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龙之行军(2/2)
但在满脸通红且尴尬不已的蒂塔面前,蕾琪雪白的后背却轻微地颤动着。看来公主正在笑着。
「你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现在的我无以回报,真的很对不起。」
「这、这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这话实在是出乎意料,让蒂塔激动地摇了摇头。她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但更烦恼该怎么说才不会对王族失礼,结果就是什么也说不出口。蕾琪似乎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以冷静的声调问道:
「我听说你已经侍奉冯伦伯爵好几年了?」
「啊,是的。呃……我从十一岁开始从事这份工作,已经服侍堤格尔少爷四年了。」
「堤格尔……?这么说来,其他人也是这么称呼他的……」
蕾琪疑惑地歪着头,蒂塔便对蕾琪简单说明了这个昵称的由来。其原因不过就是堤格尔觉得别人若叫他全名很麻烦,但蕾琪却似乎听出了兴致。
「如果方便的话,能请你多说一点关于他的事情吗?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没关系——我想更了解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的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后半段听起来像是藉口,但蒂塔并不在意。她只单纯地认为是公主殿下欣赏堤格尔而感到高兴罢了。
「我明白了。这个嘛,虽然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谈论这些话题的过程中,公丰和侍女间的隔阂逐渐消失了。
◎
嘉奴隆公爵所治理的卢堤迪亚位于布琉努王国北部。
这里的气候凉爽,所栽种的作物是以苹果为主,而不是一般的葡萄。
布琉努酿造的葡萄酒滋味香醇,连邻近诸国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卢堤迪亚所产的苹果酒也不遑多让,果实的甘甜再加上些许酸味,在喉间留下清新而凉爽的滋味。甚至有人认为苹果酒比葡萄酒还好喝。
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拿起卢堤迪亚酿造的苹果酒轻啜一口,轻叹了口气。
他的年纪约二十出头,如贵族少爷般的脸上显露疲倦神色,平常总是仔细打理的灰发也凌乱不堪。就连华贵的绢服也有几处被泥水溅到的痕迹。
「老实说,要在十天内从战场赶回这里真是累人,但只要有这么一杯,就觉得自己的辛劳获得些许回报了。」
与葛雷亚斯特隔着胡桃木制桌子面对面坐着的,是一名会让人误以为是十四、五岁孩童的矮小男人。光秃秃的头上戴着丝质帽子,从华服伸出的手脚也相当细瘦,脸上厚重的眼皮让人几乎无法分辨他到底有没有睁开眼睛。
这名矮小男人的名字是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在布琉努王国是权势与泰纳帝公爵不相上下的公爵。
这里是卢堤迪亚的核心都市亚尔堤西姆,嘉奴隆的宅邸就座落于此。装饰在房间内的众多摆饰品皆出自名工匠之手,即便是对这类物品没什么兴趣的葛雷亚斯特,也忍不住发出赞叹。
就连葛雷亚斯特和嘉奴隆手里拿的杯子,也是镶有宝石的水晶杯。
「虽然你说相当累人,但其实你一直在马车里呼呼大睡吧?」
嘉奴隆自己也喝着苹果酒,脸上露出浅笑。葛雷亚斯特对此只回以苦笑,将苹果酒瓶放在桌上,从端正的脸上收起笑意。
「居然发布了紧急命令要我赶回来,究竟有什么事?」
葛雷亚斯特在数天前都还待在布琉努南部的涅梅塔库。
负责指挥嘉奴隆手下士兵的他,自从与泰纳帝的军队在王都附近展开激战后,就积极地持续进攻,逼得敌人一路撤退,最后追到了涅梅塔库。
他已经大致掌握泰纳帝军的统帅斯堤德的性格和用兵习惯,打算在下一战葬送他们。
但就在他准备对士兵下达进军的命令时,嘉奴隆派来的使者却告诉他「让士兵们在原地待命,自己单独快马赶回亚尔堤西姆」。
虽然这个时间点对葛雷亚斯特来说是正准备欣赏好戏的时候,但他毕竟是在嘉奴隆的允许下才得以指挥士兵,而且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违逆这位矮小的公爵。
「因为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嘉奴隆一边将水晶杯中的苹果酒送入口中,一边继续说道:
「首先是我找到『弓』了。似乎是在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手上。」
听到这句话,就连葛雷亚斯特也只能讶异地轻声惊呼。
——虽然我曾听说过,在这国家有个十分罕见的弓箭手……
葛雷亚斯特并没有亲眼见过堤格尔的弓。在之前那场劝堤格尔归降嘉奴隆的会谈上,堤格尔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带弓。即便之后两军交战,葛雷亚斯特也早早就撤离战场了。
——我听说他仅凭少数兵力就击退了从东南方国境攻来的墨吉涅军……难道是用了「弓」的力量吗?
但这个想法才闪过葛雷亚斯特脑中,又立刻被他摇头否定。
——若真是如此,那个克雷伊修也不会大肆宣扬他在战场上的活跃了吧。假如认为他是依靠弓的力量才能往上爬,或许反而正中对方下怀。在没有亲眼见识到弓的力量之前还是先继续观望吧。
这名灰发侯爵也已经从嘉奴隆口中得知「弓」的资讯。但这不会对他的判断造成影响。
「第二件事是……那个女孩被冯伦伯爵收留了。」
他口中的「那个女孩」所指的便是蕾琪。葛雷亚斯特歪了歪头。
「看来还是应该杀了她,或是把她安置在身边才对吧?」
「要是安置在身边,现在早就被泰纳帝给看穿了吧。那个男人的鼻子灵得很,正因为没把她放在身边而是置之不理,那家伙才没发现那女孩还活着。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玩过头了。」
嘉奴隆把手放在脖子上,让脖子喀喀作响。他的态度和语气仿佛在说自己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似的。
能够证明蕾琪是国王法隆之子——应该说是国王之女的方法,就在这个亚尔堤西姆里。这也是嘉奴隆之所以没有杀她的原因,他认为蕾琪也许还有利用的价值。
蕾琪在嘉奴隆眼中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人,这也是嘉奴隆轻蔑蕾琪的理由。她算不上平庸,但也没有特别可取的地方。再加上她的出身同时也是束缚她的巨大枷锁,才导致嘉奴隆看轻她。
不只如此,当时的局势太糟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墨吉涅军没有在那时进犯,嘉奴隆的部下们也不会因此跟丢在外流浪的蕾琪吧。
「话又说回来,法隆这着棋下得可真讨厌。」
嘉奴隆直呼国王的名讳,并因为这个男人而罕见地露出苦笑。
「他应该不打算让蕾琪继承王位吧。先藉由迪南特之战帮她累积战绩,然后再……对了,就以患病为由将她安置在修道院等地方。这么一来,就能守住蕾琪与其母的名誉。」
「冯伦伯爵会如何处置那个女孩呢?」
「就让我们看看他能要出什么花样吧。而且我想你在赶回这里的路上应该已经耳闻这件事了,据说多勒卡伐克把龙交给了泰纳帝。」
这次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游说远行时的见闻似的,一点也没有事态严重的感觉。葛雷亚斯特则歪着嘴角,稍稍阐述了内心的不悦:
「是在我离开之后才发生的事吧?没机会亲眼见到真是太可惜了。毕竟我只有在传闻里听过双头龙嘛。」
「这还真是抱歉啊。你有什么能屠龙的好计策吗?」
「方法可多了,那阁下您呢?」
葛雷亚斯特态度从容地答道,并反问嘉奴隆。光头的矮小公爵便将水晶杯放在桌上,先张开右手再缓缓地握紧。
「会像这样子五次——不,因为有双头龙,所以是六次吧。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听到他带着笑容的回答,葛雷亚斯特的后背传来一阵恶寒。这名灰发侯爵正确地掌握了嘉奴隆的动作代表的意义。
他要将龙的头彻底捏碎。嘉奴隆是这么说的。这并不是在开玩笑,葛雷亚斯特很清楚,只要他有那个意思,随时都可以实行。同时葛雷亚斯特也察觉到今后的行动将完全由嘉奴隆决定。
「阁下今后决定怎么做?」
「该怎么办才好呢?现在的状况看起来虽然像是三强鼎立,但泰纳帝有龙、冯伦有『弓』和战姬,而我什么也没有。」
「不过,就算同时对付那两个人,阁下也有胜算吧?」
这并不是奉承或盲从,而是葛雷亚斯特的真心话。只要给他充足的兵力,他有自信可以打赢堤格尔或泰纳帝这样的对手。
「先不说泰纳帝了,冯伦这边……」
嘉奴隆一口饮尽水晶杯里的苹果酒,像是感到棘手地摇摇头。
「我们无法保证不会有万一。我可不是那只只会吃钱的青蛙,要是我被那把『弓』或是龙具毁灭,就再也不能复活了。而且现在我们也无法掌握冯伦的动向。要是可以活捉他,连同『弓』一起安置在身边的话——」
嘉奴隆一边在空空如也的水晶杯里注入新的酒,一边语带遗憾地继续说道:
「我们在这里的目的几乎都达成,已经没有必要久留了。」
这时葛雷亚斯特终于恍然大悟。对嘉奴隆来说,就算是王位,他也丝毫没有兴趣。这虽然和他本人的嗜虐性格有关,但说得明白一点,他之所以和泰纳帝竞争,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
「我已经知道那把『弓』在谁的手上了。所以也能理解多勒卡伐克为什么会说杀掉他很可惜,我想暂时观察他一阵子。而且,杜兰达尔的使用者也已经除掉了,既然如此,就算继续留在这里,也只会引来麻烦。」
「会不会出现杜兰达尔的继承者呢?」
「如果只是单纯把它当剑来使,或许还有可能,但足以引出它力量的人,最起码这一、两年内不会出现的。我也不觉得他国的人能办到这件事。」
葛雷亚斯特再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并猜出嘉奴隆的下一句话。
「就全烧了吧。这项任务交给你负责。」
「和罗兰那时一样呢。故意把事情闹大,隐藏真正的目的。」
灰发侯爵说出了这样的感想。嘉奴隆利用蜂牢这种残酷的处刑法将罗兰处死,但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消灭杜兰达尔的持有者。
若罗兰并非杜兰达尔的使用者,嘉奴隆或许还不至于要杀他灭口。嘉奴隆为了彻底根绝这件事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还故意让人误以为他是在一时失控下杀死罗兰的。
嘉奴隆以微笑肯定葛雷亚斯特的话。
「我接下来是这么打算的——你先将我所有的财产运出亚尔堤西姆,然后我在南方的士兵,应该会被泰纳帝的那些龙杀得片甲不留吧。而知道这件事的我便患了失心疯,最后放火烧了亚尔堤西姆。」
「失心疯啊……他们会相信吗?」
葛雷亚斯特疑惑地歪着头。嘉奴隆的古怪个性在贵族间是众所皆知。
「这样的藉口已经足以成为谣言了。就算有人起疑,也查不出真相。反正,这座城市就算被焚毁,蕾琪还是会前来,因为那东西是藏在地下的。如果泰纳帝也知道那女孩还活着,肯定会赶来这里阻止她。他非来不可。」
——数以万计的双方大军,将以被焚毁的都市为背景展开激战吗……
一想到那凄惨又丑恶的景象,葛雷亚斯特的嘴角忍不住浮现蕴含兴奋和激动的笑容。
「而我们则隐匿行踪,静待双方分出胜员对吧。在那之后呢?」
「之后得看胜负的结果来决定。若是泰纳帝赢,就把那家伙杀了,以取回杜兰达尔跟『弓』为优先。如果冯伦赢了,我们就潜逃到其他国家去。现在的话有亚斯瓦尔跟吉斯塔特可以选择……总之,这件事还可以慢慢考虑。」
现在的嘉奴隆看起来与方才兴致缺缺的态度截然不同,像是个愉快地谈论旅程安排的孩童似的。
「对了,地底下的那东西也先动点手脚吧。毕竟诱饵是多多益善,而且我也想看看,蕾琪的好运是不是已经在被冯伦所救时用尽了。」
嘉奴隆若有所思地拍了拍自己的小手,葛雷亚斯特则疑惑地歪着头。
「要重新启动设置在那里的陷阱吗?」
「那样太费事了,我自己来处理吧。该怎么做才好呢……」
葛雷亚斯特在听着嘉奴隆说话的同时,内心浮现了些许不满。
——这是这位阁下的坏习惯。为了获得乐趣,甚至会故意采取欠缺实际作用的行动……
但这也可以说是很符合嘉奴隆的作风吧。葛雷亚斯特开始在脑中逐一构筑能实现嘉奴隆计划的步骤。
「对了——」
葛雷亚斯特想起了某件事。在他构思行动顺序之时,有件被遗忘的事情冒了出来。
「您要怎么处置法隆王?」
葛雷亚斯特并不像嘉奴隆那样省略对国王的敬称,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国王怀有敬意。
「自从阁下离开王都后已经有一阵子了。药效差不多要……」
「——别管他。」
嘉奴隆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在谈论一个坏掉的玩具似的。
「我已经下达指示,让他把留在王宫的药全服下了。不过那个剂量其实也没多少,就如你所说,药效最多只能再撑个十来天吧……但已经太迟了。那不只扩散至血肉,还渗透进骨头了。」
嘉奴隆的嘴角浮现相当骇人的笑容。
「如果他醒过来了,我倒想知道他还能撑几天。那个男人原本的目的应该是打算铲除棘手的强大贵族吧,但他实在太天真了。」
嘉奴隆玩弄着手上的空水晶杯,看着自己映照在杯里的脸笑了。
「我是不会放过对自己刀刃相向的人的。」
◎
就在嘉奴隆和葛雷亚斯特愉快地交谈之际——
位于亚尔堤西姆往南约十余日路程的蒙托邦草原上,泰纳帝军正展开局势一面倒的虐杀行动。
蒙托邦是位于涅梅塔库北部的宽广草原。虽然地势平坦,但也有河川和丘陵,是最适合双方人马都超过万人的大军交战之地。
斯堤德所率领的泰纳帝军自从在王都郊外与嘉奴隆军开战以来,就被逼得不断往后退。现在他们终于在此处展开反击,为数两万五千人的泰纳帝军,和超过三万人的嘉奴隆军在广大的草原上进行激战。
结果嘉奴隆军惨遭蹂躏,队形溃散,尝到了压倒性的败北。
火舌纷纷从草原各处窜出,那是出自于火龙所喷出的火焰。生长在冬末荒原上的野草和人类一同被燃烧殆尽,若现在是春天或夏天,整片蒙托邦草原或许都会笼罩在火海当中。
有五个如小山般的巨物正立于这片草原上,混在人群中缓缓移动。
那是全身被角和鳞片所包覆、长着尖锐的牙齿和利爪、足以凌驾万物的强大巨兽——龙。这五头龙凶猛地袭向嘉奴隆军,毫不在意枪剑的存在,将人类一一碾碎、撕裂并吞噬,直捣敌阵核心。
在前线士兵的血与脑浆将地面染成一片红黑色、化为无生命的肉块之际,嘉奴隆军也跟着全面溃散。就是再锋利的刀剑,也难以伤及龙强韧的鳞片一分一毫。相反地,只要龙的前脚随意扫过,人类的血肉、骨头和铠甲就会极为可笑地化为碎块。
就连被训练得不畏战吼的战马,也在濒死的嘶鸣声中遭到大口吞噬。尸体在转瞬间堆积成山,又颓然崩塌,散落在整片草原上。
属于胜利者这方的泰纳帝军兵将,也因为眼前残酷的光景而背脊发凉。正视这样的景象,迄今还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就只有统帅泰纳帝公爵与他的心腹斯堤德。
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在军队中央骑着马,露出锐利的目光关注着战况。他的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胸膛也相当厚实。历经锻链而结实的巨大身躯上,顶着一张眼神锐利的严峻脸庞。他今年四十二岁。
直到十天前,泰纳帝都还在南方的海上击退渡海攻来的星吉涅军。在结束这场战事后,他未经歇息便直接北上,向多勒卡伐克接收五头龙后与斯堤德会合,然后在这片蒙托邦草原上迎击嘉奴隆军。
在冬末早晨开始的战争,不到中午便宣告结束。
整片大草原沐浴在尚未升至天空正中央的阳光下。而无数的尸体、鲜血和微弱的火焰以及黑烟正为它染上点点色彩。
泰纳帝沉默地眺望着这幅光景。
他的脑中已经开始策划下一场战争。
有约三千名嘉奴隆军在这场战争中战死。
「一千名是被龙吞食而死,另一千名则是在双方交锋时战死,最后的一千人则是被逃跑的同伴践踏而死。」
这听来略显夸张的报告,其实和事实相去不远。那群龙的确是咬碎了穿戴盔甲的敌兵并狼吞虎咽地吃下。而在龙还没出现前,也早就死了不少士兵。
而在龙群参战后,嘉奴隆军的队形便彻底瓦解,士兵们溃逃的模样让人不忍卒睹。
最后逃走的士兵约六千人。向泰纳帝军投降的士兵则超过两万。
反观泰纳帝军的损伤可说是微乎其微。战死者不到五百人,就连伤者也顶多只有三千人。
当天晚上,他们在蒙托邦北边的某座山丘上举行了庆功宴。跟随泰纳帝的贵族们接二连三地造访统帅的营帐表达祝贺之意。泰纳帝态度从容地点头回应他们的祝贺后,一定会反问这么一句话:
「——你觉得这次战胜的原因为何?」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大致上分成两种。
「除了阁下精湛的用兵外,应该没有其他原因了吧。」
「果然还是因为有龙吧?那巨大的野兽——不,那怪物前进的模样,就连处于同阵营的人看了也忍不住浑身发抖呢。」
贵族们一边极尽夸张之能事地夸赞泰纳帝,一边阐述龙的可怕。照理说,他们不该在泰纳帝面前谈论这些无意义的话题,但这也代表那五头龙在诸侯的心中所埋下的印象有多么强烈。
最后到了半夜——宴会结束之时,泰纳帝走出了营帐。银色的新月在黑暗的天空中明亮地照耀着,迎面而来的风带有一丝暖意。
「阁下,请问您要去哪呢?」
听到负责看守的士兵一脸惊讶地问道,泰纳帝便以冷淡的语调表示要去看龙。士兵们慌张的神情在夜间也看得一清二楚。
「找必须冒着被您训斥的后果向您提出忠告。阁下,请您避免这种危险的行为。」
「恳请您回到营帐休息吧。」
泰纳帝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士兵们一眼,迳自往前走去。几位负责守夜的士兵看见了泰纳帝的身影,但他们也只能不安而困惑地目送主子离去。
泰纳帝穿过无数的营帐走出了营地,又往前走一小段路后,看见一道壕沟。
这条壕沟是为了在龙突然不受控制时,尽可能争取时间而建造的。五头龙由两道壕沟和栅栏所包围。这不是为了保护它们,而是为了保护壕沟和栅栏外的人。
当壕沟上架起便桥时,拿着火把的斯堤德也正好从黑暗中现身。他身着轻装,只在腰间配了一把剑,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有什么事吗,阁下?」
「只是想看看龙的状况。」
他这么回答后,斯堤德便理所当然地跟上前去,而泰纳帝也没有命令他退下。
泰纳帝和斯堤德越过两道壕沟和册栏,在黑暗中前进。在月光、星光和斯堤德手中火把的火光照耀下,他们毫无滞碍地走着。
就在越过两道壕沟后不久,坐落在他们眼前的,便是由粗大的木材作为基底、上头覆盖了厚布所制成的龙舍。
壕沟内没有士兵看守。所以现在这里只有泰纳帝与斯堤德两人。
双头龙原本就系着锁链,其他四头龙也被深入地面木桩上的锁链牢牢锁住。但这当然无法限制龙的行动,只是为了让士兵们安心而做的表面工夫。
这顶帐篷相当大,大约有二十个人类用营帐连结起来的尺寸。而每一头龙都被分别关在盖得相当坚固的栅栏中。它们全都醒转过来,直盯着踏进龙舍的泰纳帝和斯堤德。
「斯堤德,把它们当成猫就好。」
泰纳帝突然这么说道。始终面无表情的斯堤德立刻脸色铁青,露出惊讶的神色。公爵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往下说:
「别畏惧,不然你可是会在那一瞬间被吞掉的。」
「……多谢阁下的关心。」
泰纳帝走向被安置在最深处的双头龙。它那极具压迫感的巨大身躯,让人类体认到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黑暗中闪烁着白光的四只眼睛,无情地俯视着泰纳帝等人。
双头龙只消朝泰纳帝轻轻地挥动四肢,公爵应该就会在瞬间变成染血的肉屑吧。就算斯堤德挺身阻挡,也只是增加残缺的肉块数量罢了。
泰纳帝明白这点,但还是走向双头龙,站到了它的脚边,把手放在它厚实坚硬的鳞片上。双头龙的身体动了一下,漆黑粗重的大锁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斯堤德啊,你认为今天战胜的原因为何?」
泰纳帝一边以手掌感受龙鳞粗糙的触感,一边问道。
「应该是因为龙强大的力量,加上敌人的行动破绽百出吧。」
泰纳帝的忠臣如此回答。
「虽然不知道哩由,但自从敌军统帅葛雷亚靳特侯爵突然返回卢堤迪亚,敌军的行动就变得非常松散且无序。」
斯堤德一边回想今天战场上所发生的事一边说明。
嘉奴隆军在蒙托邦平原上的阵型,分别为中央一万三千人及左右翼各七千人,并在后方设置候补部队约三千人,算是相当基本的阵型。
这样的阵型倒也不能说是错的。毕竟是人数占上风的情况下,在平缓的草原上战斗。靠着人数优势从正面击溃敌人,是很理所当然的想法。
另一方面,泰纳帝军也是分为中央、左右翼和后方的候补部队,几乎和嘉奴隆军采取同样的阵型。但数量分配上却是中央五千、左右翼各七千。至于候补部队则是六千,且离主要部队相当遥远。
然后再将五头龙安置在中央部队的后方。
双方一开战,嘉奴隆军便凶猛地往泰纳帝的中央军冲去。毕竟是一万三千对上五千,既然左右部队数量相同,自然会希望左右两翼能拖延对方的行动,并趁机捣破敌军的大本营。
片刻之后,泰纳帝军中央的五千人禁不住嘉奴隆军的攻势,开始丢下武器四散奔逃。嘉奴隆军挟着这股气势,立刻派出候补部队,打算一口气分出胜负。
自从在王都附近发动第一场战斗后,嘉奴隆军总是处于不断进攻的一方。他们紧迫着狼狈地不停后退的泰纳帝军——嘉奴隆军早已习惯不断往前冲了。
在他们攻破中央的瞬间,收到命令的龙便袭向嘉奴隆的士兵,六道咆哮声盖遇上万人所发出的怒吼和哀号。
一万三千——再加上候补的三千名嘉奴隆士兵顿时陷入恐慌,高昂的战意瞬间消失无踪,士兵开始不顾一切地逃跑。左右翼的士兵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只能乖乖投降。
此时,泰纳帝军的六千人候补部队突然挡住了嘉奴隆士兵的退路。他们在开战之时听从斯堤德的指挥,从战场外绕到嘉奴隆军的后方。
泰纳帝比嘉奴隆军还要更早用尽手上能调度的士兵。就算是有龙相助,这也依然是一步险棋。
「如果今天是葛雷亚斯特侯爵指挥嘉奴隆军的话,落败的或许就是我方了。」
斯堤德这么说道。如果是葛雷亚斯特所指挥的嘉奴隆士兵,行动应该会更加谨慎吧。就算得在知道有龙的状态下突袭,也不至于演变成在撤退时被泰纳帝军阻断退路的惨况。
「若是葛雷亚斯特负责指挥,你也不会提出一开战就断绝敌人后路的计策了吧。」
斯堤德沉默了。虽然这话对斯堤德是种肯定,但泰纳帝仍对这名亲信的谦虚态度感到不太满意。他已经比那些看不出胜因的贵族或部下们优秀太多了。
「斯堤德,我就再说一次老是挂在嘴边的那些话吧——优秀的人或强者理应凌驾在他人之上,这样才能打造这个世界的秩序。而且,强者有时必须展示出自己的优秀或强大之处。」
「属下明白。」
斯堤德淡淡地回答。这对主从间经常出现这样的对话。泰纳帝在内心对斯堤德一如往常的回答叹了口气,然后重新回到正题。
「如果由你来指挥的话,你会怎么应付龙?」
「让两军陷入混战。」
斯堤德简洁地回答了泰纳帝的疑问。所谓的混战,就是一种让敌我双方的士兵混杂在一起,让龙无法攻击的手段。
「如果这样还是无法逼退龙呢?」
「就算龙不撤退,敌军的队形也会出现破绽。这样我们便能趁机拿下统帅的性命。」
「如果你是我军的指挥官,遇到敌人使用这个计策时,该如何应对?」
听到这个问题,就连斯堤德也无法立即回答,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泰纳帝依旧抚摸着龙鳞,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泰纳帝的脸上不带丝毫恐惧,他不是在虚张声势。就是极厌恶泰纳帝的人,也不得不佩服他大胆的气魄。
「我的儿子带着两头龙前往亚尔萨斯,最后在那里断送了性命。」
他指的是萨安。泰纳帝的声音中隐含了强烈的情感,对此产生反应的龙群动了动它们又粗又长的脖子。斯堤德也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绷紧身躯。
「放心,斯堤德。我很冷静。」
但斯堤德并不是个会轻易相信对方话语的男人。正因为他能无惧主人的威严、不断地提出疑问,才有办法一直担任泰纳帝的心腹。
所以,这次他仍然开口询问了:
「关于这件事,您真的能如此断言吗?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在阁下的眼里,只是个再渺小不过的人吧?」
他避开了「杀子之仇」这几个字。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泰纳帝坦率地承认了斯堤德的疑问。这名脸色苍白的心腹知道,自己的主子绝少出现这样的答案。泰纳帝继续说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了。我并不清楚那个小子的能耐,但若他真是个懦弱无力的莽夫,早就惨死在战场上了。」
泰纳帝与堤格尔或嘉奴隆相同,时至今日都还在收集、分析各种情报,并不停地思考。他当然知道堤格尔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
「那个小子在迪南特之战活了下来,即便沦为俘虏也没有失去性命。不只如此,他还藉由吉斯塔特的协助顺利回到了布琉努。」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之后的英勇战绩也让泰纳帝目瞪口呆。先是一举扫荡占据孚日山脉的盗贼,解决了泰纳帝派出的刺客。接着又击破黑骑士罗兰所率领的纳瓦拉骑士团,甚至逼退了出兵进犯的墨吉涅军。
这么细数下来,泰纳帝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有个谣言说他将蕾琪藏了起来……
泰纳帝无法判断其真实性。当他听见堤格尔收留王族女孩的消息时,他宛如遭逢五雷轰匮。
如果传闻是「堤格尔救了王子」,那泰纳帝或许还能一笑置之。
但泰纳帝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雷格那斯王子只是个假象,蕾琪公主才是真实的存在。
他无法再把堤格尔当成一个边境的弱小伯爵。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必须倾注所有的知识和力量除掉堤格尔。他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打倒自己认为是强敌的对手。
「吉斯塔特的士兵再怎么强悍也无法与龙为敌,亚尔萨斯的士兵就更不用说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打倒了龙呢?」
泰纳帝突然改变了话题,斯堤德立刻就明白了原因。他的主子已在构思如何与堤格尔交战的对策了。
泰纳帝领悟到,未来这场战争的关键,会是我方的龙与敌方的战姬。
「据参加过那场战争的士兵所言,战姬仅一挥剑,就把龙一举砍飞了。」
——听到这份报告时,我曾以为那是个笑话。
不过当他亲眼目睹龙的强大后,也不得不去面封这项消息的真实性。因为就连泰纳帝或斯堤德这样武艺卓越的人,也不禁怀疑是否非得运用超自然的力量,才有办法将龙击倒。
泰纳帝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斯堤德。斯堤德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映照出泰纳帝脸上骇人的表情。泰纳帝的双眼绽放着难以克制的激情和足以让人冻僵的冷酷。
「下次我们将与冯伦交战。斯堤德,快想好计策吧。」
从佩尔许堡垒往西北方策马飞驰一小时后,就可以看见在远离街道之处有座背对着群山的森林。森林里有座小巧的湖泊,邻近村庄的猎人在冬天经常进入森林狩猎。
堤格尔自驻守堡垒的士兵口中听到这件事后,仅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一直到日落西沉,众人皆眠的深夜——
在堡垒内的房间里,堤格尔突然自床上坐了起来。他迅速地换好衣服,拿起弓箭固定在身上,并用布将脸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随侍巴多兰是他的同伙,两人早已套好话,直到明天中午以前,只要有人询问起堤格尔,就对那些人说他因为身体不适在房间休息。
——现在离开堡垒的话,在天亮前应该就会抵达森林。只是稍微逛个一小时就离开,大概中午左右就能回来了吧。
堤格尔在佩尔许堡垒住了十天,已大致掌握佩尔许堡垒的内部构造,也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堤格尔使用事先藏好的绳索从窗户垂降,抵达中庭后遂隐藏气息,迅速地在堡垒中前进,他的目标是位于北边的后门。能够说服门口卫兵的理由也想好了,毕竟他的怀里可是藏着统帅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亲笔密函,封口上的蜜蜡也是真货。因为正是他自己准备好的,所以绝不会有错。
他走进了某个房间。只要从这间收纳多余桌椅的储藏室窗户跳出去,就可以抵达后门旁边。但就在他拉开窗上的防雨板时,却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
「现在都这么晚了,你究竟打算去哪里呢?」
那是个彷佛在质问他的冰冷声音。堤格尔下意识地缩起身子。但紧接着传来的便是夹杂着无奈的笑声——是另一个人所发出的。
堤格尔回过头,便看到艾莲和莉姆站在眼前。艾莲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莉姆则和平常一样表情冷淡。
「……你们怎么知道的?」
艾莲一脸得意地双手环胸并开始说明:
「是莉姆发现的。她说如果你想偷溜出去的话,应该会选择后门,而且或许会经过这个房间。最近这几天她担心你的程度连我都快受不了,我甚至在想你们两个要不要干脆结婚算了。」
「什……您、您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啊!」
听到主子说出如此出乎意料的话,莉姆冷淡的表情顿时瓦解,变得满脸通红。堤格尔也涨红了脆,来回看着艾莲和莉姆。
「不好吗?堤格尔毕竟是布琉努人,等他在吉斯塔特定居,应该能让他早点适应新的生活喔。你们两个的交情也不能说是陌生人吧?」
艾莲的口气很明显地是在调侃他们。堤格尔和莉姆都被说中了痛处,完全无法反驳。
莉姆以前曾经不小心撞见堤格尔在井边淋浴。堤格尔也曾经为了吸出毒液而脱下她的衣服。
堤格尔不由自主地看向莉姆,眼神正巧与她对上。平常总是一脸冷淡的她,狼狈的表情显得格外有趣。
不知是对堤格尔的视线产生误会,还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莉姆像是要保护自己胸部似地紧抱自己的身体,以忿忿的神色瞪着堤格尔。
堤格尔想澄清误会,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要是说自己没有盯着莉姆看,对以前的事情也不在意的话,有可能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艾莲注视着两人一会儿,最后露出了微笑,以温柔的眼神看向堤格尔。
「别给大家制造太多麻烦喔。」
「……抱歉。」
堤格尔坦率地低头道歉。统帅因为心痒难耐而在半夜跑去狩猎——这可不是一句轻率就能了事的行为。
「好了,我们走吧。」
艾莲以相当愉悦的口气这么说,然后把手伸向窗户,翻身跳到后门旁。她看到堤格尔惊讶地愣在原地,便回过头笑着说:
「虽然还是不能让你打猎,但稍微散散步放松心情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我、你和莉姆都在,而且——你也已经好好道过歉了。」
艾莲带着温柔的笑容准许他出发后,便继续往前走。莉姆安静地跟随,而堤格尔急忙追了上去。
三人步出了后门,迎面吹来的夜风让堤格尔忍不住缩起脖子。
空中只有一轮明月与无数闪烁的繁星,愈靠近地面,夜色便愈浓厚。
堤格尔等人靠着月光和星星的照耀走在街道上。虽然已是冬末,空气还是相当寒冷。
——好久没有如此放松了。
明明只是在黑暗中行走,却让堤格尔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回想起来,从得知墨吉涅军入侵的消息到今天为止,他没有一天能够稍微放松心情,也没有时间好好休息。
他接下来要面对的这场战事,不仅关系到自己,还会左右这个国家的未来,甚至可能影响到吉斯塔特,是名副其实的决战。所以堤格尔才会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了许多郁闷的情绪吧。
「我刚成为战姬的时候也像你这样。」
艾莲缓缓地开口说道。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对堤格尔说话,但又像在自言自语。
只需对国王屈膝的庞大权力,连龙也能屠杀的强力龙具——这两项物事带给战姬的压力究竟有多么沉重呢?
「当时我能够打从心底相信的人只有莉姆。前任战姬留下来的臣子都很优秀,在我习惯战姬身分前一直辅佐我,但从前的我并未立刻察觉这件事。也因为这样,给大家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艾莲看着堤格尔的双眸中充满了温柔的神色。
「我虽然无法代替你承受你所背负的重担,但至少还有办法支持你。不只是我和莉姆,蒂塔等人也一样。所以你就再忍耐一点吧。」
「——是啊。就把享受的时间再延后一些吧。」
接着堤格尔便对艾莲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为了支持自己的人们,他必须变得更坚强才行。
这时,系在艾莲腰上的长剑突然轻轻吹起她的头发。拥有一对红眼的战姬苦笑着用手理了理白银色的长发,然后像在安抚似地轻拍长剑的剑鞘。
「当然了,我也很信赖你。不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实在是太突然了。」
能够操控风的龙具——艾利菲尔,似乎对刚才艾莲的话中并未提及自己而表示抗议。
看着艾莲和艾利菲尔的互动,堤格尔不由得将视线转向挂在马鞍上的黑弓。这把弓在他出生时被当成传家之宝供奉,堤格尔本能地察觉它有些怪异,所以尽可能地避免使用它。
——我能够像艾莲信赖艾利菲尔一样相信这家伙吗?
堤格尔的胸口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即使已经多次使用过这把弓,他还是无法彻底相信它的力量。他在内心某处仍认为这把弓既不祥又危险。
虽然堤格尔已经不再觉得这把弓怪异,但似乎与这把弓有关联的暗之女神——蒂尔·纳·法曾经附在蒂塔身上,这让堤格尔到现在还是难以释怀。
——看来是没办法在前往莱德梅里兹之前弄清这把弓的底细了。
他转念一想,记起了布琉努和吉斯塔特所信仰的神只有些是相同的,或许堤格尔能在吉斯塔特找到一些关于蒂尔·纳·法的线索也不一定。
「——堤格尔。」
艾莲突然叫住他。转过头来的战姬以严肃的表情凝视着堤格尔。
「你还记得在决定开战的那晚跟我说过的话吗?」
在秋季中旬时,堤格尔原本再过几天就会从俘虏变为奴隶,但那个夜晚改变了他的命运。听到这句话后,堤格尔也同样以挥去杂念的专注表情点点头。
「我向你借兵的代价,便是亚尔萨斯归你所属。」
「是啊。顺便提醒你,你也是属于我的。但从你对琉德米拉的态度看来,你最近似乎在这方面表现得有点粗心呢。」
艾莲有些刻意地提醒他后,再度回归正题。她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那片彷佛洒上一片银砂的夜空。
「如果我得到了领土,就要献给国王。我以这个绦件说服国王下诏让我出兵。但这样一来,等到战争结束,亚尔萨斯便会成为国王的直辖地。」
「我之前应该有问过……吉斯塔特国王是位施行德政的君主吗?」
听到堤格尔的问题,艾莲勾起嘴角,讽刺地笑了笑。
「基本上,他对自己的领土是这样没错,但这不代表亚尔萨斯从此安全无虑。国王有可能将领土赐给立下功绩的人,或是根据与布琉努的交涉情况,选择割让亚尔萨斯。」
她这段悲观的回答让堤格尔皱着脸孔看向地面。光线照不到他的脚边,就如同堤格尔笼罩在黑暗中的未来一样。
堤格尔突然感到疑惑。为什么艾莲会没头没脑地谈起这件事呢?
就在这时,艾莲笔直地望了过来。
「趁着这个机会,我就告诉你吧。」
从那天以来,堤格尔一直对某件事感到百思不解。艾莲的确是为了自己而出借军队,但堤格尔并不明白她能藉此获得什么利益。
战争是很劳民伤财的事情。不仅耗费粮食和燃料、会折损武器,还会让自己的人马死亡。
若即便如此还是要开战,那就一定有非征伐不能获得的利益,或者是相信这么做就可以获得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回顾所有的战事消费,就是一介凡夫也可以明白,艾莲即便得到亚尔萨斯,也不可能以此来弥补这笔庞大的支出。而且艾莲不可能糊涂到不明白此事。
「……我的目标其实只有孚日山脉,我一开始只打着这样的主意而已。」
艾莲夹杂着苦笑的话语,让堤格尔疑惑地歪着头百思不解。孚日山脉所指的应该是垂直阻挡在布琉努与吉斯塔特之间的那片险峻群山。可供行走的山道稀少,有些地方还被山贼占据,毫无特别值得关注的利益。
「换个话题吧。琉德米拉那家伙一天到晚都在喝红茶对吧?那是产自墨吉涅的茶叶。从墨吉涅北上的商人都会先进入奥尔米兹,因为那里的街道很整齐,治安也不差。」
此时艾莲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她带着冷淡的表情说道:
「你在脑中想像一下地图吧——他们离开奥尔米兹后,接下来会去哪里?」
「……席雷吉亚吗?」
那是吉斯塔特王国的王都,也是这个国家最繁荣的都市。所有的大商人都会以那里为目的地。
「没错。他们不会来到我治理的莱德梅里兹,这是理所当然的。席雷吉亚的人潮比较多,流通的金钱数量也比较庞大,又可以在市场上买到很多邻近诸国——比方说布琉努的物产。如果我是商人,也会选择前往席雷吉亚吧。」
艾莲的视线从空中移开,抱着胳臂看向堤格尔。鲜红的眼中闪烁着兴致盎然的神采。堤格尔感到纳闷,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一直保持沉默的莉姆此时出言相助。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之前艾蕾欧诺拉大人赶往支援莱格尼察时,经常会有渡海而来的布琉努或亚斯瓦尔的商人来造访。」
堤格尔看着副官莉姆表情冷漠的说明,再次仔细地检视脑中所描绘的地图。
——奥尔米兹有墨吉涅的商人;莱格尼察则有……
恍然大悟的堤格尔忍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他的反应让艾莲露出了期待的微笑。这位亚尔萨斯的年轻领主在脑中验证自己推导出的答案后,回视银发战姬。
「你的目的是想以布琉努的金钱来开拓孚日山脉——连接亚尔萨斯和莱德悔里兹的山道吗?」
这似乎是正确答案。艾莲满面笑容地说道:
「虽然还不到满分,但算你及格了。我的莱德梅里兹和奥尔米兹这样的公国相比虽然算是相当富庶,但在外国文化和产物的流通这方面就略逊了一筹。」
「王都的商人虽然也会造访莱德梅里兹,但商品的价格一定会相对提高,数量也不多。换个角度来想,这样也能维护莱德梅里兹当地特有的风俗习惯就是了。」
莉姆以平稳的嗓音补充道。
「这是前一任战姬在位时急于解决的问题之一,而且她当时就着眼在孚日山脉的山道上了。只要把那里整顿好并解决治安问题,就可以缔结一条连结席雷吉亚和布琉努王都尼斯的最短道路。」
目标已经如此明确,却因为几个理由而无法实行。
首先是因为开拓山道需要金钱、人力和时间。而且孚日山脉位于莱德梅里兹的西侧,要将人力和资源运到该处,肯定是件大费周章的工程。
其次是因为孚日山脉靠近国境,会对布琉努带来极大的刺激。整顿国境附近的街道,同时也意味着能让军队迅速地移动,会被怀疑有侵略意图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老是钻牛角尖也无济于事,所以原本打算花时间慢慢规划的——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艾莲的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战争的目的并不局限于掠夺领土或财物。开拓和连结道路也能够成为理由。」
她要击败泰纳帝.用他的财富光明正大地整顿孚日山脉的山道,而这当然得在获得布琉努王国公开认同的情况下进行,还必须谨慎地注意是否有人妨碍或拖延;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倒也值得一试。
当既定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吉斯塔特国王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他除了必须监视着布琉努的一举一动,也会想办法维护可能成为他直辖地的亚尔萨斯的治安。
「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就算告诉当时的你,也不保证你能够理解吧?」
艾莲直雷不讳地回答,堤格尔则是苦笑着耸了耸肩。她说得一针见血,堤格尔并未对她的话感到不快,因为当时的他除了亚尔萨斯之外,的确是对国家领土云云一无所知,所以就算听到这番话,也很难理解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告诉现在的你。」
艾莲背对着堤格尔说出了接下来的这么一句话。
之后,堤格尔等人在夜晚的草原上散步了约四分之一刻钟(约半小时),便折返堡垒。
但他们却无法法立刻就寝休息,因为侦察兵捎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刚才自卢堤迪亚折返的侦察兵传来报告,亚尔堤西姆陷入火海……整座城市都被烧毁了。」
堤格尔一瞬间还无法理解那名士兵话中的意思。一直到重复呼吸了三次后,他才终于接受这项情报。但他只能惊讶地瞪大双眼,茫然伫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