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大文字纳凉船之战(2/3)
“原来如此,我深表同情。”二代目笑了,“……对了,跟你一起来的这位是谁?”
我戳了一下紧贴在我背后的弟弟,弟弟将包着包袱巾的礼品递过去,低头行礼道:
“在下下鸭总一郎的四男,下鸭矢四郎。为祝贺二代目乔迁送上贺礼。”
“哦,谢谢你。”
二代目说着跟弟弟握了握手,弟弟立刻惊慌失措。
“好了,毛球们今天有时间吗?”
“闲得不得了呢。”
“很好。我刚给世界带来了些许秩序,正想喝杯茶。作为回礼,我就招待毛球们喝下午茶吧。”
二代目的宅邸在屋顶的东面,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这栋高雅时尚的别墅风格的建筑,有着白色的墙壁和淡绿色的三角屋顶。白色木栅栏包围着的前庭里,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庭院栅栏门旁悬挂着从欧洲带回来的煤油灯。宽敞的阳台上放着躺椅,玻璃门对面是更加宽敞的起居室。二代目将从欧洲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后,宅子里依然还有多余的空间。室内开着空调,凉爽舒适,每个角落都散发出不似天狗的时髦感。整个房间充满了古董家具、古书与烟斗烟草的味道。
我们在铺着纯白桌布的大桌子前坐下,二代目摆好茶具款待我们。亮晶晶的茶具,看起来特别高级。弟弟被热红茶烫到嘴惊出了尾巴,二代目困扰着不知道怎么处置黏糊糊沾手指的豆饼。
“不合您口味吗?”弟弟问。
“没这回事,很好吃。只是我比较喜欢不弄脏手的食物。”
说着,二代目小口地咬着豆饼咀嚼着。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时髦啊。”
“据说之前是狸猫界某位大人物的别墅。当时来看这栋房子的时候到处都是狸猫味儿,彻底改建后,现在已经没这个顾虑了。”
听到狸猫界的大人物,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莫非,为您提供这住处的是金阁和银阁?”
“是啊,他们说他们父亲离开了京都,这里正好没人住。”
“这下您可欠了麻烦鬼的人情啊。”
“没欠什么人情。他们从我这儿拿去了足够多的拿破仑金币,实在是忠于欲望,精打细算。所以我们之间两不相欠。倒是你矢三郎,固执地拒绝金钱交易,你这样的人才让我觉得麻烦。”
我虽然早就知道金阁银阁和二代目有来往,但如果他们俩是看穿了天狗界的未来、先下手为强的话,那还真是不能让人大意的傻瓜。金阁银阁收买南都联盟的资金源,会不会就是从二代目这里得到的拿破仑金币?
“我不建议您跟他们有来往。”
“他们也说了同样的话——下鸭矢三郎这只狸猫性格顽劣,是个经常欺压夷川家的暴徒,嚣张到虎视眈眈地想要设计陷害天狗。”
“请别把他们的话当真,那俩兄弟就是对傻瓜。”
“但是狸猫不都是傻瓜么?”二代目笑着说。
二代目过着平静的生活,完全不想站在风口浪尖上,一点儿也不像天狗。
京都的狸猫对“新天狗时代”的期待在逐渐降低。因为狸猫都是傻瓜,所以他们觉得像红玉老师或鞍马天狗那种妄自尊大的作风“才像天狗”。而遇到二代目这种人,就会有自以为是的狸猫跑出来预言说:“二代目早晚会被弁天大人干掉!”狸猫这个种族啊,如果不适当地给他点颜色,就会蹬鼻子上眼自大起来。
二代目每天的日程,除了出门散步、将时代倒错的新海归姿态昭示天下以外,就是整理在欧洲时的冒险记录,或调整家具的布局,或躺在天鹅绒的长椅上沉迷推理小说。看他这样浪费天狗的才能,我都替他着急。
“偶尔出去疯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这话听起来很不安分啊,”二代目说,“我又不是天狗。”
“您又说这么任性的话。”
“而且我也很忙啊,这房间我还没收拾完。”
在我看来,二代目这宅邸很难再找出还需要收拾的地方。所有物品都已经放在了最恰当的位置,就连堆在写字台上的书,都详细分类排好,书脊对齐,堪称完美。跟红玉老师乱糟糟的公寓简直是天壤之别。
父亲安居于极致的混乱中,儿子安居于极致的秩序中。
我针对红玉老师房间的脏乱向二代目做了详细说明,二代目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那种地方,不如一把火烧了更痛快。”
听说弟弟对电磁气学感兴趣,二代目非常高兴。似乎他年轻时也沉迷过做此类研究。
“对了,矢四郎,送给你一样保护眼睛的东西吧。”
说着,二代目从房间角落的铁柜里,拿出一个古朴的飞行眼镜。据说这曾是一位充满冒险精神、喜欢飞机的英国少年的心爱之物。弟弟非常高兴,立刻戴上装出一副少年飞行员的样子。
二代目的家具什物,每一件都能牵扯出一段他在欧洲的回忆。
二代目优雅地向我们聊起,他爱不释手的烟斗是捷克的旧书店老板转让给他的;看书时躺着的天鹅绒长椅是维也纳某位高贵的女士送的;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推理小说是剑桥大学的哲学家转让的。那位哲学家在研究哲学上投入太多的精力,整日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只有通过看推理小说或电影才能稍微放松一下。
但有两个话题,是二代目绝对不会提及的。一个是当初为什么去国外旅行,另一个就是事到如今为什么回日本。只要话题涉及这两点,二代目就会立刻打岔转说其他事情。
过了一会儿,二代目抬头看了眼挂钟,下午两点了。
“毛球们,你们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看来我们待得太久了。”
“出去散步之前,我想在长椅上小睡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对面的阳台上,有个人影飘然落下。
二代目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那里,玻璃门开了,一身凉爽白色连衣裙的弁天随着热风一起翩然而至。她对我和弟弟嫣然一笑,完全无视二代目,横穿整个房间,毫不客气地直接往铺着天鹅绒的长椅上一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我在二代目耳边小声说:“这位是弁天大人。”
“哦,是吗。”二代目反应冷淡。
弁天自从七月回国以来,似乎就有点在意二代目。
天下无敌的弁天,觉得京都所有人都该理所当然地臣服在自己脚下。其实也的确如此,她漫游世界后回国时,造成天狗、狸猫与人类空前绝后的大轰动。鞍马天狗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典礼;狸猫界的首脑们带着贡品拜访奉迎;星期五俱乐部临时集会,大肆庆祝她回国。至于红玉老师,狂喜得不禁要去亲吻她的脚尖。
唯一完全无视这一切的人物,就是二代目。
二代目沉默地从桌前起身,走近弁天横卧的长椅,然后用一脸如雕像般的冷漠表情俯视弁天。
弁天虽然也回望二代目,但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弁天笑着问。
“小姐,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不过你能把这长椅还给我吗?接下来我要循例在长椅上午睡。”
“哎呀,但是我已经躺在上面了。”
“这是我心爱的长椅,小姐。”
“……的确,躺着非常舒服。感觉马上就能睡着。”
意识到绅士风度的交涉方式不管用后,二代目一言不发地转身,来到我们刚刚喝红茶的桌子前,两手抓住白色桌布顺势飞快地一抽,抽走了桌布,桌子上的茶具却纹丝不动。接着二代目如同正面迎击公牛的斗牛士一般,摆动着白色桌布靠近弁天。他在长椅前的地板上摊开桌布,还一丝不苟地拉平四个角。弁天也好奇地微微起身。
“没关系的,小姐。”二代目温柔地说,“你就那样,不要动。”
二代目转到长椅椅背的一侧,用身体一顶,长椅倾斜,弁天发出小小的惊呼从上面滚了下来。
二代目满足地拍了拍手拂去灰尘,微笑地面对在桌布上摔了个屁股蹲儿的弁天。
“见笑了,小姐。不过,不管你躺着多舒服,但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你让我觉得不舒服。”
二代目说完就轻身在长椅上躺下。
“那么祝你愉快,我要休息了。”
弁天佯装平静,但显然是强压住了不断膨胀的怒气,我几乎能听到她心底怒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她站起来,对二代目怒目而视。
“好奇怪的天狗,你说是吧矢三郎。”她对我说。
“弁天大人,请息怒……”
“这点小事,我才没生气。”
她走向阳台似乎是要打道回府,但应该是气不过吧,忽然又转身回来打开二代目的衣橱,将里面熨好的衬衫都拽出来一件不留地全部弄皱后扔了一地,然后踩着满地的白衬衫走了出去。
在这期间,二代目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直熟睡着。
飞离二代目宅邸的弁天一路向北,就像轻松跳过踏脚石一样在高楼大厦的屋顶间飞跃。因为她四处发泄怒气,京都市政府厅舍、京都新闻社、京都府立医科大学等地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天线被折断,楼顶的水箱也被砸出一个洞。
最后弁天来到红玉老师的公寓。
“哦,这不是弁天吗,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红玉老师见到弁开,立刻喜笑颜开。
弁天弯腰在他身旁坐下。
“师父,人家受到了惊吓。”
“什么事让你受惊了?”
“我真倒霉!师父,你看啊。”
弁天装作天真无邪的少女,露出纤细的左肘给老师看,说这是从长椅上跌落时留下的淤青。其实这淡淡的淤青,八成是她乱发脾气用胳膊肘撞京都新闻社楼顶的水箱时留下的。不过对弁天来说,不管怎样这淤青都是二代目害的,无视她魅力的二代目就是万恶的根源。她向老师倾诉二代目的无礼,还委婉地暗示自己的贞操受到威胁。红玉老师忘了自己也是个色胚,竟愤慨地说:“我决不允许有人对我弟子图谋不轨!”
如此这般,天狗界的争斗总不会缺少素材。
在狸猫界,弁天与二代目的碰面也引起很大反响。从她在街头乱发脾气造成的惨状看,谁都嗅出那次见面的危险气息。想着“终于要引发天狗大战了!”兴奋不已的狸猫大有人在。多数狸猫都看好弁天,觉得弁天能扒下二代目的画皮让他原形毕露。在狸猫界肤浅的认知里,二代目的确是绅士,但是作为天狗就是个窝囊废。
夜晚,我走进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店主照例在跟人打赌。
“矢三郎,你觉得哪边能赢?”
“又在赌,别整天沉迷dǔ • bó了,你们能不能把智慧用在点有用的地方啊。拿天狗的争斗打趣真不像话。”
“瞧你说的义正词严,明明最感兴趣的人就是你。”
“嗯,那事确实有意思。不知道今后如何发展……不过我最近有自己的烦恼,现在不是看天狗热闹的时候。”
“怎么,纳凉船的事还没着落?”
“嗯,一筹莫展。”
“真惨,祖先要是地下有知会哭的。”
数日后,奈良的飞空船运到京都,敲锣打鼓地被搬进伪电气白兰工厂。
从矢四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哥气得几乎要昏过去。这样等于他的计划完全打水漂了。之后大哥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咬牙切齿地叫着“夷川小人!”。拜大哥日夜不间断的磨牙声所赐,下鸭全家都睡眠不足。
“矢一郎的牙都快磨没了。”母亲无精打采地说,“这样下去就没法招待玉澜了。”
这种时候还被红玉老师召唤,就让我更郁闷了。
我不情不愿地来到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老师为了防止二代目偷袭,把窗户都堵死了。他把自己关在桑拿房一样的房间里抽着天狗香烟。
老师把他那些破烂高高堆起,设置成一道质量奇差、不堪一击的防护栏。夏日的阳光如激光一般,穿过防护栏的缝隙射进屋内,能看见粉尘与香烟烟雾在阳光里翩翩起舞。炎夏里的闷热房间充满老师的老人体臭,熏得我头晕目眩。更何况老师还在地板上到处撒撒菱,让我柔软的狸猫脚掌陷入重重危机中。
“下鸭矢三郎,拜见老师。”我避开撒菱跪拜下来,“您在这么脏的地方生什么闷气呢?”
“那家伙对弁天动粗了吧。”
“啊哈哈,没到动粗那种地步。”
“而且你这家伙当时竟然在场!偷偷摸摸跑他地盘上去做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没什么大事,就是去庆祝二代目搬迁。”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
红玉老师愤怒地吐出口里的烟,烟雾呈龙形在四叠半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那家伙不是我儿子,也不是天狗,更不是二代目!他是个不明天狗之道的窝囊废,怎么有资格做我的继承人?要继承我伟大如意岳药师坊的是弁天,我决定了!就这么定了。”
“老师,您也不用这么火急火燎地做出决定吧。”我安抚暴跳如雷的老师,“您又不是这一两天就要隐退。”
“少啰唆!今后不许叫那家伙二代目。”
“伤脑筋啊,那该称呼他什么好呢?”
“就叫他‘猥琐绅士’!”
像羊羹一样黏稠的昏暗之中,天狗香烟滋滋地燃烧着。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红玉老师拿来当烟灰缸的,竟然是已毁的“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系统——锅炉引擎。去年五山送火的夜晚自然不用说了,在年末围绕着狸猫选举引发的大骚动中,这个锅炉引擎都大显身手,正因为有了它,我们才得以报了夷川家的一箭之仇。这可是个装了红玉波特酒,就能让万物浮游于天际的神秘道具,红玉老师竟然拿它做烟灰缸!就算是落魄天狗也不能这么暴殄天物吧。
“老师,您能不能别在那上面掸烟灰!”
我慌忙跑到厨房找了个有豁口的茶碗,把老师手边的锅炉引擎换过来。然后倒掉锅炉里的烟灰,再用湿抹布仔细擦干净。
这时候我猛然心生一计。
“老师,这个锅炉引擎能不能借我一段时间?”
“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只是个装了红玉波特酒能飘一飘的玩意儿。”
“您知道我们要去观赏五山送火吧?”
“……啊啊,又到这个季节了啊。”老师望向天空,继而转眼用充满威严的眼神盯着我,“矢三郎,你这是又想把什么无聊的玩意儿弄到天上去飞吧?”
“这事关系到我们下鸭家的名誉,请老师一定要借给我。”
红玉老师抽着天狗香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让狸猫久候听命是为展现天狗威严的不可欠缺的仪式。这时候我要是不知趣地开口,老师肯定会闹别扭。于是我就默默地趴在地上等他开口。
不久,老师终于打破沉默,“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
“您讲。”
“不要邀请我观赏五山送火,我绝不会去的。”
“您怎么又说这么冷漠无情的话。”我夸张地大叫,“老师您要是不来的话,我们没法开始。”
“我可没空参加什么狸猫的宴会。去了你们的宴会,红玉酒都要变难喝了。而且吃狸猫做的散寿司,会被你们掉的毛梗死的。这个锅炉借给你,想干什么随便你。”
天狗本质上就是很难相处的生物。原本,他们就是因为太难相处让周遭的人都束手无策,以至于被赶出人类世界的那群生物。而且,天狗自己也对自己的古怪脾性一筹莫展。长年跟天狗相处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我在这里说“那就如您所愿”这种打退堂鼓的话,今天就白来了。于是我一个劲儿地劝:“请一定要大驾光临。”老师固执地拒绝:“会去就见鬼了。”如此展开拉锯战,直到双方都累得半死,老师才满足地说道:
“好吧,到时我能去的话自然会去,狸猫真是烦人。”
我抱着锅炉引擎正要离开公寓,背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毛球就别做什么散寿司了,那东西真是多余。”
看来送火当晚可不能少了散寿司,我在心里默记。
从很久以前开始,狸猫们就有在五山送火的夜晚让纳凉船升空的传统。
据说起源是一只梦想飞天的飞机迷小毛球,直接向爱宕山太郎坊请愿举行飞天活动。
一直以来,天空都是天狗的领域,怎么能让狸猫随便飞来飞去?听说了富有冒险精神的小狸猫的请愿后,天狗们纷纷聚集于爱宕山,召开京都天狗大会。经过无数次讨论,他们总算答应,一年仅限一次允许狸猫在天空飞行,时间就定在五山送火的夜晚。
狸猫们闻之大喜,开始集一族之力着手建造纳凉船,但能不能飞起来还要看飞行系统。有的狸猫向天狗敬献贡品借用其飞天船,有的狸猫则依靠来路不明的发明家的诡异技术让纳凉船升空。就这样,五山送火之夜百花缭乱的纳凉船一艘接着一艘起飞,在空中争奇斗艳,呈现着各船主的美学意识,让五山送火的夜空变得热闹非凡。
在这漫长的飞天纳凉船历史当中,有一样东西一次都没飞起来过。
——伪睿山电车。
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奇策。
五天送火当晚,二哥变成伪睿山电车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行驶。
车窗透出亮光照在参道干燥的沙砾上,车身散发出一股伪电气白兰的酒香。借着酒势变身的二哥已经微醺意酣,差点碾死在参道上叫着“倒——倒——”指挥停车的大哥。
“没想到会用伪睿山电车。”大哥抱怨道。
“别出心裁吧?”我自信满满。
“我也没想到还能为下鸭家的节庆活动做贡献,真的好开心!”二哥说,“不过难得的五山送火,却不能跟兄弟们对酌,有点遗憾啊。”
“趁现在多喝点,不然等你升空了酒醒再现出原形,我们一家就全灭了!”
“没关系的大哥,”我说,“你就放心吧。”
“我在井底做过几百次模拟练习了。”二哥也说。
“哼,真是,我的弟弟们个个都是人才。”
不久,母亲和幺弟从树丛中爬过来。一身黑西装的母亲看到二哥变身的样子,高兴地抱着车辆感叹道:“干得漂亮!矢二郎,你是最棒的!”
赶在今晚的贵宾南禅寺玉澜到来之前,我们积极地做着纳凉准备。戴着飞行眼镜的弟弟,提着飞天锅炉引擎放进伪电车里,心无旁骛地检查设备;大哥将整箱红玉波特酒搬进电车;母亲提来了装着散寿司和炖菜等的多层食盒;我将闪着亮光的飘带仔细地贴在二哥屁股上。
“大哥和玉澜的相亲会顺利吗?”二哥问。
“谁知道呢。”我侧头道。
“不是一丝不苟地练习了吗?”
“……哎,别说了,陪他练习的我都想哭了。”
母亲想趁这次五山送火的机会,一口气撮合整天只会隔着棋盘对弈的大哥和玉澜,为此她不断鞭策大哥练习说出浓情蜜意的绵绵情话。
于是我变成玉澜,成为大哥练习的对象。但是训练顽固的大哥说甜言蜜语这事,实在是太难了。“振作点大哥!”“下决心大声说出来!”“握我的手啊!”在我不断的呵斥与激励下,大哥总算成功地把爱语说出口。不过兄弟之间互诉爱语这种事想想都头皮发麻,大哥和我事后都恶心到卧床不起。
准备差不多完成时,只见南禅寺玉澜从参道走过来。大哥慌忙走下伪睿山电车出去迎接,两人别扭地互相行礼。
“谢谢你邀请我。”
“哪里,你能专程来纠之森是我们的荣幸。”
“好久不见啊,矢二郎。”玉澜跟二哥打招呼,“好棒的变身!竟然用伪睿山电车当纳凉船,这肯定是矢三郎的主意吧?”
“不愧是玉澜,真了解我。”我说,“我们兄弟很傻吧?”
“是啊,傻得不可方物。”
于是我们一起等候恩师大驾光临。
不久,纠之森沉入深蓝的暮色中。白花花的参道上,红玉老师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过来。
他在参道中央停下,瞪着黑暗中光辉灿烂的伪睿山电车说道。
“哟,你们这些毛球,在这里做什么?”
戴着飞行眼镜的矢四郎坐上驾驶席,开始车内广播。
“请大家在位置上坐好,电车马上就要升空了。”
纳凉伪睿山电车威风凛凛地在纠之森内行进。
仙逝的父亲活着时,特别喜欢坐二哥变的伪睿山电车。此时二哥脑海中一定闪过那些载着父亲急速行驶于夜晚街道,让无数醉汉吓破胆的光荣画面吧。现在伪睿山电车以惊人的速度在参道上行驶,势头之猛眼看着就要一头撞进下鸭神社了。
“拜托你安全驾驶!”
大哥一声大吼后,电车危险地擦过朱红色的楼门艰难地升空了。
惊魂未定,像火箭一样急速升空的伪睿山电车大幅度倾斜,我们一下子都滚到车辆的后方。倒翻的汤汁浇得我们满头满脸。“就说了狸猫不懂如何飞行。”红玉老师抱怨道,“伟大的我坐在车里,你们竟然还开得这么莽撞。”
在二哥和幺弟熟悉驾驶之前,我们个个都悬着一颗心。
不久,车体终于趋向水平。
“呼——电车现在飞行平稳。”弟弟广播道。
“矢四郎,我不是让你安全驾驶吗?”大哥说。
“矢二郎哥哥开得太快,我控制不住。”
“抱歉,”二哥深感歉疚,“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无妨,二哥,反正今晚的宴会百无禁忌。”
“别忘了我还坐在上面呢,你们这帮毛球。”
“哎呀呀,汤汁都洒光了。”母亲遗憾地说,“不过还好散寿司本来就是散的,没关系。稍微收拾一下,宴会还能继续。”
大家重整旗鼓准备继续开宴会,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丝丝凉爽的夜风。我爬上座席眺望窗外。
眼下是洒满点点亮光的广阔夜景,只见我们的电车旁边浮着一只像几辆牛车[译者注:平安时代显贵乘坐的牛拉的车。二轮拉车上有屋形车篷。车篷有窗有前帘,类似中国的轿子结构。]拼接改造而成的飞天船,应该是御所[译者注:位于京都市上京区的皇室宫苑。]狸猫的纳凉船吧。我从窗口探出身朝他们挥手,他们也掀开帘子向我挥手。接着,御所的狸猫们还吹起喇叭庆祝伪睿山电车的顺利升空,于是二哥也鸣警笛回礼。只见二哥屁股上交织着金银线的七色飘带闪闪发光,我们的纳凉电车继续在夜空中行驶。
不久,五座山的送火一一浮现。[译者注:“五山送火”当晚八点开始,依次点火。图案分别为“大”(大文字山如意岳)、“妙法”、舟形、“大”(左大文字山)、鸟居形。]
“老师,快看,送火。”
“知道了,知道了。”
“老师您过来看嘛。”
“有什么值得我看的,难道还要我奉陪人类的游戏吗?”
红玉老师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浮现“大”字的如意岳一带,曾是红玉老师——如意岳药师坊的地盘。当年,我们的父亲也是为了要教训教训那些在老师地盘上撒野的鞍马天狗,才倾尽全力制造伪如意岳事件,完成了他一生一次的壮举。然而父亲的努力还是化为了泡影,红玉老师最终被赶出如意岳落魄度日。
导致老师落魄的原因——“魔王杉事件”,我也参了一脚。伟大的父亲赌上性命想要守护的东西,却被傻瓜儿子作践糟蹋了。这种大家早就看腻了的平庸故事,对我来说却是最痛切的回忆。
不过红玉老师丝毫没流露出对如意岳的留恋。他大口大口吃着散寿司,让玉澜在一旁斟酒,十分满足的样子。
老师看了大哥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矢一郎,你怎么不变成布袋和尚了?”
“今晚这样就好。”大哥维持着清爽的少爷风打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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