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数18(1/4)
1
“六三年盛夏时装秀。今夏最新款式即将闪亮登场。由亮泽优雅、柔软顺滑的印花丝绸,精美雅致的机织提花蕾丝,凉爽舒适、布满蕾丝的印花布,以及各种上等衣料制作而成的最新款时装,高贵典雅,气度非凡……”
在文字旁边配有一幅美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美女穿着靓丽夺目的夏装。衣服固然不错,更漂亮的是模特的肤色和肤质。近来,印刷技术大有进步,照片上就连模特生有柔软汗毛的肌肤的触感都被逼真地再观了出来。这种广告是禁止使用luǒ • tǐ模特的,因而一身夏装显得恰到好处。
这种车厢内广告,对私营铁路经营方来说肯定是个相当可观的收入来源。那些拿着报刊杂志、或者打着盹的、闲着无聊的乘客,在路途中,除非车上有漂亮女人,否则谁都会将目光投向美女广告的。
最近一段时间,浜田俊夫都没坐过私铁1。他现在的公寓位于东京的青山。即使偶尔去郊外办事,开自己的车或是坐公司的车去也不会误事。今天晚上,他本来是打算开车去的,但是出门时,看了一下表,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改乘电车。
1私营铁路(到车)的简称。
俊夫抄着手,闭着双眼。私铁是新型轻金属制造的电车,跑起来又轻又快……
俊夫松开手时,车内广播正好响起:“下一站是梅丘,梅丘到了……”
2
当时的田野如今都成了住宅,模样全变了。在这里只住了一年,俊夫对于地理位置的记忆显得有些模糊。何况他的方向感不强,有时连去公司都摸不清方向。好在今天时间充裕,俊夫不用匆匆忙忙地瞎窜。
以前,每天从车站到家,刚好四分钟。今天晚上,俊夫却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总算走到了当时和母亲一起住过的房前。门牌上的姓氏依旧,仍是当时避难离开的纺纱铺老板的名字。现在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他当时出征在外的长子吧。战后,他来探望过母亲两三次。但是。最近却断了来往。所以,俊夫觉得今晚没有必要进去打招呼。然而,当看到那旧貌依然的玄关时,俊夫不由地涌起一种想要走进去的冲动。
路灯照射在房屋前面用柏油和混凝土铺成的马路上。这条路比以前宽了许多。左边邻居家的大门也清晰地呈现在俊夫眼前,他毫不犹豫地往那边走去。
混凝土的门柱间隔约四米左右,位于房屋的左侧。两扇木门朝里开着。四米宽的道路笔直地通往正面的车库。玄关位于道路的右手边。这是一栋由轻型钢筋建造的平房,设计新潮。还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顶上方的白色圆形物体。
俊夫退到马路的对面想看个究竟。果然不出他所料,从这里望去,拱顶尽收眼底。当然,战争时期涂上的迷彩色,现在已褪尽,拱顶在月色下泛着银辉。
俊夫左右移动两三步,又仔细眺望了一下。随后,他穿过马路,进了大门。门牌上只写着“及川”两字。至于及川是何许人也,俊夫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电话里听过及川夫妇俩的声音。他是通过104查号台得到及川家的电话号码的。一共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一个月前,另一次就是今天早晨。及川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某位经常为外国电影配音的演员。但是,听说那位经常为老年人配音的演员还不到三十岁。看来,想要以声音来推断及川先生的年龄并不容易。俊夫第一次给及川先生打电话时,就直截了当地贸然问道:“下个月二十五号的晚上,您在府上吗?”及川先生一定是被这个奇怪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对于一个月后的事情,他还是一口应承道:“嗯,我在家。”接着,俊夫又不安地继续问道:“我有事相求,想来拜访您。”
“那,我在寒舍恭候。”及川先生如此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反而让俊夫感到惊讶。这毕竟是一个陌生人要求拜访的预约电话。俊夫刚才还在担心,及川先生会不会觉得可疑而挂断电话。后来他又猜想及川先生该不会是位作家吧。如果是作家,经常会遇到编辑前来约稿的事。及川先生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电话。得到及川先生的应允后,俊夫也就没再去调查他的身份。
今天早晨,为了慎重起见,俊夫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知道了,您请过来吧。”从这种第一人称的口气看来,她应该是及川夫人。
俊夫站在及川家的玄关处,透过门上的雕花玻璃,看见里面亮着灯,他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俊夫又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新的粗花呢上衣,摘掉了右边口袋上的线头。然后,按下了门旁的按钮。
里面的门铃响了起来。俊夫把手放下来,退后一步,等着。他正要把手抄在胸前,忽然门开了,有人探出头来,俊夫吓了一跳。速简直就像是自动售货机一样,从手指接触按钮开始还不到四秒呢。俊夫推测,这人一定是刚好要出门。
对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琥珀色的宽边眼镜。
俊夫微微低下头,说道:“这么晚来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就是之前打电话的那个人。这是……”
俊夫正要递上准备好的名片,却被老人打断了。
“哎呀,请先进来吧。里面谈……”
这时,老人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要浑厚多了。及川先生把门大打开,招呼俊夫进了玄关。接着像是搂着俊夫似的,连推带拥地将他“赶”进了旁边的房间里。老人和一米七三的俊夫差不多高,俊夫只好由着他。
在老人的邀请下,俊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再次递上名片。这是张印有公司职务的名片。虽然今晚的事与公司毫无关系,但他只有这种名片,也只好将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花镜的度数不合适,及川先生接过名片后看了半天。随后,他很慎重地将名片放进灯芯绒便服的内包里。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所以没有名片。”
及川先生戴着厚厚的玳瑁框眼镜,所以俊夫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俊夫猜想,此时及川先生一定是在揣测电动机公司的部长前来有何贵干呢?
俊夫拘谨地将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手说道:“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实陈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里的研……有个拱顶屋吧。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暂时……不,请一定让我借用一下……”
及川先生只是“哦”了一声,好像是在等着俊夫下面的话。
“实际上,那个人……是那个人有事拜托我……让我必须到这里来……那个人……那时……是战争中。他曾住在这里。那个人,今夜在这……”
俊夫越来越语无伦次。不管怎么想,自己要说的事都是不合常理的。这会儿,俊夫完全没有了几天前在公司股东大会上发言时的那种自信与冷静。
然而,难得的是及川先生此时的话给他解了围。“没什么奇怪的,我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比如在战场上约定十年后在靖国神社相见之类的。”
“是啊!”俊夫感激地说道,他真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也能像及川先生那样通情达理。
“是这样呀。我倒无所谓,你随便用吧。”
俊夫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实在太感谢您了。我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及川先生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便什么也没问了。果然是绅士气派。不过,也许是他不愿干涉别人的隐私吧。
但是,俊夫认为,及川先生的内心还是挺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的。俊夫早就打算今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及川先生,以得到他的许可,使用研究室,所以他准备了充分的时间。而且,及川先生刚才也谠过隐居之类的话,应该不忙,有时间听俊夫讲述。况且,俊夫也没有理由让昨晚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白白作废。
“如果没有打搅到您的话,”俊夫说着近乎毫无意义的社交辞令,“我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啊?这个……请等一下……”
外面传来阵阵敲门声。及川先生迅速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过去。他动作敏捷,与其年龄一点也不相称。及川先生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对方好像是个女人。
不一会儿,及川先生端着装有红茶和甜点的托盘回来了。“是我妻子。她说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俊夫连忙起身相迎,说道:“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访……”
“你是要加牛奶呢,还是柠檬?”及川先生问道,右手停留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处。
“那就牛奶吧……谢谢。”
及川先生将一些牛奶倒进红茶后,端给俊夫,再往自己的杯子里也加了点牛奶和砂糖,然后开始搅拌起来。
俊夫看到这,才将自己的红茶一饮而尽。接着,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开始缓缓倒出事情的缘由。
“实际上,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这个晚上,也正是东京遭受空袭的那个晚上。这里的主人被燃烧弹击中,我刚才说到的那个约定是他在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3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俊夫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然而,在那本珍藏的旧笔记本里,俊夫却记录下了那句遗言。因为是战争时期,用的是劣质墨水,现在字已褪了色,呈淡淡的茶色。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午夜十二点,去研究室。”
当时老师将“一九六三年”反复强调了好几次,并叮嘱俊夫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到研究室去,之后没说几句便断了气。于是,俊夫就在“六三”旁边画了一道线。
为了不忘记此事,第二天早晨俊夫把这件事用钢笔记在了笔记本上,并将它保管了整整十八年。
老师的葬礼是在第二天举行的。因为是战争期间,所以葬礼办得相当简单,只有俊夫母子和近邻的一位老人参加。这位老人是个建筑工人,经常出入老师家。听说当晚有很多人死于空袭,办手续稍迟一点,便领不到配给的棺材。多亏了这位老人先去政府办理领取棺材的手续,之后又连忙安排后事,老师的葬礼才得以顺利举行。但是,老师的女儿启子——也就是老师惟一的亲人一却没有出席葬礼。当时,她已下落不明。
而当时的俊夫却更在意老师的遗言。他一直担心会不会把一九六三年这个时间听错了。他想了很多数字,但是并没有发现有哪个数字的发音会被错听成六三。老师说的肯定就是一九六三年。十八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间,而且也是在深夜,到同一地方来。俊夫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总之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俊夫没有告诉母亲有关遗言的事。因为母亲和老师几乎没什么来往,即便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战争结束后,俊夫和母亲回到京桥,在废墟上搭起了简易房,重薪经营起理发店的生意。俊夫打算中学毕业后就到理发店帮忙于活。可是,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人通过学校,表示愿意为俊夫提供学费援助。
对方是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帮他出学费呢?俊夫虽然感到些许不安,但是因为没有附加条件,而且又有班主任作担保,他最终还是接受了陌生人的好意。那时,正好是八年制义务教育取代九年制的时候,俊夫从旧制中学毕业后,被编入新制高中二年级。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了日本大学的工程学院。
在此期间,俊夫时不时会想起老师的遗言。进入工程学院之后不久,他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来,想要调查一下老师。然而,首先让俊夫感到为难的是,老师的户口去向不明。世田谷区政府的登记簿上,根本就找不到老师的名字。战争结束已经五年了,战争死亡者的名单上,也没有老师的名字。
于是,俊夫去了老师曾经工作过的文理科大学。文理大当天也遭到了轰炸,但是同样没有关于老师的记录。最后,俊夫在拜访了几位老师的学生之后,才知道老师只是一名普通的生物学家。这可以说是俊夫得到的有关老师的惟一消息。
俊夫的专业是电器工程学。毕业的前一年,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资助者,通过俊夫中学的母校传话,希望俊夫能到一家电动机公司工作。当时的那家公司小而又小,没有一点名气。但由于这是恩人的意思,所以俊夫毫不犹豫地进了那家公司。虽然俊夫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猜想,应该和公司有关。俊夫打算,如果知道那人是谁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报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后来那家生产录音机和半导体收音机的公司发展迅猛。
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两年前,作为创业元老的俊夫被提拔为部长。母亲对俊夫的出人头地感到很欣慰,早就把理发店关了,舒舒服服、清清静静地安度着晚年。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母亲便去世了,俊夫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让母亲抱上孙子。母亲因风湿病卧床不起的前几年,还一直张罗着帮俊夫找媳妇。可是,对母亲拿来的照片,俊夫总提不起劲儿。
去年春天,俊夫突然想起了老师的遗言。一年之后,就得去研究室了。可是,研究室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俊夫有些担心。战争结束后,他还一次都没去过梅丘。
与母亲的想法一样,俊夫也觉得启子可能还活着。说不定是在空袭中受到刺激,失去了记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着。倘若果真如此,启子由于某种契机,恢复了记忆,回到梅丘的话,应该会从那个建筑工老人口中打听到老师被安葬在浜田家的墓地菩提寺。
而且,如果去了菩提寺,她就会得知俊夫的住所,并主动与他联系。因此,俊夫认为,若是去了梅丘又失望而妇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启子可能真的死了,便索性不去那里了。
然而仔细想来,不管研究室所在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于实现老师的遗言,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是老师和谁约好了一九六三年要在那间研究室里见面吧。之所以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可能是和彼此的研究相关吧,而且俊夫认为对方有可能是位外国的学者,考虑到对方来自遥远的国外,所以约定深夜见面,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万一研究室不在了,自己也会在这附近等这么一个人——三十一岁的俊夫是如此对及川先生解释的。
然而,当他一看到那本发黄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时,便又会感觉到将有更神秘、更无法预测的事情发生。俊夫为了打消这样的念头,连续三个晚上都在银座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让自己尽量不去看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笔记本。
4
俊夫说完后,只觉得胸中积聚的憋闷消散开去,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及川先生却称不上是一位称职的听众。他既没有适当地插些话进来,也没有表现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
不过,作为一个局外人,大抵也只能如此吧。及川先生只是把研究室借给了俊夫。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俊夫说道,“可能还会有人前来打扰,无论如何,请您再多包涵一下。”
“嗯?”及川先生一脸诧异。
“我觉得半夜打扰您实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来了。我想对方也不会深更半夜贸然闯入吧。不过,他也该来了……”
“啊,是吗……”及川先生起身,指了指墙上的按钮说道,“那么,我这就过去了。这里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请自便吧。我还不会睡,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铃吧。还有,若是闲得无聊的话,电视机和收音机请随便……”
俊夫回头一看,发现后面的矮脚书架上并排摆放着小型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两个都是他们自己公司的产品。
他越发喜欢眼前这位及川先生了。
“这儿还有香烟,你若喜欢的话……”
及川先生的话真及时,刚好这会儿俊夫的烟抽完了。最近,他抽得有些过量。
“好,谢谢……”
俊夫朝开门出去的及川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俊夫起身朝书架方向走去。在这种时刻,听点舒缓的音乐最合适。
正当俊夫想要扭开收音机的开关时,旁边一张倒扣着的小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不假思索地拿起来瞧了瞧。
“咦……”俊夫忽然问想起了什么,“真是太像了,不会是……”
这不就是以前的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嘛。上面还有她的亲笔签名。俊夫猜想及川先生可能是她的影迷。
俊夫凝视了几秒,将照片按原样放好后便打开了收音机。为了避免吵醒及川夫人,他调小了音量,随后,又坐回到沙发上。
著名的法国“柯托”乐队里男高音的声音从收音机里缓缓流淌出来,俊夫想要仔细倾听,不知不觉中思绪却又飘到了别处。
对方很快就会来吧。这个房间就在玄关旁边。门铃响起后,是自己去开门呢,还是等着及川先生去开门?俊夫浮想联翩,设想着各种人物以及各种场景。
到十一点五十分时,俊夫已经抽了九枝“和平”牌香烟,并且喝了三杯及川先生留下的红茶。
初夏的夜晚还是那样冷飕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但俊夫已经按捺不住了。
正当他走到房门口时,门却自己开了,是及川先生,他推门探进头来说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卫生间的位置。沿着这条走廊向前,直到尽头,然后往左拐。厕所就在最里端的右边。”
及川先生考虑得真周到呀,俊夫暗想道。可是没有时间道谢了,他急匆匆地顺着及川先生指的路走了过去。
俊夫回到客厅时,客厅里空无一人。还差两分钟到十二点。对方也许打算直接去研究室吧!他恍然大悟,马上抓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往袋里一揣,接着出了玄关,穿上鞋。此时,俊夫才忽然想起收音机还开着。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对方可能是外国人。作为日本人,俊夫可不愿意迟到。
俊夫沿着草坪中央的小道,朝研究室跑去。这个角度刚好与十八年前那晚一样,拱顶屋可以尽收眼底。也许是有人经常打扫的缘故,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房顶泛着银辉。研究室前,一个人影都没有。
俊夫看了看手表,带夜光的时针与分针马上就要重叠在一起了。
他稍稍止住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及川府邸。只有堂屋最前面的窗口透着灯光,没有任何人到来的迹象。
俊夫又加快脚步,一步跃上研究室前四梯高的台阶。就在俊夫的手触到门的一刹那间,门把手自己转动了一圈,接着门开了。
5
俊夫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室内,灯光刺眼。俊夫,最先只是感觉到对方比自己矮。紧接着,迎着灯光,那人的轮廓映入俊夫眼帘。一身奇异的服装:带有帽子的上衣,宽大的、灯笼裤似的下装。这副滑雪服似的装扮,俊夫隐隐约约感觉在哪里见过。
帽子下面,大大地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那人开门的一瞬间,俊夫突然看到这张脸,不禁吃了一惊。
然而,俊夫马上恢复了常态,强作镇静地说道:“好久不见!”俊夫想,在这种场合下,除了这么打声招呼,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话可说。
然而,她只是睁大双眼,向后退去。并且很熟练地快速向墙边靠过去。
“是我啊!俊夫!好久不见!”他一边追过去,一边急忙报上名来。前几天,俊夫把大学时代的照片拿给公司里的部下看时,大家都没想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他们现在的部长。何况,眼前这两人自初中以后就没再见过面。仔细想想,要没认错的话反而不可思议。
“俊夫……”她最终停了下来,吃惊道。
“嗯?”俊夫微笑着说道,“我变化这么大吗?”
随后,俊夫收起得意的面孔,正色道:“你和那时相比,可一点都没……”
然而,俊夫所期待的笑容并没有出现。她皱着眉头,说着奇怪的话:“你叫俊夫,就是那个特高的刑警……”
“什么?”俊夫吃惊地大声道。
“您找我父亲吧,我现在就去叫,您稍等一会……”
“那个……”俊夫目瞪口呆。她微微低下头,迅速朝门边走去。
俊夫慌慌张张追了过去,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
“你还没认出来吗?是我呀!浜田俊夫!那时,我就住你家旁边……”看到她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俊夫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扶着她的肩膀,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哎哟!”俊夫惨叫一声,蹲在了地上。他的要害部位被重重地踢了一脚。
尽管疼得眼冒金星,俊夫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捂着小腹,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追出了研究室。
“启……启子!”
穿着劳动服的启子站在草坪上,月色下的草坪泛着柔和的光,好似天鹅绒一般。
隔着防空头巾,她的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脸颊,失声嚷道:“怎么回事呀?家没了,家没了。啊,那是什么,好奇怪,太奇怪了……父亲,父……”
她大声嚷着。好不容易赶上来的俊夫从后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想到刚才踢自己要害的那一幕,这一回俊夫吸取了教训,一面捂着她的嘴,提防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面凑到她耳旁轻声说道:“小点声,会把这家人吵醒的。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唔!”她挣扎着发出声音来,俊夫情急之中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后。顾虑到是个女人,所以俊夫没怎么用力,但她还是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俊夫慌了神,连忙跪了下去,支撑起她。俊夫无意中左手一把抓到了她柔软的胸部,然而,事发突然,也顾不得许多了。好在这会儿她倒在俊夫怀里,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俊夫朝堂屋望了一眼,灯还亮着。他用力将启子抱了起来。失去知觉的人有多重,早在十八年前他就亲身体会过了。尽管现在抱着的是个女人,而他也已经长成大人了,但究竟能不能一口气将启子抱到距这里三十米远的堂屋玄关,他还是有点心虚。而且,碰到知道原委的及川先生倒还好说,可及川夫人还没入睡,若是夫人看到深更半夜,一位陌生男子抱着一伍昏厥的女子,会作何反应呢?想到这,俊夫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要去及川府为好。于是,他将怀中启子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朝右边走过去。
俊夫几乎是拖着双腿,将她抱到了研究室里的。他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沙发,于是使出最后的力气,朝那儿走去。将启子放到沙发上后,俊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她倒在沙发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俊夫想:幸亏她穿的是劳动裤。这么一想,俊夫才注意到她穿着空袭时的防空服装。俊夫将她的双腿摆拢,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又将她压在侧身下的帆布包挪到前面来,最后解下防空头巾垫在了她的头下。
俊夫环视着四周,自己不是柔道高手,对于如何使人恢复意识是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水肯定是必要的。
他在旁边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样此时此刻比水更有用的东西。当然,不仅仅是这个时候,包括俊夫在内的一部分人,随时都认为它比水有用。那是一瓶威士忌,旁边还有酒杯。
俊夫把威士忌倒入杯中。由于刚才的重体力劳动,这会儿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还没拿到启子的唇边,酒都快要洒光了。
“真没办法!”俊夫叽咕着,回头往门那边看了一眼。当然,肯定没有人在那里窥视。接着,他含了—口威士忌,俯到启子身上。
在离她脸庞很近的地方,俊夫凝视后把嘴贴到了启子的唇上。
启子当然没有想要喝威士忌或是接吻的意识,仍紧闭着双唇,酒大部分都顺着脖子流了下去。这样一来,却也好像达到了往她身上泼水的效果。启子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俊夫连忙起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紧接着的一瞬间,启子突然站了起来。看到这副架势,俊夫惟恐她又要踢自己一脚,慌忙护住自己的要害。
“啊……”她小声叫道。她像是悟出什么,脸羞得通红,一面紧紧捂着胸口,一面说道:“失礼了。您是俊夫的父……俊夫的父亲已经战死了。不好意思,那您应该是俊夫的亲戚吧。”
“不,我是……”
哎呀,又来了!俊夫不禁心烦意乱,开始埋怨起启子的父亲来,把这等顽固的性格遗传给她,真是可恨。
“平日里经常承蒙俊夫母亲的关照。空袭最激烈的时候,还特意……”
“空袭?”俊夫惊讶地反问道。
“父亲马上就来。但是,您这身西服,真……”
“启子,启子!”俊夫大声地打断她,觉得她的话真是不知所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呀。
这回轮到俊夫往后退了,他好容易站稳脚,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请清楚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你叫什么?”
“伊泽启子。啊!你果然是警察。”
启子马上摆出立正的姿势。因为穿着胶底布袜,历以没有发出脚踵碰撞的咔嚓声。
“……我是伊泽启子。今年十七岁,圣仁女子中学五年级学徒挺身队,在大森的xx工场劳动。那个工场的名字……我们必须保密……”
“咦?你说什么,十七岁……你打那以后一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打那以后?什么意思?”
“当然是空袭的那天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从那天直至今日,你去了哪里……”
“直至今日,究竟什么意思?今天不是五月二十五日吗?”
“你以为是一九四五年的五月二十五日?”
“可是,现在是一九四五年呀!”
“哎?你是这么想的吗?”俊夫一下瘫软下来,“完了。”
“是啊。可不是一九四五年吗。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
“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俊夫在脑子里重复道。天皇纪元二六〇〇年的纪念仪式时,小学发给俊夫他们红白两色的蛋形年糕。第二年,“大东亚战争”爆发了……她以为现在战争还在继续。启子完全丧失了这十八年的记忆。由于刺激导致失忆。那个刺激……一定是因为十八年后的重逢。
自己也应该承担一半责任,俊夫勇敢地想道。
“启子,你,现在……”
他刚开口,突然想到要是打她一个耳光会怎么样?由于刺激导致的失忆,会因为再度的刺激恢复记忆,俊夫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故事。然而,俊夫刚才已经领教过启子的防身本领,所以他打算还是采取直截了当的方式。
“知道吗?是你想错了。已经没有空袭了,现在是一九六三年了呀。”
“六三年?”
她轻轻翕动嘴唇。小巧精致的嘴唇,虽然没有搽口红,却像苹果一样红润,莹润光亮。
“是的。今年是昭和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六三年。”
俊夫本来还想加上天皇纪元的年号,但那需要换算,俊夫懒得费功夫。
“你,究竟……”她抬起头来,看着俊夫,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是俊夫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俊夫断定,她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不,是真的。你仔细看看我。我不是什么亲戚,我就是浜田俊夫。那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
启子像是审视特卖部的商品似的眼光让俊夫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考虑到这是关键时刻,俊夫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任凭启子上下打量着。
突然,启子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开始向后退去。
“不行,”俊夫心下想道,“她是在强装笑脸。她肯定以为我不是俊夫,觉得我很可疑。”
俊夫赶紧从西服内袋里掏出驾照。
“是真的。你看这个。上面是写着一九六三年。看这里,有我的名字。我没有骗你。”
俊夫一边以同样的速度朝正沿着拱顶屋墙壁后退的启子追过去,一边把驾照翻开,像接力赛时传接力棒那样,递了过去。
驾照上这样写着:
“发证日期: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有效期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东京都公安委员会”
她看着俊夫和驾照,慢慢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起驾照来。
启子将驾驶证上的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两三遍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俊夫。之后,又焦急地扫视着研究室的入口处。最后她将视线停留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也不动。
俊夫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藏蓝底碎白花的衣服下面,隆起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左胸处缝着姓名牌,上面写着:
“圣仁高等女子学校学徒挺身队第五班六十五号伊泽启子”
她一定是将这身劳动服谨慎而妥善地收藏着,为了缅怀往事,今晚才特意穿上的吧。想到自己竟然悠然自得地穿着新缝制的西服就来了,俊夫不禁对自己的迟钝感到生气。不过,就算是拿出当时的衣服来,肯定也紧得穿不上了。俊夫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对了,不跟她提现在,就和她说过去好了。
俊夫改变了说话的方式。先得弄清楚她的记忆在哪里断了线,然后再顺藤摸瓜,让她恢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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