸的双眼。看见这双蓝眸搭配着黑发,他们会既惊讶又迷醉,正如我曾经如此、现在也如此。你有很多追求者。

我记得你十五岁那年,有一次在你爸爸家待了一周之后,回来时一脸难以置信,说他竟然围绕你最近的约会对象把你审问了一通。你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详述你爸爸最新的违背常识之举。“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我知道青春期的男生是什么样的。’”你会翻个白眼,“难道我不知道?”

“别跟他计较。”我说,“他是你父亲,忍不住要这样。”见过你和朋友们相处的情境后,我才不会担心有男孩占你便宜。即便要占,也更可能是你占对方的便宜。我倒有点担心那个。

“他巴不得我还是个小孩儿。自从我胸部变大,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对我了。”

“嗯,你的变化确实打击到他了。给他点时间恢复吧。”

“已经好几年了,妈。他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等我父亲终于接受我的变化了,我再告诉你。”

和语言学家们进行视频会议时,马萨诸塞州窥镜所在地的西斯内罗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在七肢桶语b中,代表句子的语义符里存不存在某种语序?在七肢桶语a中,语序显然几乎毫无意义:每当人们请七肢桶重复一遍刚才的内容,如果没有特意要求,它们大都会采用与之前不同的语序。在用七肢桶语b书写时,语序是否也同样无足轻重呢?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七肢桶语b句子完成后的形态之上。在任何人看来,这些代表句子的语义符读起来都不存在既定的语序:你几乎可以从这团乱麻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开始读起,看过一个个分叉的从句,直到读完整个语义符。可这是阅读,在书写语义符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况吗?

最近一次与啪啪和啧啧交流时,我问了它们可否让我们看看语义符是怎么写下来的,而不是只给我们展示成品。它们同意了。我把这场对话的录像插进了播放器,然后在电脑上打开了对应的文字记录。

我选择了这次交流中最长的一段话。啪啪说的是,七肢桶行星有两个月亮,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构成该行星大气的三种主要成分是氮气、氩气与氧气;该行星表面的1528被水覆盖。这段话的头一部分逐字直译起来是这样的:体积不等-岩石卫星-岩石卫星复数-相比起来主要对次要。

然后我将录像倒带,直到时间与相应的文字记录对上号。我开始播放录像,注视着蛛网般的语义符一点点展开,仿佛墨水做的蜘蛛在吐丝。我倒了好几回带,重新播放。最后,我在语义符的第一个笔画刚刚完成、第二个笔画即将开始之前按了暂停。这时,屏幕上仅显示着一道蜿蜒的曲线。

我将这最初的一笔和完整的句子对比了一番,然后意识到,这一笔参与了整个句子中好几个不同的从句。它是从对应“氧气”的语义符开始的,这部分一看就和其他的语义符有明显区别,然后滑向了描述两个月亮的体积差异的部分,最终向外展开,构成了“海洋”这个语义符拱起的主干部分。然而这一笔是一根连续的线条,也是啪啪写下的第一笔。这意味着,七肢桶在写第一笔的时候,就必然已经知道整个句子的布局了。

这句话中的其他笔画也都横跨了好几个从句,它们彼此交缠,以至于不重新设计整个句子,就无法移除其中的任何分句。七肢桶写句子时并非一次写下一个语义符,而是每次写下不单属于某个语义符的笔画。在书法艺术中,我也见过类似的部件间高度融合的写法,特别是在阿拉伯文书法当中,但那些书法作品需要专门的书法家严谨地设计。没有谁能以与语速相同的速度写下这么错综复杂的东西。至少,人类不可以。

我曾经听某个喜剧演员说过一个笑话:“我没想好该不该要孩子,我问了一个有孩子的朋友:‘假如我有了小孩,他长大以后,万一他把人生的所有问题都怪到我的头上,那可怎么办?’她大笑说:‘你说万一,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最爱的笑话。

盖瑞和我坐在一家小小的中餐厅里,这儿是我们为了逃离营地而常常光顾的当地饭馆之一。我们坐着吃着开胃菜:锅贴,充溢着猪肉和芝麻油的香味。我的最爱。

我把一只锅贴放进酱油和醋里蘸了蘸。“你的七肢桶语b练得怎么样了?”我问。

盖瑞斜眼望着天花板。我想对上他的视线,可他总是目光游移。

“你已经放弃了,对吧?”我说,“你甚至连试都不试了。”

他做出了一脸羞愧的表情。“我实在不擅长学语言。”他坦白,“我以为学习七肢桶语b会更像学数学,而不是学外语,其实却不是这样。它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学这个有利于你和它们探讨物理。”

“也许吧,但因为我们已经取得突破了,现在我只要会用几个短语就能混过去。”

我叹了口气:“这也算公平,我得承认,我也放弃学数学了。”

“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们扯平了。”我啜了口茶,“不过我确实想问你一件事,是关于费马原理的。它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可我又说不清为什么。它听着就不像一条物理学定律。”

盖瑞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我敢打赌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他用筷子将一只锅贴撕成两半,“你习惯了从因和果的角度来看待光的折射:光线抵达水面是因,方向的改变是果。但费马原理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它以目标为导向来描述光线的行为。这听起来就像光线在听命行事:‘汝达目标前,当取极大或极小时值。’”

我思索着他的话:“接着说。”

“这在物理学哲理的领域是个老问题了。自从费马在十七世纪第一次提出这条原理,人们就在讨论这个话题了,普朗克就此写了大量的论著。重点就是,一般的物理原理是因果论的,但像费马原理这样的变分原理却面向目的,几乎是目的论的。”

“嗯……这种说法很有意思。给我一分钟想想。”我掏出一支签字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个示意图,就是盖瑞之前在我的黑板上画的那个。“好了。”我说着,边想边说,“所以,咱们姑且说光线的目的就是走最快的路线,那这道光要怎么做才对?”

“这么说吧,如果用拟人化的语言来讲,那这道光得权衡每一条路线,计算各路线要花多长时间。”他从盘子里夹起了最后一只锅贴。

“而要这么做,”我接着说,“这道光就必须事先知道它的目的地在哪里。目的地不同,那最快的路径也会不同。”

盖瑞再次点头:“说得没错。如果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最快的路径’这个概念就毫无意义了。而且,计算特定的路径要花多长时间,还需要事先知道路径会经过什么地方,比如说水面的位置。”

我继续盯着餐巾纸上的示意图:“所以光线在出发之前就必须事先知道一切,对吧?”

“可以这么说,”盖瑞说,“光线在出发时不能先按既有的路径走,然后再调整方向,因为这么一来,它走的路径就不会是最快的那条了。光线必须在一开始就计算好一切。”

我兀自想到:这道光必然在一开始选择路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最终会停在哪里了。我知道这令我联想到了什么。我抬眼看着盖瑞:“就是这一点让我挺困扰。”

我记得当你十四岁时,有一天走出自己的卧室,手里拿着一个覆满了涂鸦的笔记本电脑,因为你正在做学校的报告。

“妈,双方都可以赢的情况,你管它叫什么?”

我从自己的电脑和正在写的论文上抬起眼来:“什么?你是说双赢局面?”

“有种更专业的说法,和数学有关。记得有一回爸在这儿的时候,不是说到了股市吗?他当时提到的。”

“嗯,感觉挺耳熟,但我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了。”

“我得知道才行。我想在我的社会研究报告里面用到这个词。如果不知道这个说法,就连相关信息都没法搜索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你爸?”

从你的表情看来,你不愿意为这个做到那一步。那个时候,你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太融洽。“你能打电话问问他吗?但别告诉他是帮我问的。”

“我觉得你可以自己打给他。”

你火冒三丈:“上帝啊,妈,自从你和爸分开,就连做家庭作业都没人帮我了。”

令人惊讶的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你都能扯上我们离婚的事。“我帮过你啊。”

“那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了,妈。”

我不再计较这个问题。“假如我能帮你,肯定会帮的。但我确实想不起那个词叫什么了。”

你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我一有机会就练习七肢桶语b,既和别的语言学家一起练,也独自练。学习阅读一种由语义符构成的语言充满了引人入胜的新奇感,这是七肢桶语a也给不了的;在书写方面取得的进步也激励了我。时间一长,我写下的句子更加匀称美观,也更加紧凑了。我进步到了无须多想反而写得更好的程度。我不会在下笔前严谨地设计好句子,而是单纯地提笔就写。我最初写下的笔画,几乎总是与我想表达的完整内容优雅地相契。我渐渐发展出了类似七肢桶的官能。

更有趣的是,七肢桶语b正在改变我思考的方式。对我而言,思考是典型的用内部语言进行的过程,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我的思维是用语音编码的。我的内部语言通常是英语,但并非必然如此。高三的暑假里,我参加了一个全封闭式的俄语学习项目,那个夏天结束时,我已经在用俄语思考甚至用俄语做梦了,但那也总是俄语的口语。语言虽不同,模式却一样:无声地用语音在内心大声地思考。

用非语音模式的语言进行思考是什么样的,这一点向来令我好奇。我有个朋友,他的双亲都是聋人,所以他是学着美国手语长大的。他告诉我,自己常常用美国手语进行思考,而不是英语。我过去一直想知道,用手的动作来对一个人的思维进行编码,用一双内在的手取代内在的声音来推演逻辑,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使用七肢桶语b的时候,我就体验到了同样陌生的感觉:我的思维渐渐变成用图形编码的东西了。当我不再用内部的声音来表现思维时,偶尔会陷入一种入定般的状态,我会用思维之眼看见语义符,它们像霜花在窗玻璃上一般蔓延开来。

当我的七肢桶语b越来越流利,语义符就能完整地呈现在脑海中,一次性清晰地表达出哪怕很复杂的意义。不过,我的思考速度倒没有因此变快。我的思维没有汹涌地往前奔腾,而是与语义符的含义保持着平衡一致。这些语义符似乎并不仅仅是语言,它们简直就像佛教的曼陀罗。我发现自己进入了冥想状态,此时在我的思想中,原因和结果成了可以互换的存在。事件之间的联系不再有固有的方向,一连串的思绪也不再具有特定的顺序:所有的部分都有同样的影响力,拥有一模一样的地位。

国务院派了一个名叫霍斯纳的代表,负责向科学家说明我国针对七肢桶的工作计划。我们坐在视频会议室,听着他长篇大论。我们把这边的话筒关掉了,这样一来我和盖瑞交流意见时就不会干扰到霍斯纳。听讲的同时,我真担心盖瑞会损伤自己的视力,因为他老在翻白眼。

“它们大老远跑来,一定是有某种目的。”这位外交官说,扬声器里的声音听着很微弱,“谢天谢地,它们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若非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呢?它们是勘探人员、人类学家,还是传教士?无论对方的动机为何,必然是对我们有所企图。也许,是想要我们太阳系的采矿权;也许,是想了解我们本身;也许,是想对人类布道。但是,我们能肯定它们必有所图。

“我的观点是,它们的目的也许不是和我们开展贸易,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和它们开展贸易。我们只需要知道它们为何而来,以及它们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些什么。一旦弄清楚这个,就可以展开贸易谈判了。

“我应该强调一下,我们与七肢桶未必是敌对关系。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它们获利不代表我们就会蒙受损失,反之亦然。如果我们处理得当,那双方都可以成为赢家。”

“你是说,这是一场非零和博弈?”盖瑞佯装出难以置信的语气,“哦,我的天!”

“非零和博弈。”

“什么?”你转过身,从卧室方向走回来,“双方都可以赢的情况,我刚刚想起来了,这叫非零和博弈。”

“没错!”你说着,在笔记本上记下来,“谢了,妈!”

“我想我终归是知道的。”我说,“毕竟和你父亲在一起那么些年,多少会耳濡目染。”

“我就知道你知道。”你说,然后突然给我一个简短的拥抱,你的头发散发着苹果的香气,“你是最棒的。”

“路易斯!”

“嗯?抱歉,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对咱们霍斯纳先生刚说的话有什么想法?”

“我宁可不去想。”

“我也想这样:不去理会政府,盼着它自己消停下来。但它没有。”

仿佛在印证盖瑞的话似的,霍斯纳继续废话连篇:“你们当务之急,就是回顾之前学会的东西,搜寻任何能帮上我们的线索。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七肢桶想要什么、最重视什么?”

“天啊,咱们怎么从没想到要去找那些东西啊。”我说,“我们马上就去办,长官。”

“可悲的是,咱们真的得马上去办。”盖瑞说。

“各位有问题吗?”霍斯纳问道。

沃斯堡市窥镜所在地的语言学家伯格哈特开口了:“这种事我们已经问过七肢桶很多次了。它们一直说自己是来观察的,并且坚称信息是不能买卖的。”

“它们倒希望我们就这么信了。”霍斯纳说,“可你们想想,这怎么可能是真话?我知道,七肢桶偶尔会暂时停止和我们对话。也许那就是它们的一种战术。假如我们明天起停止和它们对话——”

“如果他说了点啥有意思的,就叫醒我。”盖瑞说。

“我还想让你叫醒我呢。”

盖瑞第一次跟我解释费马原理的那天,他提到了几乎每一条物理定律都能被描述为变分原理。然而,当人类思考物理定律时,总是更爱从因果关系的角度看待它们。我可以理解这一点:人类觉得很直观的物理属性,比如动能和加速度,都是某个物体在特定时间点上的特性。因此我们要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按照因果关系来解读事物:每个瞬间都是从另一个瞬间生发而出,原因和结果形成了一条连锁反应,从过去延伸到未来。

反过来看,七肢桶觉得很直观的物理属性,比如“作用量”或者其他那些需要用积分来定义的东西,都是在某个时间段之上才具有意义。这就导致了它们用目的论的方式来解读事物:当你以时间段为单位来看待事物时,就会意识到,总有个要求需要满足——达到最大或最小。而你必须知道事物的初始状态以及最终状态,才可能满足这个要求,早在“因”被种下之前,你就得了解“果”了。

我渐渐也明白了这一点。

“为什么?”你第二次问。那时候,你该是三岁了。“因为现在你该上床了。”我第二次说。我已经替你洗好澡、穿上睡衣,但就是没法让你上床。“可我不困啊。”你抱怨道。你站在书架前,抽下一张想看的影碟:这是你用来拖延回卧室的最新战术。“这不重要。你还是得上床。”

“可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你妈,我叫你这么做。”

我真的说了这种话,对吧?天啊,真想一枪打死自己。

我把你拎起来,掖在胳膊底下朝你的卧室走去。你一路悲惨地号啕大哭,可我一心只顾着自己的烦恼。我小时候常常发誓:当自己成为母亲时,一定会给出合理的解释,一定会把孩子当作有智慧、能思考的个体来看待,而这些誓言都沦为了空话。我变成了我自己的母亲。我可以尽我所能地抵抗这个趋势,却无法阻止自己滑下这条漫长而可怕的斜坡。

未来真的可能被预知吗?并不仅是猜测,而是十分肯定地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一切细节。盖瑞曾经告诉我,物理学的基本定律就是时间上的对称性,即过去和未来在物理上没有区别。针对这一点,某些人可能会说:“没错,理论上是这样。”可现实点说,大部分人会回答:“不。”因为自由意志的存在。

我喜欢用博尔赫斯式的虚构情节来想象:想想看,一个人站在《时光之书》跟前,这本书上记录着过去与未来的所有事件,尽管是完整版本的缩小版,仍然厚重无比。她拿着放大镜,翻着薄如蝉翼的书页,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她看到了描写她正在翻阅《时光之书》的这一段,然后跳到下一章,那里详细记述着她第二天会做些什么。她会根据在书里读到的信息来行动,在赛马“混世魔王”上押一百元赌注,然后赢得二十倍的回报。

这么做的打算从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是个喜欢反着来的人,于是决定根本就不去赌马了。

这就是恼人的地方了。《时光之书》不可能出错,它最基本的设定就是人们读到的是真实的未来,而非某种可能性。假如这是个希腊神话,那不论她如何反抗,周围的一切会联合起来迫使她践行自己的命运,但尽人皆知,神话里的预言是语焉不详的,《时光之书》的内容却翔实具体,而你不可能用任何方法强迫她去赌马。结果就很矛盾了:《时光之书》必须是正确的,因为它的定义就如此,然而不论这本书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选择反其道而行之。这两个事实怎么能调和呢?

人们通常会说,无法调和。《时光之书》的存在于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因为按照它的设定,它的存在本身就会导致上述矛盾。或者,宽容点儿说,《时光之书》可以存在,只要没人能读到它——这本书被收藏在特殊的地方,谁也没有权利翻阅。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我们知道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因为我们切身感受着它,意志力是意识的固有成分。

或者,当真如此吗?假如预知未来能改变一个人呢?假如这会令她产生一种迫切感,觉得自己必须按照预知的一切行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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