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记忆在色彩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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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筋水泥结构的那古野城,一到了晚上,整个建筑就会被打上绿色的光,看起来就像是浸在水族馆内的池子里。以白色和黑色为基调的建筑物,呈现着日本传统的美感。只不过从地铁站走到地面上时,十个人里大概就有一个人会认为这种美丽得像是风景明信片的构图,与现代的高楼大厦很不协调。
这是栋理想且具有独特设计感的建筑,但如果换个角度,旁边不符合现代审美的城市会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混乱。这么认为的人,一百个人里面就会有一个。犀川手插在介于橘色与咖啡色的外套口袋里,嘴里叼着烟,朝大楼的方向走去,他正是那一百个人当中的那一个。
阳历一月二日,傍晚六点钟。通过旋转门是明亮的大厅,顺着柜台的右手边共有三个通往大型会场的入口,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传出来的音乐声。他看见大厅里一群穿着长袖和服的年轻女人。犀川刻意放慢了脚步来到了寄存外套的地方,收下塑料号码牌。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
“犀川老师。”是一位身穿绿色素雅西装的绅士站在犀川身后。
“啊,晚上好。”犀川点头致意。
是爱知县警署的西之园捷辅本部长,他露出了温文尔雅的笑容,双眼皮的眼睛弯成两道柔和的弧线。
“是在这里吧?”犀川身处在满是华丽和服的大厅。“我真的很不习惯,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也是。”西之园本部长睁大了眼睛、表情僵硬,这种表情犀川还是第一次看到。“走进去只会觉得累,犀川老师,我们还是到那儿抽根烟吧,萌绘过一会儿就出来了。”走了几步,两个人来到圆柱旁坐在了沙发上。左边立着与人等高的陶壶,右边是观叶植物,这两者除了占据空间外就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作用了。
“西之园在学校用功吗?”点了根烟后,西之园本部长问起了侄女的事。
“该怎么说?”犀川没有正面回答。
“哈哈,没关系……”西之园本部长笑出声来。“就先不提这个了,是我问的问题太奇怪了。”
“她最近又迷上某件事了。”犀川说。
“某件事?”西之园本部长愣住了。“我没听说啊。”
“那就请当做我什么也没说好了。”犀川也拿出香烟,他穿着有史以来最昂贵的西装,但心情并没有跟着好起来,其实他不习惯打领带。
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他直挺挺地鞠躬并大声说:“本部长,新年快乐。”
“鹈饲,”犀川站起身打招呼,“好久不见。”
“你来是?”西之园本部长坐着问。“正月就要办婚礼吗?”鹈饲穿着全黑的西装,领带已不是最初的白色。
“不是,”鹈饲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其实……我是被小姐请来的。”
“小姐?”本部长低声说,“萌绘吗?”
“是的。”鹈饲点点头。
“萌绘叫你来的?”看着再次点头确认的鹈饲,西之园本部长皱起了眉。“你叫鹈饲吧,要来杯茶吗?”
“不了。”鹈饲面红耳赤地解释说,“昨天我打电话给小姐的时候,她让我今天到这里来,然后……我就……”
“让?”
“啊,我不该厚着脸皮这么说。”
“厚着脸皮……”犀川小声重复着。
“没…,……”鹈饲哑口无言。
“关于香山林水的事吗?”犀川解围说,“你是这次事件的负责人吧?不过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岐阜县吗?”
“对,我只是支援。”鹈饲回答。
“三浦知道吗?”西之园本部长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知道,是三浦主任派我去的,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本部长打断了鹈饲的话,“我要间的是三浦知不知道萌绘也参与这件事?”
“主任不知道。”鹈饲回答道。
“岐阜县的负责人是谁?”
“深泽刑警。”
“啊,我听说过他。”西之园本部长嘀咕着,“我明白了,就先这样,你坐吧,我会跟三浦说的。”说完西之园本部长把香烟丢进了烟缸。“老师请先不要跟萌绘提起,我先走了。”西之园本部长走过大厅,朝茶会会场的方向走去。
“犀川老师也来了啊。”鹈饲坐在沙发上说。他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着汗。
“不,”犀川摇了摇头,“我跟你—样是受到西之园的指示才来的。”
“这样啊。”鹈饲笑着露出了牙齿。“老师您也是啊。”
一位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儿站在他们面前。
“啊,西之园小姐!”鹈饲慌张地站起身来,犀川也吓了一跳。
萌绘的头发盘起,一身水蓝色和服,因为和印象中的她相距甚远,完全没注意到她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刚才本部长才……”鹈饲说。
“嗯,我站在一旁都听到了。”萌绘咬着下唇。“这下惨了……怎么办?”
犀川觉得“惨了”这个词很好笑。
“他一定又要对我进行说教啦,看来,在叔叔发现我乏之前回家才是上策。”
“和服很适合您啊!”鹈饲看着打扮得亮眼的萌绘说兑,“请坐请坐。”鹈饲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会场里大约有多少人?”犀川坐着问。
“两百多。”萌绘仍旧站着。“抱歉,我其实很想坐下的,可是这衣服弄得我很不舒服,鹈饲先生,还是你坐吧。”
“不,我没关系。”鹈饲有些兴奋地回答道。
“鹈饲先生,就麻烦你等我二十分钟左右。”萌绘微笑着对鹈饲说,接着转向犀川。“犀川老师,我要把你介绍给姑姑认识,麻烦你先到那边的会客厅喝杯咖啡。”
“我和鹈饲被分开了啊。”犀川说。
“您哪儿的话。”萌绘微微点头离开了。
‘西之园小姐,你走进会场的话,就会被本部长发现的。“鹈饲在身后说。
“没关系,里面一堆穿着和服的人,这是一种光化学迷彩。”
“光化学迷彩?”
萌绘没看犀川,就踩着小碎步朝会场的方向走去了。
“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好像有很多年轻女孩儿哦。”犀川起身说。
“老师,什么是光化学迷彩?”
“我还是去喝杯咖啡好了,一会儿见。”
“这样啊。”鹈饲又点了点头。
2
会客厅里光线有些微弱,犀川喝着八百日元一杯的咖啡。不过是杯味道很一般的咖啡,量也不大,不到普通罐装咖啡的三倍,但端咖啡的女服务员却多了三倍的优雅,简直就像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模特儿。他觉得不用走进会场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就像是在结婚典礼上致词时,时间快速飞逝的感觉同样幸运。喝了一半昂贵的咖啡,抽完一根烟,两位穿着和服的女人走了过来。
“姑姑,这位是犀川老师。”萌绘介绍道。
“您好,我是犀川。”犀川起身鞠躬。
“哎呀……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啊!您好,我是萌绘的姑姑佐佐木。”
佐佐木睦子是位纤细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身穿浅紫色的简式和服及银色腰带,戴着一副珠光边框眼镜,让人不禁想到了美术馆。和腰带同色系的皮包更是衬托出她高雅的气质。她是西之园捷辅的妹妹,现任爱知县知事的夫人。
数年前犀川曾在萌绘的双亲,也就是西之园恭辅博士与夫人的葬礼上见过佐佐木夫人,但他们没有说过话,夫人对犀川也一无所知。三个人坐在椅子上,有礼貌的女服务员上前询问,萌绘点了一杯咖啡,佐佐木夫人却什么也没点。
“您怎么没过来?”夫人对犀川微笑着,犀川觉得她所指的应该是茶会。
“我实在无法适应那种环境。”犀川回答道。佐佐木夫人呆呆地看着犀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请问,我本人和您想象中的我有什么差距呢?”犀川不得已只好先开口。
“嗯……”夫人笑了出来。“我总是会往悲观的方向想,对不起。”
“太好了,那见到本人后有应该会有惊喜才对吧?”
“当然当然……”夫人微笑着说,“经常听这孩子提起,我还以为老师像妖怪一样呢。”
“姑姑……”萌绘瞪着佐佐木夫人。
“妖怪啊……”犀川看着夫人笑道,“我没见过妖怪,所以不太清楚。”
“我也是,还真是抱歉。”
“你们在说什么啊。”萌绘小声说。
“萌绘常打电话给我,大部分都是关于您的,所以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是姑姑您打电话来的。”萌绘有礼地说。
这时,女服务员端来萌绘点的咖啡。
“我想一定是位头发乱糟糟的,”佐佐木夫人继续说着,“带着黑框眼镜,镜片像是玻璃瓶底一样厚,不修边幅的胡子,还穿着沾满污渍的白衬衫……因为我哥哥就是这样,我以为学者都是一个样子。”
“很接近了。”犀川的手放在头上。
“犀川老师为什么迟迟没有结婚呢?”夫人突然问,“这么问或许很失礼,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都到了这时候,实在很想请教您。”
“姑姑!”萌绘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犀川回答道。因为夫人口中的“都到了这时候”,犀川不明白到底是哪种时候,如此单刀直入的问法,大概就是西之园家的作风吧。
“这孩子不行吗?”夫人问。不愧是知事夫人,犀川佩服不已。
“请问现在是相亲吗?”
“我的问题有哪里不得体吗?如果让您感到困扰,请直说无妨哦。”
“不会,没关系的。”犀川看着萌绘低头不语,真是难得的景象。
“这孩子不行吗?”夫人露出了高雅的微笑又问了一次。犀川想,还真是坚持不懈啊。
“回答问题前,我可以抽根烟吗?”
“当然可以,我也想抽一根。”夫人从皮包里拿出香烟。“请不要告诉我的先生哦……他说过如果我抽烟就会失去好几千的选票呢。”
“至少会增加一票。”犀川点了根烟。夫人也开怀大笑了起来。
“姑姑,”萌绘终于抬起头小声地说,“您是否买过香山风采的画呢?”
“香山的画?买过啊。”佐佐木夫人优雅地拿着烟。“对了,上星期不是报道说有人被杀,是香山家的人吗?”
“香山林水。”萌绘放低声音说。她的语气略显成熟,连发声方式都变了。“诹访野说,挂轴上没有署名?”
“嗯,某一天突然发现这幅画就已经在我家的壁橱里了,不知道我丈夫是什么时候买的。”
“画的内容呢?”萌绘问。
“老师,这孩子很怪是吧?”夫人对犀川说,接着转向旁边的萌绘。“你怎么净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呢?一定要在这里说吗?”
“不……其实是我对这幅画感兴趣。”犀川说。因为他觉得这个话题可以救他。
“哎呀,”夫人又是微笑着说道“真拿你们没办法……我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好像是佛像,阿弥陀佛吗,好像站在云上,这么说可能会被我先生骂,但我真的没兴趣,那幅画看起来湿漉漉的。”
“颜色吗?”犀川问。
“嗯,但那不是水墨画,画里有题字,我记得是……你们等等。”夫人抽着烟把视线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思考着。“老师您带笔了吗?”
犀川从西装内兜儿里拿出一支来很廉价的三色原子笔,递给佐佐木夫人,夫人思索了一阵,熄灭了香烟,将桌上的账单反过来在背面写着:
耳泳暴洋瞳座星原水易火难无我天地
夫人写完后把账单掉转方向推给犀川看,萌绘也在一旁观看。
“耳泳暴洋、瞳座星原、水易火难、无我天地……”犀川念完抬起头。“不押韵啊。”
“太可怕了……我对汉字没研究。”萌绘雀跃地说道,“什么意思呢?”
“应该就是字面上的意义。”犀川熄了烟说,“耳朵听着像在惊涛骇步冲游泳般的骚动,眼睛看得见静静地坐落在星空下的草原,水很容易但火就不行,无论哪种世界自己都不存在……”
“老师,你没有添油加醋?”萌绘立刻说,“‘无我天地’,好像跟‘无我之匣’和‘天地之瓢’有关系哦。”
“西之园,你是在断章取义。”
“我才没有呢!”萌绘挺直身子大声地说,“这些字就写在香山风采的画里,不可能是巧合吧?就是,不,肯定是陶壶和箱子。我认为香山风采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
“萌绘,你一向都是这样说话的吗?”佐佐木夫人睁大眼睛,萌绘吓了一跳赶忙坐好。
“刚才就是萌绘平常说话的方式。”
“老师,你太过分了!”萌绘瞪着犀川。
“哟,”夫人沉默了几秒钟,大声笑起来,“真是的……怎么会这样呢?今天真把我吓坏了,真有趣。”佐佐木夫人笑着拿出手帕擦去眼角的泪水。站在会客厅深处的女服务员朝这边看来。
“姑姑。”萌绘羞红了脸,把手放在姑姑的膝盖上。
“好了好了……我没事儿。”夫人轻叹了口气,突然安静下来。犀川喝了口咖啡。
“我该走了。”夫人站起身,同时拿走了账单。“犀川老师,今天谢谢您能过来,改天我们再好好聊聊。”夫人走向收银台,犀川追了过来。
“我来买单。”犀川拿出皮夹。
“不用了。”夫人微笑着说,“还需要账单背后的文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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