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数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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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时空转换一瞬间的冲击,俊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而对于时空转换的冲击,伊泽启子却只字未提,因为从“时间机器”里出来后,她与年长的俊夫相逢了。这件突如其来的相逢,一定令她将那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哪怕只是乘坐电梯上上下下,停止的时候也会感到异样,更何况是在纯金属物体中穿越时空。乘坐的人理所当然会受到相应的影响。
然而,此时令俊夫感到困惑的是,坐在里面感受不到“时间机器”的前进方向。是像汽车一样向前行驶呢?还是像火箭一般垂直向上呢?俊夫把握不了,所以身体也无法防备。
俊夫毫无办法,只能一边盯着云母板,一边用力踩在坑里。此时,可以说他的心情与京桥遭受空袭时,听到上空投下二百五十公斤炸弹时的感受一样。
光亮达到顶部的瞬间,云母板的光全部消失了。与此同时,俊夫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一般。片刻,俊夫受到了更为猛烈的冲击。
冲击全部袭向他的臀部。俊夫没有经历过军队生活,然而这回,俊夫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遭受海军“精神棒”1抽打的水兵们的痛楚。
1二战期间,日本军队中最为常见的一种体罚方式是用橡树棒猛打士兵屁股。这种棒子在海军中被称为”精神棒”。被打者双手按住脚尖,被打倒后迅速站起,接受下一棒。
“哎哟……”
俊夫双手支撑着身体,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原来如此。俊夫一面忍受着疼痛,一面想道。启子肯定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冲击。说到臀部上的忍耐力,女性肯定要比男性强得多。他一边摩挲着腰部,一边站起身来。突然“喀嚓”一声,“时间机器”的门自动打开了。
门外空无一物。俊夫慌忙跑到门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番,总算看到了天空和地面。原来“时间机器”停在了一片荒野的正中央。
太奇怪了,俊夫不由得心生疑虑。伊泽老师应该是在一九三三年来到这里,并安居下来才对啊。可是,为什么到一九三四年了,这里还没有研究室呢。
他两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身体,战战兢兢地把头探出“时间机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田地,接着是树丛。前面还看得见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由此,至少可以断定现在不是冰河期。
俊夫吸了吸鼻子,香气缭绕,确乎是从田地里传来的。对日本人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熟悉、更让人感觉安心的味道了。俊夫把汗津津的手从墙上移了下来,走出了“时间机器”。
周围渺无人烟。空气清新,弥漫着浓浓的香味,俊夫深吸了几口,开始朝房屋那边走了过去。
途中,他转身回望,灰绿色的“时间机器”,掩映在树木草丛之中,并不醒目。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时间机器”制造者的良苦用心。
田边立着根电线杆,原木的顶部横着块木头,左右各有一个绝缘器,十分简陋。俊夫駐足仰望着。因为这种东西上面,往往都写有制造日期。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他所期待的东西。
三米多宽的马路对面,并排着三间房屋。马路上还留有货车碾过的痕迹。三间房子的房檐处,都挂着国旗。俊夫向最右边那间走了过去。这是一户破旧的农舍。角落的一间房子拿来作了香烟铺。铺子里面并排摆着四个以前煎饼店常有的那种大玻璃瓶,瓶上盖着铝制水壶盖似的东西。瓶子里面装着香烟。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妇女,梳着椭圆形的发髻。
总之,这里有人家,有日本人。俊夫的不安顿时消失了百分之六十。
“请问。”俊夫询问道。
“欢迎!”那妇人说着一口标准的东京语,“您要点什么?”
“哦?啊啊,那,给我拿包‘和平’香……不……”俊夫回过神来,扫视了一下瓶子里面,“来一包‘蝙蝠’牌香烟吧。”
“好的。”
妇人从瓶中拿出一包“蝙蝠”牌香烟,递了过来。
俊夫正要把手伸向内包,突然想起来,自己没穿外套。他将外套盖在启子身上了。
顿时,他羞得满脸通红。
“那个……不好意思,还是不要了。我没带钱包来,放在外套里了。”
“哎呀,这个嘛……不要紧,您先拿着吧!”
妇人将俊夫放回瓶边的“蝙蝠”牌香烟又拿了过来,递给了他。
“这……”
“钱嘛,您下次来的时候,再……”
妇人一而说着,一面很有礼貌地低下头去。这时,俊夫嗅到她头上发油的香味和母亲年轻时候的一模一样,于是将“蝙蝠”牌香烟收了下来。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给你补过来。”
“区区七钱的东西,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半天俊夫才反应过来,一钱相当于一日元的百分之一。之后,他又意识到,货币的价值和货币的种类都变了。所以,即使为了显示自己的诚信,打算再一次忍受腰痛去取来钱包付清香烟钱,这也未必能行得通。因为如果他将一九六三年的十元硬币之类的拿出来的话,老板娘恐怕会吃惊得晕过去。
然而,俊夫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打开了“蝙蝠”牌香烟的盒盖,撕开了银箔纸。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将烟退回去了。
无奈,俊夫只好取出一枝衔在嘴上。他正要掏出裤包里的气体打火机,那个妇人迅速为他擦燃了火柴。
“请。”
“谢谢……”
俊夫吸了一口香烟。他记得谁曾在书中写过,以前的“蝙蝠”牌香烟口感不错。吸了一口,感觉的确不错。
印在烟盒上的金粉有少许沾在了俊夫的大拇指上。
“对了!”俊夫开始问正事了,“今天几号来着?”
“今天是海军纪念日1,”老板娘看着屋前的旗杆说道,“二十七号。”
1为每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和二十八日,是日俄战争中日军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的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
“五月吧?”
“是啊。”
老板娘一脸诧异。
“今年是哪年呢?最近,我老爱忘事。”
“您看您,”老板娘笑着说,“一九三二年啊。”
“三二年?不是三四年吗?”
“你这样可不行哦,老爷,可得记牢了。你看,这报上不是写得清请楚楚的吗?”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报纸来,俊夫朝报纸瞅了瞅。
报纸上方从右到左横写着“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这个日期。正下方“任命新内阁”几个醒目的大字印入俊夫的眼帘。
“……任内阁总理兼外务大臣,海军大将、正二位、一等功勋、二级子爵斋藤实……”
俊夫回想起斋藤内阁是在“五·一五”事件1犬养总理被暗杀后新组的内阁。“五·一五”事件的确发生在一九三二年……
“对啊,是我记错了。这么说来,马上就要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2了。”为了不引起老板娘的怀疑,俊夫转移了话题。
“嗯,从七月三十号开始吧。但愿日本能够取得好成绩。”
“没问题的。”俊夫当场保证道,“游泳和三级跳远都稳操胜券。而且还有马术,西中尉肯定会赢的。”
“哎呀,老爷,您真是无所不知啊!”
“啊,的确略知一二。”
俊夫担心自己谈得过多反而会招来怀疑,便决定就此打住。
“那,下次我一定过来付钱。”
俊夫为自己的谎言感到羞愧,然而,这种场合不这么说就下不了台。
“真的,什么时候给钱都没关系。谢谢您的光临。”
11932年s月15日,日本海军少壮派法西斯军官发动武装zhèng • biàn,杀死了总理大臣犬养毅,史称“五·一五”事件。犬养内阁垮台后,短暂的政党政治结束,军部乘机加紧干预政治,加快法西斯化的步伐。
2第十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行,于一九三二年七月三十日开幕,八月十四日闭幕。
俊夫返回到“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这时,他想到了启子,顿时浮想联翩。他觉得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时间机器”的使用方法,改日和启子一起做“时空旅行”也未尝不可。
俊夫走进机器,刚想将正面的控制杆扳到“未来”的方向时,突然惴惴不安起来。刻度盘好像有些异常,误差两年。机器是否能够准确无误地飞回原来的位置——一九六三年启子所在的研究室……
研究室?俊夫猛然意识到一件严重的事情,顿时脸色发白。刚才,机器是从研究室的地板出发的,但飞到这里时,没有研究室,直接降落到了地面!所以自己才闪了腰。
倘若机器就这样返回,可能与研究室的地板相撞,造成损坏。这不是闪不闪腰的问题了。
俊夫走到机器外面,试着推了推,可是机器纹丝不动,它已经深深地陷进褐色的黏土中。
怎么办……无论如何,都得把机器抬起来。研究室地板的高度……若不抬高一米左右,就不能返回以前的世界。
俊夫又走进机器,环视四周,他猜测思维缜密的机器制造者说不定估计到会有这种情况,而准备了相关的装置。
然而,俊夫终究还是未能找到这样的装置。不过,他的目光落到侧面墙上挂着的一个二十平方厘米大小的布口袋上。俊夫回想起那个笔记本就是前晚从里面找出来的,他连忙将手伸进去,手指触換到了一个东西。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沓纸币。一百日元的纸币,约有一百来张,扎成一束。这些也是以前,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发行的流通货币。大概是伊泽老师为了以防不测而预备的吧。
得救了……俊夫雀跃不已。
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跑到了香烟铺。
“喂,这个……”俊夫想先把欠下的烟钱付清。
“哎呀,您可真认真……”老板娘说着,接过钱一看,顿时吃惊得张大了眼睛。
“哎呀,一百日元……”
“嗯?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买七钱的东西,拿一百日元来……没有零钱吗?”
的确,一百日元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
“没有。”
“这可不好办啊。我就是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没那么多钱找给您啊……那,还是等你有了零钱再给我吧。”
“那,那好吧。”俊夫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这附近可有建筑工匠?”
“工匠?”
“嗯,我有事拜托他们。”
“有啊。”
“就在附近吗?”
“嗯,孩子他爸就是……”
“哦,那太……”
“我去叫吧。他就在里面睡觉呢。昨晚的上梁仪式上,人家请他喝酒,喝得大醉……不过,有活儿干嘛。”
老板娘瞥了眼俊夫手里的百元纸币,起身向里屋走去。
“让您久等了,老爷,什么事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噢,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一趟……前面那个空地?”
“好,可以,我跟您……”
男人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看上去比老板娘年长十岁左右吧。不过,他长得很像上一代的歌舞伎演员羽左卫门,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从他的长相推断,老板娘肯定也是烦恼不断吧。
“今天刚好闲着……”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一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趿拉上草鞋,穿上一件奇怪的和服,掖着后摆,走了出来。
看到他的侧面,俊夫突然吃了一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老爷,在哪里啊?”男人催促道。
“什么?噢,在这边。”俊夫领着他走了出去。
“那边,你看,有块空地是吧?”稍稍走了一会儿,俊夫指着机器所在的位置说道。“啊,原来是平林家的地皮。平林一直在北海道旅行……老爷,您是他亲戚吧?”
“唔,嗯。”
平林去的真是时候。
“嗬,那个,好大的保险柜啊!”
俊夫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是在说“时间机器”。
“是啊,就是那个保险柜的问题。好不容易才将它搬到了这里,谁知,成了现在这样,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
“能不能帮我把它稍微抬高一点?”
“抬高?”
“是啊……这样陷在泥土里,一生锈可就完了……”
俊夫一面说着牵强的理由,一面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男人对俊夫表示理解,老实地答道:“说得也是啊。”
两人走到了机器前。男人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好像是在目测机器的尺寸。看他如此老练的样子,似乎将“时间机器”抬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想到这儿,俊夫马上开心起来。
“老爷,往下面垫几根原木什么的不就行了吗?”
“不,还要……能不能往上抬高三尺,不,四尺左右啊?”
若不抬高一米左右的话,会有危险。就算高得有些过了,自己不过就是受点腰疼而已,无所谓的。
“啊,那么高……这可不好办啊,那东西看上去太重了。”
“拜托您了。费用嘛,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会出的。”
“这个嘛……”
男人说话支支吾吾的。不言而喻,这当然是他抬价的伎俩。
“怎么样,我出两百日元……”
“呀,两百!”男人立刻喜笑颜开,“……这样呀,再怎么我都会试试看。越快越好是吧?”
此吋的他干劲十足,像是怕这个便宜被别人捡去了似的。
两百日元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超乎俊夫的想像。
男人正准备往回跑时,回头对俊夫说道:“老爷,您吃过午饭没?”
“没有,还没……”
“这样啊,那就请到我家坐坐吧。我让孩子他妈给您做点吃的。”
俊夫这才想起旅店卖早饭时,自己刚起床,只是随随便便吃了几口。何况现在的自己已经有把握返回以前的世界,想到这儿俊夫顿时食欲大振。
“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您将就吃点现成的吧,实在对不住了。”老板娘抱歉地说道,“这是孩子他爸昨天去藏前时,随便到鲋佐买回来的。”
虽然老板娘这么说,但是俊夫觉得,不用说鳇鱼干,光是甜烹1虾虎鱼这道菜就已经够美味可口的了。
男人回家后没顾得上吃饭,换上工作服就往外跑。出门时还瞧了瞧俊夫前面的食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他那副馋样,大概是老板娘把他的那份也给了俊夫吧。
俊夫享用完午餐后,抽了枝“蝙蝠”牌香烟,听老板娘发了一通牢骚。之后,便去了“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一群男女已经聚集在那里,正听候男人分配任务。
男人一身利落的装扮:藏青色的劳动围裙,灯芯绒的马裤,脚上穿着胶底布袜,身着和服短褂,头戴鸭舌帽。
有四个小伙子穿着同样标记的和服短褂。.除此之外,还有儿个戴着手背套2、裹着绑腿的妇女。
1甜烹:将海藻类或鱼贝类用酱油、甜料酒、砂糖等红烧而成的一种可保存的食品。
2手背套:日本妇女在劳动时为了保护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种套子。
俊夫不禁想起那些被称为“打夯妇女”的大婶们来。总之,因为急着凑人数,队伍里还混杂进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俊夫找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坐下来,观赏起那个男人干活的样子来。
开始,俊夫以为那个男人准会在机器四周搭建脚手架,接着可能放下绳索将机器抬起来。但是,他却并未采用如此原始的方法,而是使用了一种更合乎物理法则的办法。
首先,那个男人从机器旁边往下掘了个坑,然后将一根长长的原木塞了进去。离机器一米左右的原木下方,垫起一块大石头作为支点。接着,把绳索系在原木的另一端,也就是露在外面的那端。最后让那些打夯的大婶们使劲拉绳索。这种方法利用的是杠杆原理。
随着机器的一侧逐渐上升,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小伙子们便把原木迅速往下塞。
之后,大家又跑到另外一边,重复同样的工作。就这样,把机器向上抬了一根木头的厚度那么高。接着,方向转变了九十度,再次重复同样的工作。当然,石头的支点也相应抬升同样的高度。如此一来,“时间机器”的下面横竖各六根六尺左右长的木头,按顺序层层叠叠重了起来。倘若途中木头滚落,所有的辛苦都将白费。所以小伙子们在关键地方绑上了绳子,打上了钉子,这样一来就牢固多了。
妇女们竭力的吆喝声和那个男人的斥责声响彻整个旷野,一直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大家中途稍稍休息了一下,一同享用了老板娘拿来的槲树叶包的糯米糕。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大家辛苦了!”俊夫慰问道,并避开众人把那个男人叫了过来,“没有装钱的袋子,就这么直接拿给你实在不好意思。”说着,递过两张一百日元的纸币。那个男人恭恭敬敬地接过钱,放到劳动围裙的钱袋里。
可是俊夫马上就后悔没把钱直接交给老板娘,那个男人说不定今晚又会去喝个烂醉。
目送大家走了之后,俊夫立马准备爬上“时间机器”。然而,他再次陷入了困境。没错,那个男人热火朝天地闹腾着把机器抬高了差不多五尺。可是,俊夫却无法直接落脚至机器上面。那个男人大概连想也没想到俊夫会钻进保险柜里吧。
作为基座的木头,有两处露了出来。但是,正好这两处都在门齣对面。而剩下的部分,都没有露出机器底部。从整体上看来,机器和基座的结合体就像倒放的墨水瓶一样。机器下侧的棱角磨得圆圆的,周围没有任何把手。如果门开着的话,可以用手抓住门边,像玩单杠似的爬上去。可是,俊夫刚才出去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了。而且,手又无法够到门柄,俊夫实在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俊夫觉得从约十米外的地方冲过来,向上跳起,去够门柄把门打开可能会行得通。于是,他马上开始行动。首先把路上的石块之类清除掉,然后走了几步,步测出十米的距离,挽起衬衣袖子,准备开跑。
由于天色昏暗,俊夫途中跌倒了几次。俊夫来回演练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比较顺利地跳起来,抓到了门柄。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砰”的一声额头撞到了门上,俊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分钟都没能爬起来。
俊夫站起身来的时候,早已暗自下定决心。事已至此,除了再次向那个男人求援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香烟瓶前不见了老板娘的身影。只有一个小男孩在摆弄着马口铁皮作的玩具车。一张脸和男人像极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你父亲在吗?”俊夫问道。
小男孩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正要向屋里跑去,又折转回来。他抱起玩具车,瞪了俊夫一眼,跑开了。
“哎呀,是老爷您呐,剛才真是多谢……”老板娘说着,一边用围裙的角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您给了这么多……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儿。”
老板娘一个劲儿地将头贴在榻榻米上致谢。看样子男人把钱如数交给了老板娘,俊夫这才放下心来。
“来,老爷,请进来吧。我现在就去买点啤酒回来。”
“啊,不用了。你丈夫在家吗?”
“丈……孩子他爸……刚刚出去了。我们家那位就是这样,拿到一点点钱,马上就……真拿他没办法。这会儿可能在车站前的‘葫芦’酒馆里吧,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
老板娘说着开始脱起围裙来。
“……不用了,就这样吧。那个,”俊夫走进了那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拦住老板娘,“不用叫了。你家里,有梯子吗?”
“梯子?”
“嗯,没有的话,梯凳也行。”
“倒是两样都有……不知您拿来做什么呀?”
“唔,这个嘛……”
“两样东西都放在屋后。”
老板娘走出来领着俊夫去看梯子和梯凳。她或许在想两百元都付得起的人,是不会借这个去作贼的吧。
俊夫最后借走了梯凳。因为它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合适,
“那,我暂时借用一下,”俊夫扛着梯凳说道,“要是还回来的时候太晚的话,我就把它放在外面吧。”
机器所在的空地,自然是在外面。
那个梯凳,跟机器刚好合适,就像是专为道格拉斯飞机制作的舷梯一般。
俊夫踩着梯凳,进了“时间机器”。
他打开灯,将控制杆扳到右边。接着将手伸向发送按钮,不过中途却又停了下来。
俊夫走下“时间机器”,门开着,借着从里面溢出的光,他在机器周围寻找着。附近有一堆垃圾。他从中找出之前包糯糕的旧报纸,捡了起来,返回机器。这可是纪念品啊。
俊夫将旧报纸插到墙上的口袋里。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贝壳按钮。
云母板上的光缓缓地上升,真让人等得不耐烦。俊夫数着“一、二……”
正数到“十七”的时候,背后传来“喂,”的一声,俊夫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门开了,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色立领制服,戴着车站站长般的帽子……
“你在这儿干吗?”
军刀发出“咔嚓”的响声。原来是个警察。
俊夫环视了一下四壁,没有发现类似中止起飞的按钮。
“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只是,稍微在此……休息休息。”
俊夫意识到必须马上打发走这位不速之客,机器大约一分钟后就要起飞了。
&ot;什么,休息?你小子是浮浪者呀。”
“浮浪者”……这词早过时了。现在都说“流浪汉”。
“喂,过来。”警察一把抓住俊夫的手腕。
“哎呀,你等等。”
警察把俊夫的衬衫“哧”地扯破了。
“出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警察力气不小,可俊夫也不服输。然而,对方却像是个柔道高手,更何况是在狭窄的机器内格斗,矮小的警察处于优势地位。俊夫的胳膊被他反扭着,痛得叫了起来。
“走,快点出去。”
警察把俊夫往外推,俊夫在门口拼命地挣扎。
俊夫用力扭转身子,看了一眼云母板,光层已经超过一半,马上就要发出红色光芒了。
“搞错了,我……你不能这样,让我进去,喂。”俊夫终究还是被推出了门外。脚底的梯凳“嘎”的一声歪了。
“啊!”
“啊!”
俊夫摔倒在地面上,发出几声尖叫,不过他又马上一跃而起,抬头张望。机器入口处,那个警察正惊慌失措地朝下面张望着。
梯凳呢?……梯凳倒在脚边。俊夫连忙靠过去,想将它立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咔嚓”一声,四周一片漆黑。
抬头一看,机器的门已经合上了。
“喂!”俊夫声嘶力竭地喊道,“喂,不行,不行!”
至于什么不行,俊夫自己也不清楚。
俊夫不顾一切地将梯凳立起来,爬了上去。
“开门,快开门!”俊夫不停地拍打着机器的门。最后,他的手只是在空中乱舞。
机器从俊夫的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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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时间机器”抛弃的俊夫,醒来时已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早展。他睁开双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世田谷一家香烟铺的客厅里。而这家香烟铺就位于世田谷区成立之前的世田谷镇。
隔壁屋里的挂钟响了起来。俊夫好像就是被这钟声给吵醒的。所以,在他听到钟声之前,挂钟应该已经响了好几声了。尽管如此,挂钟还是响个不停。多半已经十点或者十一点了。昨晚,俊夫筋疲力尽来到这里住下时,已是午夜十二点,算起来,他已经睡了十个多小时了。
在这种硬邦邦的被子里居然能睡得如此之熟,连俊夫自己都很感慨。不过,他感到后背上硬硬的,也不能只怪男主人家里的被子太薄了,一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海绵橡胶床垫了,二来是因为从“时间机器”上跌落时后背受到了撞击。
突然,从隔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破锣似的声音。“昭和,昭和,昭和的孩子,我们啊……”
作曲者要是听见这样的曲调,准会自杀。声音如此尖锐,高亢,一定是昨天傍晚在店门口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正想着,女主人的嗓门儿便压过了小男孩。“小点儿声,老爷还在睡呢。”
“啊,我,已经起来了。”俊夫望着天花板,大声喊道。那声音决不亚于前面二人。
“哎呀,老爷,真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女主人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来,给你一钱,拿着,出去玩儿……老爷,您累着了吧,别急着起来,再多睡一会儿吧。”女主人和小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从女主人的口气可以推测,现在可能才bā • jiǔ点。然而俊夫却没有心思去看放在枕边的手表。目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自己一跃而起赶着去做的了。
“时间机器”是在昨晚十点左右从俊夫眼前消失掉的。之前,在和那个警官扭作一团的时候,在他不停敲门的时候,俊夫想了很多。他已经深知被“时间机器”撇下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他的大脑皮层完全停止了思维活动。经过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的空白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既然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居住下去,那么就不得不考虑如何让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变得尽可能地舒适。
钱,还有一些。所以,省吃俭用一段时间之后,就得去找份工作。自己在弱电1方面的知识,比这个世界的同行先进三十年,因而找份与此相关的工作肯定很容易。不,倒不如将自己的知识一点一点地拿出来,再一样一样地取得专利权。这样一来,说不定自己可以过上相当不错的日子呢。
1弱电是指低于220伏的电,电话、电视、网络、可视门铃等使用的都是弱电。
至于住处,最好是在这附近。那对夫妇,人还不错,以后有什么事还能找他们商量商量。把这块空地租过来,然后盖一栋房子……
不,这不行,俊夫转念想道。不久之后,伊泽老师会来到那里,并住下来的。
对啊,俊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的大脑异常活跃。伊泽老师将在一九三三年,也就是明年来这里。他将从未来的世界,乘坐“时间机器”来到这里。……所以,一年之后,“时间机器”又会回到这里了!
俊夫在心中暗自欢呼着,高兴得差点跌落到地上,因为此时的他一直坐在梯凳上思索着。
等一年即可。老师来这以后,是请求他让我使用机器呢,还是自己悄悄地擅自使用呢……总而言之,不管怎样,都可以返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
现在是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应该是在一年后。然而,对俊夫来说,明年伊泽老师会来到这里一事已经是过去的事实,所以对于此事,俊夫胸有成竹。根据那个笔记本便可得知老师是在明年八月份左右来这里的。俊夫寻思着,机器抵达后,自己得尽快乘着它离开。就算自己擅自借用一下,回到一九六三年,以后还可以让机器独自返回。俊夫三思后,觉得这样做也无妨。
但是,随即俊夫又转念一想,机器的计时刻度是以“年”为单位的,若是八月出发,必定会到达一九六三年的八月,那样的话,时间上就会出现三个月的空白。
所以,倒不如等上两年,在一九三四年的五月二十七日,从机器离开及川家研究室之后的时间出发。计时刻度恰好与二十九年后吻合,这样一来,启子仍在酣睡中,只要她不察觉自己结束了“时空旅行”返回,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还有一个更妙的办法。可以提前一天,即二十六日就返回以前的世界。然后马上回公司,可以将自己昨日的缺勤取消,不用在意……
然而,俊夫平静了一下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出发的时日可以不必担心,问题只在于“时间机器”本身。自己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呢?机器会把自己准确无误地带回一九六三年的世界吗?
机器降落到这里时,俊夫发现晚了两年。明明打算到一九三四年的世界,却来到了一九三二年。应该是负数“29”,却变成了负数“31”。那个机器的计时刻度肯定不准。
不过,俊夫觉得也不能妄下结论,说“时间机器”出了故障。送启子走时,伊泽老师当然调整过刻度。之后,老师在给俊夫的遗言中提到了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机器也如期出现了。至少那时机器并未出故障。但是,为什么俊夫使用时,与预定的时间相差两年呢。机器载着启子抵达的日期是二十五日,俊夫出发的时间是二十七日,仅仅两天,机器就突然出了故障,这未免太凑巧了吧。
会不会是自己调整刻度盘的方法有误呢?当时,俊夫是依据老师的笔记推测数字并调整计时刻度的。但是,那些数字是否真如俊夫推断的那样呢?
不过俊夫可以肯定的是:十位上的数是“2”,不是“3”。问题最有可能出现在接下来的数字,也就是“9”上。老师调整的数字是“8”,“8”之后的数字是什么呢,俊夫在潜意识里认为是“9”,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但是,现在仔细想来,自己认为的“9”,与笔记本上写的“9”有些出入。这可能并非手写体与印刷体的差别。“8”之后的数字与“10”之前的数字不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这时,俊夫突然想起老师是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文明世界来的。
我们这个世界在计算时,以十为单位,即采用的是所谓的“十进制”。但是,“十进制”决不是绝无仅有、至高无上的。未来的文明社会,说不定使用的是“十进制”以外的计算方法。
俊夫确信,那些数字并非“十进制”的数字。所以,“8”之后的数字和“10”之前的数字才会不同。
俊夫猜测,它一定是“十一进制”到“十七进制”之间的某一类。这可以从伊泽老师所调试的表示“18”的这一数字来进行推理。那是个两位数。如果是“十九进制”以上的数字的话,那么“18”只要用一个一位数来表示就足够了。再者,倘若是“九进制”或“十八进制”的话,个位上的数字应该是“0”。然而,那个数字并非是“0”,这是一开始就被验证了的。而且已经确定十位上的数字是“1”,所以也不可能是“八进制”以下的数字。
俊夫从“十一迸制”开始,一个一个地验证,用它们来表示“18”和“31”,看看是否满足条件。
“十一进制”的验证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假定是“十一进制”的话,“18”用公式可以表示为“11x1+7”,“31”则应该表示为“11x2+9”。这么一来,“31”、就应该是29,俊夫想到这儿,吓了一跳,之后便无法再推断下去了。在研究室里的时候,俊夫只是把个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了一个,“7”不可能会变成“9”。
紧接着俊夫开始用“十二进制”进行推算。用“十二进制”则完全吻合,俊夫吃惊得差点从梯凳上跌了下来。
倘若是“十二进制”的话,俊夫摆弄之前的机器刻度上意味着“18”的那个数字,应该是16(12x1+6=18)。俊夫把十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一个,使之变为2,至于个位上的6,俊夫那时本以为是&ot;8”,打算把它变为“9”,而实际上却把它变成了7。那时俊夫原意是要将机器的时间调为“29”的,却没想到最终调成了27(12x2+7),即“31”。
机器把俊夫从一九六三年,准确无误地带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一九三二年。机器并没有出故障。只是俊夫错把“十二进制”数当作“十进制”数,这才闹出了乱子。
这么一来,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伊泽老师在送启子出发齣时候,为什么选了“十八年”这样一个数字,也一清二楚了。在“十二进制”里面,十八是十二的一点五倍。就像咱们“十进制”里面的十五、二十五之类的数字,刚好便于计算。
可是,未来世界为什么采用“十二进制”,而不是“十进制”呢?
俊夫想起了读大学时一个喜欢数学的朋友告诉自己的一件事。
古代的巴比伦人,早在公元前两千年左右,就已经知道平方根、立方根之类的高等数学了。因为“60”的公约数很多,他们采用“六十进制”来进行计算。“60”可以被2、3、4、5、6、10、12、15、20、30整除。
可以说“十二进制”是对“六十进制”的进一步整理。“12”可以被2、3、4、6这个四个数整除。而与此相反,“10”只能被2和5这两个数整除。
现在我们在时间上仍采用“十二进制”。一天被分为白天和黑夜,各十二个小时。白天又被分为上午六小时,下午六小时。这六个小时,既可以按三小时分为两部分,也可以按两小时分为三部分,还可以按一小时半分为四部分。而且,一个小时还可以按巴比伦的方式分为六十分钟。这同样也有很多等分的方法。若是把上午下午当作各有五个小时,每小时各有一百分钟的话,这样会方便得多吧。
除此之外,巴比伦人发明的“十二进制”,在成打的计算、十二英寸为一英尺的英式度量衡制度,以及角度的度数等方面至今都有保存。因为在计算角度等的时候,总是希望底数能够被更多的数除尽。
现在广泛使用的“十进制”起源于印度,经中东、近东与阿拉伯数字融合后传入欧洲。
其实,“十进制”原本是发端于人类两手的手指数目,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更原始的进位制。
因此,未来的、完全崭新的、被认为比起我们的时代要进步得多的文明世界采用“十二进制”,这可谓是理所当然的了。
而机器飞行使用的是和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年”完全相同的时间单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伊泽老师所处的未来世界,不管距今多少万年,地球公转和自转的周期同现在相比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们的时间单位一定还是以此来制定的。而且,由太阳年和历年之间的差所产生的闰日,也一定和我们的公历相同或相似。这是在机器内部加以调整的。但是,按他们的日历追溯到我们的时代,闰年的位置有可能不同。因而,有时也可能会出现一天的误差,只有这一点让俊夫稍微有点担心。
然而,别的姑且不论,目前的问题算是全部解决了。俊夫跳下梯凳,将它扛在肩上,步伐变得轻快起来。
外面有人在高唱着《昭和的孩子》,不过俊夫早就醒了,所以并不怎么吃惊。然而,当小男孩的声音第二次响起时,俊夫却睡得正香。
“饿呀,饿呀,肚子好饿呀!”
俊夫惊愕之余,一跃而起。连地面都被震得咚咚直响。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既不是空袭,也不是火灾。屋子里弥漫着煮墨鱼的香味,俊夫可以断定这是小男孩要求开饭的示威。
俊夫赶在女主人责骂小男孩之前起床了。他站在被子上,脱下节日时穿的印有“巴”字图案的浴衣。这会儿,他浑旁还是疼痛不已。而且,从昨天吃过午饭之后直到现在,俊夫仅仅吃了两块糯米糕。
枕边,他的衬衫和裤子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沾了泥的地方也都已被浆洗过,衬衫上脱线的地方也被缝补好了。那两百日元可真是灵验非凡。
穿戴妥当后,俊夫戴上自动上发条的手表,指针指着十二点十分。他拉开隔门。
小家伙用筷子敲着碗,催促着母亲赶快端上墨鱼来。可是,一见到俊夫,吓得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嗨,小调皮!”俊夫向小孩子打了声招呼。
小家伙吓得直眨眼,不过他没有像昨夜那样躲开,似乎对俊夫少了些戒心。
这时,头上包着布手巾的女主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太吵了,老爷您没睡好吧。我已经在水井边把牙膏什么的东西给您准备好了……”接着,女主人朝小孩子说道,“小祖宗,洗了手没?”
果然不出俊夫所料,看样子,这孩子是家中的小霸王,享有比男主人更高的特权,
“洗了呀!”
“小祖宗”将右手往围裙上蹭了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
俊夫趿拉着红色带子的女式木屐,穿过昏暗的厨房来到水井边。
水泵的旁边放着牙刷和印有楠正成1铜像标志的软管牙膏。牙膏和牙刷都是崭新的,未曾使用过。
1楠正成(1294~1336):名楠木正成。日本中世纪时期著名的武将,在推翻镰仓幕府、中兴皇权中起了重要作用。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出于维护天皇制的需要,对其进行大肆宣扬。不但追赠其位阶至正一位,且建凑川神社以“军神”祭之,并将其事迹写进中小学教材。
水龙头上裹着的一层用来过滤的粗布,已变成茶色。俊夫把镀了搪瓷釉的洗脸盆放到水龙头下面,一压水泵,晶莹的水便喷涌而出。
俊夫拿起一旁的黄铜水杯接上水,往喉咙里灌。这井水比饮水冷却机里的水还凉爽,他情不自禁地一连喝了三杯。
俊夫一边体验着没有含氟和任何保护成分的纯牙膏,一边环顾四周。主人家屋后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看样子,近邻韵两户也是农家。家里人都像是下地干活去了,四周鸦雀无声。他们的庭院里,杜鹃花争奇斗艳,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觅食。
田地的左边,接近车站的地方,耸立着两所连俊夫都略感惊讶的新潮住宅。旁边有一栋只搭建了骨架的房屋。一个木匠正坐在房顶上,手不停地忙乎着什么,看他那副投入的样子可不像在干活,大概是在享用便当吧。菜肴或许是咸大马哈鱼,或许是咸鳕鱼子……俊夫直接从水泵出口处接了些水,擦了把脸。然后,用染着“东京市重建庆典”的布手巾擦拭着脸,回到了客厅。
“小祖宗”早用秋风扫落叶般的速度吃完饭,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盘子里留了少许墨鱼的残骸。饭桌上,榻榻米上到处都是饭粒。
女主人正一个劲儿地拾捡着饭粒,往嘴里送。
“哎呀,老爷,您这边请。”
她把长方形火盆桌边的座垫翻了个面,接着开始张罗起来。
俊夫想要看看二百日元的威力,便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座垫上,准备翻看放在一旁的报纸,直到女主人张罗完毕。
俊夫翻开报纸的社会版面,一张身着和服的老人的照片印入他的眼帘。俊夫立即回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教室里就挂着这位人物的头像。
“东乡元帅1他……”俊夫本打算问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可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1东乡平八郎(1847~1934):日本海军元老、帝国元帅。1934年病故后,被日本军国主义奉为“军神”。
生活在一九三二年的女主人哪会知道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呀。
“哎呀!”女主人把最后一颗饭粒塞到嘴里后,转过身来,说道,“上面有写到东乡元帅吗?”
女主人好像平时不怎么看报纸。
“你脸上有饭粒。”俊夫提醒道。随后,开始给女主人念起了新闻。
“昨天是海军纪念日,番町的东乡元帅府邸前,小学生和新娘培训学校的学生蜂拥而至,齐声高呼‘万岁’。”
“昨天有军乐队游行,东京很热闹吧。我们以前在厩桥的时候,经常上街去看热闹。啊,老爷,吃饭吧。”
女主人总算拿起俊夫面前的碗,给他盛了饭。
原来如此,俊夫不由得慨叹道。难怪总觉得比起偏远地区的乡下人来说,这夫妇俩显得有些特殊,似乎是见过世面的。原来以前他们住在商业街啊。这么说来,女主人的肤色黯黑,可以想像是以前化妆过多,说不定当过女招待什么的。
“老爷,您昨天可受苦了吧。哦,说到这儿,那个保险柜怎么样了?早晨就不见了……”
要是没把话题扯到昨天的海军纪念日上就好了,俊夫后悔不已。他夹起一条墨鱼脚来送进嘴里。直到食物下肚,俊夫都还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作答。
“那个嘛,昨天夜里运走了。”
“哎呀,为什么突然又……”
“嗯,计划有一点变动。”
事实上,哪里是“一点”,根本就是大变更。
“是货车什么的吗?”
“呃……啊啊,是的,是卡车……”
“大概是十点左右吧,您借走梯凳后不久,听到您在大声叫着什么……”
“咦?……嗯。”
“可是。好不容易做好的台子,就这样浪费了呀。”
“嗯。不过,幸亏有了这个台子,我才轻轻松松地爬上了卡车。这可帮了大忙呀。”
“是吗?那就好……您给了我们这么多钱,要是辛苦都白费了,我们可过意不去啊。”
“哎呀,哪有的事……”
“您给了一百五十块钱,实在是……”
“什么?”
“孩子他爸,一大早就跑到中.山的赛马场去了。拿了十日元。”
“咳!”
男主人昨天老老实实回到家里固然是好。可是两百日元变成了一百五十日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俊夫起初以为男主人给了打夯的大婶们五十日元,那么他实际到手的就是一百五十日元。然而,听女主人的口气,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男主人一定是瞒了五十日元,也就是说,他拿了六十日元去赌马。
“嗯,”俊夫说道,“他经常去赌马吗?”
“唔,他常去……不道,我倒觉得这总比去玩女人要好得多……”
“……”
女主人重新坐下,又开始了她拿手的唠叨。
“老爷,您听听吧,前些日子他……”
正在这时,一声“我回来了”给俊夫解了围。
不是男主人的声音,俊夫一脸疑惑地看着女主人。
“是我家老大回来了。”
女主人正说着,一位背着双肩书包,身着带有金色扣子制服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一见到俊夫,便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背后的双肩书包倾斜了九十度,以至于包里的赛璐珞制的笔盒哗啦哗啦作响。看来,他一定也听说了两百日元的“故事”。
“阿隆,来,吃饭了。”
阿隆将书包放在门槛旁,在矮饭桌前坐下。
“阿隆读几年级了呀?”俊夫点燃“蝙蝠”牌香烟,问道。
“普小四年级。”阿隆用文艺汇演时的腔调答道。那个“小祖宗”长得和男主人很像,而眼前这个阿隆,吊起的眼角跟女主人一模一样。
“哦,看你长这么高,还以为上五年级了呢。”
“这孩子学习也好着呢!”给阿隆盛饭的女主人接口说道,“……可会画画了。就在前些日子,据说还作为日本的代表,外国的……叫什么来着?”
“法国,娘。”
“对对对,就是画了幅画送给那个法国。”
“哦,了不起!”
“画的是在富士山上面飞翔的飞机,连司机的脸都画得清清楚楚……”
“娘,那是飞行员。”
“哦……管它是什么,这孩子,对飞机呀什么的知道得可多了……还有墨鱼呢。多吃点。没有营养的话……对了,老爷,您再吃……”
“啊,不用了……谢谢。”
俊夫已经吃了三碗饭了,至于墨鱼,可能一年之内都不想再吃了。
“哪里哪里,怠慢您了。晚上我去买点啤酒回来……”
阿隆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对女主人说道:“娘!听说派出所的警察不见了……”
正端着“小祖宗”使用过的小碗,一个劲地往嘴里扒茶泡饭的女主人,停下筷子,诧异地看着阿隆。
“嗯?不见了?”
“听说从今早起,就不见踪影了……大伙儿还在找呢!”
“呀!不会是被小偷绑走了吧!现在世道可真乱啊。对吧?”女主人像是在寻求俊夫的同感似的补充了一句。
“对,没错!”
俊夫没有别的话题,只好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子来。
衣柜上面,摆放着军舰,飞机以及纽约帝国大厦的模型,
“那个军舰是什么呀?”俊夫指着衣柜那边问道。
“那个吗?那是阿隆做的。”
“哎哟。做得不错嘛!”
“按照书上附录的说明做的呢。”
难怪如此,若是阿隆依据自己的想法设计的,未免太天才了。原来,这个年代的孩子不做塑料模型,而是做这些啊。
“那个警察真是个好人,可……不会已经被杀害了吧?”
“不知道,娘。”
俊夫起身,走到衣柜前面。
“呀,知道了。”俊夫端详着用厚纸制成的军舰,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这是‘三笠’号,日本海海战1时的。”军舰模型的底部清楚地印着这样几个字。
11905年5月在日本海发生的日俄大海战。
“嗯……吃饱了。”阿隆说道。这下正合俊夫之意。阿隆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看!这些地方还有子弹的痕迹,和实物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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