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舒芙蕾的时间(1/2)
1
地板瓷砖已经彻底清扫干净,头上的日光灯将地面照得雪白光亮,左右两侧置物架上摆着塞满瓶装茶、杯面的纸箱,排列得整整齐齐、毫无缝隙。左右置物架均高达天花板,再加上有些纸箱参差不齐自半空中冒出来,因此后场空间看来比实际容积更显得窘迫拥挤。置物架与置物架之间摆了张小桌子,桌子前后各有一张廉价的圆板凳。这里是唯一能容纳人的空间,但是左右置物架的压迫感,使人仿佛置身小巷子里,因此无法称得上舒适。
圆板凳从椅面的塑胶布底下隐约露出海绵,板凳上坐了一名中年男子。隔着桌子另一侧的圆板凳上,坐着身穿学校制服的少年。少年低头不动,仿佛采取防卫姿态的小动物。中年男子视线停留在少年头上,皱着眉。隔开两人的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堆积如山的洋芋片等零食,多亏有这些零食在,才让人一看就明白男子与少年的状况。男子是这家店的店长,少年则是涉嫌偷窃,所以被带到后场来。
少年低头默不作声,脸上交互出现犹豫、害怕,以及某种愤怒,然后又消失。店长没看见这些,他方才多次尝试让少年开口,现在则交抱双臂,不悦地沉默以对,就这么僵持下去,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便利商店的经营从各方面来讲绝不轻松,店长自己得在假日上班以削减人事成本,但仍有门市经营不下去,一家家倒闭,这种情况已经很普遍了,却还有小孩子半带好玩的心态偷东西,店长心中恐怕要涌现shā • rén冲动了吧,眉头愈皱愈深。他什么也没说,或许知道自己一开口,肯定会吼到整家店都听见,而且恐怕不只这样。不过可以确定等待下去,这个房间的状态总会改变。少年早已报上学校名称和自己的姓名,他的家长很快就会过来了。
另一方面,店长的眉头愈皱愈深是因为感到很不安,不晓得出现的会是哪种家长。很多小偷的家长缺乏常识的程度非比寻常,即使是证据确凿的犯罪事实,对方还是不承认,甚至有人大喊:「我要告你损害名誉!」还有一部分人是一进这个房间便不耐烦地拉住孩子的手就走,一句道歉也没有,这位少年的家长是不是正常人呢?
漫长的沉默持续着。少年与男子两方都没有移动,同样在等待。隔着门隐约能听见气氛欢乐的连锁便利商店主题曲,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放在心上。
门外终于传来店员与其他人交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粗鲁推门进来。少年霍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反应慢一步的店长交抱双臂缓缓转身,准备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
少年才正要开口,父亲比他快了一步,怒骂:「你这混帐东西!」
父亲大步踏进房里,穿过挺身闪避的店长身旁,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也许是打的位置不对,脸颊上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冲击力道却很强。少年站不稳,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摔下板凳撞到置物架。
纸箱晃了一下稍微挪动了位子,倒在地上的少年似乎无法理解状况,睁大双眼愣在原地。
2
下午雨点五十分,皮耶尔咖啡馆里有些昏暗。
窗外落下大颗雨滴。现在是梅雨季节,外头下的却不是充满风情的五月细雨,而是带着热带原始风情的暴雨。窗外可见雨滴不断从前院树木的叶子落下,树木因雨势的拍打而下垂,吧台后方的厨房外隐约可听见啪答声响,因为雨水从防水脱落的部分渗进来,滴在水泥上。店里小声播放着音乐,但或许是低沉连贯的窣窣雨声成了不协调的声音,没有特别留意很难察觉音乐。虽说现在是雨季,但我不认为这种雨应该出现在梅雨季节。
按照惯例,现在是空间的时段。大概是因为雨天出门的人少,店里除了春天破案后搬到附近、因此经常光临的的场莉子律师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的场小姐平常会坐在吧台角落的老位子;坐在那个位子,能与在吧台里工作的我或阿智保持微妙的距离感——亦即,虽然视线范围内能看到彼此,但不需要刻意打招呼。不过,她今天不是坐在老位子上,而是坐到吧台正前方、靠窗边的餐桌前。她将蒙布朗早就吃完的空盘推到一边去,摊开满桌的资料,似乎有什么内容必须专心阅读。
我心想,她真适合下雨天。不是因为她阴沉或难搞,而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就是感觉适合雨天。比起在大太阳的好天气下轻快漫步,她更适合待在窗玻璃上充满雨滴的室内,看书或沉思。在我旁边擦着玻璃杯的弟弟阿智也属于同一种类型,只是阿智更纤细脆弱,就像细雪一样。身为哥哥的我,当然希望他开朗一点,不过与生俱来的个性就是如此,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姑且不管适合与否,此刻以雨天为背景盯着资料的的场小姐,看起来似乎很头痛。之前曾经隔着吧台听她本人说:「律师工作有许多必须自行剀断的地方,责任重大,愈是热心投入,离理想中的律师模样愈来愈远。」她这个人本质上很严谨,所以工作时看来也总是像现在这样劳心劳力。
但是,她今天遇到的瓶颈似乎有点严重,她已经那样皱着眉头超过两个小时了。我认为,假如阿智对她说句话,应该能暂时助她「脱离」僵局,于是看向旁边的弟弟。可是,他只是边擦玻璃杯,边若有似无地注意的场小姐,不打算行动。不晓得是哪里出错才会养出这样的弟弟,明明有张俊俏的脸蛋,对女性却很迟钝。反正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如果好奇,干嘛不出声呢?
因此,我行动了。我煮了咖啡,搭配提拉米苏组成「超级咖啡因组合」摆在托盘上,走出吧台,来到桌边。的场小姐突然抬头仰望我。
「你累了吧?要不要试试?」我放下装提拉米苏的盘子,递上咖啡。「这样有点强迫中奖,就当作是小小的招待,希望你能恢复精神。」
接着,我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指着身后的阿智:「他请客。」
「咦?」的场小姐一脸惊讶,看向从吧台后侧偷偷观察这边的阿智,视线正好对上阿智的眼睛,她吓了一跳低下头,慌张坐好,用手理理头发,并对阿智点头致意。「谢谢……这样好吗?」
「你今天的工作似乎比平常更困难……我弟一直很在意。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他大概会把玻璃杯擦破。」
我收拾吃完的餐盘,对她露出苦笑,的场小姐转头看了一眼吧台里的阿智,马上害羞地垂下视线。
的场小姐微笑拿起叉子,吃了一口提拉米苏,吁了口气。
「美味渗透到全身了……」然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停住握叉子的手。「季哥,你抽烟吗?」
「不,我不抽。」
的场小姐看了眼吧台后侧。「阿智先生也不抽吧?」
「是的。」我也和她一样,看了吧台后侧的阿智一眼。这么说来,我身边没有人抽烟,不管是父亲或阿姨,连打工的山崎小弟也不抽。「香烟怎么了吗?」
「我也不抽烟,所以想问问看。」的场小姐看着桌上的资料解释。「你认为平常不抽烟的人,可能在遇到某些状况时才大量抽烟吗?比方说不安或紧张的时候。」
「这个嘛……平常完全不抽烟的人,不太可能这样。」我拿着托盘偏头。也许是好奇我们的对话,阿智终于离开吧台走出来。「你负责的案子在这件事情上碰到问题吗?」
「不是我负责的案子,是公司同事找我商量……」尽管如此,还是有保密条款等义务吧。的场小姐看了走过来的阿智一眼,想了一下该从何说起。「那位同事找我商量一件刑事案件,我看了纪录内容,发现嫌犯不抽烟,却遭到警方莫名其妙侦讯好几次香烟的问题,于是调查了一下,得知案发当时,凶手曾在现场抽烟,因此警方才会针对这个问题侦讯目前的嫌犯。换句话说,那个人是清白的。」
「他否认吗?」我和阿智同时开口。
的场小姐的视线有些犹豫。她先仰望在我斜后方的阿智说:「是的,他是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不过,他进入案发现场的被害人房间时,被害人已经死了。」接着她仰望我说:「根据见面时的印象,我也认为他是清白的,但嫌犯本人很消沉,或者说,他没有拼命主张自己无罪。」
「哦,原来如此,是寿町的工人shā • rén案吧?」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我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小直穿着套装,提着包包,手指抵着下颚,研究着桌上的资料。
「啊,呃……」的场小姐整个人扑上桌面,把资料收在一块儿。「直井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从外面看到你们聚在一起,好像在聊什么严重的事情,所以稍微偷听了一下。」小直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样子,将包包摆在的场小姐对面的椅子上。「莉子小姐是案件关系人,对吧?」
「小直。」我看向门口。入口处的店门打开了,门上的铃铛却没有响,表示她是蹑手蹑脚进来的。「你居然偷听律师讲话?」
「才没有,关于那桩案子,我们警方也办得很辛苦呢。手嶋慎也否认犯案,也没有找到能逮捕他的物证,我们只能请他到局里【※与逮捕不同,只是取得嫌犯同意,将他带回局里调查而已,因此嫌犯可以拒绝配合。】漫无目的地调查,毫无进展。」
「手嶋?」
「呃……」的场小姐显得很慌张,似乎是突然提到嫌犯的名字,让她吓了一跳。
「如何?你和他见过面之后,有没有什么让你认为不是他干的地方?」
「直井学妹,你……」阿智连忙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不,如果有明确的证据,我们却没有重新展开调查,会被贴上抓错人的标签。」当事人小直倒是很冷静,拿手帕擦拭肩膀上的雨滴,并在椅子上坐下。「啊,我要锡兰红茶和生起司蛋糕。」
「好……不对,等等,一点也不好。」这个家伙大大方方就在律师对面坐下来是怎么搞的?「小直,你把事情说出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不对,警察和律师聊案子,不会利益冲突吗?」
「嗯,应该有,怎么办才好呢?」小直毫不在乎地偏着头。
阿智感觉事情似乎要转到他身上来了,正准备逃走,小直却像螳螂捕猎一样,倏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欸,这部分我们弹性一点嘛。既然我们双方都陷入僵局了,只要动手调查,找出真凶,手嶋慎也就能获得释放,而我们警方也能找到真正的犯人,这岂不是可喜可贺的双赢局面吗?毕竟这里有『三智【※第三智慧型犯罪者搜查的简称,隶属搜查二课,负责诈欺、盗领等案件。补充一点,负责「智慧型犯罪者搜查」的搜查二课人员多半属于动脑派。】的破案王子』惣司智警部嘛。」
「那是他以前的称号吗?」
「不,是我刚刚想到的。」
「我不行。」阿智摇头。因为小直的握力太强,他动不了。
「小直,警方打算和律师讨论,证明嫌犯无罪吗?」我还无法判断她是不是认真的。「这样做不等于叛徒吗?警方不是一直把手嶋当作嫌犯吗?」
「被大家这样误会,我才伤脑筋呢。」小直竖起空下来那只手的食指。「警方不是想要尽快处理掉这件案子,而是想要抓到坏人,让他接受应有的制裁。手嶋慎也一直接受调查,就是因为shā • rén的真凶逃走了,不是吗?毕竟警方最想避免的就是这种情况。」
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只想把案子处理掉的警察,所以说出这种话的她,或许是正经又认真的人,但——
「你又不是搜查一课的人。」
「正因为我不是搜查一课才要查。一课的搜查人员如果排除手嶋慎也、自行逮捕真凶,即使行为正确,也会因为无视命令而遭到惩戒。不受控制的员工对组织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呃,但是,不应该麻烦阿智先生……」的场小姐不解地看着阿智。「这是我的私事。」
「不不不,我们家局长也很伤脑筋呢,所以这是局长的案子。局长的案子就是我的案子,我的案子就是警方的案子,也就是惣司警部的案子,惣司警部的案子就是身为兄弟的季哥的案子,不是吗?」
的场小姐看着我,想知道我的感受。「可是,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关系嘛?四海皆兄弟呀。」
小直随口乱说。按照她刚才说的逻辑推论下来,岂不是全人类的案子都是我们的案子?
「还是说,惣司警部连局长的委托都要拒绝呢?」小直眯起眼睛看着阿智。「我当然不会强迫你。欸,我会把这家店的地址和惣司警部当班的时间表详实告诉局长,让局长方便亲自过来拜托你。」
「别这样。」我代替阿智插嘴。其他事情无所谓,她连阿智的当班时间都记下来了吗?
小直放开抓住衣袖的手,仰望阿智等待回答。的场小姐原本伸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阻止,现在正在观察阿智的表情。
我也看着阿智,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持续了几秒。
阿智低下头,嘴里喃喃自语:「可是,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显然阿智也没有立场拒绝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愿意试试。能找出真凶,拯救无辜的人,不是很厉害吗?反正我是普通民众,不是领税金工作,没有责任一定要破案。」
「哥。」阿智听了似乎相当惊讶,脸上写着——你撒谎。
「你只要听她描述,提供意见就好。至于内容,她会点一客蛋糕套餐再慢慢告诉你。」
小直紧握拳头。「当然。应该说,谢谢你给我好理由可以尽情享用美食。」
「你别用黑钱点餐喔。」
我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在叹气。
等一下可得仔细问问小直。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的态度太强人所难,所作所为也太胡来,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原因呢?
3
话虽如此,关于案子以及与律师的交谈,当然不能随便透露给第三者知道,于是的场小姐将阿智介绍给嫌犯手嶋慎也的父亲,希望他列席说明整起事件,最后说定他会在咖啡馆打烊后过来一趟。小直是现职警察,自然无法在场,她对我耳语「事后我再问你」就离席了。
一方面也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这天客人很少,皮耶尔咖啡馆过了晚上八点半已经空无一人。的场小姐准时在九点抵达,看了看店里情况才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西装男士,仔细把伞收起来。他就是手嶋慎也的父亲手嶋浩吧,听说现年五十几岁,不过因为头发几乎花白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他身上让人联想到昭和时代nhk新闻主播的灰色西装和朴素领带,更使他显老。
手嶋先生一走进店里就并拢双脚,朝喊出「欢迎光临」的我和阿智深深一鞠躬,行最敬礼。
「这次有劳两位为我家蠢儿子费心了,实在抱歉。」
我吓了一跳,有些僵硬地看着手嶋先生的满头白发,旁边的阿智也不发一语。
「呃……不,您不需要这样。」我放下正在擦拭的盘子。「我们只是想请教一下事情经过。」
「真的很抱歉。」
手嶋先生低垂的脑袋像潜水一样沉得更低,然后总算直起身子。他抬起脸,在额头和眉宇之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呃,手嶋先生。」的场小姐不知所措地指着吧台位置,请手嶋先生过去,看向我们。「阿季先生,呃,我们可以喝茶吗?」
「好的,当然。」我不晓得该怎么反应,连忙顺着的场小姐缓和气氛的话继续说:「嗯,招待两位喝可以消除疲劳的……洛神花茶如何?阿智,你拿那个出来吧。」
「嗯。」
阿智马上开始煮水。「不好意思。」手嶋先生在的场小姐指示下入座,接下来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外头的雨势和白天没有两样,持续发出低沉的雨声。
「关于事件的概要——」的场小姐在手嶋先生旁边坐下,同时注意着正在准备洛神花茶的阿智。
阿智手上忙着,稍微看了她一眼,对她点点头。因为职业病的关系,他可以一边忙着手上工作,一边仔细听别人说话;而且手嶋先生反应这么大,表现出积极聆听的样子反而不好,所以吧台前只要有我在就够了。
「上个星期的六月九日星期天,寿町的大楼里,发现在市内工厂工作的工人、三十七岁的南逸郎先生的尸体,他被疑似铁鎚的凶器殴打头部致死。」的场小姐拿出记事本翻开,以电视主播般的语气开始说明。「而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就是这位手嶋浩先生的长子手嶋慎也先生。发现尸体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根据警方的调查显示,死亡时间推测为发现尸体大约三十分钟之前,慎也先生在那段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于是从案件关系人直接改列为嫌犯,正在接受调查……啊,谢谢。」
一旁的阿智将装了洛神花茶的杯子端给坐在吧台前的两人,我也送上起司蛋糕搭配,手嶋先生战战兢兢地低头鞠躬。
「详情还不清楚,不过警方认为犯人的动机是怀恨在心,不是强盗或为了钱。被害人南逸郎先生是慎也先生公司的主管,目前知道他常在假日找慎也先生一起去钓鱼。身为部属的慎也先生无法拒绝,在工作时也经常被骂,我们认为这些恐怕就是警方锁定他的原因之一。」的场小姐条理清晰地说明。她说明时看着前方,偶尔看向手边资料的模样,真的很像电视主播。「但是,从警方迟迟无法进行逮捕看来,大概可以推论他们尚未找到足以申请拘票的证据,公司里也有其他人被死者整到抬不起头来。根据侦讯时的提问可以推测,证据之一是凶手曾在案发现场抽烟。因为慎也先生不抽烟,所以这点成了最大的问题症结。」
「慎也先生应该否认犯案吧。一般人当然也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真凶应该另有其人。」
语毕,的场小姐也点头。「但是,慎也先生似乎想不出还有谁可能是犯人。」
旁边的阿智只是默默听着,于是我发问:
「手嶋先生,您有没有听过您的儿子提过相关事情呢?比方说,在工作上的不满或争执等等。」
但是,手嶋先生只是一脸悲痛地低着头。「很抱歉……他没提过任何这类事情。」
「啊,请用茶和蛋糕,您可以边吃边说。」
「好的。」手嶋先生没有动手,因为气氛不适合这么做。「很抱歉……没想到这件事不但麻烦了的场小姐,连局外人也受到牵连。」
「没那回事,请别那样想。我们,呃,就是……」我看看旁边的阿智。这么说来,的场小姐是怎么向这位父亲介绍我和阿智呢?「我们过去待过的单位,特别关心牵扯上这类事情的人物,觉得也许能提供什么参考。」
手嶋先生仍旧无法放松,再度低头鞠躬表示抱歉,我的脑海中浮现「习惯性惶恐」这个形容词。
「我在他小时候就常常叫他别给别人添麻烦。」手嶋先生以落败的表情说。「这孩子原本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持久,尽管如此,小学时他还很乖很听话,是个好孩子……进了国中没多久就偷东西,而且那些零食多到一个人拿不动……那么做或许是在表达对父母亲的不满吧。」
阿智似乎听得很认真,于是我也专心听。
虽然他偷东西的时候还是小孩子,一旦面对曾有犯罪前科的人,警方的目光就会突然变得严厉,紧盯手嶋慎也的原因大概与他的前科有关。我直截了当地发问:
「他后来引起过什么麻烦吗?」
「他这个人天生没有闹事的胆量,反过来说,也是个缺乏斗志的人……用功考上了升学高中,没多久却开始不想上学,最后因为出席天数不足被留级,后来休学了。我告诉他,既然不去上学,那就去工作,替他找了一份报贩的工作,他也是做没多久就不想去了。」
「不是因为惹麻烦吧?」
「关于这一点,」手嶋先生重重地叹口气。「那份工作做到最后,他就默默辞职了。后来去超市上班,一开始还说很开心,没多久又不想去了……说『不想做那种工作』。」
的场小姐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手指抵着额头。
「无论去哪工作都只有不满,这次甚至弄出这么大的骚动……看来少了母亲照顾还是不行……」
「手嶋先生,」的场小姐打断他的话。「他有犯罪前科,工作无法持久,这些都跟这次的案子没关系。不,就算是拥有许多前科的人,对于自己没做过的事,还是有权利主张没做过。」
手嶋先生看向下方。
我看见阿智眯起眼睛,他的表情似乎是有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什么呢?
「而且这种事情与父子单亲家庭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场小姐转身面对手嶋先生,清楚明白地说着:「无论单亲或者没有父母,孩子依然能脚踏实地长大,您的儿子只是比较活泼,请不要认为他没有出息。」
手嶋先生或许是注意到的场小姐的反应不太对劲,终于放松脸部表情,低头鞠躬说:「真是抱歉……」
「您不需要担心儿子。」气氛太凝重我也很困扰,所以故作轻松地说:「既然没有足以逮捕他的证据,应该不至于遭到起诉,只要出现新的嫌犯,他就会被放出来。我可以私下告诉你,警方也很怀疑您的儿子不是犯人,这是我直接从警方相关人士那儿听来的。」
虽然是听小直说的,但也不算撒谎。我双手撑着吧台,上半身往前倾。「请放心。我们只要用心一点,就能洗刷您儿子的嫌疑,毕竟他什么也没做。」
我边说心里边想:「糟糕,我又多嘴了。」过去被卷进案子里时,我已经从小直身上学到不可轻易承诺。我斜眼偷瞄旁边,阿智的眼神显得有所保留,似乎很伤脑筋。
手嶋先生似乎已经好几年不会与儿子手嶋慎也说话,结果我们后来还是没能问出什么值得当作参考的内容。都说了由我们招待,手嶋先生还是坚持要付蛋糕钱,而且不找零,接着就低头鞠躬离开。
他离开之前,连的场小姐那份餐费也留下了。的场小姐送手嶋先生出去,回来店里沉默了一阵子。雨还在下。
「真的很抱歉……」
大概是受到手嶋先生低头鞠躬频率太高的影响,的场小姐也开始低头致歉。「原本只是想要问……不,一开始根本也没这打算,没想到……」
「没关系,而且……」
在我开口之前,阿智已经先一步对的场小姐开口:「谢谢你。」
「咦?不用客气……」的场小姐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十分难为情地拨弄自己的浏海。
刚才她对手嶋先生说:「无论单亲或者没有父母,孩子依然能脚踏实地长大。」大概是因为我们曾经告诉她,我们家也是父子单亲家庭吧。母亲在阿智两岁时过世,从此之后是父亲一个人扛起工作、家事、照顾小孩等所有事情,所以听对方说父子单亲家庭养不出正经的小孩,我们也没有立场反驳。
「嘿嘿嘿。」
厕所里突然传出声音,的场小姐僵硬地转头,厕所门就像恐怖电影一样嘎吱作响,缓缓打开……小直走了出来。「惣司警部,这下子你无法推辞了吧。」
「直井学妹。」
小直从门后溜出来,朝的场小姐挥手。「哎呀,我只是在想,或许可以听到什么能当作参考的内容,不过刚刚听到的调查报告上都有了。」
的场小姐看向我们,我转移视线。「呃……我跟她说过不可以。」
「我原本只是打算躲起来偷听一下。」小直在惊讶的的场小姐旁边、手嶋先生刚刚坐过的椅子坐下。「现职警察不可以偷听律师和委托人的对话,对吧?」
「但你还是听了呀。」的场小姐叹气。
「只有我偷听你们讲话,实在过意不去,我姑且也把警方掌握的资讯告诉你们吧。」小直说话的语气显然一点也没有感到抱歉。「莉子小姐刚才说的推论都说对了,警方怀疑手嶋慎也的原因是因为他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以及他在推测的死亡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主要就这些。啊,另外也有目击者证实有位二、三十岁的男人进入凶案现场的房间,不过没有确切的时间,所以那个人是手嶋慎也?或是早一步造访的真凶?两种可能性都说得通。」
小直动手吃起手嶋先生没碰的起司蛋糕,放了一大块蛋糕进嘴里。
「手嶋慎也在案发那天被找去钓鱼,所以原本就打算去被害人家里。」小直边吃起司蛋糕边说。「这已经变成每周固定的工作,他公司的同事大多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会去死者家里,所以很可能趁机让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他顶罪。」
「你的说法的确有可能成立。」我也说,「如果慎也先生正在搭乘交通工具,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很合理,再加上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九点,是慎也先生报警前的三十分钟,这点也很奇怪吧?如果他就是犯人,为什么要在现场停留三十分钟呢?」
「是啊,不愧是惣司警部补。」
「别再拿出那套设定了。」我交抱双臂。「但他却遭到警方怀疑,是不是有其他根据呢?」
「也不是没有。」
小直看了的场小姐一眼,的场小姐起身说:
「啊,我是不是离开一会儿比较好?」
「不不,没关系。」小直夸张地挥挥手,另一只手从包包里拿出褐色信封。「欸,别告诉其他人我把这个带出来了。」
「什么东西?」
小直看着摆在桌上的褐色信封。阿智来到旁边,的场小姐也看向信封。
「凶案现场是被害人南逸郎先生居住的大楼,他家里似乎有被翻过的痕迹,但是现场没有特别乱,钱包、信用卡等财物也没被碰过。调查时,从柜子里找出笔记型电脑的说明书和保证书,却没有看到电脑,所以我们才会怀疑是不是被犯人拿走了。」
笔记型电脑被拿走,为什么呢?犯人没有拿走财物,所以拿走电脑不是为了卖钱。假如对方是想要电脑里的某个资料,不是复制就行了吗?
「也就是说,犯人想要删除电脑里的某个资料吗?」
「是的,就是那样。」小直一口吃下剩下的半个起司蛋糕,口齿不清地边说明边打开信封。「这是搜索房间之后找到的南先生记事本影本。」
在我伸手之前,的场小姐已经接过信封,拿出里面的照片,摆在吧台上。照片中是记事本行程表页面的影本,日期上只画着〇,或是不晓得什么意思的x,照片中六月那一页,只有一处具体记录了内容,而那一处的内容吸引我们的注意。
6/9(大安)付款期限t
「付款期限……」我不自觉地喃喃说着。到底是什么期限?而且那个「t」是指谁?
——等等,「手嶋」的英文缩写也是「t」。
我抬起视线,看到阿智和的场小姐仍在看照片,恐怕和我是同样想法。
「也就是说,犯人受到南先生威胁,威胁的内容就在南先生的电脑里,如果被人看到就会发现自己有shā • rén动机,所以偷走电脑?」
「从现场状况看来,是南先生让犯人进屋,然后遭人从背后殴打致死。或许犯人说:『我带钱来了。』所以南先生让凶手进屋,这样情况就合理了。」
的场小姐抬起脸。「但是,英文名缩写t的人很多不是吗?并不能证明这个人就与案子有关,也可能是完全无关的付款期限啊。再说,也可能不是南逸郎先生借出金钱的收款期限,而是他必须付款的期限啊。」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小直豪迈喝下冷掉的洛神花茶,把杯子摆在桌上。「假设慎也先生是犯人,杀了南先生之后,他把电脑、凶器等能当作证据的东西拿去处理掉再回到现场,佯装是第一位发现者——假设是这样的话,推测的死亡时间过了三十分钟后才报警,也就很合理了。再说,我们也有公司其他人的证词。『手嶋慎也在南先生面前老是抬不起头来。』这种情况并非单纯只是因为南先生是他的上司,假如是因为他有什么弱点被南先生掌握并用来威胁了呢?比方说,他过去偷窃的事,或是他没有什么重大原因就辞职,诸如此类只要在公司曝光,都有可能影响到去留吧。」
「他可能为了这种小事就遭死者威胁要钱吗?而且,如果手嶋慎也先生是『没有什么重大原因』就会辞职的人,反而不会因为这件事在公司曝光而困扰,还屈服于这种理由的恐吓,否则不合理吧?毕竟他连曾经认为『轻松』的超市工作都干脆辞掉了。如果前面的工作经历曝光就会遭解雇的话,他应该无所谓才对。再说,基于这种理由解雇本来就违法。」
大概是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太投入,的场小姐轻声咳了咳,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眼前的画面真像检察官与律师的对决啊。表面上看来对立的双方,事实上应该算是合作关系。小直露齿一笑。「真是糟糕,你说的当然也是一种想法。」
原本在我身边聆听的阿智垮下肩膀,因为法庭攻防战在眼前展开而感到尴尬。
「警方当然怀疑过南先生是否与公司其他人有过嫌隙。首先我们确认了被害人南逸郎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假如他曾经威胁犯人,当然也打过电话。」小直的食指沿着茶杯边缘画了一圈。「最近三个月留下通话纪录的人一共有五位,一位是女性,我想大概是南先生的女朋友,个子娇小,腕力和体型都不可能杀死南先生,因此不可能犯案。另外四位的其中一人已知人在大阪,所以排除。最后剩下的三位都是公司里的人……」
小直抬起头,来回看看我和阿智。
「这三位的名字英文缩写都是t。一位是手嶋慎也先生,另外两位是太刀川春人和远山礼哉,两人都是公司的后进人员。不过——」小直将食指摆在玻璃杯边缘,直直仰望阿智。「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小直和阿智的视线对上两、三秒,阿智马上开口:「你是要我查证一下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不止,也许你会找到我们锁定范围之外的其他嫌犯。相反地,假如出现确切物证,证明手嶋慎也先生是犯人也可以。」
的场小姐眯起眼睛的同时,小直也对她说:「对于替他辩护的你来说,应该也是这样比较好吧?与其由我们找出人是他杀的证据,不如由他尽早承认、表现出反省态度比较有效率,不是吗?假如他以为自己不承认就可以逃过,却被找出新证据,而负责的律师无法反击,因此输了官司,也会在律师名声上留下污点吧?」
「这……」的场小姐烦恼着。这案子不是她负责,所以她不能擅自判断。
「一切顺利的话,对于警方、辩方、手嶋父子等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一桩,不是吗?」小直露出可爱的笑容。「大家一起追寻幸福。」
我的脑海中那个「小小的我」小声说:「你完全被牵连进来罗。」话虽如此,无论决定怎么做,如果在此强硬拒绝,搜查一课就会光临皮耶尔了。我将新泡的洛神花茶注入小直和的场小姐的茶杯里。「我知道了。阿智去也派不上用场,我去。山崎老弟明天会提早过来打工,所以我想两、三点出发的话应该可行。」
小直竖起拇指。「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已经约了太刀川和远山明天下班后碰面。在那之前还有一点时间,我打算潜入案发现场看看。但是现场的警官有点多,可能没那么容易进去。」
「真不像警察会说的话。」
「那么,我也去……」的场小姐探出上半身。「我找负责的律师谈过,我也想帮忙……」
「莉子小姐不行啦,律师冒充警官,是打算偷取警方的搜查资讯吗?」
的场小姐突然缄口不语。唉,以常识来说的确如此。
但是阿智说话了:「不,有件事情我想拜托的场小姐。」
现场还有其他人在,弟弟却主动开口说话,实在稀奇。我们三人同时看向阿智。
「我想麻烦的场小姐帮我找出手嶋慎也过去工作地点的同事,也就是超市和报贩……可以的话,找已经离职的人谈话会比在职的人容易……」
「好的。」的场小姐直直仰望阿智。「我去,交给我处理。」
「说定了,明天开始进行搜查喔。」小直嫣然一笑。我心想,结果弄到最后,一切还是照着这家伙的计划进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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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季哥,你这身打扮挺有模有样的嘛,感觉就像五年前穷困潦倒、努力念书才通过司法考试。」
「你这说法听来不是称赞吧……话说回来,你这徽章是从哪儿找来的?」
「透过局长拿到的。大人物有一群大人物的朋友,比方说,大学同学之类的。」
看到对方竖起拇指,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浑身无力地靠着副驾驶座的椅背。现在穿的西装从我学生时代就经常派上用场,也是我最好的衣服,但是别在前襟的徽章却让我莫名紧绷。
「再怎样也没必要叫我冒充检察官吧?」
「因为这次不方便自称警察。中泽正辉先生的案子接触的对象都是一般民众,所以无所谓,但是对警方自称警察的话,之后上头会接到『有自称警察的可疑人士出现在现场』的报告。」握着方向盘的小直一点也不以为意。「只要我们态度大方,就不会被识破。我们只是想看一下现场而已。」
我愈来愈自暴自弃了,隔着雨刷左右摇摆的前侧挡风玻璃看着前方。
「有什么诀窍可以看起来像个检察官吗?」
「保持平常的样子就行了,别在语尾加上『检察官』或拿『秋霜烈日【※「就像秋霜与烈日般严厉」的意思,表示检察官最理想的漾子。事实上检察官只在工作上严厉,私底下还是有各式各样的面貌,例如:见到猫咪就融化或宠爱女儿的检察官等。】!』当口头禅,那些特殊的角色设定都是不需要的。」
「谁会那样做啊。」
下午两点,小直照例开着侦查车来接我,不过这次我们不能自称警察。小直这么告诉我,然后从小包包里拿出一枚小徽章,别在我的西装前襟上。知道那是检察官徽章时,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我曾听的场小姐说过,检察官徽章就是身分证明,弄丢的话必须遭受惩戒。也就是说,我现在害某个人必须接受惩戒。我很想问问这到底是谁的东西?又是怎么借来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想到,如果知道了,万一有什么情况,岂不危险?所以还是作罢。
「你终于有心想要好好搜查一番了吗?」小直一如往常,小心翼翼地减速过弯之后,一边将方向盘转正,一边瞥向我。这么说来,她的前襟上今天也别着不晓得从哪里找来的徽章。「而且是真心,不是演戏。」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将后脑靠上椅子。「这样比较好吧?」
「不愧是惣司警部的哥哥。」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早就算计好这一切了吗?」
她说对了,我在皮耶尔时是故意假装想参与调查。
一来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拒绝她的请托,二来是假如阿智答应接案,负责行动的人的确是我,如果我露出百般不愿意的表情,阿智一定又会开始担忧。相反地,只要我主动参与,阿智也会稍微有点意愿。
「不过,我想问问题,」我看着前方发问。「这件案子到底有什么原因需要逼阿智行动?你似乎从一开始就相当热切地想把阿智卷进来?」
「哦,被识破了吗?」小直也看着前方。「唉,警察就像机车。」
听不懂。我看着落在前方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沉默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机车如果不往前跑就会倒下,而且无法往后退;也是因为这样,需要足够的空间才能回转。」小直冷冷地说,她不是在表达对工作环境的不满。
「警察原本就习惯怀疑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你也了解警方的做法吧?」
「你是指警方会认定现在最可疑的人就是犯人吗?」
「是的,警方透过『比较』决定应该怀疑谁。所以,就算只能找到薄弱的证据证明头号嫌疑犯就是犯人,只要没有出现更可疑的人,就会姑且先忽略『证据薄弱』这一点。因为没有其他嫌犯,只要继续穷追猛打现有的对象,应该会有收获——这就是警方的想法。」
「这种做法好危险,虽然是不得已。」
「而且一旦有了定见,他们就无法承认自己可能弄错了。因为假如他们承认『我们可能弄错了,不过还是姑且循着这条线继续努力』,就无法提升第一线员警的士气。所以,指挥官的脑子里没有『可能弄错了』这句话。」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希望借助阿智的力量。」
专案小组的成员无法自行调查「其他线索」,但外头不相干的人「未经许可、擅自调查」,结果偶然找到证据,证明其他线索合理——假如是这样,就可当作是天上掉下的礼物,光明正大、顺水推舟使用。专案小组当然不可能承认这种做法,所以大概又是那位局长个人的点子吧。换言之,如果失败,也是丢阿智的脸。
「我一直觉得很抱歉。不过——」小直看着前方,声音比平常更有气无力:「工作要紧。」
平常那么强势的人突然变成这样。见她表露出这一面,反而让人烦恼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欸,案子解决时,至少也该发奖金给我们吧。」我看向小直的侧脸老实说。「今年我想更换店里的围裙,也想增加工读生让阿智可以休假。」
小直斜眼看着我,微微一笑。「谢谢。」
然后她突然恢复平常的声音,左手用力握紧。「那点小钱我当然准备了。」
「果然是黑钱吧,那就不能告诉阿智了。」
唉,总之我就当作这是交涉成功了。
事实上,就算小直没有要胁,我也想要试试看;一方面是为了的场小姐,再者是听到无辜的人被当做嫌犯,保持沉默会睡不好。正如的场小姐所说,不管那个人过去的经历如何,都没有理由让他对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这样一想,我就忍不住涌上一股想要帮忙的冲动。
但是,小直始终没提关于嫌犯的一切,大概打算保持中立。
话说回来,我内心产生的想法,也可能是受到她的暗示而形成。
开车往郊外行驶一阵子,就会来到四周都是温室及未开发土地、有点乡下感觉的寿町,案发现场就位在车站附近。这一带的国道沿线有大型超市、二手车行、感觉不出不景气的小钢珠店等日本随处可见的景致,毫无特色。景物就在灰色天空与冷漠落下的雨中延伸而去。尽管在距离车站不远处的住宅区大楼里发现他杀尸体的消息,早在全国电视新闻上播放,但我脑中浮现的跑马灯字幕自动变成了「在随处可见的城市发生的离奇shā • rén案」。
小直似乎早把地图输入脑子里,完全没有使用车上的卫星导航,直接将车子开到案发现场的大楼前面。她放慢速度,隔着车窗观察外头的情形。
「嗯……抱歉,案发现场的员警太多了,有点不妥。」
「你也是警察啊。」
「那个人和那个人是总局的人……」小直的视力很好,她能从我难以看清楚的距离之外观察待在现场的警察。「没办法,总之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晚点再回来看发现尸体的现场。」
「另一个地方?」
「看过资料后,我有点在意某些地方。惣司检座如果去看了,也许会找到什么答案。」
「那种地方不是应该叫阿智去看吗?」
「不用。」小直转动方向盘,轻松回答。「季哥,真没想到你一点也没察觉自己的能力。」
听她说起「能力」,我马上正襟危坐,好奇自己究竟有什么能力,但也有点不好意思直接问。
小直当然没有进一步为我说明的打算,就俐落把车子停在大楼后面的小巷子里。「检座,就是这里。」
「这个没问题吗?」我以手指确认前襟的徽章会不会脱落。
小直先一步下车把伞打开,待我离开车门时替我撑伞。「我还不习惯坐车的人改由副驾驶座下车。」听她这么说,我想大概是她工作上总是要帮别人撑伞所养成的习惯吧。我总觉得局促不安,但如果要假装大人物,就必须表现自己很习惯受到这类周到对待才行。我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泰然自若地打开伞,开口问身后正关上车门的小直:「你说的另一个地方是指……哪里咧?」
「案发现场后面的渠道旁边。不是告诉你,不要没事多加语尾助词吗?」小直板着脸,看起来有点像在隐忍笑意。「检察官也有二十几岁的人,所以不需要假装自己有特级的气势,和平常一样就好。」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拿当形容词。再说,如果要我和平常一样,就是由我帮别人撑伞了,不过我还是姑且先点头答应。
听着雨水落在雨伞上的啪答声响,我跟着小直前进。南逸郎先生居住的大楼虽然已经落成多年,看来还是不失气派。这个地方对于一位三十七岁的单身工人来说,似乎太豪华。八成除了「付款期限」那笔钱之外,还有其他收入来源吧?还是说,这是我事先看过资料后产生的偏见呢?
大楼建地后侧有一条渠道通过,渠道沿岸架设着充满童话风格的装饰栅栏,还有连绵不绝的色调朴素石板路。只因为这条渠道有水流过,日本人就把它的四周装饰成欧洲风情,可见日本人的可悲。不过仔细想想,皮耶尔咖啡馆也是一栋突兀耸立在车站前商业区中央的三角屋顶红砖屋,两者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生活在招牌和电线围绕中的日本人,还是憧憬欧美城镇的优雅。
石板小路每隔一定的间隔,就会摆上一张看来坚固的长椅;其中一张长椅的四周围绕着禁止进入的绳子,旁边有位身穿雨衣的制服员警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案子发生已经过一段时间了,却还要派人看守、保留现场,表示搜查或许真的陷入僵局。
「那边地上发现的烟灰痕迹被认为是嫌犯留下的。」小直说。
长椅四周有水桶和接水盘遮着,大概是为了避免遭雨水冲刷吧。
站在那儿的制服员警原本望着大楼方向发呆,一注意到我们靠近,立刻盯着我们,很明显是在观察。
「我是地检署的井森。」小直从胸前内侧口袋掏出类似警徽的东西,拿给制服员警看,制服员警一瞬间面无表情地呆住,接着突然抬头挺胸。我在后头看着,第一时间紧张地心想:「我没有那个东西啊。」后来想起来检察官没有是正常的。
小直伸手指着身后的我说:「这位是宫泽检察官,同样来自地检署。」
可以这样随便乱报假名吗?想归想,我还是点头致意。仔细想想,反正会被识破的话,马上就会被识破了,也许用半开玩笑的态度,对方才不会认为我们的假冒行为很严重。
制服员警俐落敬礼说:「有劳了。」
我也想说些什么,又担心露出破绽,所以还是作罢。
「可以让我们看看这里的痕迹吗?」小直发问的语气听来只是遵照程序上的规定。
「呃。」年轻的制服员警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脑子里的指南还没有安装完成,所以一瞬间像是冻住般动也不动。接着他连忙低头鞠躬,像在修补那一瞬间的空白——「好的、好的,请。」
「我们只是要确认一下,所以你不需要往上呈报。」
小直简单说完,就钻过及腰的封锁绳,接着把绳子拉高,方便我通过。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把制服员警看在眼里,这种莫名逼真的举动教人害怕,我还是把拿在手里的雨伞从右手换到左手,勉强钻过绳子。看得出来我不常钻绳子,不过,检察官本来就很少直接前往现场搜查吧,所以我的不习惯也许反而像是真的检察官。我这么想,好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钻过绳子那一刻,我脑子里「小小的我」以自暴自弃的语气小声告诉自己:「很好,你是罪犯了。」
小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制服员警帮自己拿伞,搬开倒扣的水桶和接水盘。底下干燥的石板路上,有些踩熄香烟的明显黑色痕迹,就像皮肤病一样东一点、西一点集中在一起。附近没有烟蒂,而香烟的痕迹也只出现在这里,表示平常没有人会在这一带抽烟,这个痕迹是某个平常不会到这里来的人所留下。
我自己撑伞,弯腰看着那个痕迹。制服员警探出上半身想看看我们在做什么,我立刻举手制止他。我心里不解自己到底在搞什么,一边观察烟灰的痕迹。「一共有几根?」
「确切的数字不是很清楚,大约十根。」
「十根……」这很明显是一个人抽的,但一个地方就有十根,似乎有点多。
「小……井森小姐。」小直稍微以眼神责备我,我以视线向她道歉,并开口问:「我不抽烟所以不清楚,抽一根烟大约需要多久时间?」
「啊,我自己最快也要三分钟。」制服员警说,然后以空着的手匆忙行礼。雨水由突然移动的雨伞上喷溅出来。「不好意思,我僭越了。」
「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不过大致上是那样没错。」小直连看也没看员警一眼,尽管他们的阶级同样是巡佐,真想不到小直可以做到这么彻底。
我挺直上半身,看看四周。因为下雨的关系,这一带完全没人经过,不过这个地点似乎就算不下雨,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
然后,这个用绳子围起来的禁止进入区域,正好可通往案发现场大楼的后门。从这里很快就能进入大楼后门,犯人也许就是从这里进出现场。
小直为我说明:「根据居民的说法,平常似乎没有人会在这里抽烟,所以警方很自然地认为这是犯人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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