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异彩虹瞳」(2/4)
她过去曾能自由自在地操控这对被称为「讨鬼之双刃」的双剑。只要她愿意,甚至连续挥动个一、两晚也没问题。
但现在却连半小时也撑不下去。
「要是你们能早点放弃我的话……」
她喃喃抱怨着。艾莲并不是因为莱格尼察遭受攻击才前来帮忙,而是因为自己无法离开床铺才飞奔过来的。
龙具并没有匆略她所说的丧气话,一股温热感自剑柄传至莎夏手中。莎夏确实地感受到,这并非为了灼伤她,而是龙具对她的斥责和激励。
「我知道啦。我也不想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先让身体好好休息,再稍微挣扎一会儿吧。」
她将双剑再次放到腿上,龙具彷佛在鼓励黑发的主人似地,又再次传来一道和缓的暖意。
◎
在布琉努王国东南方的阿尼亚斯地区,出现了让「银色流星军」和身为侵略者的墨吉涅军都倍感惊奇的状况。
这是因为突然现身的四千名吉斯塔特军骑兵,竟然与「银色流星军」会合了。而且他们就这么挡在街道上停滞不前,墨吉涅军逼不得已,只好暂时撤退。
这支墨吉涅军总计四万人,其中一万为先前战败的军队所剩下的士兵。其总帅名为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他是墨吉涅国王的胞弟,别名「赤胡」。
「……吉斯塔特军?」
今年即将满三十七岁的国王胞弟,在以金银装饰的奢华帐篷里收到了这项消息。
虽然他生得一副中等身材,但隐藏在色彩鲜艳的绢服下的体态却相当结实,缠在头上的绢布还插着一支巨大的七彩羽毛。他拥有一对深迁的大眼,鼻梁和耳朵都很长,红色的胡须布满整个下巴,一路延伸至胸膛,这也是他之所以被称为「赤胡」的由来。
他的外表虽称不上丑恶,但的确非常奇特,再加上那与众不同的奇妙服装,使他与其说是王族,更像个小丑。
但他绝不是个能以外表判断的男人,也不像一般的王族指挥官只是个「花瓶」。士兵们都相当信赖他,随侍们则对他怀抱着尊敬和畏惧,还有些许的不安。
「我是听说过布琉努有哪个小贵族和吉斯塔特军结盟的传闻,不过……哼,这还真是令人意外呢。」
克雷伊修所设想的结盟,指的是嘴上称自己为友军,其实行径与盗贼没什么两样、在国内积极地展开掠夺行动,同时尽可能地避免棘手的战斗,最后带着抢夺来的财物满载而归。而过去的吉斯塔特军也是属于这类型的。
所以当墨吉涅军大举入侵时,克雷伊修原以为他们会很有默契地避开彼此侵略的地区,各自尽情地蹂躏布琉努王国。这对墨吉涅或吉斯塔特来说,都是一条收获颇丰的方案。
——但卡西姆率领的先遣部队,却被布琉努和吉靳塔特的联军打败了。
接着是今天出现的四千名吉斯塔特骑兵。虽然从其怪异的举动无法判断这是否为援军,但他们的确占据了阿尼亚斯的街道,展现出阻止对方进攻的态度。
「吉斯塔特之所以投注数千兵力,理由究竟为何?是意图独占布琉努拥有的财富吗?又或者是想卖给布琉努一个巨大的人情……」
就算想破头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于是克雷伊修只好下令暂停行军,并派遣使者前去与吉斯塔特军接触。
「我们的目标是布琉努南部,以及统领这一带的涅悔塔库。若你们的目标是其他地区,希望彼此能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干涉;若双方的目的一致,何不共饮着马ru酒,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克雷伊修让使者拿着写有上记内容的书信,一边摸着红胡子一边说道:
「若那个叫战姬的女人如传闻中那般貌美的话,就顺便拉拢她吧。如果那家伙长得不怎么样,你直接空手而归也无妨,哈哈哈!」
但愉悦地哈哈大笑的只有克雷伊修一人,随侍和士兵的表情都相当严肃。王族所开的玩笑,只要一不小心应对失误便与死无异。虽然克雷伊修以其宽容的性格为人所知,但一想到万一坏了他的心情恐怕会不得好死,便无法作出轻率的回应。
于是,使者就这样朝着吉斯塔特军的营地出发了。
另一方面,「银色流星军」虽然因为吉斯塔特军的出现而免去穷途末路的情况,但任何人都明白这只是稍作喘息而已。
现在,在设置于两军之间的营帐中,双方的总帅正坐在椅子上,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而这两位总帅,就是堤格尔与琉德米拉。
琉德米拉所准备的营帐是由两层缝有羊皮的布搭建而成,将充斥阿尼亚斯街道的寒气完全阻隔在外。营帐内铺设的绒毯也是选用上级品,彻底隔绝自地面传来的冷意。
温暖的环境甚至让堤格尔的身体开始发痒。
营帐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琉德米拉冲泡红茶的声响。
「——请用。」
伴随着喀当一声,冒着热气的白瓷杯出现在堤格尔眼前。在把手伸向红茶前,堤格尔对琉德米拉深深地低下头。
「首先,我必须感谢你出手相助。」
「——扣一分。」
自堤格尔头上传来琉德米拉冷淡的嗓音。堤格尔诧异地看着她,这位蓝发碧眼的战姬便一脸不满地对他投以无情的话语:
「和你没什么交情的我,可没有说是特地前来救你的,你却先人为主地向我道谢,真是太失败了。你这样很有可能会立刻被对方索讨回报喔。」
「没什么交情……?但你现在不是还泡了红茶给我吗?」
「在会谈的时候,即便是讨厌的家伙,也会视情况请对方喝茶——这样在谈判破裂时,还可以拿来泼在对方脸上。你觉得自已会是哪一种呢?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啊,你可是有爵位的人,我该叫你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才对吧?」
琉德米拉在修正嘴上称谓的同时,也在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中注入红茶。她脸上浮现可称之为冷酷的笑容,缓慢地摇晃着手中的茶杯。堤格尔也回以微笑,但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脸上的一定是非常僵硬的笑容。
「……谢谢你让我上了一课。」
「我可不是为了要替你上课才在这里会见你的。」
就连谢意也被无情地打了回票,堤格尔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困惑,伸手搔了搔深红色的头发。
「那请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还带着四千名骑兵……」
「你觉得是为什么?」
堤格尔的问题被回避了。很明显地,琉德米拉对眼前的现况乐在其中。堤格尔抱着胳臂歪了歪头,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阿尼亚斯地区位于布琉努、墨吉涅和吉斯塔特三国的交界处。既然墨吉涅派出大军来到此地,那她会因为警觉而前来查看也是在所难免。
但若是如此,琉德米拉率领的人马会更少,并会选择在远处旁观墨吉涅挺进布琉努国内的情景。
毕竟她带着四千兵马前来,反而会刺激到墨吉涅,再加上她这么明显地与堤格尔接触,更让墨吉涅军质疑她是否有敌意。
最后,堤格尔实在想不出她是来帮助自己以外的答案。
——但这时间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见堤格尔没有答腔,琉德米拉一面啜饮着红茶,一面抬眼看向堤格尔。
「——想要吗?」
她突如其来的疑问让堤格尔这次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窘境。他的身体开始发热,满脸通红。琉德米拉带着恶作剧的心情享受着他的反应,然后才缓缓地补充道:
「我是在问你想不想要我和我麾下的四千兵马喔?」
「想。」
「扣两分。」
他不假思索地迅速回答,却立刻被驳回。
「虽然我明白你的处境,但表现得太露骨了,会被对手捉住把柄的喔——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想跟笨蛋合作。」
堤格尔的脸上渗出了汗水,而这不仅是营帐内的温暖空气和热红茶造成的。
扣两分。也就是说,若堤格尔再继续失去分数,琉德米拉对他的好感大概就会彻底用尽,带着部下消失在满是砂岩的悬崖后方。
而「银色流星军」和两千难民则会像被马车辗过的鸡蛋般,被再次展开行军的墨吉涅军粉碎殆尽。
话虽如此,堤格尔却是个始终与花言巧语无缘的无趣男人。他当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圆滑的应对。
结果他还是想不出除了低头请求以外的方法。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以端正的姿势再次低下头。
「请你帮助我吧。」
接下来,他便针对墨吉涅军进攻、艾莲暂时离队和自己军队的行动和现况一一进行说明。
「现在的我无法拿出等价的报酬,但若你愿意等到我与泰纳帝公爵的战争结束,我或许能支付这笔报酬。」
「那你本人呢?」
「……我的所有权是属于艾莲的。」
堤格尔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诚实回答这件事。他低垂着头,自额上渗出的汗水滴落在桌面上。最后他还是无法说出琉德米拉想要的回答。
苦涩感充斥嘴里,头也隐隐作痛。堤格尔的全身都因为自责而饱受折磨。
「——抬起头来吧。」
自堤格尔头上传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一开始他还没察觉对方是在跟他说话,当他缓缓坐直身子后,才发现琉德米拉脸上浮现无奈的苦笑,正看着自己。
「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死脑筋还是蠢呢。虽然感觉没有半黠成长,但也不至于变得更糟吗……不过我本来就是欣赏你的诚实,就赏你个及格分数吧。」
「……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堤格尔还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琉德米拉便笑着对他点点头。
「其实用不着听你说明,我也大概知道你的情况。不过若是你随口谎称能拿出多少报酬,想以拙劣的手腕游说我的话,我就会立刻打道回府。」
堤格尔的后背又再次渗出汗水。虽然她在说这些话时带着愉快的笑容,充满了魅力,但却让人完全不敢直视她。
「现在要放心还太早喔,我们的交涉还没结束呢。我只是请你开出能支付的报酬罢了。」
琉德米拉一面在空了的茶杯里再次注入红茶,一面淡淡地说道。堤格尔也伸手擦去汗水,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还记得塔特洛山吗?」
堤格尔点点头。为了阻止出兵牵制艾莲行动的琉德米拉,堤格尔和艾莲曾在那座山上与她一战。在山顶上有座坚固的堡垒,让堤格尔和艾莲陷入了苦战。
「那你们绕到堡垒后方,破坏城门的事呢?」
堤格尔暗吃一惊,因为他已经隐约察觉到琉德米拉将会提出什么要求,但现在他也只能点头。
看到堤格尔的反应,琉德米拉露出了艳丽的笑容,轻轻地说了一句:「就是你想的那样。」她还留有几分稚气的脸庞和那笑容莫名地相称,带给堤格尔超乎寻常的紧张感。
「那道城门啊,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破坏的,竟然整个被贯穿了呢。那可是用上三块铁片,中间还夹了橡木板的城门喔。现在上面多了个可让人轻易钻过的大洞呢。」
现在的情境就像是猫儿正一步步将老鼠追上绝路。名为堤格尔的老鼠已经被逼到房间的小角落里,所有的去路都被琉德米拉这只猫给断绝了。
「那时候实在是太匆忙了,等我察觉到时,你们已经离去了。后来我修好城门,回到公宫调查了一下,想知道用银闪究竟能不能做出那种事。因为我的母亲也是战姬,也经常和艾蕾欧诺拉前一任的战姬交战,所以留下来的资料相当丰富呢,而且我也找来当时驻守城墙的士兵问话。」
堤格尔的膝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连椅子也跟着摇晃。
琉德米拉所说的话彷佛一句句都带有强大的魔力,使堤格尔觉得自己就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紧紧勒住一般。
他脑中隐约浮现艾莲愤怒的脸孔。要是知道他把黑弓的事情告诉他人,艾莲一定会大发雷霆吧?更何况那个他人还是琉德米拉。
「那是你的杰作吧?艾蕾欧诺拉是不是不准你说出去?」
「我是有看到城门被开了个大洞啦……」
虽然堤格尔不觉得自己能躲过琉德米拉的追问,但还是试着拚命抵抗。
「但你所说的我大概只听得懂一半……我以前也说过了,我不过是个领土在布琉努边境、弓术比一般人还要稍微好一点的乡下贵族。」
堤格尔将杯里剩余的红茶一口饮尽,以冷静的态度和口气回答后耸了耸肩,打算就此一笑置之。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琉德米拉轻笑了一下,在堤格尔的空杯里又注入红茶。这时,放在她身旁的冰枪——拉斐亚斯突然释放出一股寒气,并飘散在空中,一路轻拂过堤格尔的脸颊直至耳后。
这和艾莲的艾利菲尔为表示友好而吹出的风完全不同,是带有威吓意味的冷冽空气。若堤格尔的感觉再敏感一点,或许就会察觉其中还混杂了些许对引起主人兴趣的男人的嫉妒。
琉德米拉故作可爱地歪了歪头,笑着给予堤格尔最后一击。
「之前我曾经对你的诚实表示认同,希望你这次也务必在我面前展现你的诚实……你觉得呢?」
堤格尔彻底投降了。
堤格尔唤来卢里克,请他把自己的黑弓拿来。
「请容我提醒您,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没有必要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求那些奥尔米兹人的支援,只要骄傲地挺起胸膛,说句『我给予你们帮助的权利』就行了。」
「要是真的这么做,被泼得满脸红茶的人就是我了啦。」
卢里克似乎听不太懂堤格尔的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堤格尔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接过黑弓。
他不是无法理解卢里克的心情。综合艾莲和琉德米拉她们的说法,莱德梅里兹和奥尔米兹之间的对立,是从上一任战姬或更久之前就存在了。
现在这种不借助他们的力量便无法突破难关的情况,对身为莱德梅里兹骑士的卢里克来说,想必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吧。
堤格尔向卢里克道谢并返回营帐后,便将那把弓拿给等待他的琉德米拉看。
「真是一把和精致两个字无缘的弓呢。」
这是蓝发碧眼的战姬所说出的第一个感想。
「这基本上也算是我家族的传家之宝,虽然我不要求你对它带有敬意,但至少请你稍微斟酌一下用词吧。」
之所以使用「基本上」这个字,是因为堤格尔的脑海中闪过了与蒂尔·纳·泫有关的回忆。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祖先究竟是捡了何等危险的东西来当传家宝。
琉德米拉没把堤格尔的提醒放在心上,而是仔细地观察起黑弓,还拿起她的龙具冻涟试着靠近它。
「虽然的确是可以隐约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但怎么看都只是一把普通的弓。」
「我之前也这么觉得。」
直到他在秋天时借用艾莲银闪的力量,以这把弓射穿了飞龙,他才彻底改观。
堤格尔仔细地向琉德米拉说明使用这把弓后所发生的每一件怪事。琉德米拉也相当认真地聆听着,偶尔针对她在意的地方提出疑问。
堤格尔一想到艾莲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内心便被沉重的罪恶感和排山倒海的歉意折磨着,但他现在急需琉德米拉的兵力,也只能忍痛妥协了。
琉德米拉似乎是从堤格尔的表情察觉到他的挣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要是艾蕾欧诺拉抛弃你的话,我可以让你暂时在我这边生活喔。不过我想这种事应该不太可能发生吧。」
「……是吗?」
堤格尔有些讶异地看着琉德米拉。他的确认为艾莲可能会原谅他的决定,但没想到这句话会从眼前的战姬口中说出来。
「若你所言皆为事实,那你的实力便与战姬无异喔。只要拥有你,在对上其余六名战姬时,就等于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所以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选择抛弃,而是在其他战姬抢走你之前杀了你。」
堤格尔听到她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着相当可怕的事情,遂一脸苦涩地凝视着手中的黑弓。
但只要一想起他在蒂尔·纳·法神殿所目睹的神秘景象,以及自己用这把弓射穿的物体,便忍不住豁达地觉得这或许是在所难免。
于是堤格尔重整自己的情绪后,直视着琉德米拉说道:
「我能够给你的真的只有这么多,你愿意帮助我吗?」
「这点东西根本不够呢。你现在就离开艾蕾欧诺拉的麾下,转而追随我吧。若你愿意的话,我就帮你。」
「——连我积欠艾莲的借款,你也要一并帮我扛下吗?」
堤格尔故意以挑衅的口气试探琉德米拉,但她却觉得很有趣似地笑了起来。
「损失那点小钱根本不算什么。但相对的,你必须对我宣示忠诚.」
她连金额也没问便若无其事地答道,堤格尔忍不住目瞪口呆。接着琉德米拉露出仿佛姊姊在替惹麻烦的弟弟善后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指挥一百名士兵时的感觉,和指挥一万名士兵是截然不同的。在驱使大军时,必须具备更高规格的敏锐度。驾驭力量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你还继续打算使用那把贵重的传家宝,就再次仔细地思考它的价值吧。」
——这把弓的价值……
堤格尔凝视着黑弓,便立刻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琉德米拉已经明确地告诉他,自己等于是另一位战姬,但他方才却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真的很抱歉,不好意思,请让我更正刚才所说的话吧。」
「很好。」
琉德米拉满足地点点头,并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子。
「那么这次的条件就是酬劳、经费和你欠我的一次人情。如果你死了,就视为无法履行义务,我会立刻收兵回国。努力保住你的命吧。」
——接下来才要开始打仗,别提出这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啊……
他才在心里这么抱怨着,又马上浮现别的想法。也就是说,只要活下来就好了。虽然这在战场上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但和其他难题比起来感觉算是相对简单。
「那就再一次——请你多多指教了。」
堤格尔也站了起来,对琉德米拉伸出手。但他们却只是很快地紧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便立刻开始讨论起实际的战术了。
在只有两人的军事会议结束后,堤格尔便离开了营帐。
虽然他没什么感觉,不过两人似乎谈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太阳早已隐没在断崖后方,正逐渐向西沉入地平线,飘浮在天空中的夜色也逐渐转浓。各处的营帐都已亮起点点篝火。
或许是由于方才一直待在暖和的营帐内,所以感觉室外空气特别冷冽,抬头一看,白色的月亮正渐渐地染上银色的光辉。
堤格尔直到离开营帐数十步远后,才终于自紧张中解脱,垂下肩膀叹了口气。但一想像和艾莲重逢时的情景,他的胃便又开始隐隐作痛。
话虽如此,若是他刚才拒绝了琉德米拉伸出的援手,无论是士兵或民众都肯定只有死路一条。他除了这样安慰自己之外别无他法。
当堤格尔回到「银色流星军」的营帐时,看见他身影的杰拉尔立刻快步走向他。
「结果如何?」
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开口便直接询问重点。从饱那失去从容的表情看来,想必是非常在意吧。
「对方姑且算是愿意提供协助了。」
听到堤格尔这么回答,杰拉尔才总算放松下来,安心地叹了口气。接着便以像是看到什么珍奇动物般的眼神看着堤格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何方神圣……你在说什么?」
堤格尔百思不解地回问他,杰拉尔这次则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就连我也知道战姬在吉斯塔特王国的地位仅次于国王。不论是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还是那名蓝发战姬,她们为什么都愿意协助你呢?」
「是因为我的人望吧。」
堤格尔大言不惭地说着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话,并耸了耸肩。杰拉尔随即露出像是听见了无聊笑话般的表情,但似乎也明白就算继续追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所以他也只能讽刺地回道:「真是个令人称羡的家伙。」
「对了,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啊,正是如此。」
堤格尔这么一问,杰拉尔便彷佛对此期待已久似地用力点点头。
「在和墨吉涅军开战前,你不是在侦察时捡回了一个女孩吗?」
「哦,那女孩啊。怎么了?她醒了吗?」
杰拉尔口中所说的,是那名被墨吉涅军追赶、看起来像是旅行者的女孩。她的身体似乎相当虚弱,数天来几乎都处于沉睡状态。
话虽如此,「银色流星军」本身也为了避开墨吉涅军的耳目而必须经常迁移,所以的确不是什么可以好好静养的地方。
忙碌的堤格尔也只能趁着空闲去探望她,频率大约是一天一次,所以连对方的名字也还没问清楚。
「是的,不过才刚醒来不久。而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之一,你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救了那女孩的?她看起来似乎对我们充满了戒心,而且畏惧的程度有些异常……」
「畏惧?」
「现在她所造成的损失有一碗热汤,以及我拇指和食指的烫伤。」
堤格尔像是陷入沉思般歪了歪头。
「为了慎重起见,我先问你一件事,应该没有士兵对她做了什么事吧?」
虽然他不想这么问,但军队毕竟是男人组成的群体。而且这几天他们一直处于相当紧绷的情绪下,就算出现几个行为失序的人也不奇怪。
让堤格尔感到庆幸的是,杰拉丽摇了摇头。
「负责照顾她的人都是人品可以信赖的士兵。而且因为你经常去探望那位女孩,让士兵们都对她相当敬畏,不敢靠近她。更何况他们现在也没这个闲情逸致。」
或许只要实际和那女孩见一面,就能明白她充满戒心的原因。堤格尔迈出脚步,决定直接去看看那女孩,慢了一步的杰拉尔也紧跟在后。
堤格尔首先前往的地方是后勤部队,在那里拿了葡萄酒,然后用小篮子装了些面包、起司和水果。
「有热汤吗?」
「汤已经变凉了,请您稍后一会儿,我立刻以篝火加热。」
「在这种情况下还为难你,真是不好意思,但能多给我一些吗?」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墨吉涅军的粮食几乎都被我们接收了,还可以再多拿一点。」
负责炊事的士兵随口答道,堤格尔向他道谢后,便拜托杰拉尔稍后带着两人份的热汤来找他。
「总之先让我单独和她谈谈吧。」
「那就麻烦你了。虽然她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旅行者,应该问不出什么情报,但我个人还是希望能得到与那碗汤等值的收获。即便我们接收了敌方的物资,但在战场上连一颗豆子都是很珍贵的。」
堤格尔对语气严肃的杰拉尔耸耸肩,便抱着装满食物的篮子走向女孩休息的营帐。
在营帐前站着一名看起来很冷的士兵。他一认出堤格尔的身影,便露出像是等待许久了的表情。他便是负责照顾女孩的士兵。
「她的情况如何?人醒着吗?」
「是的。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一直对我们相当警戒,为了不刺激她,我才到外头来的。」
年约四十五岁且身材微胖的士兵吐着白雾笑道,肚子也跟着轻晃了一下。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我会照顾她的,你就先下去休息吧。」
堤格尔告诉那名士兵在后勤部队应该有热汤可喝,他便踩着愉快的步伐离开了。堤格尔目送他离去后,就掀开帷幕走了进去。
那名金发少女就坐在营帐中,虽然她有一瞬间绷起脸并瞪了过来,但一发现对方是堤格尔,表情便安心地放松下来。
——是因为她还记得自己被救时的情形吗?
在微弱的灯光下,营帐内只有自己和那名少女。放置在一旁的物品也只有装着药草的袋子和煎煮的用具,以及装满水的水桶和手巾。
少女所睡的是在饔秆上铺上毛皮,然后盖上厚绒布的床,虽然称不上高级,但在战场上应该算是相当舒适的了。
「我拿了食物来,你要吃吗?」
堤格尔笑着问道,少女点了点头。
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咬人,堤格尔心里这么想着,同时走到少女身旁蹲了下来。他从篮中拿出石榴的果实,切开后递给少女。少女伸手接过果实,却只是觉得很稀奇地盯着它看。
——她没有吃过吗?
「直接咬下去就行了。不过里面红色的种子会喷出果汁,要小心一点。」
堤格尔在说明的同时,还从她手上剥下一块吃给她看。看到他的示范,少女才小心翼翼地将石榴送进口中。她的脸因为觉得很酸而皱了起来,但似乎还在接受范围内,像小动物那样小口小口地啃着。
虽然她的脸上依旧看得出疲倦的神色,不过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感觉已经好转不少。即便精神还有些恍惚,但碧蓝的眼中已经燃起生命和意志的光辉。
「我这里还有面包、起司和葡萄酒。不过你吃的时候不要太勉强,一点一点慢慢吃吧。」
堤格尔将篮子推到少女眼前,她一面咬着石榴一面点点头。因为她的反应跟杰拉尔所叙述的相差甚远,表现得非常温顺,堤格尔不禁暗自感到疑惑。
——而且我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也觉得似曾相识,我们果然曾经在哪里见过面。
但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浮现在脑中的却尽是模糊的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他打算从比较无关紧要的问题问起,但少女却还是以咬着石榴的姿势停下动作,蓝色双眸紧盯着堤格尔。
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巴才离开石榴,以呓语般的细微音量回答:
「蕾……蕾琪。」
「蕾琪啊。请多指教,我是——」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蕾琪抢在堤格尔报上名号前开口答道。看来那时她的确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呢,堤格尔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对她点头表示赞赏。
「没错,如果觉得太冗长,叫堤格尔就行了。」
「……堤格尔。」
不知为何,她的反应有些迟钝。蕾琪含糊地动着嘴巴,像反刍一般喃喃地念了堤格尔的名字好几次。或许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吧,堤格尔这么想着。
「谢谢你,堤格尔。」
蕾琪迅速地低头向堤格尔行礼。散乱的金龟短发随着她的动作晃了一下。堤格尔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心想「这下总算能好好交谈了」,并对蕾琪露出笑容。
「至少在你待在这里的期间,我都会保护你的安全,所以你尽管放心吧。」
蕾琪听到他的话便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咬起石榴。但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堤格尔身上。她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看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碧蓝的双眼显露出像是小孩单纯地向母亲求助的神色,让堤格尔感到困惑。
——虽然我的确是这女孩的救命恩人……
但一般人会因为这样就如此亲近对方吗?堤格尔不仅脸和手臂都有细小的伤口,全身上下满是沙尘和污垢,衣服上还沾有飞溅的血迹,看起来与一般士兵相差无几。但比起这个问题,堤格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蕾琪,能够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之前住的地方是哪里?」
「……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
虽然无法断定她在说谎,但不论是她的表情还是回答前的短暂停顿,都能明显看出她很谨慎地在选择使用的词汇。
「既然是很遥远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蕾琪一听到这个问题,便低下头陷入沉默。堤格尔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她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并无力地摇摇头。
「呃,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我想你应该也有一些难处吧。」
堤格尔连忙开口安慰蕾琪,她依旧低垂着头,却抬眼看着堤格尔。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堤格尔以为她是在询问自己「为何会有军队出现在阿尼亚斯」,便像在对小孩子说明似地将前因后果简单地解释给她听。
「墨吉涅——一个位于东南方的国家率兵进攻这里,为了赶走他们,我们才会来到这里的。」
「身为亚尔萨斯领主的你?」
营帐内瞬间陷入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感,两人几乎是同时瞪大了双眼,但蕾琪是对自己的失言感到错愕,堤格尔则是对她所说的话感到惊讶。
虽然堤格尔的喉头已经涌上许多追问蕾琪的话语,眼看即将脱口而出,但他还是硬生生地将它吞了回去。从她到目前为止的反应来析,堤格尔不认为她会诚实回答自己的问题。甚至有可能因此表现出更强硬的态度。
「……我们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面呢?还是说你曾经来过亚尔萨斯?」
苦思片刻后,堤格尔只好硬是挤出笑脸,对蕾琪这么说道。或许是察觉到他的体贴,蕾琪先是惊讶地双眼圆睁,接着便露出了有些迷茫的微笑。
「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见过——那时候的你也跟现在一样温柔呢。」
看来他们的确见过面。但麻烦的是堤格尔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冯伦伯爵,我拿汤来了。」
营帐外传来杰拉尔的声音。堤格尔对蕾琪笑了笑,接着便站起身子问道:
「虽然不是什么东西都准备得到,但你还需要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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