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1998)-Story of Your Life(2/4)
“你们可能等不及要对他发表评论了。”我一边说,一边照着走廊里的镜子,“但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还是得克制一下。”
“别担心,妈妈。”你说,“我们评论的时候不会让他发现的。萝茜,你就问我觉得今晚的天气会怎么样。我对妈妈的约会对象怎么想,就怎么说。”
“好呀。”萝茜说。
“不行,你们绝对不许这样。”我说。
“放松点儿,妈妈。他不会发现的,我们总是这么干。”
“这可真叫人欣慰啊。”
再过一会儿,尼尔森就上门来接我了。我给你们做介绍,然后大家一起站在门廊上闲聊片刻。尼尔森粗犷而英俊,你显然认可了他。我们正要出门时,萝茜随口问你一句:“你觉得今天晚上的天气会怎么样?”
“我觉得会火辣辣的。”你这么回答。
萝茜赞同地点点头。尼尔森说:“真的?我怎么听说今晚比较凉快?”
“我对这种事有第六感。”你这么说,表情无懈可击,“我感觉今晚会无比火辣。幸好你穿这么少,妈妈。”
我瞪着你,然后道声晚安。
我带着尼尔森走向他的车时,他饶有兴致地问我:“你们在打哑谜,对吧?”
“一个私底下的玩笑而已。”我咕哝道,“别让我解释。”
第二次在窥镜前会面的时候,我们重复了之前走过的整个流程,不过这次在说话的同时,还用电脑屏幕展示了对应的文字:我们一边说“人”,一边显示“人”这个字,如此反复。最后,七肢桶终于理解了我们的用意,也在一个小小的基座上架起一道圆形的屏幕。一只七肢桶开口了,然后将一根肢条塞进了基座上的大孔。一个涂鸦般潦草而模糊的字迹跃然呈现在了屏幕上。
我们很快进入了正题。我编辑了两个平行的语料库:一个由语音材料组成,另一个由文字材料组成。从第一印象看来,它们写的似乎是意音文字。这令人失望,我本来希望它们使用的是表音文字,这样才能帮助我们学习它们的口语。这种意音符号或许也包含语音方面的信息,但发掘起来可比解读表音文字困难多了。
我朝窥镜靠近了些,就能指向七肢桶身体的各个部位了,比如肢条、趾与眼睛,然后引导对方说出部位的名称。结果看来,它们身体的底部也有一个孔,周围环绕着铰接在一起的骨脊:也许是用来进食的,话的。它们的身上没有其他明显的孔了,也许嘴同时也是肛门,这种问题只能以后再追究了。
我也试着问了我们的两名调查对象,它们怎么称呼彼此——它们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名字的话。当然,它们给出的答案是我们发不出来的音,所以,为了方便自己和盖瑞,我姑且管它们叫“啪啪”和“啧啧”。我希望自己能够区分它们。
第二天,进入窥镜所在的帐篷之前,我和盖瑞商量了一下。“这次会面我需要你帮些忙。”我告诉他。
“没问题。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引导它们说些动词出来,还是通过第三人最容易实现。我在电脑上打出文字的时候,你能在一旁表演动词吗?如果我们运气好,七肢桶就会明白我们的用意,并且也会照做。我带了些道具来给你用。”
“没问题。”盖瑞说着,打了个响指,“时候到了告诉我就成。”
我们是从一些简单的不及物动词开始的:走、跳、说、写。盖瑞展示每一个动作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自然随意的态度,颇有魅力,镜头的存在丝毫不令他感到拘束。表演完头一批动作后,我向七肢桶问道:“你们管这叫什么?”没过多久,七肢桶便理解我们的意图:啧啧开始效仿盖瑞,或者至少是表演起了七肢桶的世界中的相应行为;与此同时,啪啪则来到了它们的电脑前,一边展示着相应的文字,一边发出音来。
在它们说过的全部话语当中,我能认出一个词,一个我解读为“七肢桶”的词,其余的语音很可能是动词词组。看样子,它们似乎也有相当于名词和动词的分类,谢天谢地。
然而,它们的文字就不能那么清晰地分辨开来了。每做完一个动作之后,它们都只展示一个意音符号,而不是分开的两个。一开始,我以为它们写下的字就像英语中第三人称单数的“走”一样,其中已经暗含了主语。可是,啪啪嘴上说着“七肢桶走”,写下来却只有第三人称单数的“走”,为什么不保持一致呢?然后,我注意到这些意音符号与代表“七肢桶”的符号很像,只是在不同侧增添了一些额外的笔画。也许,它们的动词可以被写作名词的词缀。若真如此,为什么啪啪有些时候要写出名词,有些时候又不写名词呢?
我决定尝试一个及物动词:代入宾语的话,也许能厘清一些问题。我带来的道具中有一个苹果和一片面包。“好吧。”我对盖瑞说,“给它们看看食物,然后吃一点。先吃苹果,再吃面包。”
盖瑞指了指那个金帅苹果,然后拿起来咬了一口,与此同时,我播放了“你们管这叫什么?”的录音。接着,我们又用全麦面包重复了这个过程。
啧啧离开房间,然后拿着某种巨大的坚果或是葫芦,还有一个胶状的椭圆体回来了。啧啧指着葫芦,同时啪啪说了一个词,展示了一个意音符号。接着,啧啧将葫芦拿到了下肢之间,一道嘎吱破裂的声音随之响起,葫芦再次出现时,上面被咬了一口:它的壳底下藏着玉米般的颗粒。啪啪开口了,然后在它们的屏幕上展示了一个大大的意音符号。“葫芦”这个词在句子中被说出来的时候,声谱图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格标记。这个符号很古怪:经过一番研究,我能够从中辨认出形似“七肢桶”和“葫芦”的意音符号。它们看上去仿佛融为了一体,其中还混着一些额外的笔画,很可能意味着“吃”。这是多字连写吗?
接下来,我们知道了那个胶状蛋似的东西的名称,包括读法和写法,以及吃这种东西所对应的表达。声谱图所显示的“七肢桶吃胶状蛋”挺容易分析的:果然,“胶状蛋”带有一个格标记,但这个句子的词序和之前的不大一样。同一个句子的书面形式,又一个大大的意音符号,则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次,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中辨认出了一些东西:它不仅仅是几个意音符号融为了一体,而且其中的“七肢桶”这个符号还被上下颠倒了,“胶状蛋”对应的符号则站在它的上方。
“啊哈。”我又看了一眼那些简单的动名词组合而成的符号。之前我觉得它们似乎没有规律。现在我意识到,它们其实都包含着代表“七肢桶”的意音符号:有些跟各种各样的动词结合时被旋转、变形了,所以我一开始没能认出来。“你们一定是在逗我。”我喃喃道。
“怎么了?”盖瑞问。
“它们的文字不是以词语为单位的,每个句子都是由句中词语的意音符号融合而成。符号融合的时候,会发生旋转和变形。你瞧。”我向他展示了这些字符是怎么旋转的。
“所以,不管一个词语怎么旋转,它们都能毫不费力地读懂。”盖瑞说,他转身看了看七肢桶,钦佩地说,“我好奇这是不是它们的身体呈辐射状对称的缘故。它们的身体没有‘正面’,所以,它们的文字可能也没有。高度巧妙啊。”
我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在和一个用“高度”来修饰“巧妙”的人一起工作。“这当然很有趣。”我说,“但也意味着,我们没法轻易用它们的语言来写句子了。我们没法简简单单地把它们的句子切割成一个个词语,再组合起来。我们只能先学习它们的书写规则,才能写出它们能读懂的东西。问题是它们的文字也是连续的,就跟每个词都连在一起的录音一个样,只不过是写下来了。”
我看着窥镜里的啪啪和啧啧,它们正等着我们继续。然后我叹了口气:“你们不会让我们轻轻松松解决这事儿的,对吧?”
公平地说,七肢桶十分配合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爽快地教授着我们七肢桶语,却从不要求我们教它们更多的英语。韦伯上校和他的同僚在揣度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我则通过视频会议,和其他窥镜所在地的语言学家们分享刚刚学到的七肢桶语。视频会议制造出了一种不协调的工作氛围:与七肢桶的窥镜相比,我们的显示屏很原始,以至于我的同行们倒是显得比外星人更加遥远了。熟悉的远在天边,古怪的却近在眼前。
还要过上一阵,我们才有能力询问七肢桶来这里的目的,或是充分地讨论物理学、打探对方的科技。在目前,我们只能学习最基础的东西:语音和字形、词汇、语法。每一处窥镜前的七肢桶用的都是同一种语言,所以我们也能汇集数据、协同作业。
我们最大的困惑来自七肢桶的“文字”。它们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是一堆复杂的图案。这些意音符号并非按行排列,也不是螺旋排列,或是任何一种线性排列方式。事实上,啪啪和啧啧写句子时,是需要多少个符号,就把多少个符号拼凑成一个巨大的混合体。
这种形式的文字令人联想起原始的符号系统,读者需要根据上下文才能理解一句话的意思。一般认为,这种符号没有能力系统地记载信息。然而,以七肢桶的科技发展水平来看,它们传播信息不太可能是依靠口耳相承。这就暗示着三种可能性:第一种是,七肢桶有真正的文字系统,但它们不愿意在我们面前使用——韦伯上校应该会认同这个;第二种是,七肢桶现有的科技并非自己发明,它们只是沿用其他文明的科技的文盲;第三种,也是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一种,七肢桶使用的是一种非线性的拼字法,它确确实实是文字。
我记得你刚上高中时,我们进行过一场这样的谈话。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蛋,你在为早午餐布置桌子。你一边笑,一边给我讲你昨晚去的派对。
“我的天,”你说,“他们说与体重有关系,还真不是开玩笑。我喝得压根儿没有那些男的多,结果醉得比他们还厉害。”
我尽力保持一种不置可否的愉快表情。我真的尽力了。然后你说:“哎,得了吧,妈妈。”
“怎么了?”
“你明明知道,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我没做过这种事,可我知道如果自己承认这点,就会彻底失去你的敬意了。“你知道你绝对不能开车,或者上车,只要你——”
“天啊,我当然知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当然不是。”
我只是觉得你显然和我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这再次提醒我,你不会是我的复制品;你可以是一个令人每天都开心的美妙存在,但你不是我能自己一手造出来的。
军方在窥镜所在地设了辆房车,里面是我们的办公室。我看见盖瑞正朝房车走去,于是跑过去追上他。“它们用的是义符文字。”我一赶上他,便这么说。
“抱歉,你说啥?”盖瑞说。
“来,我讲给你听。”我带着盖瑞进了我的办公室,一进门,我就走到黑板前,画了一个圆圈,又在上面画了一条将它一分为二的斜线,“这是什么意思?”
“禁止?”
“对。”接着,我便在黑板上写下“禁止”二字,“这也是禁止的意思。只不过它对应着我们的口语。”
盖瑞点点头:“没错。”
“语言学家把这样的文字系统——”我指了指我写的那两个字,“叫作‘语符文字’,因为它对应着口语。人类所有的文字系统都属于这个范畴。然而,这个符号——”我指了指画了斜线的圆圈,“属于‘义符文字’,因为它传达了意义,却没有使用和口语相应的元素。这个符号的所有部件都没有对应的语音。”
“你认为七肢桶的文字全都像这样?”
“据我目前所见的判断,是的。它不是象形文字,要比那复杂多了。它有自己组建句子的一套系统,类似一种视觉上的句法,并且和口语的句法毫无关联。”
“视觉上的句法?你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马上就有例子。”我在桌旁坐下,打开电脑,调出昨天和啧啧对话的录像,并把显示屏转过去给他看,“在它们的口语当中,名词都带有格标记,来表明它是主语还是宾语。但是,在书面语里,一个名词是主语还是宾语,是由它对应的符号与动词的位置关系决定的。你瞧瞧这里。”我指着其中一个符号,“比方说,当‘七肢桶’和‘听’以这种方式结合到一起,这些笔画互相平行的时候,意思就是七肢桶在听。”我又给他看了另一个符号,“当它们这样结合,这些笔画彼此垂直的时候,就意味着七肢桶被听。很多动词都适用这种词法。”
“还有个例子,就是它的屈折系统。”我调出了录像的另一帧画面,“在它们的书面语里,这个符号的大意是‘轻易地听见’或者‘听得清楚’。你瞧出它和代表‘听’的符号的共同点了吗?你仍然能够按照之前的方法,把它和‘七肢桶’结合起来,来表示七肢桶能够清楚地听见什么东西,或是七肢桶被清楚地听见了。但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把‘听’调整成‘听清了’的方法不是特例,你瞧出它们做了什么调整了吗?”
盖瑞点点头,指向屏幕:“好像是靠改变这些笔画中段的弯曲度来表达‘听清了’。”
“没错。这种调整适用于很多动词,代表‘看见’的符号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变成‘看清了’的意思,‘读’以及其他动词也一样。这种改变笔画弯曲度的方法,在口语中没有对应的东西。在口语里,它们是通过给动词添加前缀来表达动作的难易程度,而且用于‘听’和‘看’的前缀还不同。
“还有别的例子,但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它本质上是一种二维语法。”
他开始若有所思地踱起步来:“人类的文字系统里有类似的情况吗?”
“数学方程式、音乐和舞蹈用的乐谱,但那些都只能用在专门的领域,我们无法用它们来记录这场对话。可我怀疑,假如我们对七肢桶的文字懂得够多,就能用它来记录这场对话。我认为它是一套完整而成熟、能够普适的图形语言。”
盖瑞皱起眉头:“所以它们的文字和口语是完全分离的,对吧?”
“对。事实上,把它叫作‘七肢桶语b’,仅用‘七肢桶语a’来指代它们的口语,这样比较准确。”
“可是,等等。如果一套语言就够使了,为什么要用两套?对学语言的人来说,这好像难得毫无必要。”
“就像英语的拼写一样?”我说,“一种语言学起来难不难,从来就不是它进化过程中的主要影响因素。对七肢桶而言,写和说很可能在文化或认知上发挥着截然不同的功能,所以比起使用一套语言的两种不同形式,使用两套分离的语言更加合理。”
他稍加思索:“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在它们看来,我们的文字很冗余,简直是浪费掉了一条交流渠道。”
“完全有这个可能。找出它们使用一套不同的语言来书写的原因,就能更深入地了解它们。”
“所以,我的理解是,咱们没法借用它们的文字来辅助学习它们的口语了。”
我叹了口气。“是啊,这是最直接的信息。但我觉得,对于七肢桶语a或b,我们都不该轻视。我们需要一套两手抓的方法。”我指了指屏幕,“我敢说如果你学了它们的二维语法,对学习它们的数学大有裨益。”
“你说得在理。咱们已经可以问它们数学方面的问题了吗?”
“还不行。我们需要进一步掌握它们的书面语,才能着手做别的。”我说,见他故作沮丧的表情,不禁笑了笑,“耐心些,好先生。耐心是美德。”
你六岁时,你父亲去夏威夷参加一个会议,我们都陪同。你非常兴奋,出发前几周就开始准备。你问我关于椰子、火山和冲浪的问题,还对着镜子练习草裙舞。你把想带的衣物和玩具塞满一个箱子,拖着它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看自己能拖多长时间。你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玩具画板装在我的包里,因为你的包已经塞不下了,而你实在没法不带它出门。
“这些到时你都用不了。”我说,“那边有很多好玩儿的,你根本没时间玩这么多玩具。”
你考虑着我的话,当你用力思考时,眉毛上方就会出现一些小窝。最终,你答应少带些玩具,但你的期望值只增不减。
“我真希望现在就在夏威夷。”你哀叫道。
“等待有时是好事。”我说,“越是期待,真到那儿的时候就越有意思。”
你只是嘟起嘴。
我在接下来提交的报告上写道:“意音符号”这个术语用在这里不太恰当,因为它暗示着该符号对应着口语中的词,然而事实上,这些符号与我们概念中的口语词汇毫无关联,我也不想使用“表意符号”这个术语,考虑到它一般的用法,我建议使用“语义符”一词。
语义符看似与人类语言的书面词语能够大致地对应:它自身具有意义,也能与其他语义符结合起来构成无穷无尽的语句。我们无法精确地定义它,但话说回来,至今也没有谁能给人类语言的“词语”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不过,说到七肢桶语b中的句子,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七肢桶语b不存在标点符号,句法是由语义符的结合方式体现的,且无须展示口语的升降调。在由这种语言写成的句子中,你当然无法将主谓结构干净利落地划分出来。七肢桶写“句子”似乎就是将它想用的任意多个语义符拼到一起,一句话与一段话,乃至一页话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大小。
当七肢桶语b的句子增长成庞然大物时,视觉冲击力就相当惊人了。如果不去解读它的意思,光是看着,那我觉得它就如同一堆潦草画出的奇形怪状的螳螂,一只接一只地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埃舍尔风格的点阵,且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那些面积最大的句子则拥有一种接近迷幻海报的效果,有时令人头痛,有时令人迷醉。
我记得你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照的一张相片。照片中,你冲镜头摆着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歪斜着,一只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搭在胯上,掀起长袍,露出了底下的紧身背心和短裤。
我记得你的毕业典礼。那段时间同时发生了许多事,尼尔森、你父亲、那个女人,你的毕业能分散些你的注意力,尽管效果甚微。整整一周,你都在介绍同学给我,不断地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惊奇得口不能言。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比我还高、美得足以让我心痛的成年女人,和那个曾经需要我抱起来才够得着饮水器的女孩会是同一个人,和那个裹着我的裙子、帽子和四条围巾缓缓走出我的卧室的女孩会是同一个人。
而毕业以后,你找到一份财务分析师的工作。我不理解这工作是要做些什么,甚至不理解你为什么如此迷恋金钱,为什么找工作的时候要优先考虑薪酬。我更希望你追求目标时不考虑钱财上的回报,但也不会出口埋怨。毕竟我的母亲也永远理解不了,为什么我就是不肯当个高中英语老师。你能从事令你快乐的工作,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时间流逝,各个窥镜所在地的小组都开始认真地研习起了七肢桶在基础数学与物理领域的术语。我们共同做展示,语言学家主要负责分析语言,物理学家则把精力集中在学科内容之上。物理学家给我们看了以前设计的与外星人交流用的一套东西,主要内容是数学,然而是准备用在射电望远镜上的。我们做了番改造,好用于面对面的交流。
各小组在基础的算术方面取得了成功,却在几何和代数上遇到了障碍。考虑到七肢桶的生理构造,我们还尝试过用球形的坐标系替代方形坐标系,但仍然一无所获。七肢桶似乎根本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在物理学方面,我们同样没能探讨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只在最具体的术语——比如元素的名称——上取得了一些成果:展示了好几次元素周期表之后,七肢桶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可但凡稍微抽象点的东西,我们费尽口舌,也跟对牛弹琴似的。我们试着展示了诸如质量、加速度之类的基本物理属性,想诱导对方说出对应的术语,可七肢桶每次的回应都是让我们说清楚点。为了避免特定的媒介导致感知上的差池,我们试着用素描、照片、动画等不同的物理手段来展示,然而都是徒劳。先是连续数天毫无进展,后来变成连续数周毫无进展,物理学家们日渐绝望。
相形之下,语言学家取得了比较多的成果。我们在破解对方的口语——七肢桶语a——上稳步取得进展。不出所料,七肢桶语a的模式和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相同,但目前尚在能够理解的范围内。它采用自由的词序,甚至自由到了在条件从句中也不存在常规词序的程度,这一点违背了人类语言的“通则”。而且,七肢桶似乎不排斥以某个从句为中心进行大量从句的层层嵌入,而这种用法立即就能难倒人类。挺古怪,但并非不能理解。
比这还有趣得多的是,我们最新发掘的七肢桶语b的词法与语法。它们是二维化的,这独一无二。根据一个语义符的词性,它的屈折方法可以是改变某个笔画的弯曲度,或是它的粗细,或是起伏的方式,或是两个部件的大小比例,或是部件之间的距离,或是部件的朝向,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手段。这些都是非符号的元素,不能孤立于某个语义符而存在。在人类的书面语中,这些特性属于字迹风格的问题,在七肢桶语b中却绝非如此:它们的意义是由一种清晰而连贯的语法决定的。
我们时常问七肢桶,它们为什么来地球。每一次,它们的回答都是“来看”“来观察”。确实,有时候比起回答问题,它们更愿意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也许它们是科学家,也许是游客。国务院指示我们尽量少向它们透露人类的信息,以免在后续的谈判中被它们用作讨价还价的筹码。我们照做了,但不费吹灰之力:七肢桶从来不问我们任何问题。无论作为科学家还是游客,它们的好奇心都真是少得可怕。
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开车去商场给你买新衣服。那时你十三岁。上一秒你还四仰八叉地坐在位子上,跟个孩子似的毫不在乎形象,下一秒便用一种刻意练过的随意将头发一甩,如同一个训练中的时尚模特。
我停车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些指示:“好吧,妈,给我一张信用卡,两小时后咱们在这个出口碰头。”
我大笑:“想都别想,信用卡都由我管。”
“你在逗我。”你气得直跺脚。然后我们下车,我会径直朝商场的入口走去。
见我不会让步,你迅速调整策略。
“好吧,妈,好吧。你可以跟我来,但得在我后头,跟我保持一段距离,就像我们不是一起的。如果我遇见朋友,就会停下来跟他们说话,但你得继续往前走,好吗?我稍后会去找你。”
我会停下脚步:“你说什么?我不是你请的保姆,也不是什么会给你丢人的畸形亲戚。”
“可是妈,我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朋友,他们来过我们家。”
“那不一样。”你说,简直不相信连这都需要你解释,“这是在逛街。”
“那太糟了。”
然后你就爆发了:“你甚至不愿意做一丁点事来让我开心!你根本不在乎我!”
在不久之前,你还很乐意跟我一起逛街。你那么迅速地从一个阶段成长到另一个阶段,总是令我始料不及。和你一起生活像是瞄准一个移动的靶子,你总会跑在我所预想的前头。
我看着自己刚才用纸和笔写下的七肢桶语b。和我自己造出的所有句子一样,这一句看起来也很畸形,就像把七肢桶写的句子用锤子砸碎又用胶布笨拙地拼起来的模样。我的桌上覆满了这种写着不甚优雅的语义符的纸,风扇转过的时候,偶尔会把它们吹起来。
学习一种没有口语的语言很奇怪。我不必练习发音,却要紧紧闭上双眼,试着在眼睑之下描摹语义符。
这时,有人敲了下门,我还来不及回应,盖瑞便一脸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伊利诺伊州在物理方面得到成果了。”
“真的?那太棒了,怎么得到的?”
“是几小时前的事,我们刚刚开了视频会议。我解释给你听。”他开始擦我的黑板。
“别担心,上面的东西我都不需要了。”
“很好。”他捡起一小截粉笔,画了一个示意图:
“好了,这图上画的是一道光线从空气进入水中的路径。光线在到达水面之前走的都是直线,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入水后光线改变了路径。这你听说过,对吧?”
我点头:“当然。”
“关于光线的路径,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光线总是走两点之间最快的那条路。”
“再说一遍。”
“就当是好玩,想象一下吧:假如光线走的是这条路径。”他在示意图上加了一条虚线。
“这条假设的路径比光线实际走的路线要短。可光在水中的传播速度比在空气中的慢,而这条路径大部分是在水下。所以,走这条假设的路径所需的时间比走实际路径所需的时间更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