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受托之物(2/2)
结束与厄巴托夫密谈的隔天夜里,堤格尔等四人正藏身在离王宫不远的小路之中。除了达马德之外的三人,身上都穿著随处可见的麻衣,并在上头套上盔甲、戴上头盔、手持长枪——他们正假扮成巡逻王宫的卫兵。
白昼时分熙来攘往的街道,在入夜后却显得冷冷清清。毕竟到了晚上,基本上是不会有人来王宫办事的。
即使如此,还是有些诸侯正开著小型宴会,也有人似乎还在忙于工作,所以仍有好几间宅邸显得灯火通明。不过,只要外头没传来太过夸张的骚动声,他们应该是不会走出宅邸的。
厄巴托夫在昨天晚上分享了许多的情报。其中包括了尤金被囚禁在离宫地牢;而离宫为前前任国王所建,如今已弃置不用,所以看守人数也不多;以及离宫被庭园包围,易于潜入和脱逃的消息。
「您知道的可真详细。」
被堤格尔一脸钦佩地这么说,厄巴托夫随即笑著摇了摇头。
「在尤金卿被关入牢里后,我曾被允许探监过一次。虽然不被允许交谈,但我还是见到了他的身姿。当时的他看起来气色相当不错……而在那天之后,我就经常在离宫一带闲晃,盘算著能否再次见面。」
至于卫兵的武具,则是透过墨吉涅武器商人峡亚调度,卖给他们极为相像的装备。峡亚还说过「要是能给我四、五天的话,我就找认识的放款人弄些真货过来」,不过被面露苦笑的堤格尔一行人郑重地拒绝了。据他所言,有些穷困的卫兵会将武具拿去钱庄做抵押品,藉以借取金钱。
——话又说回来,想不到在订定计画之后,居然才隔一天就采取行动啊。
堤格尔也曾担心过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毕竟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应该更加谨慎行事才对。
然而,他们并不清楚尤金能不能长保平安无事。据说他入狱至今,已经过了将近四十天的时间。米隆就不用说了,就连凡伦蒂娜也没有要释放他的意思。
此外,他们虽然会时时确认是否有人暗中跟随,但厄巴托夫就不见得会这么做了。他有可能被米隆视为需要警戒的对象。
况且,堤格尔等人也已经在王都待上四天了。要是被人察觉的话,他们就无暇去营救尤金,反而得以自身的安全为优先。
基于这些理由,他们决定在今晚展开行动。
月亮绽放著光芒,堤格尔等人仰望著群星闪烁的夜空,待在小路忍受寒风的吹拂,静静等待时机到来。在堤格尔的视线前方,有好几名卫兵间隔著相同的距离守在庭园四周。一旦到了他们换哨的时间,就是堤格尔等人动身的时刻。
就是仅凭藉卫兵手持的火把火光,也看得出庭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是在天还亮的时刻造访,色彩缤纷的冬季花朵肯定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吧。
在庭园遥远的另一侧,离宫正化为漆黑的影子矗立在黑夜之中。虽然从火把的火光可以看出该处也有人员看守,不过人数顶多就只有一至两人而已。
在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月亮爬到更高的位置时,几名卫兵便出现在庭园里头。他们已经做完交接,正准备站到分派好的位置上头。至于上一班看守的卫兵,如今则是打著呵欠或是伸著懒腰,慢慢地走离原处。
「走吧。」
葛斯伯虽然这么说,但却被堤格尔以「再等数到三十的时间吧」为由制止了。他在嘴里慢慢地数到了三十。明明空气极为寒冷,他的额头上却浮现出汗水。而之所以感觉盔甲莫名沉重,大概是因为还穿不惯吧。
堤格尔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将冰冷的夜气吸入肺中,呼出炽热气息。
「走吧。」他对葛斯伯和纳姆说道,至于达马德则是在这里等待三人回来。虽说确实有必要安排人手把风,也必须确保退路,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让墨吉涅人扮卫兵的话,说什么都会被人识破的。
「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在收下达马德的话语后,堤格尔等人朝著庭园迈出了步伐。当然,他们很快就被卫兵发现,并被喊住了。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要去离宫的地下换哨。」
纳姆以光明磊落的态度报上了部队名和自己的名字——这也是厄巴托夫在今天一路调查到下午的成果。卫兵们点了点头,像是要他们继续前进似地退到一旁。
「话又说回来——」
就在堤格尔即将通过之际,忽然又受人攀谈,让他不禁僵住了肩膀。
「怎么了……?」
「部队长说,最近似乎有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会拿武具去抵押换钱啊。据说最近会做装备清查,你们也在交接的时候提一下吧。」
「知道了,我会带话的。」
对方的口气不怎么严肃,而是像在闲话家常,是以堤格尔也耸了耸肩回应。对话就此结束,堤格尔等人走入了庭园之中。在走离卫兵们十余步的时候,他们才松了口气。
在那之后,一行人又过上了两批卫兵,但全都被纳姆以自然的态度打发掉了。那些卫兵也没有特别起疑,就这么信步离去。
——要是状况不对的话,就得杀了他们才行。
这样的念头,让堤格尔的内心变得湿冷起来。不过,青年紧闭双唇,暗自要自己振作起来。这里虽非战场,却也是敌方的地盘。若不痛下杀手,他们就会遭到逮捕,而尤金也会无法获救。他必须避免让事态演变到那一步。
过了一阵子,堤格尔等人抵达了目的地——离宫的前方。他们看著矗立在眼前的黑影,冒出了「比想像得还要小上许多」的感想。建筑物的细部雕饰几乎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离宫的入口仅有正门一处,看守的卫兵也只有一人。门扉的两旁挂著火把,照亮了周遭一带,而两侧还各设置了一座经过精心修整过的大型花坛。
卫兵头戴头盔、身穿盔甲、手中持枪。他看到堤格尔等人后,虽然问了一句:「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却没有露出警戒的神色。这回由堤格尔报上了冒名顶替的部队名和姓名。
「老实说,是上面要我们把关在牢里的男子带出去的。我是觉得在这种时间搞这一套有点奇怪啦……」
「原来如此,看来总算是要处决了吗?」
「不、那个,我也没收到详细的说明。」
堤格尔之所以表现得略微结巴,是因为听到了令他为之一惊的词汇。而趁著卫兵分神之际,纳姆以行云流水的动作绕到了卫兵身后,将手上的长枪扔到了花坛上头,接著抽出了短剑。纳姆迅速按住了卫兵的嘴巴,并以另一只手握持的短剑撕裂了他的喉咙。
这些动作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卫兵看起来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躯重重地向前一倾,被葛斯伯及时托住了。要是让他倒地发出噪音,那就大事不妙了。
在纳姆把风的这段期间,堤格尔和葛斯伯抱起变成尸体的卫兵,将他藏到了花坛旁边。如此一来,在短时间内应该就不会被发现了吧。虽说还有血腥味的问题,但他们对这一点束手无策,因此就不管了。在搜过卫兵的身体后,他们取出了钥匙。
堤格尔打开了离宫的正门,朝著里头踏出脚步。
眼前虽然是一片宽广的空间,但却连一个像样的摆设品都没有,显得空空如也。也许是为了看守之用,墙上挂了两支点著的火把,对著无人的大厅投以朦胧的光芒。而其中一支火把同时照亮了通往地下的阶梯入口。
「明明都将尤金卿收监了,这里的警戒也太薄弱了吧?」
堤格尔压低声音说出他感到在意之处,纳姆则是回答道:
「也许在获得代理统治者的地位后,尤金卿就变得毫无用处了吧。也可能是基于某些理由,所以就算放跑了他也不会构成阻碍。」
「那还不如早点释放他,这样我们也乐得轻松啊。」
葛斯伯叹息道。在堤格尔的带头下,三人走下了阶梯。
地下室相当狭隘。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走道,左侧是一整面的墙壁,至于右侧则是以铁栅门隔出了一间间牢房。在每座牢房之间,都插著一支火把照明。
在这里看守的,就只有位于走道尽头的两名卫兵而已。在火把的照明之下,他们的盔甲正反射出淡灰色的光芒。
走道的宽度仅能勉强让两名成人并肩而行。纳姆以光明磊落的态度领著两人走在前方,对著面露讶异之色的卫兵们说道:
「侍从长阁下有令,要将尤金带出牢房。」
「侍从长阁下吗?他有何用意?」
其中一名卫兵以略带惊讶的口吻开口。在纳姆说明之前,另一名卫兵便以傻眼的口吻接话道:
「应该是又想好好痛骂一番吧。他之前就曾经只为了做这件事,特地跑到这里一趟呢。战姬大人——第一王子辅佐官阁下可有什么吩咐?」
卫兵的后半句话是对堤格尔等人说的。纳姆一时之间想不出合适的应对,只得嘴上嚷著「她是怎么说来著」,露出了作势思考的模样回头望向堤格尔。堤格尔慎重地挑选了用字遣词,开口说道:
「好像是要我们看住他,别让他有可疑之举。」
这只是堤格尔擅自推测,认为凡伦蒂娜应该不会对尤金做出超乎必要的危害,并以此为基础胡诌的话语,不过两名卫兵似乎不疑有他。一名卫兵走到铁栅门前,打开了巨大的锁头,接著对牢房里喊了声「出来」。
在间隔一阵短短的沉默后,一名男子自牢房里现身了。那是尤金。
在火把的照明下,可以看出他的脸庞明显消瘦下来,头发和胡子也蓬乱无比。他身上穿的是麻制衣服,双手被木枷铐住,双脚也被绑上了脚镖。脚镖的炼子极短,看起来不容易拔腿跑步。鞋子似乎也遭到没收,目前的他光著两只脚。
即使憔悴至此,尤金也没有对卫兵展露出惧怕的神情,而是打直了背脊伫立著。由于他乍看之下并无外伤,让堤格尔暗自松了口气。
堤格尔和葛斯伯一左一右地抱住了尤金的手臂。此时的尤金比外观还要轻上许多,让堤格尔再次萌生了不安的念头。
「那我们就此——」就在堤格尔正要迈步之际,卫兵叫住了他。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啊。」
纳姆走上前来开口欲答,却被卫兵伸手制止。他将目光投向堤格尔,眼里透露出猜忌的神色。
「就由你来回答吧。」
堤格尔按捺住急远膨胀的不安,报上了冒名顶替的部队名和姓名。卫兵的脸色微微一沉,向前踏了一步。
「你的口音真古怪,是哪边出身的?」
这令堤格尔为之语塞。没能立即回答的反应,更是加深了卫兵的疑惑。就在卫兵架起长枪的瞬间,堤格尔也几乎同时扔下了长枪放开尤金,蹬地向前冲去。卫兵刺出的枪尖削过了堤格尔的左臂,而堤格尔则是抽出了藏在腰间的短剑。
下一瞬间,在卫兵还没来得及出声吶喊之前,鲜血便在黑暗之中四下喷溅。卫兵搞错了先后顺序——他应该在刺出长枪前先大喊出声才对。
纳姆冲向了另一名卫兵。卫兵挥出自己的长枪,打落纳姆即将刺出的长枪。然而,纳姆是刻意引诱他这么出手的。
纳姆迅速欺近距离,朝著卫兵的脸孔毫不留情地砸出一拳。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不让他们发出声音来。卫兵流著鼻血,嘴里迸出了shen • yin和唾液。纳姆拔出短剑,以一只手封住了卫兵的嘴巴,并将短剑的刀刃没入他的喉咙。卫兵临死前的惨叫并没有传到外面去。
堤格尔和纳姆小心翼翼地让两具尸体躺倒在地。堤格尔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纳姆则是心平气和地回了句「别放在心上」。狭窄的通道里登时充斥著血与死亡的臭味。
被葛斯伯扶著身子的尤金虽然没有出声喊叫,但对于眼前上演的光景,他似乎还是藏不住内心的惊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尤金卿,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是我——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摘下头盔,让尤金看清自己的脸。虽然假胡子还没摘下,但应该认得出来才是。堤格尔之所以挤出笑容,是为了传达自己对他平安无事所感受到的喜悦。尤金虽然睁大了双眼,但很快就恢复冷静。
「你们会以这种方式来救我,就代表目前什么事情都还没解决对吧?」
「是的。我晚点会向您说明,现在赶路要紧。」
在堤格尔与尤金短暂交谈的这段期间,纳姆已经从尸体上摸出了一串钥匙,并打开了木枷和脚镣。
「我们会以押解的形式带您离开,请您忍耐到离开王宫为止。」
如果尤金身体还算健康的话,三人原本还打算让尤金穿上头盔和盔甲伪装卫兵,但葛斯伯才刚松手,尤金就立刻呈现出脚步虚浮的模样,看到这样的光景,三人也只能放弃这个方案了。
堤格尔和葛斯伯左右搀扶著尤金,并由纳姆打头阵。
四人走出了离宫。尤金仰望夜空,叹了一口气。
「原来现在是晚上啊……我好久没看过天空了。」
在黑暗笼罩之下,四人迈步于庭园之中。就在走到庭园中央一带的时候,纳姆停下了脚步。只见疑似是石像物体的阴影处,冒出了一团看似油灯的火光。
堤格尔等人提高了警觉。那不是火把——这也代表那人并非卫兵。
「在那边的是谁呀?」
提著油灯的那人出声唤道,朝著这里走了过来。要是在这时逃跑的话,只怕会勾起对方的怀疑,进而高声吶喊。若要让对方安静下来,得再拉近一些距离才行。
纳姆退了一步——这是为了用三人的身子遮住尤金。如果尤金被人发现,他们打算编个理由说明自己正在押解途中,但能不被察觉到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
光源逐渐靠了过来,在认出提著油灯的人影后,堤格尔不禁暗自抽了口气。
那人竟然是侍从长米隆。
纳姆表现出平静的模样,报上了冒名顶替的部队名和姓名。
「在下目前在这一带进行巡逻。」
「天气这么冷,真是辛苦你们了啊。感谢你们如此尽忠职守。」
米隆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疑惑,他像个慈祥和蔼的老爷爷般露出沉稳的笑容,向堤格尔等人笑著搭话。眼前的米隆是堤格尔所熟悉的那名老人,在卢斯兰身体仍健康的时候,他总是以这样的态度待人接物。
「光是有幸得到您的赞美,对我等来说就是感激之至……」
纳姆估量著自己和米隆之间的距离,以不显得可疑的动作答谢。只要能把他挟为人质,要逃出王宫应该也会容易许多吧。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纳姆的这项计画却无声无息地遭到摧毁。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名卫兵朝著他们走了过来。由于众人将注意力都投注在米隆身上,是以察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其中一名卫兵看著堤格尔等人,讶异地开口说道:
「你们几个是谁啊?」
一道紧张的气息窜过了堤格尔等人的背脊。他们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该强行动粗、将米隆挟为人质?还是该抱著尤金拔腿就跑?
还是该让堤格尔和葛斯伯牵制卫兵,使纳姆趁这段时间压制米隆?有办法顺利成功吗?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米隆可能会从他们手里逃脱,并叫来援军封锁退路。卫兵手中的长枪枪尖反射著油灯的火光,发出了不祥的光芒。
堤格尔、纳姆和葛斯伯交换了视线,一齐点了点头。
三人将尤金置在原地,一口气与卫兵们拉近距离——他们打算先瘫痪持有武器的对象。在解决卫兵后若还能抓住米隆,就将他挟为人质,若状况不允许,就放著他不管,展开逃亡。他们就此决定了行动方针。
堤格尔使枪的本事虽与外行人无异,但仍是完成了牵制的目的。在卫兵向左闪避之际,葛斯伯迅速送出了手上长枪。卫兵的喉咙遭到贯穿,手中的长枪落地,身子也重重一晃,瘫倒在地。纳姆也在这段期间收拾了另一名卫兵。
这时,尤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就连距离最近的堤格尔,也是以背对他的姿势离了两、三步之远。
「尤金……?」
米隆愣愣地低喃道。他的双眼看的并非卫兵们的打斗,而是尤金。一直到刚刚为止,尤金的身影都被堤格尔等人遮住,因此米隆浑然未觉。
如今,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遮蔽物。
「尤金!你这混蛋!」
米隆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起来。老侍从长在瞬间掌握了状况——眼前的卫兵们是冒牌货,他们是来协助尤金逃狱的。
米隆拋下油灯,露出了凶神恶煞般的神情扑向尤金。堤格尔一行人完全没料到米隆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尤金虽然试图闪避,但长期的狱中生活让他的动作迟钝许多。他没能躲过朝著自己冲来的米隆,两人随即纠缠并摔倒在地。
堤格尔和葛斯伯急忙赶到两人身边,但米隆的行动却比他们更快了一步——掉在地上的油灯火光映出了浅灰色的刀刃反光,尤金正痛苦地发出shen • yin。堤格尔等人将米隆从尤金身上扯开,用力将米隆甩向地面。
然后两人看见了——尤金的左侧腹被染成了一片深红,也看见米隆手上握著一把染血的短剑。
堤格尔等人从未想过米隆身上会配戴武器。虽然他们无从得知,但那是维克特王过去赐给米隆的驱魔短剑,而米隆平时虽然不会配戴武器或凶器,却会随身携带这件驱邪物。
「尤金卿……」
堤格尔抱起了尤金。在这段期间,米隆所穿的衣服也不断地被流出的鲜血侵蚀,并化为血珠打湿了地面。堤格尔著急地割断自己的袖子,弄成长状布条捆住了尤金的侧腹——但这道伤口似乎相当深,缠上去的布也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然而,堤格尔目前也没办法为他做更多了。他背起了尤金,葛斯伯和纳姆虽然环顾四周,但米隆的身影已经融入黑暗之中,脱离了两人的掌握。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找米隆了——因为远处的几支火把似乎已经察觉了异状,正朝著这儿逼近。
「尤金卿,非常抱歉,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对于只讲得出这种话的自己,堤格尔忍不住感到一阵气恼。
「这不是……你的错……」
尤金猛喘著气,顶著一张苍白的脸孔回应。
在纳姆的带头下,堤格尔等人在黑暗之中奔跑了起来。当有卫兵阻挡在前,纳姆和葛斯伯就会挥舞长枪将之打倒。三人没停下脚步,向著前方狂奔。
即使脱离了王宫腹地,三人还是又跑了好一阵子。葛斯伯忽然察觉有人追在身后而举起长枪,不过在发现来者是达马德后,他便将长枪放了下来。
「已经变成一场大骚动了,不太妙啊。」
达马德看著被堤格尔背在身后的尤金这么说道。他加快脚步,走到了纳姆的面前。
五人走进小路,连续拐了好几个弯后,钻进了一处更窄的巷弄之中,但达马德却在中途停了下来——他在前方巷口看到了手持火把的人影。人影虽然还没察觉他们的存在,却没有要离开此地的样子。
「搞不好连峡亚那儿也回不去了。」
满头大汗的达马德叫苦道。到了这个时候,堤格尔才察觉自己没戴头盔,似乎是掉落在路上了。纳姆和葛斯伯不知何时也脱去了头盔和盔甲。
「要是消息传到城墙,那就没戏唱了。就算想找地方躲,也会被地毯式搜索抓出来。」
纳姆也沉吟了一声。堤格尔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左手。
是不是该将黑弓唤至手边,动用它的力量呢?只要能破坏城墙或城门,就可以抢匹马逃走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逃脱。
「去南……」
这时,被背在堤格尔背上的尤金以嘶哑的声音开了口:
「去南门的……哨所……」
堤格尔一行人面面相觑。他们摸不透尤金的想法,不过,尤金对王都明瞭的程度远在纳姆之上,况且现在已经没时间踌躇了。全员在这时再次卸下不需要的东西,并将尤金的伤口绑得更紧。
堤格尔和纳姆将尤金扛上肩,达马德和葛斯伯则是分别带路和殿后。纳姆和达马德发出指示,让众人走在小路和暗道之中,过不多时,五人便抵达了南门的哨所。
哨所旁边看得到卫兵的身影,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的气息。在城墙上看守的奥斯特罗德兵,似乎也还没有将注意力投向此处。看来他们运气不错,消息还没有传到这一带。
「谢谢你。你们几位在此稍等,我一个人前去即可。」
在堤格尔的搀扶下,尤金以自己的双脚站上地面。伤口的出血状况已经染红了包扎用的布条,他的脸上渗出汗珠,呼吸也相当急促,却没有要堤格尔等人帮忙搀扶的意思。
尤金踩著沉稳的步伐走到哨所,穿过了门扉。堤格尔等人则是藏在阴影处,等待他从里头出来。不知追兵何时会来到这一带的不安和焦虑,攫住了他们的心脏,但他们仍持续等待著。从远处可见的亮光动向来看,卫兵们目前似乎加强了东方和北方一带的搜索。
尤金从哨所出来时,差不多经过了数到一千的时间。堤格尔等人虽然觉得他们等待的时间比实际还要多上好几倍,但看到他平安无事,还是先放下心来。尤金的侧腹被做过了紧急处理,并缠上了新的布。然后,一名卫兵跟在他的身后,牵了两匹马走了过来。
尤金对著睁大双眼的堤格尔等人露出了沉稳的微笑。
「这座城门的门卫长是我的老朋友。这次虽然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这么开口的,是正在牵马的卫兵。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吧。
「因为有帕耳图伯爵的帮忙,我们才能多次从那些和流氓无异的贵族及商队的刁难下解围。在下虽然听说了尤金卿被关入监狱的消息,但一直相信那仅是空穴来风的抹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堤格尔点了点头。以前莉姆对他授课的时候,曾稍微提及门卫的工作内容。
不只是盘查进入者和目送外出者离去而已,他们也得制止因插队而争吵的人们、安抚态度粗暴的贵族,就连押解企图行贿的商人到公家机关,也是他们的工作范围。尤金想必是多次在这类麻烦事发生时帮忙打了圆场吧。这些累积起来的作为让卫兵们涌现了报恩之情,甚至不惜违反法律。
「——从现在起到数到三十的这段期间,在下会让城门开启一次。」
「谢谢你。」尤金以疲惫的语气向卫兵致谢。
「那看来是告别的时候了呢。」
纳姆轻轻拍了拍堤格尔的肩头。堤格尔惊愕地回头望去,只见纳姆和达马德正露出傲然的笑容凝视著他。达马德说道:
「我还有好几个避风头的地方,如果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的话,要躲到骚动平息可一点也不难。我不会蠢到被那些人逮到的,快点上路吧。」
堤格尔的黑色眼瞳被些许泪水包覆起来。感谢的情绪、觉得过意不去的心情以及诸多一言难尽的激情,在他的内心翻搅不已。而最让他感到难过的,莫过于眼下的状况紧迫到没办法好好道别。他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只有短短的一句「谢谢」而已。
「战姬大人就麻烦你了。」
堤格尔以背部接下了纳姆的话语,让尤金骑上了马,自己也随之跨上马背。为了不让尤金落马,他还用绳子将两人绑在一起。至于另一匹马则是由葛斯伯骑著。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就让我请客吧。我想和你们尽情喝个痛快啊。」
「这样好吗?你的钱包可是会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喔?」达马德回道。
「你可别点那种来路不明的酒,在酒宴上三两下就醉倒啊。」
这相约再聚的约定,成了葛斯伯道别的话语。
城门打开了。一直到这个时候,城墙上的奥斯特罗德士兵们才察觉状况有异,不过一切为时已晚——堤格尔和葛斯伯迅速穿过城门,他们头也不回地快马加鞭,朝著漫漫长夜急驰而去。
「堤格尔,我们要往哪里去?」
并骑的葛斯伯问道。即使周遭几乎是一片黑暗,他依然展露了高明的骑术,没让两匹马儿撞在一起。
「如果要与黑龙旗军会合,我们就得绕个大圈往北走了……」
「我们不往北走。」
堤格尔凝视著前方回答。在跨上马背之际,青年听到了先一步上马的尤金所发出的沙哑话声。
「去帕耳图……」
尤金是这么说的。堤格尔不明白他究竟是想回到帕耳图,还是前往帕耳图就能保障众人的安全。不过,堤格尔认为,确实是该将尤金带到他所深爱的领地去。但至于尤金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堤格尔就没把握了。
敌方很快就会派出追兵吧,他们绝对不能放慢脚步。
堤格尔抱著不安和焦虑的心情,拚命地让马匹持续向前奔驰。
◎
在收到尤金逃狱的报告时,凡伦蒂娜还待在办公室里处理政务。自从当上奥斯特罗德的统治者后,她就从未怠于处理政务。这也许和从小见过许多来哀求娜塔夏协助的贵族后,让她萌生了「不想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决心有关。
凡伦蒂娜首先下达了确认卢斯兰和瓦雷利安危的指示——毕竟协助尤金逃狱的势力,目的很可能不只如此而已。说到这座王宫里会有性命之虞的人物,首当其冲的就是卢斯兰、瓦雷利和凡伦蒂娜这三人了。
接著,凡伦蒂娜下达了搜索尤金的命令,并将范围遍及全王都。虽然这会让时值深夜的王都变得有些吵闹,但也是无可厚非之举。
她很快就收到了卢斯兰和瓦雷利平安无事的消息。在文官气喘吁吁地退出房间后凡伦蒂娜便将视线投向还未处理的文件上头。就算等中午过后再来处理这些文件,应该也不算太迟才是——毕竟她接下来恐怕得到天亮后才能就寝。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在当上第一王子辅佐官后,凡伦蒂娜便放松了对尤金的监视,也减少了看守的人数。虽然没让他到外头放风,不过不仅安排了三餐的餐食,也准备了每天更换用的麻制衣服,还允许他以沾湿的厚布擦拭身体。
这么做有两个理由,其一是为了顾虑支持尤金派的观感。若是待他太过苛刻,这些派系的人们也会加深对凡伦蒂娜的反感,因此有必要适度地给予松绑。
至于理由之二,则是方便让尤金逃狱。一旦他真的逃了出去,凡伦蒂娜就可以藉此向尤金正式问罪,质疑他之所以逃跑,是否证实了与墨吉涅勾结的嫌疑为真。
过去,凡伦蒂娜虽然对米隆说过「要等时机成熟才能处决尤金」,但那只是用来安抚他的说词罢了。
——既然从南门逃跑了,就代表他果然是往帕耳图去了吧。
她很清楚南门的门卫长在心态上是拥护尤金的,之所以没有特别处理掉他,是因为门卫长的能力确实相当优秀,以及就算让尤金逃亡也无所谓的关系。
「要是能在离开城门时逮捕归案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但万事不会尽如人意,没错吧?」
然而,凡伦蒂娜能露出微笑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收到一则报告后,她便立即召了米隆过来。
过了四分之一刻钟后,老侍从长现身了。他虽然换上了乾净的衣服,但右眼一带仍留下了一团显眼的淤青。看到米隆表现得神采飞扬,简直就像是个打败邪龙凯旋而归的勇者的模样,凡伦蒂娜不禁皱起了眉头。
「侍从长阁下,根据报告的说法,您似乎是以短剑刺伤了帕耳图伯爵呢。」
在被冷淡平板的口吻这么一说后,米隆似乎才终于察觉气氛不对劲。
凡伦蒂娜没问他为何会在深夜出现在那种地方,因为过去卫兵就有向她回报过,米隆曾特地造访过那处地牢,为的就只是对尤金破口大骂一番。
「唔嗯。我在察觉那个男人打算逃跑后,心头就忍不住燃起一把火……」
米隆的话语让凡伦蒂娜轻轻叹了口气——米隆还不明白自己已经搞砸了她的计画。黑发战姬将感情压下心底,开口说明道:
「您可记得,在下过去曾向阁下说明过,即使查明伯爵确实与墨吉涅签订了密约,在下也会以其他的罪名进行处分。」
米隆先是连连眨眼,接著点了点头。凡伦蒂娜继续说道:
「若他企图逃狱的话,就让他逃跑即可;我们该做的,是在伯爵逃亡后追究他的过错。而就现在的状况来说,难保不会传出『伯爵是因为害怕遭到米隆侍从长谋杀,才在不得已的状况下选择逃跑』的流言。这不仅会打击您的声望,就连信任著您的卢斯兰殿下,名誉也可能会为此受损喔。」
「这……可真是抱歉……」
凡伦蒂娜看著畏缩地垂下头的米隆,认为重话说到这边就差不多了。在绝大多数的场合上,她都是基于义务才会斥责别人的。
「阁下,今天就请您暂且休息吧。不过从明天起,在下便会要您表现得比先前更为卖力。也许您会觉得在下的话说得重了些,但您若为了一时的失败而裹足不前的话,也会让在下伤脑筋的。」
在以让人安心下来的口吻这么开口后,米隆总算是抬起了脸。不过,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依旧散发著为自身的失败感到懊悔的情绪。
「我明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下去休息了。」
米隆垂著肩膀离开了办公室。
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的凡伦蒂娜眺望著墙壁,轻声嘟嚷道:
「也许该在维克特王驾崩时让他退休才对呢。」
「他」指的是米隆。以一名侍从长来说,他的能力确实相当出色;然而,一旦到了超乎他立场所及的领域,他往往会犯下失误。也许得趁著他犯下的失误延烧到凡伦蒂娜的身上前,先行将之舍弃才行。
然而,凡伦蒂娜还无法下定决心。由于米隆担任侍从长行之有年,是以目前还找不到足以取代他的人选。就算想网罗人才,政务缠身的凡伦蒂娜也抽不出空来。此外,由于近来她感觉到足以信任的人物正逐渐增加,便认为这件事可以稍后再议。
虽说有著这些理由,但说起来,目前真正让凡伦蒂娜关心的,终究还是黑龙旗军、逃跑的尤金和爱荻莱妲军的动向。毕竟这三者彻底从地面上消失的那天,就会是她实现野心的日子。
◎
在救出尤金,离开王都好一阵子后,堤格尔等人停下马匹,照料起尤金的伤势。之后,他们在等到天亮后,立刻冲进了沿著街道建设的城镇,寻找医生重新诊治尤金。医生涂抹了药膏,也喂尤金喝下了煎药。
然而,医生在离去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恐怕撑不过十天了。」
之后的四天时间,两人不断策马赶路,总算踏入了帕耳图的领地范围。即使认为不应该让伤患行动,但这毕竟是尤金本人的请求,堤格尔和葛斯伯在苦恼了一阵子后,也决定完成他的心愿。
又过了一天,一行人抵达了名为泽卜杰的城镇,在这里的旅馆投宿。他们并没有叫来镇长表明尤金的身分。
「泽卜杰第一旅馆」的宣传语并非浪得虚名,这处旅馆的房间既宽敞又乾净,床铺也打理得相当舒适。堤格尔和葛斯伯小心翼翼地抬起尤金的身子,让他躺在床铺上。这时的他脸上已无生气,显得十分苍白。他的呼吸有时会突然变得急促,也有全身盗汗的症状出现。
——太晚为他治疗了。
堤格尔让尤金喝了少量的水,擦拭他身上的汗水,同时深深地感到后悔。到头来,自己还是没能救助尤金;即使把他带出了监狱,也只是让他受到更严重的折磨。明明艾莲她们和厄巴托夫都如此信任自己,他却违背了众人的期待。
「——葛斯伯大哥。」
堤格尔看著同样沮丧地呆立在地的青年,出声唤道:
「能请您跑一趟利托米什尔吗……?」
他的声音颤抖著。利托米什尔是帕耳图的核心都市,那儿有著尤金的宅邸,而他的妻女肯定也待在该地。
尤金已经动不了了。一直和他共骑到昨天的堤格尔很清楚这一点,堤格尔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有将尤金的家人请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了,你的马也借我用吧。」
葛斯伯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也许他是想将全副心思转移到被交付到的任务上吧。
在葛斯伯快步离去后,堤格尔便看照著尤金的身子。堤格尔如今的使命,就是让他尽可能多活过一段时间。
「这里……是哪里……」
也许是从小窗投入的落日余晖,轻轻地扫上了他紧闭的眼皮上头吧——尤金微微睁开了双眼,堤格尔则是凑到了他的耳边,告知城镇的名字。尤金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说:「我回来了啊……」
「夫人和令媛很快就会到了,请您一定要坚持下去……」
堤格尔像是在打气似地,握住了尤金的手掌。他的手掌虽然还带著热度,但几乎已经失去了力气。
尤金仅浅浅地「嗯」了一声,接著叹了口细长的气息。
在尤金的要求下,堤格尔谈起了迄今发生过的大小事。包括他为了与嘉奴隆一战而离开王都、在札冈之地藉助了众人的力量毁灭嘉奴隆、为了与凡伦蒂娜开战而组织黑龙旗军,以及他和纳姆等人为了营救尤金,而与艾莲告别前往王都的事等等……
尤金保持清醒的时间不长,时间也不规律,因此堤格尔花上了不少时间才交代完来龙去脉。
在谈到嘉奴隆和魔物的话题时,堤格尔一度担心尤金可能无法理解,但还是照实陈述了过程。因为他认为在面对将死之人时,不该在话语上有所遮掩。尤金在位居吉斯塔特代理统治者的身分时,便收过各式各样的异常现象报告,也许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他对于堤格尔讲述的内容都能以点头回应,并用心聆听。
此外,堤格尔也讲到了自己和艾莲成了恋人的事。尤金虽然看似开心地「呵」了一声,却没有表现出讶异的反应。也许他早就隐约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在提到凡伦蒂娜的话题时,尤金以若有所思的口吻这么说道:
「就我看来,她说不定是想自己登上王座啊……」
堤格尔睁大了双眼。这和他抵达王都时萌生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是尤金凭藉身为统治者的直觉导出的结论吗?还是说,凡伦蒂娜原先深藏不露的野心已经逐渐曝光,就连尤金和堤格尔都察觉到了?由于尤金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沉沉睡去,是以堤格尔也不明白究竟何者才是正确的。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而在这天午后,葛斯伯回来了。不过,他带来的不只是尤金的妻子玛丽娜和女儿艾莉莎,还有两名出乎堤格尔意料之外的人物。
看到出现在房间门口的两人,堤格尔不禁愣愣地睁大双眼。
「艾莲、莉姆……」
那是有著银发和红宝石般眸子的情人,以及她的挚友暨副官。
四名访客的头发都相当蓬乱,脸上有著汗水乾涸的痕迹,外套则布满沙尘,显得十分骯脏。从泽卜杰和利托米什尔的距离来算,她们应该是马不停蹄地一路奔来的吧。
玛丽娜在认出丈夫后,当场因冲击和惊愕睁大双眼,踩著蹒跚的步伐跑到床边。素来外向的艾莉莎也不见平时的活力,她站到母亲身旁,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看到这幅光景,堤格尔静静地站了起来。在这场家族重聚的场景之中,不该有外人的存在。
「等等……冯伦伯爵。」
然而,就在堤格尔即将走出房门时,尤金叫住了他。
堤格尔一脸讶异地回头望去,只见尤金在妻女的搀扶下坐起了上半身,而在认出艾莲和莉姆后,他随即露出了微笑。
「艾蕾欧诺拉和莉姆亚莉夏也在啊。各位,希望你们能留下来陪我一下。」
在讲到后半句话时,尤金已经是苦苦调整著呼吸的状态,但他的双眼却绽放著强烈的意志之光。堤格尔、艾莲、莉姆和葛斯伯虽然面面相,但听到玛丽娜态度坚毅地说了句「拜托各位了」之后,他们遂聚集到床铺旁边。
「不好意思啊……」
尤金晃著留长的胡子向妻子道歉。
「不过,我……必须做完该做的事,为此,我想用上所剩不多的时间。请你原谅我。」
玛丽娜再次与尤金相看。她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情,扶著尤金的背脊点了点头。心爱之人即将丧命的事实震撼了她的心灵,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轻轻吐了口气后,尤金打直了背,抬头看向堤格尔。
「我睡在这张床上时一直在思考,为了这个国家,我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
他的说话声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字一句之中所蕴含的热意,肯定是以他残余的生命碎片转化而成的吧。尤金决定要一口气将这些碎片全数用尽。这是为了完成他所该做的事。
「我希望你能作为我的继承者,当上这个国家的国王。」
整间房里的时间似乎冻结了起来。不只是空气的流动而已,就连他们的呼吸和一切的活动也都戛然而止——至少对堤格尔来说是这种感觉。所有人一动也不动,以愣怔的神情凝望著尤金。他的发言内容就是如此令人震惊。
「国王……」
堤格尔的低喃声令他自己回过神来,同时让房内的空气再次流动。堤格尔花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才总算把尤金所说的话语消化完毕,并感到无比惶恐。
「您、您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这绝非什么玩笑话。」
尤金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我打算将这个王国托付给……继承了我遗志的那人。我记得过去曾和你说过,唯有继承了前人遗志之人,才有办法成为下一代的统治者。」
堤格尔点了点头。那是在卢斯兰特地为堤格尔召开的狩猎大会上,尤金曾这么对青年说过的话语。那是初冬时的事了
「您是说,那人指的就是在下吗?」
堤格尔的说话声在颤抖著。紧张和动摇让他全身麻痹,光是要好好站著就很吃力了。不过,堤格尔还是在两腿上使力,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无论自己打算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该先将尤金想说的话语和心念完全接下来才行。他并非受到义务感煽动,而是内心的志气和荣誉心要堤格尔这么做的。
「没错。你或许觉得我俩之间并没有太深的交流……不过,你的身旁有艾蕾欧诺拉在。」
艾莲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含意,脸颊红了起来。尤金将视线挪至艾莲身上,轻轻露出了微笑。
「我教给艾蕾欧诺拉和莉姆亚莉夏的并非只有礼仪教养,而是连统治者应有的风范都传承下去了。我身为统治者的灵魂和荣誉感,都被两人完整地继承了下来。而你能与艾蕾欧诺拉并肩而立,所以你也是继承了我遗志的其中一员。」
「然而,在下并非吉斯塔特人,而是布琉努人啊。」
堤格尔脸色愁苦地挤出了话语:
「并非出身吉斯塔特的外国人若打算称王,真的能搏得吉斯塔特人的认同吗?这难道不会引发大规模的——足以让全土化为废墟的连环内战吗?」
「事到如今,无论是谁意图称王,都会引来类似的下场吧。」
尤金的话声带著冰冷的威仪,不允许在场的任何人出言反驳。
「伊尔达死了。而就你的说法来看,卢斯兰殿下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而我也很快就要死了。其他的继承人不是太过年幼,就是患上了难以长期治世的重病……」
在他以平淡的口吻说出自己将死之际,玛丽娜和艾莉莎的脸孔皱了起来。在看到艾莉莎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后,尤金将手放到了她的头上,以轻柔的动作抚摸著女儿的头。
尤金将视线带回堤格尔身上。
「你刚才认为,非吉斯塔特人不该称王。然而,你明明就不是吉斯塔特人,却还是受到了四名战姬的信任。你难道不明白对于这个王国来说,这代表了多么重大的意义吗?不管是维克特陛下、卢斯兰殿下、伊尔达还是我,都没能做到这件事,而你却达成了这番壮举。」
唯有站在死亡深渊边缘之人才能散发出来的骇人气势,将堤格尔震慑住了。在堤格尔眼里,尤金那消瘦的身子此时像是膨胀了无数倍一般。青年咬紧牙关,拚命激励自己,这才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
「那是因为……在下并非吉斯塔特国王的关系。」
「那么,难道说当你登上王位之后,她们就会失去对你的信任吗?难道你会自甘堕落,放弃维持与她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吗?」
尤金像是感到不快似地,瞪向了堤格尔。
「在下认为绝非如此。」
对堤格尔来说,他没有这句话以外的回答。
「然而、然而……一旦手握大权,在下也许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了。」
堤格尔的这句话语,是由对于未知的不安和恐惧堆砌而成的。国王坐拥广大的国土、精良的军队和大量的人民,以及从中诞生的莫大财富,还有对自己低头的文武百官。在这个随心所欲的环境之中,他真能摆脱权力的诱惑做好自己吗?堤格尔实在是没有把握。
尤金忽然放松了眼角,这究竟是为堤格尔愿意吐露真心话而给予称赞,还是认为青年的心魔无异于杞人忧天而感到好笑?
「我知道艾蕾欧诺拉在成为战姬的这四年里的所有表现。你曾说过,你想尊重她继续担任战姬的意志。这不单是因为你爱她,同时也是因为你认为艾蕾欧诺拉在莱德梅里兹统治有方,才会这么做出决定的吧?所以,我希望能将王位托付给你。」
尤金像是把该说的话全说完似地闭上嘴巴,而沉默随之降临。
与其说堤格尔的话声打破了沉默,不如说他只是以沉静的说话声将之推到了角落:
「能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思考吗?大约四分之一刻钟即可。」
尤金抬头看向堤格尔,轻轻点了点头。在确认他的回应后,堤格尔随即向玛丽娜和艾莉莎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在青年之后,艾莲、莉姆和葛斯伯也跟著退下,房间里只留下尤金家庭的成员。
过不多时,啜泣声便震荡了房里的空气。
走出旅馆抬头望见的天空,由七分红色和三分蓝色分别占去。
堤格尔眺望著逐渐西沉的夕阳,沉浸在思考之中。虽然逐渐转为夜风的空气吹起来相当舒服,但仍不足以让他恢复冷静。尤金的话语带给青年的冲击,就是如此久久不散。
——说起来,在被蕾琪殿下拜托的时候,我也是吓了好一大跳啊。不过……
这回的冲击更为惊人。毕竟他被人拜托要登上其他国家的王位。
而光是面对母国的王位,就已经足以让他感到战战兢兢了。
他还得花些时间才能冷静下来。
「还真是变成了不得了的大事呢。」
青年不自觉地发出了呢喃。他总觉得自己正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他想回应尤金的心思,也希望能补偿自己的过错。然而,当上一国之君的要求,对于堤格尔来说是个太过庞大而沉重的愿望。
「——你似乎很苦恼啊。」
忽然间,有人从身后搭了话。他转头一看,只见艾莲就站在眼前。
「你怎么看?」
虽然还有诸如「你怎么会在这里」一类的问题可以问,但堤格尔还是优先将这个问题说出口。艾莲笑了笑,走到了青年的身旁,遥望起地平线的另一头。
「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艾莲静静地说道。在夕阳的照耀下,她的银发染上了一抹朱红。
「我认为这是你该自己思考、自己做出决定的事。」
「也对啊,不好意思。」
堤格尔直率地道了歉。他刚才所问的那句话,是想拿艾莲的答案做为参考,但这么做是不对的——这是他该一个人去面对的问题。若不这么做,他实在是对不起把生命的余火全数留给自己的尤金。
他吸了一口气,将冰冷的空气送进热得发胀的头脑。他回想起尤金刚才说过的话,这才察觉那并不是多长的字句。尤金恐怕是将所剩无几的魂魄削了下来,并化为浓缩过后的字句传递给了他吧。
——我能够为了吉斯塔特的人民,付出我的一切投身其中吗?
他之所以如此犹豫不决,为的就是这一点。在布琉努国内打仗时,他可以义无反顾地下定决心,只要想到是为了守护亚尔萨斯,堤格尔就可以无惧他人的目光。
堤格尔凝视著艾莲。艾莲则是侧首望了过来。
在与这对红宝石般的眸子四目相接之际,堤格尔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他伸出手,用力抱住了艾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似乎吓了艾莲一跳,但她并没有出力抵抗。她将手环过堤格尔的背部,支撑著情人的身子。
堤格尔发现自己对一件事深信不疑——艾莲总是会站在他的身旁,与自己并肩而行。就算那是一条遍布干戈和鲜血的道路,她也会与己同行。
「你就是太见外了啦。」
艾莲在堤格尔的耳边轻声说道。这句话让堤格尔明白,自己的想法和决心确实都没有错。
艾莲愿意站在他的身边。
而他则是愿意为了艾莲付出一切。
对堤格尔来说,所谓的吉斯塔特就是艾莲——以及透过她结识的诸多人们。
若是并非吉斯塔特人的自己打算称王,肯定会与许多人为敌吧。他肯定得熬过无数场战役,让许多人流下鲜血吧。而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们,肯定也会受到恨意与恶意的波及吧。
即使如此,堤格尔还是决定跨出那一步。
这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在堤格尔和艾莲回到房里时,尤金依然维持著和四分之一刻钟前相同的姿势,在床上坐著。玛丽娜和艾莉莎站在他的身旁,两人的眼角都有些红肿。而莉姆和葛斯伯则是站在房间的角落。
堤格尔在床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与尤金面对面。
「我会成为吉斯塔特的国王。」
「那你又该如何处置布琉努的王座?」
尤金以不允许逃避的严肃口吻质问道。这回堤格尔不再被他的气势慑住,而是沉稳地回答:
「我也不打算放弃布琉努的王位。」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非常贪心。光是觊觎一国的王座就已是大不敬的行为,而他居然打算坐拥两个王座。
然而,如果他接下来还想守护亚尔萨斯,以及那些住在布琉努的重要之人的话,光是拥有吉斯塔特的王座是不够的。
也许是从青年的表情读出了他的决心吧,只见尤金泛出了微笑。
「那么,我就将身后事托付给你了。我将推举你为下一任的国王,在场众人皆是我这段话的见证人。此外——能拜托你一些事吗?看著你的模样,我也忍不住想说些任性的话来了。」
堤格尔点了点头,尤金的表情也转为柔和。
「我想拜托你照顾我的妻女、帕耳图之地,以及在上头过活的每一人。」
「请包在我身上。」
尤金若还有未来,肯定不会将这般愿望说出口,而是会亲手达成这份心愿。而明白这点的堤格尔,既是继承他遗志之人,同时也是夺走他未来之人。为此,他必将守护尤金的家人,以及这片土地。
隔天早晨,尤金在妻女的看护下,静静地断了气。
他的脸庞虽然消瘦,但看起来就像是安详地进了梦乡,甚至会让人认为只要叫喊他的名字,他就会睁开眼睛。
「谢谢您,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玛丽娜对堤格尔深深地低下了头,而堤格尔则是以沉痛的神情回答道:
「在下并没有做任何值得被感谢的事。」
这是堤格尔的真心话。尤金之所以会让堤格尔继承他的遗志,全都要怪罪于堤格尔没能平安无事地拯救他。不过,玛丽娜却摇了摇头。
「这是我个人的愿望——请您为继承了外子遗志一事感到骄傲吧。」
堤格尔蓦然一惊,凝望起玛丽娜。尤金的遗孀在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堤格尔发现自己太不长进了——在场众人之中,最为尤金的死感到悲痛哀叹、最该斥责堤格尔的那个人,此时居然在为他加油打气。
堤格尔虽然忍住了泪水,却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他握住了玛丽娜的手,深深地垂下了头。玛丽娜以平稳的口吻说道:
「请您去做您想做的事,以及只有您能做到的事吧。总有一天……」
希望您能将继承得来的遗志,传承给下一个人。
即使没把话说出口,但堤格尔仍是确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意志。
尤金的遗体被放入棺材之中,在马车的搬运下前往利托米什尔。
在前往利托米什尔的路途中,堤格尔得知了艾莲和莉姆出现在此地的理由。顺带一提,堤格尔等人自离开黑龙旗军到抵达泽卜杰的这段过程,已经由葛斯伯向艾莲等人交代过了。
堤格尔该做的事有二。
一是报上自己的名号,表明称王的意志。
二是做好作战的准备,迎击即将侵攻帕耳图的爱荻莱妲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