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大文字纳凉船之战(3/3)
“你也太装模作样了,今晚不是百无禁忌之宴么?”
“今天玉澜也在,大哥要装酷。”我趴在老师耳边小声说,老师听过后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表情。
“也就是说,这是毛球的相亲大会喽。也好,你们俩快点对阵、对阵!”
“老师,这又不是相扑。”玉澜态度坚决地说,“您这不是让矢一郎为难吗!”
“是啊,老师。玉澜也很为难。”大哥也跟着说。
老师放下酒杯,抬头盯着大哥和玉澜。
“毛球装什么附庸风雅,你们以为能在身经百战的老师面前隐瞒恋情吗?”
且不说老师在爱情方面是否经验丰富,这种蛮不讲理的说教,最能彰显天狗的威严。“你们这些毛球啊,真是不自量力……”老师展开长篇说教,激动得两眼放光,白发像带静电一样都竖了起来。大概是想起如今弁天不在身边,内心的焦躁复苏了吧。在自己苦于这段黄昏恋之际,眼瞧着大哥和玉澜过于纤细的爱情方式,心里火大也情有可原。红玉老师越讲越气,他咬碎了酒杯、将红玉波特酒撒了一地,大喝一声:“喜欢就说喜欢!”震得整个伪睿山电车隆隆作响。
大哥和玉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嘭”的一下,大哥和玉澜的尾巴同时蹦了出来,告白成功。
“哼!随你们,自己相亲相爱去吧。”老师说。
母亲顿时喜笑颜开,她拿了新的酒杯斟满红玉波特酒递给老师。
“不愧是老师,说话分量就是不一样!”母亲说。
“那是自然,我多伟大啊!”老师又得意起来。
我起身离开愉快的宴席,在摇晃的电车吊环间穿行,来到电车前方的驾驶席。从正面的窗口可以一览宏伟的夜景,五山送火已经接近尾声。
耳边传来二哥满足的声音。
“良辰美景啊,有趣即正义。”
“只可惜二哥一直保持着变身状态。”
“但我并不觉得寂寞啊,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的身体也变得温暖。说实话,井底之蛙的生活啊,身体冰冷内心寂寥。”
“有趣即正义。”
我耳边听着家人愉快的喧闹声,眺望着眼前的夜景,回想起曾经位于这喧闹声中心的父亲。每当脑海中浮现父亲的身影,他大多都在笑。我从没见过笑得比父亲更开心的狸猫。即使笑出眼泪还一直在笑。我从没见过父亲哭,但是仔细想来,父亲不总是笑着流泪吗?那种笑法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这时二哥突然说:“哎呀,我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去看看。”
“小心别掉下去啊。”
我从驾驶席的窗口爬到电车外侧,爬上车顶,晚风飕飕在我耳边吹过。我趴在滑不唧溜的车顶上定睛一看,像巨人骸骨一般耸立在黑暗中的集电器对面,放着一张豪华的长椅,只见弁天一身浴衣慵懒地坐在上面吹夜风。她俯视着夜景,略带倦容的脸庞被模糊的灯光映得青白。
“这上面的风很凉快呢,矢三郎,你也过来吧。”
我爬到她身边,她把手里正喝着的酒杯递给我,她的脚下还放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我一口气将手中的伪电气白兰喝干。
“为什么二代目的长椅会在这里?”
“我想躺在这张舒服的长椅上看夜景。所以刚才去了那个人家里,他不在家,我就顺手搬过来了。”
“擅自将二代目的东西搬过来是不是不太好?”
“你这胆小鬼。”
“我本来就是。”
“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什么?是我觉得舒不舒服!”
弁天模仿二代目的口气说话,然后嘴直接对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喝起来。伪电气白兰咕咚咕咚顺着她的喉咙流进胃里,似乎能看到她胃里升起苍白的火焰。弁天喝着酒,脸色越来越苍白。
“呐,矢三郎。我和二代目,你喜欢谁?”
“二位都是我很尊敬的天狗。”我小心翼翼地说,“狸猫的天性就是尊敬天狗。”
“我最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了,你要再这么说我就拿你涮锅。”
“……弁天大人,二代目是不是让你非常恼火?”
“哪有,我只是觉得有趣,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弁天一本正经地喃喃自语,眺望着视线下方的城市。
就在这时,突然,前方的车顶一端出现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接着露出在夜风中狂舞的一头白发,如枯槁的芒草一般。带着必死的决心往这飞行车顶上爬的,正是红玉老师。“弁天在那里吗?”老师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但是他越想爬却越爬不上来,“你等着,我马上上来。”
我慌忙跑过去,将老师拽上来。
这时弁天从长椅上起身,愉快地说:“看啊,矢三郎,你的朋友来了。”
只见夷川家的船正从后方靠近。
夷川家用伪电气白兰灌醉南都的狸猫、横刀夺爱抢去的飞天船,此刻正在京都的夜空中向我们直冲过来。船上装饰着明晃晃的灯饰,尽显出夷川家极致的低级趣味。
我从车顶上探出身,对车内的大哥他们说:“夷川来了!”
大哥他们从窗口探出头,七嘴八舌地评论道:“太难看了!”“品位低俗!”“愚蠢透顶!”
夷川家的飞天船船体整个涂成朱红色,船上装饰着熠熠生辉的圣诞风格灯饰,还挂了许多露天啤酒屋常挂的那种大红灯笼。桅杆上有一个霓虹灯板,依次闪现“英国绅士”“万事大吉”“全场满座”“广受好评”等桃红色字样。这本是一艘在遥远的奈良时代,穿越玄界滩[译者注:位于日本福冈、佐贺两县北部的海域。自古以来为日本通往大陆的海上交通要道。]的狂风暴雨、直驱大陆的遣唐使船,有着无尽的光辉历史。无奈今晚,它曾经的威严荡然无存。夷川家用浮夸的装饰将船的原形破坏殆尽,不知廉耻地将自己的愚蠢昭告天下。
这艘寡廉鲜耻的船,很快就横在了我们的纳凉电车前。
身穿印有“夷川家”字样的桃色法被[译者注:在衣领或背后印有字号或姓名的半截式外褂。]的夷川亲卫队,一齐挤到右舷,借着酒劲开始对着我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要吵架谁怕谁啊。我站在伪睿山电车的车顶,“去死吧去死吧”一个劲地回骂过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对骂后,天下无双的傻瓜兄弟扒开夷川亲卫队得意扬扬地出现了。
金阁和银阁变身成穿着绅士服的布袋和尚,头上还戴着大礼帽。
“下鸭家的诸位,容我这位英国绅士说一句。”金阁傲慢地说道,“这不是电车吗,哪里是纳凉船?”
“肯定是矢二郎变的,大哥。”银阁说。
“哈哈哈,要真是这样,那连电车都称不上。”
“换作我们,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哪还会开上天丢人现眼?”
“可他们就是不知廉耻啊,银阁。”金阁嘲笑道,“送火之夜没法准备纳凉船,只好拿伪电车蒙混过关。我敢担保,要是正经狸猫早就羞愧得拔光自己屁股上的毛了。不过跟他们一比,才更能突显我们的船华丽啊!你看这天才的审美!准备周全、万事大吉。优秀的狸猫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准备周全,万事大吉!”
“怎么样,你们要是不甘心就骂回来啊。”
“闭嘴,金阁!”我在车顶上大叫,“那艘船本来是要借给下鸭家的,你们却用卑鄙的手段从中作梗。”
“说我们从中作梗?”金阁夸张地耸了耸肩,“喂喂,矢三郎,你别无端找碴儿。”
“是啊,别无端找碴儿。”银阁随声附和。
金阁装模作样地竖起手指,在右舷来回踱步。
“现如今伟大的家父离开京都,京都狸猫的未来就全权交给我这伟大的继承人了。这是京都所有狸猫都公认的事。那么身负重任的我去跟南都的长老们打声招呼,说‘嗨,我是金阁。今后也请多关照’不是应尽的礼数吗?”
“我大哥知书达礼,跟你这种野蛮的狸猫不同。”
“没错,谁让我们是英国绅士呢。”
金阁说着,卖弄着玩具一样金光闪闪的大礼帽。
“去打招呼总要带礼物吧?那么,有比我们精心调制的伪电气白兰更好的礼物吗?没有吧。面对如此丰厚大礼,南都的长老们想要回礼也不奇怪吧?虽然我觉得将有历史传统的遣唐使船借回来不太好,但对方都说了‘这船能被夷川家的金阁大人借去物尽其用,对我们来说就是无上的光荣’,我也不好拒绝,对吧?”
“就是啊大哥,而且我们的纳凉船去年被击毁了。”
“没错。要说去年那艘船被谁击毁的,不就是你吗,矢三郎!”
金阁愤怒地用手指指着我说:“你的非绅士行为,真的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连海星都说‘矢三郎他们总是闹事,我不想坐纳凉船’,索性把自己关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里。还说‘坐什么纳凉船,我还不如去工作’这种煞风景的话。啊啊,我们那固执又可怜的妹妹!”
这时候,夷川亲卫队突然喧闹起来。
一位闪闪发光的英国绅士从朱红色的船舱里走出来,正是如假包换的二代目!我惊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金阁和银阁擅自拜他为师,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二代目会上夷川家的纳凉船。
二代目站在船缘,看向我们的伪电车。
当他看到集电器旁盘腿而坐的红玉老师和坐在长椅上的弁天时,露出结冰一样的冷酷表情,眼神中更是透出冷冷的蔑视。很明显二代目在内心已经给红玉老师和弁天贴上了“轻蔑”的标签,对他们二人不予理会。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轻蔑的表情。
“人都说事不过三……”弁天从长椅上站起来,在我背后小声说,“呐,矢三郎,把那艘船烧了如何?”
这个时候,大哥在伪睿山电车内像石佛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大哥一向很讨厌在五山送火这种重大节庆中惹是生非,更何况今晚我们还邀请了玉澜,出于对南禅寺家的责任,他比以往更绷紧理智之弦,一切能忍则忍。但另一方面,大哥又是非常重视家门名誉的狸猫。那对傻瓜兄弟偏偏在我们恭送祖先返回冥途的夜晚,来抹黑我们家族的名誉,大哥如何能轻易放过他们?所以大哥其实不是站在那里发呆,他是在倾听自己的理智之弦一根根崩断的声音。
玉澜比大哥先一步发火,她从车窗探出头。
“金阁银阁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咦?”金阁惊讶地睁大眼睛,“玉澜为什么在这里?”
“从刚才一直听到现在,你们真是净说些失礼的话。现在马上道歉。明明小时候挺可爱的,到底是吃了什么,长成这么惹人厌的傻瓜。不可爱的傻瓜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你说什么?说得好过分。”
“我们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哎呀,你们也会受伤?如果能伤到你们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来吧,好好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就去海星那里告状。”
虽然我的前未婚妻海星的毒舌也是附带保证书的,但玉澜的话中透着与海星不同的“毒气”。她轻盈地投下看似柔软的铁球,砸得金阁和银阁捂着肚子直shen • yin,气得鼓鼓的像青黑的大福[译者注:豆馅团子。]一样。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们用大礼帽不断敲打着船沿,郁闷极了开始口不择言。
“你说什么你这个将棋白痴。”
“一辈子蹲在南禅寺下将棋去吧。”
听了这两句话,大哥辛辛苦苦忍耐维持的最后一根理智之弦崩断了。“你们说什么?”大哥怒吼着从车窗探出身,身上已经开始长出虎毛。
“连玉澜都敢侮辱,我饶不了你们!”
黄色的虎毛不断地溢出窗外,巨大的老虎从电车跳上纳凉船。就算是为了玉澜,大哥这事做得也忒大胆了。
被下鸭老虎的咆哮吓傻了的夷川亲卫队,开始在船上四处逃窜。金阁和银阁变成金、银两头狮子迎击大哥。相互拔毛的肉搏战异常激烈,老虎与两头狮子扭打成一团,像一个发光的大毛球在船上四处滚动。
怒发冲冠的大哥再凶悍,面对两头狮子也处于劣势。
作为弟弟理应助他一臂之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我摆好架势,准备从伪电车上跳过去。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准备炮击!”紧接着夷川亲卫队开始在右舷列队,朝我们发射出一排礼花。火球嗖嗖嗖地飞过来,二哥扭动着身体直叫“好烫,好烫!”
“不妙!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急忙躲进车内避难,结果车里也充满了色彩斑斓的烟雾,让人窒息。母亲和玉澜被扔进来的地老鼠花炮追着到处跑,最后只好尖叫着抓着电车吊环抬起双脚。矢四郎慌忙往锅炉引擎中倒红玉波特酒。
二哥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烫烫烫!屁股好像被点着了!”
飞过来的烟花把二哥屁股上贴着的飘带点着了。虽然伪睿山电车像魔芋一样软塌塌的,但那些飘带可是我用心贴上去的,没那么容易拿下来。本想着弄点装饰让送火的夜晚看起来更热闹,结果我善意的用心适得其反。
“二哥,快点着陆!”我叫道。
“你让我停在哪儿啊?”
“还用问,当然是停在夷川家的船上!”
在烟花燃起的滚滚烟雾中,伪睿山电车来了个大调头,前车灯对准夷川家的船猛冲过去。电车车尾的飘带已经烧掉大半截,只剩下短短一截像金鱼粪便一样黏在车尾。火焰如果烧到二哥的屁股,下鸭家就只能掉入夜空中惨遭灭门。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夷川亲卫队无论射过来多少烟花,都阻止不了我们朝他们飞奔而去。
伪睿山电车就这样一头栽进夷川家的船,撞翻堆满山珍海味的酒桌,直朝着夷川亲卫队撞去,亲卫队四散逃开,电车撞到桅杆才终于停了下来。顿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随即我们便被扔到了甲板上。我好不容易爬起来环顾周围,看到燃烧的飘带下一只小青蛙在苦苦蠕动。
“不得了!”母亲大叫,“矢二郎要烧起来了!”
我慌忙扒开飘带,把二哥救出来。
“哎呀呀,大家没事就好。”二哥不慌不忙地说,“屁股热乎乎的就当针灸了,对自律神经有好处。”
这时候霓虹灯板从倾斜的桅杆上掉下来,砸穿了甲板。
之后,这场混乱总算平息下来,只能听到摔坏的霓虹灯板还在发出咝咝的响声。纳凉船像被暴风雨洗礼过一般一片狼藉,食物的残渣与摔碎的酒瓶在甲板上散了一地,残留的烟花烟味扑面而来。夷川亲卫队被眼前的冲击吓得丧失了战斗欲,聚集在船缘一边。大哥与金阁他们也惊呆了。
“狸猫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生物。”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弁天从天而降。
她右手拎着长椅,左手提着红玉老师。
我们的恩师红玉老师,手里抱着拐杖和红玉波特酒酒瓶,宛如被逮住的顽皮小猫一般被弁天提着脖子。即使将不能在天上飞——这一天狗不该有的弱点暴露于全天下,老师还是一脸威严地睥睨着船上的狸猫们。
这时候,我发现二代目一个人伫立在船头。
他背对着狸猫们的大骚乱,头上戴着礼帽,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想必他已经厌烦了这纳凉船上毛茸茸的混乱局面,心早已飞回自己那井然有序的宅邸。
二代目转身准备飞离纳凉船。
这时红玉老师用拐杖敲着船板高声叫道:“又想逃吗?”老师气势逼人地说,“你这个一味逃避的家伙。”
二代目回过头,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皱起眉头。
这是自二代目回国后这对乖僻父子的第二次碰面,上一次是三个月前的南座决斗。不过现在这个场面,就父子见面的时机来说,简直糟糕透顶。船上到处都是狸猫毛,二代目和红玉老师都极度不悦。弁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热衷于煽风点火。她就像故意挑衅一般,炫耀似的坐在擅自从二代目家里搬来的长椅上。
“真糟糕,”二代目说,“狸猫实在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毛球怎么会有长进。”
“教育毛球难道不是天狗的工作吗?”
二代目步履轻快地从船头走过来,举起白皙的手一挥,吵闹的狸猫们立刻安静下来。就像用熨斗烫平衬衫褶皱一样,二代目瞬间让船上恢复了秩序。他瞪着坐在长椅上的弁天问道:“这女人是谁?”
“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说,“她跟你这个没骨气的窝囊废可不一样。”
“一个偷东西的女人,还真是优秀的得意门生。被人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在空中飞,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满足?想将自己的丑态公之于众是你的自由,不过至少应该好好教育她,让她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
被人说成这样,弁天怎么可能不反击。在场的狸猫都吓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窥探弁天的脸色。但弁天只是微笑着,沉默得可怕。
“你想说的都说完了?”
红玉老师从怀中掏出风神雷神扇,摆好架势。
红玉老师要是在这船上一扇扇子可不得了。挤满观赏五山送火后返程人群的街道上,肯定会下起一场毛球雨。母亲小声嘟囔着“不好!”将玉澜与矢四郎紧抱在怀里。夷川亲卫队早已瘫在甲板上站不起来,个个就近紧紧抓住能抓的东西。我急忙跑到红玉老师跟前,抓住他的手腕。
“老师!在这种地方使用扇子的话,我们都会被吹飞的。”
“这是天狗之间的事,天狗打架狸猫别出手。”
“但是今晚的五山送火是狸猫的庆典,而且您别忘了这里原本是狸猫在打架,狸猫打架天狗出手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时候弁天从长椅上站起来。
“可以了,矢三郎。”她说着走到红玉老师身边,屈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师父,这里交给我处理如何?”
红玉老师点了点头收起武器,“……好吧,你好好教训他一下。”
一身白色浴衣的弁天与一身黑色西服的二代目,在狸猫们屏息的注视下,来到倾斜的桅杆正下方面对面站定。掉落下来砸进甲板里的霓虹灯板还在冒着青白的火花。弁天压制着满腔怒火,二代目则带着满肚子的轻蔑,两人互相睨视。弁天脸上浮现出冷冷的微笑。
“在伦敦第一次见你那天,天气很不好啊。”她说了一句很神秘的话,“从那天开始,我就看你不顺眼。”
她的侧脸燃烧着对二代目的青白色怒火。
但是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我胸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时候、在这艘船上,恐怕没有一个狸猫能理解我的心情。
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确定。
弁天会输给二代目。
二代目轻轻松松击落弁天后,再次降落到船上。船上的狸猫们傻呆呆地用透着敬意的目光望着二代目。
以这一晚为界,狸猫界开始视二代目为红玉老师的正统继承人,准备迎接他成为新时代的天狗。再怎么说,他把那个让世间万物都敬而远之的弁天给击落了,理所应当是天狗的继承人,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吗?
不过二代目丝毫不露出得意的神色,似乎就连满船毛茸茸的敬畏都让他感到厌烦。
二代目拎起心爱的长椅,环视着船上的一众狸猫。
“那么诸位毛球,我告辞了。”
他将手放在礼帽边缘点头示意,然后一蹬甲板飞上天空,返回他井然有序的静谧宅邸。二代目就这样飞离纳凉船,看都没看红玉老师一眼,红玉老师也没有再出声阻止他。
狸猫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二代目的身影完全消失。
不久,终于回过神来的金阁和银阁,一脸欲哭无泪地环顾四周,“怎么变成这样?”“今年的船又变成木头渣了。”“可恶的下鸭家,你们要负责!”他们才刚开始哀号,手里握着风神雷神扇的红玉老师就大喝一声:“你们这帮蠢货!”两兄弟立刻吓得像小狸猫一样尖叫、原形毕露。
“不过是群毛球,叫喊什么‘责任’?打架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但是老师,”金阁带着哭腔说,“再怎么说这也太残酷了。”
“废话少说,马上让船着地。不然我就将你这破船吹飞,让你连船架子都找不回来。”
把船吹飞对老师来说无疑也是个大麻烦,不过夷川的狸猫们一听到这话立刻吓得发抖,慌乱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准备着陆。
如此,大天狗一声怒吼,大文字纳凉船之战就此拉下帷幕。
我一个人从船沿探身俯视,眼下是无边的夜景,朝北望去,街底的灯光越来越零星。弁天坠落的地方是贺茂川的上游,我估计应该在从广袤的上贺茂神社森林沿河北上的附近。
纳凉船开始下降,老师走到我旁边睥睨眼下的城市。
“你知道弁天掉哪儿了吗,矢三郎?”
“知道,我看见了。”
“那我们一定要去接她。跟我走。”
“遵命。”
在阿弥陀堂后面团成一团的大长老,曾劝诫过小毛球们:
“天狗打架时狸猫插手。不合规矩。”
“狸猫打架时天狗插手,也不合规矩。”
现在想来,那大长老由于自己多年的经历,应该看了太多狸猫打架天狗插手、天狗打架狸猫插手的事,才会苦口婆心地劝诫小毛球们。但是大长老的期望还是落空了,今天依然是“天狗吵架狸猫就爱插手”“狸猫吵架天狗就爱插手”的状态。
我和红玉老师上了辆出租车朝贺茂川上游奔去。
要去迎接第一次被灭了威风的弁天,我内心十分悲凉。
在疾驶的出租车内,我盯着昏暗的车窗,脑海中真切地浮现出从纳凉船跳入夜空、相互睨视的弁天与二代目的身影。弁天那时候肯定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被二代目会毫不留情地击落。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红玉老师的侧脸。
红玉老师看起来既不悔恨,也不悲伤。盯着河岸漆黑街头的目光虽然犀利,眼底却泛着温柔的光芒。我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见过老师这样的目光。
不久,出租车司机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马上就到上贺茂神社了,请问要停在哪里呢?”
“大概在这附近吧?”
“应该再往前面一点。”我将额头靠在车窗上说。
“那我们在下一座桥下车,之后就步行找吧。”
我们在西贺茂桥旁下了出租车,沿河左岸走着。周围实在是太静了,刚结束的纳凉船之战仿佛已是十分久远的回忆。
贺茂川的河水流过安静的住宅区、田园广阔的小镇,一直流向如巨兽般盘踞在北面的山峦。河对岸伫立着像废墟一般漆黑的汽车修理厂和水泥工厂。周围别说人影,连通行的车辆都很少。路边零星的昏暗街灯,仿佛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最先找到弁天的是我。
弁天一个人坐在夏草丛生的贺茂川的沙洲上。被击落的时候大概掉进河里了,她的长发凌乱,浴衣上沾满泥垢,苍白的脸颊上也沾着一道污泥的痕迹。
我和红玉老师走下河边,她也不朝这边看一眼,依旧像个迷路的孩子出神地望着河面。
红玉老师蹚过河水走近沙洲,站在她身边。
“不甘心吧?”我听到老师这么问她。
弁天轻轻笑了笑:“……不甘心啊。”
“是吧,我想也是。”老师温柔地说。
这时候,弁天第一次飞上天的情景在我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被老师从琵琶湖掳来不久的弁天,在红玉老师的指导下,战战兢兢地尝试激发自身隐藏的天狗力。那天,我正好带着红玉波特酒拜访老师,目睹了这一幕。红玉老师对她说:“照我教给你的试试看。”被老师的声音鼓舞,弁天在翩翩的樱花雨中第一次轻身飞起。“成功了!”她高兴地从树梢间探出头。弁天那时的身影让我终生难忘。
红玉老师弯腰在茂密的夏草上坐下。
“但是天狗有时也会坠落。”
跟弁天一起望着河面,老师静静地对她说:“不甘心的话,就变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