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回到自己熟悉的寝室后,无声的寂静就回来了。侍女们留下一句「祝两位共度良宵」便退下了,门外仅有负责摇铃的可可。
房间的石造地面为了保温而铺满木片拼花,再覆上为了过冬而准备的羊毛毯。三年前的新婚之夜为夫妻两人准备的这间寝室,由于其中一个主人在欧露帕莉娜的宠妾事件发生后离去,现在成了洁儿专用的房间。
(虽然这确实是我的房间……)
盖着彩色玻璃罩的烛台已被点亮,透澈的绿色与蓝色灯光妆点了屋中四角。
然而她却莫名静不下心,这都是因为现在烧着与往常不同的熏香。据传熏香有驱赶邪灵、
消除精神疲劳的功效,是东方传来的文化,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有医学方面的效果,洁儿也明白这一点。
人类不像野兽般需要狩猎,因此对嗅觉不甚重视,但是在健康方面其实会造成莫大的影
响。以前她曾劝告路希德最好多注意体味,这点其实非常重要。人类会因为嗅觉陷入各种状
态,就好比此时身处香气之中,开始莫名感到心浮气躁的洁儿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熏香呢?)
该不会偏偏在路希德要来的这个晚上被掺毒了吧?她连忙叫可可来确认,结果内容物是洁儿熟知的药草与香木。不过与其说是要让身体放松,里面掺杂的反而是刺激性的香料,这让她有些在意。
心浮气躁。
因为心浮气躁,她忍不住在房里转来转去,完全静不下心来。这么说来,她想起自己在新婚之夜也难以平静,但又觉得一国公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太不像话,所以才会盯着金丝雀瞧。
在那之后过了三年。
时间宛如白驹过隙。一开始是因为契约才心不甘情不愿把洁儿当成妻子对待的路希德,最近开始会对她表现出亲昵的态度了。曾经冷冰冰地痛骂她『冷若冰霜的魔女』的那段日子彷佛不存在一样,他会对洁儿说出关怀的话语。之前在梅莉露萝丝生日的当天,他还特地为不知道自己生日的洁儿亲手制作草原料理。这件事让她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那时候紧贴在他背后,盼望马永远不要停下来的强烈念头,以及他说「谢谢你现在留在这里」的时候,那股无可比拟的高昂感,直到现在她都还能回忆起来。那时候他确实是看着我的。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我本人——
那就是『恋爱』啊——凯缇库克这么说。她说洁儿爱着路希德。即便起初是从契约开始的关系,在当了三年的夫妻、越过无数难关后,也会自然出现变化。
(这份心情就是恋爱?可是想到路希德的时候,我明明只会不停叹息啊?)
真要说的话,此刻在洁儿脑中挥之不去的其实是梅莉露萝丝的事。她现在依然全心全意爱着路希德,这点从她送来那张肖像画就可以明白了。而路希德接下来将要前往帕尔梅尼亚。
假如梅莉露萝丝就此将他找去洛兰特,而他也回应这个召唤,那么我……该去哪里才好
呢?
(去找琪琪吗?)
的确,她或许可以向据说现在被凡希坦斯的哈克朗王『饲养』的琪琪求助。
(或者是去见赫丝?)
应该也可以去见听说现在隶属于星格里欧骑士团的赫丝。接下来她打算告诉路希德,自
己的妹妹说不定在骑士团中。洁儿要告诉他三洌阵子跟你在比武大赛搭档的那个神秘的『赫
丝』,就是我的妹妹荷莉赫丝格朗恩。
只要依靠在出乎意料的状况下得到了力量的姊妹们,即便她离开路希德身边,变回普通的洁菈萝娣格朗恩,或许还是能逃离那个基摩帕帕拉奇的毒手。
但是,那意味着她再也不会见到路希德。
再也见不到了。
(好寂寞。)
不甘心的感情宛如被火烧灼的泥泞,从心底向外溢出。至今为止待在他身边、支持着他的明明是我,为什么我非得离开不可?一直付出关怀、辅佐他的明明是我,梅莉露萝丝根本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送来一幅肖像画,就夺走了他的心。这点让洁儿万分不甘心——万分憎恨。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就这样任他的心回到梅莉露萝丝身边。我不希望自己被当成不存在一样,但只要一想到他会碰触梅莉露萝丝,对她温柔微笑,我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因为一直以来那个表情都是留给自己的。那是洁儿花了三年,与他一点一滴累积感情的结果。现在不过是因为一幅肖像画,一切就像大浪冲向沙滩上的沙丘,全都了无痕迹。
好狡猾。
她这么想。
梅莉露萝丝好狡猾。只不过是小时候曾经跟路希德待在一起,就紧抓住他的心不放。在他险些丧命的时候,在他身边的明明就是洁儿。
她不想就此离开。她不想让他被梅莉露萝丝抢走。
但是洁儿没有这个权利。她不是正式的妻子,也不是恋人。
『要是陛下扑上来,请您务必跟他发生关系。』
(啊!)
……突然问,她想起凯缇库克给自己的建议。
『请记住,唯独身边只有路希德陛下一个人的时刻,您才能称赞他。两人独处时,假如陛下问您为什么称赞其他男人,请您一定要这么说:
「这都是为了赞扬您所做的练习罢了」。』
她是这么对洁儿说的。如果路希德觉得嫉妒,就表示他现在爱的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洁儿本人。
(路希德会爱我……?)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那时她诧异地这么想,不过在大肆赞美马克巴金侯爵的洁儿身边,路希德的心情确实愈来愈糟糕。在远处观察的南塞公爵夫妇也说,一眼就能看出路希德在嫉妒。
(路希德会嫉妒?真的会有这种事吗?他真的会忘记梅莉露萝丝,转过来注视我吗?)
母亲卡露莲席思也曾唱道『过去的恋情成了回忆』。无论是谁,初恋总有一天都会成为回忆,就连她的母亲也谈了两次恋爱。
不过,路希德在第二次的时候会选择我吗?
洁儿并不期待自己得到像梅莉露萝丝那样的爱。冷静想想,自己跟身为艾兹森国王的他身分并不相配。就算他最后还是选择梅莉露萝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现在:是另一回事。
『现在』他说很高兴有我在身边。在月光下,他腼腆地笑着说「谢谢你留在这里」。那纯真的笑容就像孩子一样。自从见到他的笑容,我就再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表情。我想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让他专属于我一个人。
洁儿已经明白了:心会变迁,会像随着时间经过而变色的树叶一样,逐渐变成不同的事
物。她知道人会谈好几次恋爱,会将过去当成回忆然后继续活下去。人心是无法独占的,无论是谁都无法永远得到路希德。
(可是,如果要完全发挥出我这辈子唯二次、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任性,全盘吐出我心中
的傲慢,那我要说『现在』的路希德是只属于我的!)
只属于我的人,只属于我的路希德。我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也不允许任何人碰触。『现
在』他是专属于我的人。
难道说,这份感情就是恋爱吗?
(这种复杂又丑恶、自私又任性的孩子般的感情就是恋爱……?)
她不懂。
洁儿深吸一口气,想恢复冷静。但是肺部却被不熟悉的香味填满,她不由得呛了一下。
(怎么办?现在的我就像个孩子,都搞不懂我自己了。但是,只因为无法如己所愿就哇哇大哭……这不就是小孩子吗?)
真希望有个准则能告诉她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不过,这是她至今为止不曾经历过的事,所以完全无法仰仗自己的知识。
『这个时候,王妃殿下您一定要向陛下表白真正的心!!』
她不禁想起凯缇库克与萨拉密司激动的表情。对哦,她们曾传授她一个珍藏的秘密策略。
如果有跟他两人独处的机会,他朝洁儿扑过来的话,就要跟他——
「发生关系!」
「现在吗?」
一回过头,洁儿便愣住了。路希德就在那里。
「呀啊啊!路希德!?」
「——干嘛,怎么了?」
「刚刚刚刚刚、刚、刚刚……刚……」
刚刚那句话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哦。这句话,洁儿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好好说出口,而且完全掩饰不住对于丈夫竟然就在背后的震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问我为什么……」
路希德有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又板起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即便在宛如笼罩着一层薄纱的房间里,也看得出他似乎脸红了。
「刚才摇铃侍女不是有摇铃吗?」
「我、我没听到。」
「是、是喔……」
「是、是的……」
两人就这样陷入不自然的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路希德。
「……我说啊,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
「咦!?啊,那是侍女焚的香……啊,不过我调查过内容物了,这没有毒。」
「这样啊。」
「你今天,呃……是跟骑士团的人开会吗?」
「咦?啊,嗯,对。需要做几个最后的确认。毕竟无论是我还是那些团长,都没有执行过这种大规模的远程作战。」
洁儿点点头。在这次作战中,四骑士团的团长跟路希德本人都不会同行。虽然交由可以信赖的部队长负责,但还是有无法亲眼看到状况并马上判断的难处。
「没问题的,每一位副团长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强者,曾与你一起跨越过无数战场。而且这次的目的是佯攻,是为了要吸引奥兹马尼亚跟星格里欧骑士团的注意,我想发生实战的可能性很低。」
「但是,奥兹马尼亚在四处搜罗佣兵毕竟是事实。在那个欧斯王子的名下,有上千名佣兵受到雇用的迹象。」
路希德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们原本以为穷得没钱雇用佣兵而不放在眼里的奥兹马尼亚,竟然拿出了钱。
「说不定是那个泛树族的尼兰代垫的。」
再加上尼兰诱使草原部落人心动摇,教唆他们反叛艾兹森。向尼兰借了钱的部落恐怕很难拒绝他的提议,那些请他帮忙贩卖部落中生产的羊毛与商品的部落也无法跟他断绝关系。
「难道尼兰的恨意深到这个地步吗?只因为怨恨不肯承认自己为亲生子的强古嘉顾大
老,就选择帮助奥兹马尼亚?」
「不晓得。唯有这点,得跟叔叔见面谈一谈才会知道。」
路希德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尼兰,是在跟父亲费尔札特打内战的时候。
「那时候,尼兰叔叔已经坐拥庞大财产与北方的势力。我的确想得到他的力量,但他提
供协助的条件是要我跟强古嘉顾诀别,结果我拒绝了他的帮助。也许他对这件事怀恨在心
吧。」
原来如此,洁儿说道。奇怪的是,谈这种政治话题时,她跟路希德的对话就很顺畅。
不对。
不对。
其实我想谈的不是这种事。
你明天就要去帕尔梅尼亚。
我下周就要去凡希坦斯。
你在帕尔梅尼亚或许会见到梅莉露萝丝。
我在凡希坦斯或许会见到琪琪。
你或许不会回来了。
若情况真是如此,那么我也回不去了。
我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我们或许会失去夫妻的名分,甚至连像现在这样谈话的机会都会失去。
可是我真窝囊。一旦面对面,说出口的就统统是这种没有情趣,只像一个政府要员会说的话。
此刻路希德也显得有些尴尬。
「我担心的是,尼兰是个狡猾的人。假如他协助奥兹马尼亚进行地下工作,派往北方的
远征部队或许会出现背叛者。再加上如果在他的主导之下,奥兹马尼亚跟凡希坦斯秘密结
盟……」
「但是,尼兰背后似乎没有凡希坦斯的影子。以马凯翁马克巴金给我的感觉,凡希坦斯想卖人情给艾兹森似乎另有其他理由。」
「……是因为你姊姊在哈克朗王的后富吗?」
「!」
洁儿惊讶地凝视路希德的脸。与先前谈论用兵时身为司令官的诚挚不同,他脸上有着另一种真诚。
「你是因为想去见她,才会要马克巴金宰相带你到后宫看看吗?」
「那是……」
她猛然一惊。
「你怎么知道……」
「我听他本人说的。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害我丢了不必要的脸。」
……这表示是马凯翁自己对路希德说出了琪琪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
「是他主动求见,就是在你跟他上街游玩的那天晚上,不过只谈了短短半刻钟。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那是因为……」
该说出凯缇库克传授的秘密策略吗?洁儿烦恼了起来。她该说,因为我把他当成练习对
象。
一切都是为你而做的。
为了明白你现在究竟倾心何人而做的。
「路希德,其实那是……」
「哎,既然你姊姊在那里,我也是可以理解啦。但是一般人都会吓一跳吧,自己的妻子竟然提出想去别国国王的后宫看看。」
她迟迟说不出口,对话就这样进行了下去。看来路希德以为洁儿之所以亲近马凯翁,是为了套出琪琪的情报。
「他也跟我提到『我在谒见中向王妃殿下说了有失庄重的话,但那其实是因为如此这般,
我国国王并无其他意思,请您放心……』诸如此类的话。毕竟凡希坦斯是来跟艾兹森致歉,总不能在回去前引发无谓的争端。」
「凡希坦斯那边比想象中更顾虑我国呢。」
「也许是因为你姊姊将会生下哈克朗王的小孩吧。」
听到这句话,洁儿心中一惊。那个琪琪成了国王的宠妾,怀了孩子……这种事有可能吗?
(哎,琪琪拥有令人惊心动魄的美貌,甚至连红玫瑰都会相形失色,又是个率直的好女
孩,就算是恶名昭彰的怪人国王说不定也意外地宠爱她呢。)
虽说是怪人,但哈克朗王与无论男女老幼、从摇篮中的幼儿到一脚踏入坟墓的老人都十分欢迎的奥兹马尼亚王不同,听说他无法爱上人类,这点颇令人担忧。
「如果是这样……只要琪琪幸福就够了。」
「你想见你姊姊吗?」
「我想见她!」
看着迫切大喊的洁儿,路希德一脸难受地眯起眼睛。
「你这么想见她吗?」
「琪琪是为了我们才被卖掉的,她被根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口贩子带走。直到最后都一直笑着……姊姊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说,你们没有我不行,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成天挂在嘴边……被卖掉的女孩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在花街长大的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每天都在想,不知道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路希德露出苦笑。
「也对,婚礼那天晚上你也提到这件事,说得非常拚命。」
「你还记得……?」
「对。」
路希德依旧带着苦闷的神情,点了点头。
「那是在发现你不是梅莉露萝丝,我气得走出去之后。我记得冷静下来回到寝室时,我对你说我放你走,而你给我的回答是你不会逃。然后你问我,明明拥有在这个年纪就打倒父亲的力量,往后数十年的时间却只是个艾兹森公国国王,这样我能满足吗?」
他将手翻过来,注视着掌心。那动作就像在回忆至今以这双手掌握过的事物。
「呵,我没想到冒牌货在身分暴露后不仅毫无动摇……还反过来向我挑衅。」
「那是因为……」
因为她哪跟星石精灵蜜瑟罗黛缔结契约,整个人都豁出去了。她想都没想到会那么轻易会被非人生物——蓝宝石精灵救出困境。
「……你对我说,你不会逃,因为你的敌人是帕尔梅尼亚的地下掌权者,你需要能与那个国家抗衡的力量。你说你姊姊被卖掉,妹妹也行踪不明,在全家能再次一起生活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嗯,我就是这么说的。大概吧。」
「那时候,我……觉得很羡慕。」
「羡慕?」
「你每次提起家人时,我都觉得很羡慕。明明十岁以前都在不同地方生活,但感觉你们几年之内就建立了羁绊。你们的母亲是娼妇,没有父亲,那里也绝对不是能让孩子过着富足生活的地方,但你谈起安迪鲁的回忆时看起来总是很开心。我难以置信。长久以来不曾一起生活的母亲,只有一半的血缘联系的姊妹,雇用你母亲的娼馆老板娘,这样的成员竟然能成为真正的家人?我自己……就做不到。」
「你指的是……」
你的父亲与母亲吗?话说到一半,洁儿便闭上嘴。不能随便说出口,因为这件事在路希德心中,是最为脆弱的部分。
就是因为这样,这个人才会无法割舍黎戴斯。因为现在只有黎戴斯知道自己不受疼爱、遭到疏远的理由了。
(路希德?)
怎么回事,今天的气氛跟以往不一样……?
从进来房间开始,苦恼的气息就象是披肩一样围绕在他身上,而且他说话的神色看起来十分痛苦。
「我会对你大发脾气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吧。我不想认同。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等于是在说不受亲生父母所爱是我自己有问题。
我无法承认这种事,也不想承认。所以才会痛骂你一顿。」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洁儿连忙摇头。
安迪鲁娼妇的女儿、与恶魔缔结契约的无耻女人、精通各种毒药的寒冰魔女……她不禁想起过去从他口中吐出的各种斥骂。但是,现在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她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会伤得这么深。
「与你结婚的那一天,我的灵魂彷佛溜走了。回国之后,我的生活就一直是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成为艾兹森国王,得到强大军队,让帕尔梅尼亚见识到我的存在感。
当上国王,并娶得帕尔梅尼亚公主,让我自己的野心一下子都满足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得知你是冒牌货后,我的眼前突然立起一道高墙,让我非得跨越不可。你就好比是给了我目的。」
「我给了你目的……」
「每当你说想救出你的姊妹,为母亲复仇,我就会一直思考自己战斗的理由。
我确实想成为艾兹森国王。一方面的确是因为跟梅莉露萝丝的约定,不过当我试着进一步探索,就发现在内心深处另有其他理由。
我……真正的我……说不定……根本不想当什么艾兹森国王。」
「路希德……」
随着吐出一句句话语,路希德那走投无路的神情也变得愈来愈严肃。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继续对着讶异的洁儿诉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跟母亲,还有忘了我的艾兹森人民看见我这个人。所以我就想,既然他们认为黎戴斯比我更适合当王太子,而把我送去当人质,那么只要我能成为艾兹森国王……只要我变得比父亲更强,得到草原部落的认可,我这个人的存在就会得到承认。因此我选择了战斗。我懂的只有战斗。
——我率领两万大军回到睽违已久的帕鲁耶姆。我呼吁退守圣安琪莉王宫的母亲投降,
而母亲也步出了王宫。我本来是想拯救她的。我不得不手刀父亲,但她是强古嘉顾的侄女也是养女,因此草原部落那边打算领她回去。我想让母亲找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其实我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但她应该恨着我这个对父亲造反的儿子,所以我觉得即便是在远方也好,希望至少她能——」
他嗫声说道「好好活着」。
但是洁儿知道,这个愿望终究还是没能实现。
「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自杀了……」
他的母亲穿着草原部族的纯白丧服出现在呼吁她投降的儿子面前,毫不犹豫地用短刀刺进自己的脖子。
那是竭尽全力的拒绝。
(啊,原来如此。路希德在这个时候失去了一件自己该做的事,而且那还是他最大的行为动机。)
光是想象他感受到的绝望有多么深,洁儿就一阵心痛。再加上连他以为总算能重逢的梅莉露萝丝都是冒牌货,洁儿觉得真亏那时候他没有动手shā • rén,还能冷静听她说话。
「我很羡慕你,而且渴望着你拥有的事物。我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倾注到了你这个人身
上。在这三年之间,我注视的一直都是你。」
「路希德……」
「我知道在这段期间,我心中一直有个人在责备我。那个人要我忘了梅莉露萝丝,跟
你……跟洁儿你一起活下去。对艾兹森有利的已经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你,洁儿。所以有你在就够了。无论是国民、家臣还是骑士团团长,大家都已经认可你了。所以,我没必要再执着于梅莉露萝丝。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见她了。也没必要特地去找她,逼问她为什么没有来艾兹森。要是我这么做之后,她又做了像我母亲那样的选择,我也会很难受。而且说她是异教徒的这个推论也很合理,她几乎不吃经过加工的食物,就好像……对,就好像精灵一样。」
「精灵……」
「她是精灵,是幻影。但是,我却碰触得到你。」
路希德这句话让她内心一动。
「路希……德……?」
「长久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待你的。我知道的爱情只有一个种类,所以才会一直以为跟那不同的就不是爱情。
但是,在你说出想去凡希坦斯之后,对于你将要离开我身边这个事实,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因为要是让你离开,你或许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这个……」
洁儿支吾其词。假如路希德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回应了梅莉露萝丝的召唤,艾兹森就会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洁儿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同时,她也感到很寂寞。
所以就算无法永远得到他这个人,如果只是,“现在”的他,说不定可以分给自己一段时间。她一直都是抱着这种贪心的想法。
得到『现在』的他。
换句话说,即使是一瞬间也好,一晚也罢,希望能留下与他相爱的回忆。
(那就是与路希德缠绵。)
『请您跟路希德陛下发生关系。』
她甚至想过,要是现在真的能演变成凯缇库克所说的那样,该有多好。
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路希德对自己真的有一点爱意就好了。
「我有好几次把对你的感觉,跟对梅莉露萝丝的感觉拿来比较。但是无论思考多少次,我心中的梅莉露萝丝都没有完全消失,爱情没有褪色也没有变化。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就是忘不了那个人呢?现在待在我身边的是你,支持着我的也是你。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不在这里,那时她没有来到我身边。照理说忘记她也无所谓了。
可是我忘不了。过去只有那个人,因为过去就只有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那个
人,在那个艾斯帕尔达王宫的蓝色庭园中,对我说她需要我。」
——花的芬芳,与此生的第一个吻。
还没完全成人的少年与少女所做的仅属于两人的秘密约定。
『路希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愿意把我从这个鸟笼放出去吗?』
『我会一直等待,在这个蓝色庭园之中。
即便你已经忘了我也一样。』
之前侍女点亮的蜡烛俏声无息地熄灭了。在黑暗加深了些许的房间中,洁儿自那个婚礼之夜以来,第一次跟路希德隔着床长谈这么久。
(梅莉露萝丝对他说,她需要他。)
『我需要你。』
那是为了活下去所『需要』的正当理由。
所有的爱情都是源自于精神上,或者是实质上需要某个人。洁儿之所以自幼便一直追逐着格列凡的背影,是因为除了被他需要以外没有活着的意义。坦白说洁儿也一样,要是没有琪琪跟赫丝,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现在会在哪里做些什么。
『需要』。有别于诉诸于口的言语,另一种给予人生存力量的事物……
(这无限近似于爱情,但是却又比爱情更迫切。)
「我觉得自己很优柔寡断。明明希望你留在身边,但我无论如何就是会想到你还有最重要的家人在。
而我也忘不了那个人留下的话语。」
「这么做是正确的。路希德,这就是你的正直之处。」
「这才不叫正直。」
他有点生气地抬起头。
「现在,我正在等待着从你口中说出仅仅一句珍贵如金的话语。我的心情比祈祷更殷切、
更窘迫,好像心脏正在受到折磨一样呼吸困难,一面想着『求求你、求求你』,一面继续等
待,等你对我说出那句话。」
「说出那句话?」
「对。我期待你在这里说出口,即便解除那一晚与我订下的契约,你依然有留在我身边的理由——」
「!?」
他朝着洁儿伸出手。
「来,现在就让我们解除那时候的契约吧,洁儿。」
洁儿大大吸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她却吐不出去。
「你不需要为了替母亲复仇而协助我,不需要为了我的野心跟梅莉露萝丝而灭亡帕尔梅尼亚。我也会忘掉没能得到的家人,无论是艾兹森人民的夙愿、身为一国之君的义务、男人的野心与战士的斗志,这些重担我都要在此时卸下,然后——」
(然后……)
从疲倦的驴子拉着的这辆名为艾兹森的豪华六头马车上,将这三年之间一个个累积起来的箱子搬下来。
然后,路希德……
假如在你我之间遗留有什么事物,不管有多么渺小、外表多么难看都不要紧,那会是——(那会是所谓的爱吗?)
「我认为那就是爱情。」
洁儿自然地吐出一口气。
「我也认为那就是爱。」
用头脑想也想不明白的答案,她用心回答了。
「你眼前也存在着那个事物吗?」
「是的。」
「那就请你为我说出口。」
如果可以这么形容,洁儿要说此时的路希德眼睛下方发红,带着宛如接受审判的罪人般的神情望着她。洁儿内心十分激动。他毫不掩饰对爱情的胆怯以及露骨的寂寞,向自己坦白一切,这让她满心愉悦。
她感觉到一股独占欲。
啊,现在他是属于我的。因为渴望得到我,像个耍性子的孩子一样恳求的他确实是属于我的。
『现在』就是如此。
「如同你有梅莉露萝丝,我也有家人,还有朋友……有绝对忘不了的人存在。可是
『现在』我想一直注视着你。」
话一说出口,她便觉得全身发烫。
「老实说,如果要诚实而毫无隐瞒,那么我得说我眼前的箱子不是什么漂亮的玩意儿,而且我好想把你关在里面,一生都不让别人看见。」
路希德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他应该没想到洁儿会说出这么激烈的话语。
「说真的……真要坦白说的话,你忘不了梅莉露萝丝让我很不甘心。对你而雷最重要的那句话是她先对你说的,让我很不甘心。
可以的话,我想超越她,不想输,因为我明明也需要你。我非常、非常……对你有很多
的、真的是打从心底……」
这股在心中溃堤满溢而出的廨情,该怎么传递给路希德才好呢?洁儿为此焦虑不已。
她开始后悔自己一直没有学著作诗。
(啊~真该更认真听凯缇库克上课的。我找不到能贴切形容此时这种心情的美丽词汇¨)
这就是疏于学习、轻忽怠慢的后果啊。洁儿想都没想到,不善言辞竟然会在如此重要的一刻大大左右人生。看来凯缇库克说得没错,丰富的词藻跟诗词创作是很重要的。现在洁儿就连要对路希德充分表达自己的心意都做不到。
光是一句『我爱你』根本不够。
她不想输给对他宣称『我需要你』的梅莉露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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