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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受托之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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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飞鸟划过了被灰色乌云遮蔽的冬季天空,朝著远方飞去。

在离开黑龙旗军营地后的第七天,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同伴们抵达了王都席雷吉亚。这时的太阳刚通过中天不久。

依照原订计画,他们应该会更早抵达才是,但在得知途中会经过的领地之主支持凡伦蒂娜后,他们便不得不多花些时日绕过该地。

王都的城门全数敞开,而每一座城门的门口都被商人、工匠和旅行者们排成了人龙。只要国内政局稳定,就算是时值隆冬,也会有源源不绝的人们造访王都。堤格尔等人下了马,混入排队的人潮之中。

「堤格尔,我的胡子应该没翘起来吧?」

在他身后的葛斯伯露出了极其严肃的神情问道。他、堤格尔和达马德三人,用假胡子遮住了下半张脸充作变装。堤格尔笑著说:

「放心,看起来就像是从你脸上长出来的胡子喔。」

提议三人变装的是纳姆。几天前,他对堤格尔等人这么说过:

「你们一直到不久前都还待在王都吧?那就最好把脸遮起来。」

「光靠假胡子,真的有办法瞒过别人的眼睛吗?」

纳姆对侧首不解的葛斯伯点了点头。

「只要不会一眼认出你们就行了。你们这种变装的大外行要是伪装得过于讲究,反而容易被人识破。」

由于纳姆的说法相当有理,堤格尔等人也就乖乖照办了。

「——你看。」

在离城门没多少距离的时候,纳姆指向城墙的上方。只见在中央画了由黑色和白色构成的圆形的蓝底旗,正与黑龙旗一同随风飘扬。那是奥斯特罗德的军旗。

「真是的。看来快乐的旅行已经告一段落,终于要潜入敌地了呢。」

葛斯伯大概是为了缓解紧张,刻意用调侃的口吻这么说道。堤格尔被逗得爆笑一声,一直默不作声的达马德也忍俊不禁,就连纳姆也露出了微笑。

虽然四人不曾忘记拯救尤金的使命,但这确实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堤格尔、葛斯伯和达马德都已经很习惯旅行了,而这对于没有做过长途旅行的纳姆来说,则是充满了学习的机会。

他们策马奔驰,在经过的城镇或村落购取粮食,并收集情报;一旦在远处看见来路不明的军队或是盗匪集团,他们就会绕起远路;在碰上大群野兽时,他们落荒而逃;在没那么寒冷的夜里,他们则是轮班站哨,生火野营。他们也曾围著鱼汤火锅,聊些天南地北的话题,并不时以三种国家的腔调发出笑声。那是一场与胆战心惊四个字攀不上边的旅途。

「我们走吧。」

堤格尔将这几天的回忆收入心底,并这么说道。纳姆以熟练的口吻对站在城门的士兵们说明了一番后,四人没被卫兵特别怀疑,就这么往前迈步。

一穿过城门,堤格尔等人登时被一股股热气和喧嚣声所包围。

主街道的两侧路边并排著形形sè • sè的摊贩,商人们正扯著嗓门热情拉客。摊位上垂挂著粗度有一人环抱大小的腌制猪肉,或是在垫了麻布的展示台上排放著装了橄榄油、辛香料、伏特加和葡萄酒的瓶子。也有摊贩兜售著面包、马铃薯签饼或果汁。

吟游诗人们在空地演奏著三角琴或古斯里琴。也看得到以巧妙的手法操控著各色布匹进行舞蹈的少女,或是以十指操控细线,表演著人偶剧的男子。人们在摊贩购买食物饮品,并享受著表演和歌曲。

「简直就是和平治世的缩影。」

葛斯伯灵活地避开熙来攘往的主妇和儿童,以感慨的口吻这么说道。

「王都的守护者是吗……」

堤格尔嘟嚷起这个在旅途中多次听闻的词汇。这是人们对凡伦蒂娜和奥斯特罗德军所给出的评语。

看到眼前的光景后,他忍不住怀疑起「击败凡伦蒂娜」这样的目标究竟是对是错。凡伦蒂娜的所作所为固然不可原谅,但她确实也表现出了一个优秀统治者应有的手腕。

「怎么站著发呆啊?」

被纳姆拍了一下肩膀后,堤格尔立即回过神来。

「没事,就只是觉得这里挺热闹的。」

听到这句话,路伯修的骑士似乎也听出了堤格尔的弦外之音。

「待救出帕耳图伯爵后,就把一切交给他发落吧。我虽然和伯爵并不熟识,但他可是被先王陛下指名为继承人的人物,而且也信任著战姬大人和你。他应该会想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吧。」

「谢谢您。」

堤格尔致谢道。纳姆说得没错。虽说要尤金为他们捅出的篓子善后,让堤格尔有些过意不去,但无论是身为外国人的堤格尔,还是有著战姬立场的艾莲等人,能做到的事情都是有限的。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是透过各种方式协助尤金,藉以减轻他的负担而已。

在走到主街道中段一带的时候,达马德走到了队伍的前头。

「看来没有人在跟踪我们。走吧。」

首先要前往与达马德交情不错的墨吉涅商家,并透过对方寻找下塌处。由于王都已经落入凡伦蒂娜的手中,加上还不知道要花上几天时间营救尤金,是以最好避免随便挑间旅馆落脚的状况。

堤格尔跟在达马德的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聆听著人们闲聊的内容,随即听到了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根据人们所说,那些异常现象之所以不再出现,都是因为卢斯兰王子日复一日地前往神殿,向神明献上祈愿的缘故。

——这也是凡伦蒂娜刻意发布的说法吗?

他忍不住这么认为。在确定嘉奴隆已死、异常现象不再发生后,凡伦蒂娜确实是有可能刻意发布这样的说法;不过,这当然也有可能是仰慕卢斯兰的人,为异常现象不再发生找了些空穴来风的说法,并穿凿附会地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们离开王都之前,确实有在神殿瞥见殿下的身影……但他看起来完全不是能向众神祈祷的模样啊。」

葛斯伯似乎也听到了这段对话,这令他叹出了一口困惑的气息。由于他和堤格尔一起与嘉奴隆战斗过,所以也对这样的说词感到不以为然吧。

「以殿下的个性来说,只要事后向他说明原委,他一定会好好聆听的。」

堤格尔这么开口,像是在安慰这位被他视为兄长的青年。

达马德毫无迷惘地穿梭在小路之间,而噪音也逐渐离他们远去。

堤格尔牵著马,追在达马德的身后,并沉浸在思考之中。也许是亲眼目睹的王都现状和有规律的马蹄声,正在刺激他的心绪吧。

——凡伦蒂娜那时说过,她想让奥斯特罗德变得富庶。

那是在与嘉奴隆交手前,他在王都与凡伦蒂娜对谈时说过的话。就堤格尔看来,凡伦蒂娜的确是真心诚意地说出了那番话。然而,他却也认为这话背后尚有玄机。

听说凡伦蒂娜是以第一王子辅佐官的身分处理政务,不过,她恐怕已经笃定卢斯兰不可能再次康复了。当时她那极为理智的口吻,让堤格尔只能导出这样的想法。

况且,凡伦蒂娜似乎不打算为尤金抹去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嫌。如果她有那个打算,肯定能证明尤金的清白。

只要卢斯兰卧病在床,尤金又遭到处决的话,王位就会无人入座。在她的盘算之中,究竟打算将谁推上那个位子呢?

——难道说,她打算亲自登上王座?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堤格尔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也许是他想太多了。但若真是如此,那好几个疑点就说得通了。她打算为战姬分出上下位阶的构想,难道也是为了称王所预先埋下的伏笔吗?

要是苏菲还在的话该有多好——堤格尔这么想著。若她在身边的话,就能结合既有的情报和她自身的推测,以肯定或否定的角度给予堤格尔有益的意见吧。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辛香料气味飘了过来,打断了堤格尔的思路。

「到了。」

达马德在一间店面前停下脚步,回过身子。这是一间两层楼高,占地算是相当宽广的武器店。店门口摆了一座木制的台子,上头陈列的武器除了刀身笔直的长剑之外,也有墨吉涅人常用的曲刃剑,也摆放著附有铁爪的金属手套和弓等等。

达马德在以墨吉涅语跟看似老板的胖男人交谈一会儿后,便指著建筑物侧边的门对堤格尔等人说:

「后门那边有马厩。等把马绑好后,就从那边的门进来。」

堤格尔等人向老板低头致意后,随即绕到了建筑物的后方。这座不怎么大的马厩里没系著任何一匹马,看起来是空空如也;不过,在将四匹马都牵进去后,就立刻呈现马满为患的状态。堤格尔等人将行李拿下马背,并卸下马具,为马儿擦拭身体。

在做完一连串的保养后,他们步出马厩,踏入建筑物之中。门里是一处看似兼作工作处和起居室的房间,地上铺设了墨吉涅制的地毯,桌椅等家具则是摆放其上。房间角落堆了几个木箱,有些箱子插著剑和枪等武器,也有些箱子放了用来研磨武器的工具。

在房间正中央擦著桌子的中年女子露出笑容,对他们比了比楼梯。褐色的肌肤说明她流有墨吉涅的血统。她应该就是老板娘吧。

二楼似乎是作为仓库之用。这里不止放了武器,连盔甲、盾牌和头盔等都有。

在点亮白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油灯后,堤格尔他们著手将武具搬到房间的角落,好不容易才空出了四人份的空间。

就在他们席地而坐的时候,刚才的墨吉涅女性送餐来了。达马德也跟在她身边,手里的托盘端著和人数相符的陶杯。

放在堤格尔等人面前的,是将融化的起司淋在煮过的马铃薯的料理。起司散发著诱人的香气,勾起堤格尔等人的食欲,加上他们在用过朴素的早餐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此时更是食指大动。达马德放下的陶杯也飘荡独特的香气。葛斯伯拿起陶杯嗅了嗅,对达马德问道:

「这是什么饮料?」

达马德列举了几种辛香料的名字,说是掺了这些东西的饮品。

「在我国冬天较冷的日子,都会喝这个暖暖身子。」

「我听说墨吉涅就算入冬,也还是很温暖啊?」

纳姆盯著陶杯里浮现出来的花纹这么一说,达马德随即笑了笑。

「也只是比布琉努和吉斯塔特暖上一些而已,一到冬天还是会冷的。」

在向走下阶梯的女性道谢后,堤格尔等人啜起了饮品。热呼呼的饮品带著一股奇妙的辣味,让他们重重地吁了口气。

众人接著尝起了马铃薯。马铃薯和加了盐巴提味的起司香气带著一股热流,在嘴里扩散开来;虽然为了不烫嘴,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多嚼几下,但这样的滋味确实是超乎预期。不只是堤格尔,其他三人也看似满足地浮现出微笑。

「这里位于王都的哪一带啊?」

被堤格尔这么问起,达马德咬著马铃薯侧首。

「我想想啊……大概位于王都约四、五百阿尔昔的东方吧。」

王宫的四面八方都受到贵族诸侯的宅邸包围著。虽说住处离王宫愈近,对诸侯来说就更有面子,但这其实也有用于防卫的目的——一旦城墙遭到敌军攻破,这些宅邸就得作为守护王宫的护墙之用。若是考虑到这一点,那这间店铺距离王宫算得上是相当近。

「只要走到这一带,抓个墨吉涅人间说『峡亚的店在哪』,他们就会告诉你了。」

「谢谢你。还有感谢招待。」

吃完马铃薯后,堤格尔和纳姆站起了身子。葛斯伯虽然也打算起身,却被纳姆伸手制止。

「我和堤格尔去就好。你们两个就待在这里,或是以不至让人起疑的方式打探情报吧。要是能打听出黑龙旗军的动向,那可就帮大忙了。」

堤格尔和纳姆离开了峡亚的店铺。两人都戴上兜帽拉低帽沿,并以外套裹住身子,而堤格尔还以假胡子遮住了下巴一带。

艾莲交给他的纸条上写了三个名字,堤格尔在将这些名字牢记在心后,趁著昨天将纸条先烧掉了。他们打算在今天之内与这三人都见上一面。

就在堤格尔等人顺利潜入王都之际,人在王宫的凡伦蒂娜遥访了卢斯兰的寝室。是卢斯兰将她叫来的。

「喔喔,你来了呀,蒂娜。」

一看到凡伦蒂娜的脸,卢斯兰便笑著挥了挥手。三十八岁的王子躺在有蓬顶的豪华大床上头,坐起了身子。他的金发显得蓬乱,下颚胡乱生长的胡子也引人注目,但气色似乎比平时好上许多。

卢斯兰的床边站著一名身穿绢服的少年。少年的发色是与卢斯兰相同的淡金色,眼睛的颜色也是跟他一样的蓝色。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可称作感情的气息,对于凡伦蒂娜的到来,也仅仅是瞥了一眼。

——米隆阁下人到哪儿去了?

虽然为没看见侍从长的身影感到讶异,凡伦蒂娜还是走到了卢斯兰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接著,她也同样对少年低头致意。

「瓦雷利殿下,您近来可好?」

名为瓦雷利的少年虽然抬起脸庞,对著凡伦蒂娜点了点头,但依然是一语不发。

这名少年是卢斯兰的儿子。他虽然今年将满十岁,但不仅个子矮小,身材也相当消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一、两岁。凡伦蒂娜也对这名少年略感同情。

瓦雷利在两岁的时候失去双亲。他的母亲因病逝世,父亲则是染上心病。

而祖父维克特王则是将瓦雷利关在王宫的其中一座房里。根据传闻,先王是害怕自己的孙子像儿子那般忽然染上心病,才会做出这样的处置。

维克特王虽然让瓦雷利衣食无虑,也让他接受了基本程度的教育,但打从懂事时起,瓦雷利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

瓦雷利看著卢斯兰的眼神,与其说是在看父亲,不如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卢斯兰在对儿子露出略带寂寥的笑容后,随即以严肃的神情抬头看向凡伦蒂娜。

「我之所以把你叫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你愿意听我说吗?」

「在下是殿下的臣子,还请您尽管吩咐。」

对于身为第一王子辅佐官的凡伦蒂娜来说,她没有除此之外的回答。卢斯兰以温柔的眼神看著十岁的儿子,并开口说道:

「我希望能把瓦雷利托付给你照顾。虽然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些卑鄙,但我已经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人了。」

凡伦蒂娜低著头,双眼渗漏出浓浓的困惑之色。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对著卢斯兰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对瓦雷利来说,父亲的话语似乎也让他感到意外,令少年来回地看向卢斯兰和凡伦蒂娜。

「为什么——」

她没把「要选择在下」这几个字说完,因为卢斯兰对她招了招手。凡伦蒂娜倾著身子,将耳朵凑向卢斯兰的嘴边。

「米隆讨厌这个孩子。他把八年前的事怪罪在这孩子身上。」

回荡在耳膜上头的细微话声,令凡伦蒂娜瞠大了眼睛。同时,她也明白了米隆不在场的理由——肯定是卢斯兰要他退席的吧。

所谓八年前的事,指的是卢斯兰罹患心病的事件。从当年似乎就有各种传言众说纷纭,光是凡伦蒂娜调查到的,就有「由于妻子病逝而深受打击」、「被某人下了毒」一类的谣言,甚至连「遭到恶灵附身」的说法都有。

凡伦蒂娜知道那起事件的真相——那是维克特王的妹妹娜塔夏告诉她的。在早期阶段阻止谋反的维克特王,以「没有积极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为由,将猜疑的目光投向了卢斯兰、亲近的王族甚至是战姬们。而没能说服父王的的卢斯兰,最后决定服毒自清——这就是事情的全貌。

这样的真相绝对不能公诸于世。自己的执迷不悟,害得儿子丧命的事实,会让维克特王的名誉毁于一旦。而原本被盯上的王族和战姬们肯定也会心生动荡,在最糟糕的状况下,甚至有可能成为下一次谋反的祸根。

待凡伦蒂娜站直身子,卢斯兰先是咳了两、三声,这才露出虚弱的微笑,抬头仰望凡伦蒂娜。

「麻烦你了。」

「——遵命,请交给在下处理。」

行了一礼的凡伦蒂娜,也只能这么回应卢斯兰了。

离开卢斯兰的寝室后,凡伦蒂娜再次向瓦雷利行了一礼。

「从今天起,就由我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照料殿下。在下会为您提供自由自在的舒适生活的。」

还真像奸臣会说的对白啊——凡伦蒂娜虽然在内心露出自嘲的笑,但瓦雷利却是乖乖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并点点头。

「对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那个……父亲大人似乎称阁下为蒂娜。」

在要讲出「父亲大人」这四个字的时候,瓦雷利明显地结巴了一下。他看起来并非叫不惯这样的称谓,而是在犹豫是否该称呼卢斯兰为父亲的样子。

「蒂娜是在下的昵称。若殿下喜欢的话,就请您这么称呼在下吧。」

「那么,我就叫你蒂娜吧。虽然这么问有点突然,不过蒂娜扛在肩膀上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瓦雷利那兴致勃勃的视线,正投向凡伦蒂娜扛在肩上的长柄巨镰。这是在进卢斯兰的寝室前置放在外头的她的龙具。

「它是艾萨帝斯——同意让我当上战姬的龙具。由于相当锋利,还请您切勿触摸。」

对答之间,两人开始一起在走廊上迈步。凡伦蒂娜打算先前往办公室再说。

凡伦蒂娜虽然尽可能配合这位过于年轻的王子的步伐,不过瓦雷利总是以希罕的眼神看著天花板或墙壁,走起路来可说是奇慢无比。

——虽然迄今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从绢服袖口探出来的手掌相当小,而且皮肤也相当白皙。

——但我早该有所怀疑的。

米隆明明对维克特王和卢斯兰表现出尽忠至诚的态度,但却从未提及和瓦雷利有关的一切大小事,她早该对这一点起疑才是。

不对,她确实有察觉到。但因为凡伦蒂娜本人对瓦雷利既不感兴趣也不愿关心,所以才没有去深究这回事。她原本以为,米隆应该会克尽侍从长的职责,好好照顾瓦雷利才对。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凡伦蒂娜边走边烦恼了起来。对她来说,瓦雷利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凡伦蒂娜的盘算,待卢斯兰哪天死去后,应该就会让他发表放弃王位继承权的声明,并随便找个神殿安置他。毕竟她实在无法在这个十岁少年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价值。

然而,既然受到了卢斯兰的托付,她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就凡伦蒂娜个人来说,她也不愿在收到照顾孩童的命令后,对对象不闻不问。之所以会萌生这样的感情,大概也和瓦雷利是卢斯兰的儿子这点有关吧。

不能把瓦雷利交给王宫的女官或侍女照顾——因为米隆是她们的顶头上司。而卢斯兰肯定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特地把自己叫来一趟。

她虽然想过向贵族诸侯调借侍女,但也可以想见一旦察觉照顾的对象是王子的嫡子,那些人就会毫不遮掩自己的贪婪,千方百计地讨王子欢心吧。是不是该把在王都自宅工作的那对侍者老夫妇叫来,让他们负责照料呢?

这时,凡伦蒂娜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她停下脚步,将礼服的裙襬一甩,对瓦雷利露出了微笑。

「在下想带殿下去某个地方,您愿意一起来吗?」

瓦雷利先是一脸诧异地抬头望向凡伦蒂娜,接著用力地点了点头。凡伦蒂娜总觉得听见了细若蚊鸣的一声「好」。

她调转方向,穿过漫长的走廊走下阶梯,再次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接著拐过转角。最后,凡伦蒂娜终于在一间房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

凡伦蒂娜望著一脸困惑地询问的瓦雷利,露出微笑问道:

「这里是书库。请容在下僭越,敢问殿下在读写文字方面可有不便之处?」

「我想……应该没有吧。」

虽然这样的回答听起来有些不可靠,但对于凡伦蒂娜来说已经够了。她推开门扉步入其中,瓦雷利的脸上登时窜过几丝紧张的神色。

凡伦蒂娜点亮了油灯,驱走了室内的黑暗。映入视野之中的巨大书架和陈列其中的书本,让瓦雷利为之屏息。他之所以会握住凡伦蒂娜的礼服下襬,想必是因为内心抱持著少许恐惧所致吧。

「殿下,请放心,这里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有的只有书本而已。」

「书本……」

瓦雷利愣愣地嘟嚷一句后,像是察觉了什么似地皱起脸庞。

「我不喜欢上课。」

「在下没有要您上课的意思。您可曾看过『艾芙兰与伊凡』?」

对于凡伦蒂娜的提问,瓦雷利微微侧首问道:

「艾芙兰?伊凡?我没见过他们啊?」

黑发战姬不禁被逗得露出微笑。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犯过一样的错误,而她之所以能够记到今天,是因为娜塔夏和沛特罗夫——也就是卢斯兰,时不时会拿出这件往事来取笑她的关系。凡伦蒂娜换了个问法。

「殿下可有阅读故事的爱好?」

瓦雷利眨了好几下眼睛,在作势思考了一会儿后,这才用确认般的口吻回问道:

「像是熊和狼沿著河川旅行的故事算吗?以前奶妈曾讲给我听过。」

以童话来说,这在吉斯塔特国内算是相当知名的故事。

熊和狼是很好的朋友,有一天,它们站在河边眺望上游,困惑起这条河川是从哪边流过来的,于是熊便提议一起出发查探。它们分食著抓来的鹿和鱼,也在试图采取蜂蜜之时被蜂群追著逃窜,并一路展开了旅行。当然,凡伦蒂娜也听过这个故事。

「是的。在下指的就是这类故事。」

凡伦蒂娜点点头后,十岁的王子就露出了既似为难、又似寂寞的神情。

「我喜欢听奶妈说故事。她也和我说过大家一起拔好大好大的萝卜的故事。不过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不在我身边了……」

原来如此——凡伦蒂娜暗自点了点头。她总觉得自己窥见了瓦雷利迄今人生的一小部分。虽说为了后续安排,她很想再多打听一点,但这时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必也不会得到良好的结果吧。

「请您稍候片刻。」凡伦蒂娜这么回话后,走到了其中一座书架旁,看著布满视野的书背思索了起来。有哪些书的用字遣词比较没那么艰涩呢——

——感觉都把这边的气味遗忘多时了呢。

她在意识的一隅思考起这些事来。虽说遭到禁足的时期,她曾耽溺在书海之中,但自从展开行动后,她就忙到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了。

——趁这个机会测试瓦雷利殿下,似乎也是个有趣的活动。

『艾芙兰与伊凡』有相当多的版本。除了『艾芙兰与伊凡』之外,凡伦蒂娜又挑了两本书,拿到瓦雷利的面前。

「恕我失礼,其实在下对殿下一无所知。」

她将抱在手里的书本递到了瓦雷利的手里。王子以双手抱住了这三本书。

「为此,您愿意阅读这三本书吗?如果看到难以理解的部分,您大可先略过不看。待您阅毕,希望您能告诉我感想。」

「我得在这里看吗?」

「要移驾到殿下的房间阅读吗?」

这么回应瓦雷利的问题后,王子随即摇了摇头。

「我不怎么喜欢那个房间。」

「那么,在下的办公室如何呢?但在下有职在身,也许不太有空回应您……」

「就去你的办公室吧。」瓦雷利这么说道。

两人离开了书库,朝著办公室迈出了步伐。

这一天,凡伦蒂娜收到了两份报告书。

其一是黑龙旗军和蛮族开战后的结果。听到总数不满五千的黑龙旗军击退蛮族的消息,让凡伦蒂娜皱起了眉头。

凡伦蒂娜本来就期望让这两股势力爆发冲突,不过,虽然事情的发展如她所愿,她却无法对捎来的报告感到开心。据说黑龙旗军的损失不重,而原本遭到蛮族侵扰的西北部至北部中央一带的贵族们,也开始向彰显战姬之威的艾莲等人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还在凡伦蒂娜的估算之中,但一旦化为现实,终究还是没办法让她高兴起来。

由于东北部的诸侯很早就归顺于凡伦蒂娜,因此奥斯特罗德目前的情势还算稳定。不过,王都到奥斯特罗德之间的地区仍有可能会成为战场,似乎有加以预测的必要性。除此之外,她也得对西北部和北部中央的贵族们发动反制才行。

——只不过,有些地方让我很在意呢。

凡伦蒂娜再次从头读起了报告书——那是她待在皮瓦的部下所撰写的。根据报告书的记载,站在士兵最前方的战姬们,每一位都在战场上表现得极为英勇,而且还弄坏了好几把武器。

在战场上活跃的骑士,就是弄坏了超过一把的武器,也不是什么希罕的光景。当然,这类事迹难免会有加油添醋之嫌,但凡伦蒂娜也亲眼目睹过实际的场面。

不过,就一般状况而言,以龙具为武器的战姬们,是不会遭遇这样的状况的。

至于另一点,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叙述——这段被加上了「从黑龙旗军的士兵口中转述而来」的注解,讲述的是在开战前,战姬们似乎曾向士兵昭告龙具无法使用的消息。

砍倒苏菲的光景再次浮现在凡伦蒂娜的脑海之中。她那时果然已经无法使用龙具了。

凡伦蒂娜的嘴角虽然展露微笑,但很快就敛起脸庞,派遣几名部下前往皮瓦。这是个相当丰硕的收获——在她们无法使用龙具的这段期间,应该要尽可能地暗杀掉其中几人才对。不过,在实行计画之前,她希望能获得更为精确的情报。

至于另一份报告,则是提及了南部有好几名诸侯举兵反叛的消息。

他们以在维克特王驾崩后招致混乱为由,决定要弹劾卢斯兰和尤金身为次任国王的资格,

并拥戴治理比叶卢卡之地的罗迪纳家千金——爱荻莱妲为下一任国王。

爱荻莱妲乃是维克特王的长女薇若妮卡的女儿,拥有排行第四的王位继承权。若单纯就这一点来看的话,她确实是有争夺下一任国王宝座的资格。

然而,她才十一岁而已。此外,她的父亲——罗迪纳家当家卡洛尔也因事故失明多年,目前是在妻女的扶持下,才得以治理比叶卢卡。

这批反叛诸侯们的领导者,分别是吉诺瓦·切因贝尔和札基尔·艾芮克。两人都是爱荻莱妲的监护人。就形势而言,可以看做是少女遭到两人利用了。

「立刻派遣使者前往她的所在地,请他们不要做出无谓的争斗。」

凡伦蒂娜隐藏内心的想法,这么下达了指令。

——他们总算愿意行动了呀。

爱荻莱妲的反叛,其实是凡伦蒂娜预先安排好的。她的目的,是藉此攻打尤金的领地——帕耳图。

凡伦蒂娜不认为光是把尤金打入大牢就能一劳永逸。就像在谋杀伊尔达后歼灭了比多格修军那般,她认为尤金的领地帕耳图也需要经过一番战火的洗礼。毕竟若是凡伦蒂娜盼到了登基成为女王的那天,帕耳图肯定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反对者。

凡伦蒂娜打算先让爱荻莱妲军与帕耳图的士兵相互消耗,再趁机出手将两军一网打尽。根据战局走向,她也可能和其中一军联手,等歼灭掉另一军后,再回头摧毁另一方。

凡伦蒂娜向奥斯特罗德兵下令,要他们做好随时都能出征的准备。至于征战的方向是北是南,肯定会在几天之内明朗化。

黑发战姬处理著政务,并过目报告书下达指示。这段期间,瓦雷利命人在办公室放了一张他专用的椅子,默默地读起搬来的书本。

在皮瓦近处设置的黑龙旗军营地之中,指挥官们正在召开作战会议。

与蛮族的战争和战后处理已在昨日告一段落,他们也趁著今天早上做好了行军的准备,却因为迎接了某位诸侯的使者,打乱了众人的原订计画。士兵们停止拔营作业,在指挥官们决定好方针之前持续待命。

接近中午之际,四名战姬和莉姆在艾莲的营帐齐聚一堂。放在众人面前的银杯,装的是米拉所泡的红茶。

莉莎以藏不住困惑的神情开始说明:

「一位克鲁堤斯家的远亲前来请愿,希望我们能出手保护比多格修。」

自从朱利安,克鲁堤斯率领的比多格修军,被凡伦蒂娜的奥斯特罗德军打得溃不成军后,比多格修便接连爆发小规模的战争。这属于各家族之间的内斗,目的在于决定出克鲁堤斯家的新任当家。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亲戚都对当主之位虎视眈眈,有些人以傻眼的神情遥望著这场丑陋的内斗,也有些人希望能藉助外力摆平这一切。而这派人物的其中一员便造访了黑龙旗军,希望众人能伸出援手。

「办不到吧。」

艾莲以冷淡的口吻立刻回答,莉姆和艾莲也像是同意似地点了点头。

「以我们目前的兵力,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协防其他的领地。况且比多格修更是北部名争一二的广大领地。可以想见战事会被拉长呢。」

「我们的首要目的可是打倒凡伦蒂娜喔。我虽然不打算拿这个当藉口对北部的治安置之不理,但区区家族内斗,还是请他们自己负起责任好好收拾吧。」

两人讲述的理由固然有道理,但莉莎的话还没说完。

「你们先等一下,我还收到了另一个消息呢。」

莉莎谈起了爱荻莱妲举兵反叛的话题——这是比多格修的使者捎来的讯息。尤金的妻子是已故伊尔达的妹妹,在这样的姻亲关系下,两地的领民们也会有所来往。由于相隔遥远,所以所谓的交流,差不多就是每隔一、两年送一次信件的程度。不过,比多格修的使者似乎透过这层关系,打探到了相关的消息。

由于话题突然转向南部一带,艾莲等人不禁面面相觑。莉莎摊开了地图,补上了说明:

「治理比叶卢卡的是罗迪纳家的卡洛尔,而他的女儿爱荻莱妲则是维克特王的长孙女。她的王位继承权仅次于卢斯兰殿下、瓦雷利殿下和卡洛尔阁下,排行第四。而她的年龄——则是十一岁。」

「明显就是被拱上去的嘛。」

米拉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侧眼看了艾莲一眼。

艾莲的银发因愤怒而颤抖,此时的她正瞪视著地图。

「他们的目标是帕耳图……想趁著尤金卿不在举兵入侵吗?这根本和盗匪没两样啊。」

「就是知道他不在,才敢这样出兵吧。从动向来预测的话,八成会在攻陷帕耳图、趁著士气如日中天之际,为讨伐卢斯兰殿下而接近王都吧。」

对于米拉的发言,艾莲没有任何回应。她并不是没听见,而是睁亮了那对红宝石般的眸子,拚命思考著该如何救援帕耳图。莉莎对艾莲投以体谅的视线后,随即露出严肃神情环视众人。

「能听听我个人的想法吗?」

米拉、莉姆和一直沉默不语的奥尔嘉都点了点头。而思路遭到打断、皱起脸庞的艾莲似乎也想起目前正在进行作战会议,随即调整姿势准备聆听。

莉莎凝视著被五人围绕的地图,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似地轻抽了口气。接著她甩去迷惘,开口说道:

「让我们把军队分开吧。我和奥尔嘉留下守护比多格修,艾莲和琉德米拉就率领莱德梅里兹军和奥尔米兹军,前往帕耳图进行救援吧。」

「什……!」

艾莲站起身子,险些大喊出声——却在异色双瞳的凝望下把话吞了回去。在提醒自己该把话听完后,艾莲再次坐了回去。

米拉也差点站起身来,但看到了艾莲的反应后,随即改变主意乖乖坐定。

艾莲尽可能以冷静的口吻向莉莎搭问:

「我们的兵力已经不满五千了,却还要分头行动?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你该不会是要我们放弃进攻奥斯特罗德,转而南下吧?」

米拉也露出锐利的视线刺向莉莎。莉莎对两人回以微笑,接著以略带紧张的神情紧盯地图。

「首先,让我们谈谈进攻奥斯特罗德这件事。在明白东北部诸侯几乎都支持凡伦蒂娜后,这样的计画实施起来就变得极为困难了。」

艾莲和米拉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接著,莉莎伸手指向地图上头的帕耳图。

「对我们来说,帕耳图是个非守下不可的地区。就算我们拥戴尤金卿,但他的领地若是遭到战火吞噬,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想堤格尔也会为此难过的。」

「既然如此,不是更该将全军开向帕耳图吗?为什么要在比多格修分兵……」

「重点就在这里。」

听到米拉的意见,莉莎露出了昂扬笑容,那对异彩虹瞳之中也燃起了斗志之火。

「要攻打奥斯特罗德相当困难,不过,我希望可以在这里保持著『一有破绽就会率兵攻打』的态势。比多格修不仅是北部首屈一指的广大领地,而距离奥斯特罗德不远这点,也非常适合当作这项作战的根据地呢。」

「不过,若是不从比多格修出兵,反而会招致王都的奥斯特罗德军和东北部的诸侯联军攻打吧?」

艾莲这么说完,莉莎随即摇了摇头,挪动抵在地图上的手指。

「东北部的诸侯不会轻举妄动的——因为奥斯特罗德的南方有布列斯特呀。」

被这么一提醒,艾莲登时睁大双眼紧盯地图。两手捧著银杯的奥尔嘉,也在这时露出了莫名得意的神情——布列斯特是她治理的公国。

「奥尔嘉·塔姆与我一同驻守在比多格修——光是传开这样的消息,应该就能阻止东北部的诸侯,也能让奥斯特罗德无法出兵吧。毕竟要是他们打算一战,布列斯特的士兵肯定会为了营救这孩子北上驰援呢。」

「你们大可期待援军的到来。我们对赶路的速度很有自信。」

奥尔嘉露出微笑说道。布列斯特的主力乃是骑马之民,军中充斥著与奥尔嘉不分上下,甚或是技高一筹的驭马高手。

莉莎各看了艾莲和米拉一眼,继续开口说道:

「以那个凡伦蒂娜的个性来看,她是不可能在得知你们分头行动后,还敢把王都变成一座空城的。只要她没有带上全军,我们就有把握能在比多格修挡下攻势。而且我还能从路伯修叫来援军呢。」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凡伦蒂娜也没办法派出驻扎在王都的所有兵力收拾我们了,毕竟她还得警戒人在比多格修的你们两个。」

艾莲接受了这个说法,用力地叹了口气。

这是相当危险的策略,一旦稍有闪失,就可能会遭到各个击破。

不过,帕耳图距离莱德梅里兹和奥尔米兹并不算太远。

只要趁现在派快马送信给自己的公国,要他们派兵朝著帕耳图移动,而她和米拉则是在避免作战的状况下赶往帕耳图的话,就可能凑到足以和奥斯特罗德军一较高下的兵力。

「——琉德米拉。」

艾莲将整个身子转向了米拉,红宝石般的眸子闪耀著真挚的光芒。

「我想守住帕耳图,所以打算赞成莉莎的提案。不过你——」

「好啊。」

米拉以有些粗暴的口气打断了艾莲的话语。蓝发战姬的目光,从收到出乎意料的回应而呆若木鸡的银发战姬身上移开,大声回嘴道:

「我已经说过『好啊』了喔。不过——」

米拉交抱双臂,脸颊泛起红晕,瞪向了艾莲。

「你的军队可要先寄放在我这边。你就和莉姆亚莉夏两人先行前往帕耳图吧。你们得向尤金卿的家族们好好说明,尽可能多徵召些兵力啊。」

在米拉说完时,艾莲忍不住用力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办的!谢谢你,琉德米拉!」

艾莲那对红宝石般的眸子闪耀著欣喜之色,而被连连道谢的米拉,则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盯著艾莲瞧——包裹著米拉双手的那份暖意,也让她感到心痒难耐。

在抵达王都的第三天,堤格尔和纳姆与名为厄巴托夫的男子见了面。这是艾莲写在纸条上的三名人物之一。

厄巴托夫指定与两人会面的地点,是名为『不须手套』的酒馆。这座酒馆位于王都东侧,以「店内暖和得不须戴上手套」为宣传。实际走访后,这座酒馆的墙壁确实十分厚实,而且只要额外付费就能使用包厢,所以生意相当兴隆。

堤格尔等人在包厢里和厄巴托夫见了面。据说厄巴托夫今年将满四十岁,他有著中等身材,发线后退了不少的褐发和鹰勾鼻给人深刻的印象。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要洽谈的话题相当严肃的关系。

在油灯的照明下,三人隔著桌子相对而坐。侍者在送来装满葡萄酒的青铜杯和盛了炒豆子的盘子后,随即退了出去。

待房门关上,又过了数到五的时间后,堤格尔摘下了假胡子。这令厄巴托夫发出了惊呼声。

「您不是布琉努的冯伦伯爵吗?突然没在王宫里看到您的身影,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因为有些私人因素,所以在下离开了王都好一阵子。」

堤格尔露出沉稳的笑容点头致意。为防万一,他们没在事前报出堤格尔的名号。「就算不报上堤格尔的名字,只要搬出尤金卿的名号,他至少会愿意听我们说话才对。」——纳姆是这么解释的。就算著眼点没错,但他能在短短三天内就让对方愿意找地方见面,这样的交涉手腕确实让人惊叹。

——在离开王都的前一天,我虽然有找上尤金卿说过来龙去脉……

不过就堤格尔看来,厄巴托夫似乎是没收到相关消息。这也难怪,毕竟在堤格尔离开王都后的隔天,尤金就被打入了大牢,想必他也找不到机会与人商量吧。

「厄巴托夫阁下,我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尤金卿之所以沦为阶下囚,是因为有与他国勾结之嫌,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您听闻此事后又能如何?」

厄巴托夫面露疑色,抚著鹰勾鼻这么说道。

「这是我国的事务。即便与贵国友好,我也不愿让他国从中干涉。」

「在下希望能成为尤金卿的助力。如果尤金卿真是被蒙上了不白之冤关入大牢,那我说什么也想助他脱身。」

堤格尔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将自己的想法直率地说了出来。坐在他隔壁的纳姆之所以抽动著嘴角,不知是因为在强忍笑意,还是因紧张而抽搐——说不定两者皆有吧。

厄巴托夫看向堤格尔的眼神,在这时锐利了几分。

「您说要助他脱身,那脱身之后又有何打算?您难道打算洗清尤金卿的罪嫌吗……当然,我也认为那是莫须有的罪名。」

「在下正有此意。」

堤格尔接下厄巴托夫的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不只是在下而已。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雷欧诺拉亦是如此。奥尔米兹、路伯修和布列斯特的战姬们也愿意帮忙。」

「是那个叫黑龙旗军的军队吗……我听说他们在北部与蛮族打了一仗。」

说到这里,厄巴托夫将视线落在青铜杯上头。在一阵短短的沉默后,他保持著凝视葡萄酒的姿势,以沉著的口吻问道:

「我能明白我国战姬们愿意出手的理由。然而,为何连您也不惜展开行动?若是让尤金卿当上吉斯塔特之主,也许真的会对布琉努更为有利吧。然而,您已是英雄之身,若是出了什么变故,布琉努的损失便会难以估计。」

「在下并非领布琉努之命而来,而是出于在下自身的意愿行动。」

堤格尔先是这么回答,接著继续开口:

「您说在下贵为英雄——但在下之所以有幸成为英雄,都是因为有艾蕾欧诺拉的协助。两年前,在下因战败而沦为俘虏时,是她助了我一臂之力,拜此之赐,在下才得以守住自己的领地。而今年亦是如此,虽说是受维克特王之命,但在与侵攻我国的外敌交手时,她也表现得尽心尽力。凡伦蒂娜虽然也在此事上出过力,但就个人而言,在下对于艾蕾欧诺拉有更为深厚的感激之情。」

堤格尔轻轻吁了口气,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又这么出言补足:

「况且,在下相当欣赏尤金卿的为人。就算那位大人会出于某些原因犯下罪行,那也绝对不可能是通敌之罪。」

「正是如此。」

厄巴托夫简短地表示同意,一鼓作气地握住青铜杯一饮而尽。

「尤金卿若真是会勾结外敌的人,那也不会长年担任与布琉努往来的外交官了。就算——就算他有意变节,也绝对不会诉诸这样的手段!」

也许是内心不满已久吧,在那之后近四分之一刻钟的时间里,厄巴托夫都以热情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谈论著尤金的事。堤格尔和纳姆则是默默地聆听,并得知了厄巴托夫是被米隆以态度不佳为由解除职务,而被贬为一介杂工。艾莲所介绍的其他两人,似乎也有著相似的际遇。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话题告一段落后,厄巴托夫对堤格尔等人低头致歉,而两人则是表示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不如说,能得知厄巴托夫如今依然仰慕尤金这点,让堤格尔等人感到更为放心。

「侍从长和奥斯特罗德的战姬大人,对尤金卿的处境有什么作为吗?」

纳姆问道,而厄巴托夫则是摇了摇头。

「两位都对这件事抱持著袖手旁观的态度。即使我请他们重新调查,也只会收到『无此必要』的回覆。老实说,我原本有些期待战姬阁下能有所作为,但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尤金卿如今已被视为叛国贼,王宫里也没有人敢提到他的名字。」

堤格尔和纳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接著纳姆再次问道:

「换句话说,现在的王宫之中没有与尤金卿同一阵线的人啰?」

「就我看来,应该有不少人在内心对尤金卿感到同情吧,不过……」

厄巴托夫面露沉痛之色,这么回答道。这时,堤格尔探出了身子。

「厄巴托夫阁下,您愿意协助我们到什么地步?」

「您说的『什么地步』是指……?」

厄巴托夫抚著鹰勾鼻,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凝视堤格尔。

「就如在下刚才所说,我们打算协助尤金卿脱身,就算要潜入王宫也在所不惜。不过,在下目前既不知晓尤金卿身在王宫的何处,也得从现在开始思索潜入的方法。您愿意在这方面给予我们协助吗?」

厄巴托夫抿紧双唇,将视线投向喝空的青铜杯。不过,他就算内心萌生了纠结的念头,那肯定也只有很短的一瞬间。

「好吧。」厄巴托夫露出爽朗的笑容点了点头。

「虽然我无法直接提供援助,但就尽我所能地协助你们吧。」

「这样好吗?若是遭人察觉,这回可不是被贬为杂工就能了事。」

纳姆之所以这么问,是为了确认厄巴托夫的意志是否坚定。只要他有一丁点儿的迟疑,纳姆就打算放弃找他协助,并另寻拉拢的对象。

「如果你们的行动顺利,那我就能回到尤金卿身边工作了。要是真出了什么状况,我也不打算住在王都,而是会搬到帕耳图去——请你们解救那位大人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饱含著纯粹的真诚。堤格尔和纳姆点了点头,开始讨论起实作所需的资讯。

在厄巴托夫走出房间后,堤格尔和纳姆又待了一阵子——这是因为他们判断不要一同出入,而是该错开一些时间比较好。

他们的桌上摆放著喝空的青铜杯,以及只吃掉一点点的炒豆子。就在堤格尔随手拿起几粒炒豆嚼了嚼时,纳姆唐突地开口问道:

「你对我们的战姬大人有何看法?」

堤格尔不禁转动脖子,凝视坐在身旁的纳姆。至于纳姆则是紧盯著放在桌上的青铜杯,没有将视线投向堤格尔。堤格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在这时又被催问一句:「你有何看法?」

「……您是指伊莉莎维塔阁下吗?」

堤格尔之所以刻意用疏远的方式这么称呼,主要是为了趁机整理自己的思绪。明明才经历过极为费神的密谈,为什么要突然谈这个话题不可?

「你应该也知道,那位大人对你抱持著好感吧?」

纳姆这么开口,却依旧没把目光投来。昏暗的灯光让烙印在他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

堤格尔回了一句:「是的。」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也曾在伊莉莎维塔的身边担任亲信过。在取回记忆并与之告别时,莉莎所露出的笑容也让他难以忘怀。

不过,堤格尔是一直到了最近,才明确地意识到她的好意。在秋季造访吉斯塔特时,他与莉莎见了面,并聊了许多话题,那时才隐约察觉到有这么一回事。

然而,当时的莉莎并不像米拉那般当面诉说过自己的心意,所以堤格尔也努力佯装不知。他已经有艾莲、蒂塔和蕾琪了,而米拉如今也是其中的一员,他总觉得以自身的状况来说,实在是没有对莉莎开口的立场。

尽管如此,但堤格尔也不能全盘托出,于是他决定这么开口:

「也许您会觉得我这么说很厚脸皮,但无论内心怀著什么样的答案,我都无法主动采取行动。除了我有自己的立场之外,她也得顾及自己的身分。」

就台面上的立场来说,堤格尔的身分是布琉努的伯爵,而莉莎则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这点和艾莲是一样的。

「这我很清楚。」

纳姆拉开椅脚,将身子朝向堤格尔,凝视著他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拜托你。如果你不恨战姬大人的话,那无论是要接受还是拒绝这份好意,我都希望能由你来开口。」

堤格尔这下也困惑了。不过,他看得出纳姆讲这段话是很严肃的,也从对方的表情之中感受到一股焦急。

「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纳姆先是轻叹了一口气,接著像是在展露内心的焦虑般,来回摸著自己脸上的皱纹。在隔了一小段沉默后,他才以像是死了心的口吻说道:

「那位大人在政务和军务方面有著出众的才华,然而,虽然这么说相当冒犯,但她在恋爱方面可说是无知得一场糊涂。那位大人也经常找我们聊关于你的话题,但光是能和你说上两三句话,她就会表现得乐不可支。如果是十岁的孩子也就罢了,但她已经十九岁了啊。」

由于想像得出那样的光景,堤格尔不得不拚命强忍想抽起脸颊的冲动。从纳姆那张苦涩的脸庞上,看得出近乎兄长或父亲的关爱之情。

「由于战姬的立场特殊,就算超过二十岁才与男人结婚也并不奇怪,我国的前任战姬亦是如此。然而,明明心仪的男人就在身边,她不仅从来没有坦承过自己的心意,还说出『今天说话的次数比昨天还多,真是个好日子』之类的话,这让我感到很难受。」

最后的那一句话,应该浓缩了纳姆内心的千头万绪吧。

「所以,您是希望我……呃……向她表白吗……?」

「我也没有要你在会合后马上这么做,毕竟你也需要时间整理心情吧——等事情大致告一段落再说就好。也许你会觉得这很麻烦,但若不由你主动开口,那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那位大人都不会向前迈步吧,她就是这样的个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你回布琉努之前给她个交代。」

大概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纳姆将手放在膝上,垂著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好一段时间,堤格尔只能无言地看著纳姆的头顶,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回了句:「我明白了。」

纳姆已经帮他找了台阶下,要他尽管选择接受或是拒绝。从纳姆的立场来说,他应该会用尽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堤格尔接受莉莎的好意才是。就算没办法一起共度人生,也会希望他起码能收下这份心意。然而,纳姆却没有这么做——堤格尔感觉得到,这既是他表达诚意的方式,也是基于友情才这么说的。

「抱歉啊。」

这时纳姆才抬起脸庞,这么开口说道:

「我原本想在抵达王都前谈这件事的,但这毕竟不是能在葛斯伯或达马德面前能说的话题。结果就被我一路拖延,到了现在才提出来。」

「既然都把我说动了,您可要见证这件事的收尾呀。」

堤格尔以调侃的口吻这么一说,两人的笑声随即晃荡起房内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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