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献给服丧的女王陛下(1/2)
台版转自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脸师傅
录入:插管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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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造访,您或许觉得这儿像座祠堂。这家名为「皮耶尔」(priere,法文「祈祷」之意)的咖啡馆的确有些魔幻氛围,前院种植的树木枝叶茂密,遮住了阳光,三角屋顶房舍低调盖在被高楼左右包夹的后院,灰色屋顶与红砖墙沐浴在阳光下颜色反而暗了两阶。店铺正面是开放式大窗,但朝阳穿过枝桠照射进来的机会并不多,其余时间窗上都笼罩着黑影,无法窥见店内情况。分隔马路与前院的栅栏无论高度或宽度都很寒酸,若不是栅栏前摆着一块写了「皮耶尔咖啡馆」的小招牌,这座城市恐怕没人知道「那栋红砖屋」是做什么的。
这家店的外观或许令人望之却步,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更是如此。柏油路反射日光,显得一片亮白;从马路上望过去,层叠树木更添阴暗,仿佛当中是异世界。宁静的前院只有随风晃动的叶子沙沙作响,与马路的喧嚣形成强烈对比;通往店门的石板路周围土壤裸露,改变了空气,只要一个深呼吸,就能感受到潮湿的木头香气;只要踏入这座院子一步,就能明显感受到街道上酷热的暑气瞬间冷却下来,外侧马路与前院的分界线仿佛有道帘幕,将不同的空气隔开。沿着石板路前进,打开些微掉漆的墨绿色大门便来到玄关,一黑一白的兔子站着,合力拿起「欢迎光临」的牌子;然而多数访客通常完全不看上面写的菜单和本日义大利面介绍,便径自打开内侧的门进入店内。
店内并不宽敞,除了吧台和后侧的单人座外只有三张桌子,铺在地上的木板和桌子用的木材皆呈现年代久远的焦褐色,木板并不会因为按压而翘起,沉重厚实的触感犹如可靠的卫兵。不知这些家具是从哪里买来,部分常客认为这些装潢搭配红砖墙,正是让人觉得这家店散发魔幻氛围的原因之一。此外,店内还有奇形怪状的灯罩,不晓得出厂年份与地点,更不清楚想表达什么主题。墙上还挂著作者不详的油画,油彩看似老旧,描绘的内容是站在草原上望着这头发呆的骆马,年代依旧成谜。仔细想想,这真是一家奇怪的咖啡馆,这些物品从我懂事时就在店里了,但它们是从哪儿、透过何种管道取得,只有前任老板——也就是我父亲才知道。家父过世的现在,答案再也无人知晓。
这里原本是父亲开的咖啡馆。开店当时,市区的咖啡店和咖啡馆【※「咖啡店」和「咖啡馆」严格说来不一样,经营至深夜并且会卖酒的是「咖啡店」,反之则是「咖啡馆」。有些咖啡馆因为「咖啡店」较好听而取名「咖啡店」,因此区隔不易。】已经是供过于求的状态。但由于我们的店邻近闹区,四周尽是高楼大厦,而且就位在车站前,走进店里却像「啵」的一声被吸入异世界,许多上班族为了追求这种感觉,常在中午和傍晚趁着工作小歇的空档或下班时过来坐坐。我们的店距离大学也很近,高中生、大学生总会带着朋友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父亲一个男人靠自己的双手拉拔我和弟弟长大,他过世后由我继承这家店,转眼已过了四年。
室外装潢、室内陈设、开发新菜色、开拓上游供应商、用心节省成本,这些都是我固定的工作,只要持续努力不懈,应该不至于关门大吉。仔细想想,在这个多数日本人处于「为了不倒退不得不持续全力冲刺」的年代,我能得到父亲遗留下来的这家店,是多大的福分呢!我告诉弟弟要继承这家店的时候,弟弟对我说:「对不起,谢谢你。」他大概以为我基于义务不得不「继承这家店」,但事情并非这样,我原本就喜爱招呼客人、做菜和泡茶。
父亲惣司寿明临终时,躺在医院病床上,身上插满各式各样的管子,还曾拿下呼吸器对我交代「客人」和「供应商」等交接事项,始终无法放下店里的事务。在他过世前一天的傍晚,还以几乎动不了的嘴说:「夏季时蔬差不多该上市了,记得推出夏季蔬菜三明治。」结果这句话成了他的遗言。
父亲在比我年轻的二十六岁时辞掉工作,但从没说明他自行开业的过程,我们只知道他得到这块土地和建筑物,开了这家咖啡馆。直到六十四岁过世为止,父亲都自称「皮耶尔咖啡馆的老板」。咖啡馆二楼就是我们家,店里的厨房也兼我们家的饭厅,因此在父亲心中,工作、家庭、自己的时间三者似乎没有明确区隔,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咖啡馆就是我们的家,所以我并没有把店收掉或改行的念头。打掉前院改建出租大楼、将建筑物扩建或是搬迁至大马路边,应该会有更多顾客上门,但我不想这么做。从经营的角度来看,这家咖啡馆已经舍弃求新,但如果有更多顾客上门,我和弟弟也没时间休息了。
弟弟阿智在念大学时就通过国家公务员资格考试,毕业后当上警官。由于父亲早逝,他很早便打定主意要从事「人人认定的铁饭碗工作」。他原本就是认真、正义感强烈的人,上头的人似乎对他印象不错,后来却因为发生某件事,让他在半年前突然辞掉工作回到老家。弟弟回来之前是阿姨在帮忙,但阿姨腰不好,我不好意思让她帮忙必须长时间站立的工作,所以我很高兴弟弟回家,也把咖啡馆的一半事务交给他管理。阿智喜欢做甜点,于是店里开始贩卖我单独顾店时无法推出的蛋糕等各式各样的甜点。
上门光顾的来客数增加了,弟弟稳重的个性也反应在言行举止和表情,他的一举一动犹如贵族般高雅,受到女性顾客一致好评。他身材高瘦,拥有酷似父亲的俊秀长相,只要温柔一笑,年长客人便直夸「真帅」或「让人脸红心跳」,做出一些参加偶像歌手演唱会时才会出现的反应。
弟弟在外场工作时经常被客人搭讪,不知为何,只要我一回厨房休息,搭讪他的人就会变多,详情我不清楚,不过年长客人总是一派轻松地逗他,更夸张的客人甚至拉开身旁的椅子,对着人在吧台后方的弟弟大方邀约:「小智啊,要不要过来陪我坐?」夸张到这个程度,就连陪同的朋友也忍不住出面阻止【※陪坐聊天会触犯日本风俗营业法第二条第一项第二号。】。
相反地,年轻客人就不会如此直接表示,她们只会在点餐时要求介绍甜点和茶品,并以热切的眼神不断仰望弟弟说话时的表情。能与客人交流,我认为是好事,所以我交代他只要客人提问就尽量回答,但奇妙的是,曾经当过警官的弟弟不擅长与人应对,这种要求对他来说成了负担,所以他总是露出「怎么办」的表情向我求助。有不少客人为了弟弟或是弟弟做的茶点渐渐成为常客,因此,我现在的烦恼是该不该把陈列蛋糕的展示柜换成高档货。身为一位经营者,面对这种情况自然是开心不在话下。
然而,我们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常客之中还有一种人搭讪弟弟的意图与其他客人不同,譬如现在,我正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所以说,『如果惣司老弟还在的话,这种案子三两下就解决了。』这句话已经变成局长的口头禅了。」
「……」
「撇开学历和考试成绩,惣司警部,你在户山分局的时候,不是活跃于检举投资诈欺案吗?户山分局的刑警组长也对你赞誉有加呢,说你很有才干。」
「……」
「警部,你在秘书室也大受欢迎喔。偷偷告诉你,根据秘书室『最想和谁结婚的课员排行榜·搜查课篇』的问卷调查,你荣登堂堂第一名呢……啊,我这次要重烘焙咖啡续杯!请问草莓千层派还有吗?我要一份。」
「重烘焙综合咖啡和草莓千层派是吗?好的。」
「拜托你回来嘛,连局长都哭说:『我本来想让那家伙接下下任局长,继承我的位子。』」
「……」
「案子只会发生在警界前线,不是咖啡馆喔。」
「……」
如此诡异的交谈最近几乎每星期都会上演一次。这位穿套装、坐吧台、霸占工作中的阿智正前方位子、压低音量不断坚决劝说的女子,就是县警总部秘书室的直井枫巡佐,其他认识她的常客叫她「小直」,她是阿智的大学学妹。面对她时,吧台后侧的阿智会摆出不会在其他客人面前出现的扑克脸,不悦地静默不语。不过,他还是会尽义务复诵一次点餐内容,善尽工作职责。
下午三点半对咖啡馆来说是最空闲的时段,西斜的太阳晒不进店里,店内的白墙与深褐色桌子在微亮的照明中,仿佛处于回忆般静止不动,扰乱空气的只有吧台后侧的阿智和正在擦桌子的我而已。除了一位坐在最内侧座位看书的学者风范男子之外,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尽管店里播放着音乐,不过音量不大,所以小直所说的内容,大致上也一字不漏地传进我耳里。
「像现在这时候,也有很多人挂念着:『惣司警部在哪里做什么呢?』像是总局的大人物啦、秘书室的拥护者啦、员工餐厅的欧巴桑啦。」小直嘟嘴说完,趴在吧台上,脸颊贴着台面,手指沿着木头纹路画圈。「你不愿意回来吗?」
她上个月初突然来到店里,一看到在吧台后面泡咖啡的阿智就指着他说:「啊!惣司警部果然在这里!」引起旁边客人一阵骚动。阿智刷白了一张脸,逃进厨房里,客人惊呼:「警部是什么意思?」「阿智,你原本是警官吗?」我只好帮忙一个个安抚。
小直表示,因为阿智突然提出辞呈,县警总局既惊讶又失望,气氛一片凝重(这是她的说法),局长直接下令包括小直在内的秘书室所有人——当然包含了刑警组、总务部和警察学校的人「找出惣司警部」。从此以后,县警总局的人为了抓回飞走【※「逃亡」的意思,警察用语。】的惣司警部,让他回去当警察,(闲暇时候)无不全力搜索。找人行动开始没多久,就有搜查员找到老家的店里来,当时弟弟快一步躲进仓库里,由我随便应付两句打发成功。不过这群对手原本就是「死缠烂打的专家」,县警总局所有人不放弃寻找阿智,在他提出辞呈半年后的现在依旧试图找出他,带他回去当警察。因此,「搜索队」当中唯一一位掌握搜索对象住处的直井巡佐想藉机抢下功劳,每星期除了放假的六、日之外,就连平日也会到店里来,像这样试图说服阿智。她会一边劝说,一边喝咖啡、喝抹茶拿铁、吃生起司蛋糕,甚至季节限定水果派或今日蛋糕,所以假如她是一般常客,我会非常感恩。
见她点了综合咖啡,阿智趁机逃到瓦斯炉边。小直脸颊贴着吧台,充满怨气地看着他。阿智已经头痛欲裂,于是我拿着抹布进入吧台后侧。「咖啡我来煮,你去确认晚上要用的蔬菜库存吧。」
「嗯。」阿智眼底流露得救的表情,快步躲进厨房。
小直仍旧脸颊贴着吧台嘟嘴,我只好边沥干原本泡在热水里的法兰绒泸网,边姑且与她闲聊。「小直,你真有心,来了这么多次还不放弃。」
「因为局长叫我来啊。」小直抬起头,这次改用手支着脸颊。「季哥,你也帮忙劝劝他嘛。搜查一课有很多案子的专案小组都希望惣司警部加入,新港的强盗shā • rén案、清里的老妇人被杀案和车站前的qiáng • bào案都进入司法程序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你在秘书室工作,知道得可真多啊。」这小妮子提起这一连串危险暴力的内容倒是一派轻松。「但是,阿智已经辞职了,你们何必苦苦相逼呢?再说,假如他复职,也不可能立刻编入总局的搜查一课【※专门侦办情节重大的案件,包括shā • rén、抢劫、qiáng • jiān、绑架或纵火等。】吧。」
「那种小事只要局长出面,总有办法解决的。」小直拿叉子刺着盘子里剩下的海绵蛋糕残渣,叹着气说。「基本上,惣司警部的辞职还没获得批准,局长只是先当作留职停薪处理。」
「我听说他已经递交辞呈了?」
「那份辞呈早就回收再利用,变成市政府的文件了。」
你这根本是滥用人事管理权吧?
「强迫他回去也没用,只要阿智本人没意愿就没意义。」
「不,从惣司警部的个性来看,只要领了薪水,就会全力以赴。」
「大概吧。」这个人似乎很了解弟弟的个性。
研磨咖啡豆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四周充满芳香浓郁的香气,我们的对话中断了一会儿。
小直霍然挺起身子说:「看样子,我一个人还是劝不动他。」
「咦?」怎么开始说起丧气话了?我拿着装了粗磨咖啡粉的法兰绒泸网,回到小直面前问:「什么意思?」
「我决定回去通报惣司警部在这家店,请局长他们自己过来。」小直的眼里闪着狡猾的光芒。「也叫局长的部下、刑警组、搜查课的主管们统统过来。」
「呃……来这里?」
「一次不成就多来几次,把整个搜查课都叫来。」小直由下而上注视我,露齿微笑。「别担心,我们局里很多人都爱喝茶、吃甜食。」
「那……先谢啦。」
「这家店的生意一定会变得很好,每天都被前来劝说你弟弟、目光锐利的大叔们占满。爱吃甜食的搜查一课刑警们眨眼间就会把蛋糕清空,商品每天都会卖光光。也把警察学校的学生找来好了?他们每天受训完,总是饿到前胸贴后背呢。」
「等、等一下!」我们咖啡馆又不是学生餐厅,也不是员工餐厅,怎么可以这样糟蹋!
见我一脸慌张,小直一派轻松地扬起嘴角。「你很头痛吗?」
「当然。」
「哎呀,我不想使出这种手段,但也不希望被拒绝。」小直嘿嘿笑着。「既然你这么头痛,我可以重新考虑看看……不过,我也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这根本是威胁吧。「咖啡免费续杯吗?」
「别搞得像是警察威胁人一样嘛。」小直笑着挥挥手,倏地探出身体。「有一件案子需要借惣司警部的头脑,事情发生在半年前的十一月上旬,调查已经陷入瓶颈了。」
「呃……」我回头看看厨房,阿智还没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季哥你听也可以,之后再帮我转告警部就好。」
「这……」
「欸,这件案子我会边喝咖啡边慢慢说给你听。」
小直伸出拇指,指着瓦斯炉侧,茶壶的水早已煮滚。
草莓千层派一端出来,小直就「嘿嘿嘿」地笑着执起叉子。看到摆在上头的小颗草莓与闪耀褐色光泽的焦糖,连我也食指大动。因为香草荚与兰姆酒的分量不易拿捏,我自己做不来,所以想吃的话,必须等打烊后要求弟弟做给我吃。
小直一看到咖啡和千层派端出来就不再唠叨,开始大口享用,那副双颊塞满食物的模样很像松鼠。
「我喜欢千层派,但只要用叉子一切,千层派就会整个散掉,这是唯一的缺点,你们店里没有千层派专用的钻石刀吗?」
「没必要用到那么高级的刀子吧?」我烦恼着该不该告诉她,把千层派弄倒比较容易吃。
「被害者是住在大学街公寓的中泽正辉,二十五岁。」小直一边和千层派搏斗,一边突然开始说明。「他是念当地国立大学的……叫什么来着?法学院?毕业后,幸运通过司法考试,去年十一月原本准备参加司法研修,却在研修前坠崖身亡。」
「坠崖?」
「沿着滨海公路一直走,有个叫小沼岬的小山崖,从那儿坠崖的。该说幸还是不幸呢,山崖下方有块岩石突出形成的山坡,他的尸体就掉在那里,没被海浪冲走。」小直用叉子指着从千层派皮底下露出来的奶油说:「不过他的脑袋就变成这副模样。」
「别这样……还有,把千层派弄倒会比较好切。」
「啊,原来还有这一招!」小直听话照做。「啊,切开了!好厉害!就像哥蛋【※「哥伦布的蛋」的简称,意指利用简单手法就能化解敌人的攻势。】!」
「不谢。」
「我还是喜欢等量的派皮和奶油一起入口。嗯~好吃。」小直心满意足地吃着千层派,面带笑容继续说明事件经过:
「尸体的状态不太好,不过除了头部以外没有明显外伤,死因确定是坠落冲击造成的脑挫伤,既没有死后移尸的迹象,尸体四周也没有其他人靠近的痕迹,地点为山崖下的岩石上方,连当地渔夫都很少经过,一般人根本不可能靠近。」
「嗯。」
她居然能边吃东西边聊这种话题,警察都是这样吗?这么说来,原本是警察的阿智倒是不曾在吃饭时间聊这种话题。
「尸体发现得较晚,不过还是能清楚推断出正确的死亡时间,因为被害人戴的手表坏掉停止了。那支表是电波表,鉴识人员表示手表在摔下时正好撞坏,所以可以确定表上的时刻七点九分就是死亡时间。被害人中泽先生于十一月四日下午两点接到朋友来电后外出,隔天的五日早上八点左右送达的电子邮件却没有得到回复;也就是说,他的死亡时间可推测为十一月四日晚上七点九分,到这里都没有问题。」小直用叉子插起草莓。「蛋糕上的草莓到底是该单独品尝,还是和蛋糕一起吃呢?我每次都好烦恼,哪个才是正确吃法?」
「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通常为了配合蛋糕甜度,会使用酸味较强的草莓,如果你配蛋糕,分开吃也可以。」
「原来如此……好的,问题在后头。」小直单独吃下草莓。「中泽先生摔落的地点是山坡,就算他跨越栏杆,也不至于一路滚下去摔到下面。如果他是自杀的话,还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可以选;如果他是不小心越过栏杆,在滚下去之前也还有地方可以踏稳,因此可以确定他是被人推下去。这样一来,推他下去的犯人怎么抵达现场就成了问题。小沼岬是连当地人也不见得知道的冷门地点,距离车站很远,而且半夜没有公车,犯人一定是开车来的。问题是,警方找不到租车或搭乘计程车的痕迹,而且中泽先生的车子还停在公寓停车场。根据推测,犯人应该是四日晚上开车载中泽先生到山崖边,再把他推下去的『同伴』。」
「嗯。」千层派只剩下派皮的碎片了。
「但是,我们完全找不到符合的嫌犯。中泽先生在朋友之间的评价是『稳重又努力的好人』,看起来也没惹上什么麻烦。他有个人在伦敦留学、远距离恋爱的女朋友,但她在四日傍晚搭飞机飞往伦敦,案发当时已经在飞机上了。那种冷门地点三更半夜应该不至于有强盗出没吧?会开车载中泽先生的犯人,应该是和他交情匪浅的人,我们却找不出这样的人选,甚至连中泽先生读研究所时的女同学都列入嫌犯名单了,对方却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你们一定很伤脑筋吧。」在秘书室工作的她,为什么对搜查一课的案子这么清楚也是一大谜团,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不只这样,还有几个很诡异的地方,这件案子几乎变成灵异现象了。」小直有些得意地说。「所以啊,我们很头痛,希望能借用惣司警部的智慧。」
「可是,」我说,「你们警察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却找不出任何线索,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帮什么忙呢?」
「也许有我们忽略的地方。」小直放下叉子,抬眼仰望我。「惣司警部或许能发现什么,所以我们需要他帮忙。」
「但是——」
「这不是我私人的请托,而是县警总局的意愿。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会向局长报告,让所有搜查员直接过来拜访。」
「不,等等,别这样。我了解了。」我垮下肩膀。「可是,假如我弟弟不愿意帮忙……」
「这就是我找你帮忙的原因嘛。季哥,你们毕竟是兄弟,真情比酒浓。」
「你是要说『血浓于水』吧……」
「对啦。」小直站起来,将包包背上肩膀,咖啡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中泽先生的女朋友今天回国。总之,我明天带她过来,先订吧台座位,你听听看她怎么说。假如惣司警部不肯帮忙,就由季哥听完代为转达……啊,麻烦结帐。」
「你这样太强人所难了,」我走到收银机前,困扰地侧着头。「我还得顾店啊。」
「我会挑客人少的时段,就像今天一样,下午三点过来可以吧?」
「好吧。」居然直接订位。
「啊,给我收据,抬头请写『县警局秘书室』。」
「你要报公帐?」
小直得意洋洋离开后,我垮下肩膀,觉得莫名疲惫。
「大哥,」阿智走出来。「咖哩的进货出了状况。还有,如果晚上点餐太多,义大利圆直面和笔管面似乎不够用,得趁现在……」
看到我精疲力竭的模样,阿智惊讶地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
我该如何告诉他我遭到小直威胁,必须帮忙查案呢?以弟弟的个性,一旦告诉他这件事,他必然会因为「都是我害大哥受到威胁」而自责外加心情低落,他这个人基本上很阴郁。
「明天下午三点有客人订位,到时我会负责接待。」
我只跟他说了这些。如果老实告诉他小直提到的案件内容,他应该会诧异我为什么答应这种要求。
「知道了,不过……」阿智点点头,同时打量着我。「大哥,直井学妹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总觉得……」阿智看向下方,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说。「你的表情就像是担下了什么麻烦事。」
「没有,没那回事。」——你说对了。
弟弟有时敏锐到令我怀疑他会读心术,而且他很爱瞎操心。我回去工作,在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蹚浑水。
2
不知该说是守信还是强硬,小直隔天下午三点准时带着死者中泽正辉的女朋友来店里。两点半的时候,她先打了电话过来:「店里应该没有客满或发生临时意外吧?我们半小时后过去拜访。」我很好奇这家伙在工作时也用这种方式说话吗?不过这件事还是以后再问吧。
和昨天一样,店里的客人只有坐在内侧座位愉快聊天的两位家庭主妇,阿智一个人应付游刃有余。小直穿着颜色比昨天更明亮的套装弄响门铃进来,同时观察着店内,露出「很好」的表情点点头。这种客人不多的情况,正好适合无须在意旁人地好好谈话。
「欢迎光临。」
阿智心里明明想着「唔哇,又来了」,却用招呼其他客人时相同的笑容迎接。「不用了,阿智,这些人我来就行了。」我小声支开精神饱满的阿智,进入吧台。
小直带来的女子身材高眺,稳重端庄,不过也给人冷漠的印象且面无表情。即使小直开口介绍:「这位是香田沙穗小姐。」她也只是沉默点头打招呼,顺便抬眼打量我。
「你好,呃……」
我不知道该怎么自我介绍,边回礼边支支吾吾。小直指着我说:「这位是前县警总局搜查一课的惣司季警部补,现在已经辞职改当咖啡馆老板,他以前是搜查一课的破案高手。」
「喂,小直,等等……」
「别害羞了,课长也这么说你喔。」
哪来的课长?我根本没当过警察啊,是小直硬要这么说。
她坐到吧台位子上,替旁边的香田小姐拉开椅子。
「别那么紧张,放轻松聊。来,这是菜单。」
见她们入座后,我自动进入工作模式,先帮她们点了餐。香田小姐表示:「我不用。」小直小声对她强迫推销蛋糕套餐,我趁机移动到瓦斯炉前煮大吉岭红茶。
香田小姐坐下之后,很快环顾了店内,接着便沉默看着吧台上的木头纹路。即使大吉岭红茶煮好,草莓巧克力蛋糕端上桌,她也只是看着,没有动叉子。
「你男朋友的事情,我很遗憾。」不得已,我只好率先开口。「听说你曾经和死者中泽正辉先生交往……」
「我是他死前交往的女友没错。」香田小姐更正道。「不过,他好像还有其他女朋友。」
我看向小直,她立刻露出「麻烦你好好问一下」的表情仰望我。
「其他女朋友是指……」
「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相信只要去找就能找到。」香田小姐的视线稍微往下看,动也不动地说。「如果你要问的是中泽死前没多久的事情,我认为那个女人会比较清楚,我因为留学的关系,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小直问:「中泽先生死亡时,你正好回国吧?你的意思是,当时也没有碰面吗?」
「我是临时赶回来参加丧礼,只待了三天。」香田小姐的口气很公事化。
但我心想,既然其中一人待在伦敦,两人在谈远距离恋爱,就算只是回来三天参加丧礼,一般来说至少会见一次面吧?
香田小姐大概察觉了我的想法,抬起视线瞥了我一眼。「我当然也写了『我要回日本了,好想见你』的电子邮件给他,但他不肯见我,甚至没来接机。」
我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看向小直。小直也露出郁闷的表情,不过她似乎早就知道这些资讯,手仍忙碌地动着,以叉子刺着这个月开始卖的「叶樱蛋糕卷」。
我忍着没有揶揄小直,开口问香田小姐:「你说中泽先生疑似有交其他女朋友,有没有什么线索呢?比方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自觉地开始像个警察在问案。小直看着我,悄悄竖起拇指。
「我不知道是谁,不过——」香田小姐还是一样,不打算拿起叉子。「我想大概是去年九月左右开始的。我们基本上都写电子邮件或打电话联络彼此,但是那时候中泽突然不再接电话,经常拖很久才回信;就算接了电话,该怎么说,感觉上也只是在敷衍我。」
她努力想要理性说明,却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情绪。香田小姐的视线仍旧稍微看着下方,没有其他动作,不过说话速度变得有点快,声音也变得僵硬。
「从九月开始吗?」
「那阵子司法考试刚放榜,」香田小姐自嘲地扬起嘴角。「他一定是因为考上了,所以决定不要我了吧。我想也是,当上律师会变得很抢手,他不需要刻意坚持和我这种女人谈远距离恋爱,只要参加联谊,喜欢的女孩子任他挑。」
「欸,呃……」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说话速度变快的她。
「我在网路上看到榜单,他却没有打电话告诉我。我一直等着对他说恭喜,等了八小时,直到我主动打电话给他,我们才联络上。」
听着听着,我也不晓得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我迷惘地看向小直,她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紧抿双唇。抬头环顾店内,拿着托盘的阿智也担心地看着我们。
我以眼神告诉阿智:「别管我们。」同时思考该问什么问题。继续顺着香田小姐主动提出的话题聊下去,只怕她愈来愈自暴自弃。站在收集资讯、协助调查的角度来看,有没有什么问题一定得问问她呢?
「请问……十一月,也就是他死亡之前,」我不自觉从吧台上缩回上半身问:「你是否听说他那天有什么行程安排?比方说,他有没有提过要去送你?」
香田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注意到自己变得有点情绪化,于是轻轻咳了两声。
「我要回英国之前,曾经打电话要他送我。我搭的是英国航空晚上六点五十八分飞往伦敦的班机,飞机准时出发。」这件事大概被其他警察问过很多次了,香田小姐说得毫不犹豫。「过了下午四点,我传了电子邮件给他,说我在机场等他,却没收到回音。我一直等到起飞前一秒才把手机电源关掉。」
「中泽先生的公寓距离机场需要多久时间?」
「三十分钟,就在我家附近。」
「这样啊……」
既然如此,中泽先生果然是故意不去的吧。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把手指摆在下巴思考——不对,如果中泽先生是搭乘犯人的车前往小沼岬,身分为「同伴」的犯人应该早在他死亡前的几小时就和他在一起了。假设说,「同伴」就是「新交的女友」,而他们一起前往小沼岬约会的话,下午四点时,中泽先生很可能早就和「同伴」在一起。如果是这样,他不回复香田小姐的邮件也是理所当然。
那么,应该调查的是「案发当时与中泽先生秘密交往的女性」对吧?但警方应该早就查过这条线索了,却没找到人,我们现在继续调查又能知道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我突然往前一看,发现香田小姐抬起视线看着我。「啊,真抱歉,我不小心想到出神了。」
开心微笑的小直动了动双唇,无声地说:「不愧是兄弟。」
「惣司警部补,不对,前警部补,你怎么看?」小直眼睛闪闪发光地问,大口吃下蛋糕卷。
「嗯,总之可以确定『同伴』就是凶手。」我不自觉说出这个答案。「『同伴』也许就是中泽先生的『新女友』。假设刚开始交往是在九月左右,当时能认识女孩子的机会……应该要问问中泽先生身边的亲朋好友,他是不是参加了联谊等等。」
「遵命。」小直坐在位子上行举手礼,接着从套装口袋拿出电子记事本开始按。「那么,我们先去问问他法学院时期的朋友佐久间芳树吧?警部补,你今天原本打算早点下班,把后头的店务交给工读生山崎接手对吧?」
「我是这样打算没错……」说着说着,山崎正好来了,办公室发出东西碰撞的声音,阿智从我身后走去办公室。
「我去约佐久间先生在今天之内碰面。」小直的手指在电子记事本上输入一些内容。「警部补,你们咖啡馆这个星期天休息吧?早上我想去中泽先生法学院时期的同学的场莉子家拜访,下午打算去案发现场走走,没亲自走一趟现场还是不行。星期天早上九点,我会过来接你。」
「你别擅自决定我的行程啊!」
「如果不塞车,应该下午三点就能抵达现场了。」
「喂,等一下!」
「有意见吗?」
被小直一瞪,我只能沉默了。
我今天原本打算去其他店找新茶杯,但旁边还有香田小姐在,不方便开口。毕竟都特地请她到店里问话了。
「不,没什么。」我只能乖乖闭嘴。小直该不会早算准这一点才这样说吧?「可是,阿智星期天不会去喔,因为店里只有他一个人顾。」
「有警部补一个人就够了,你事后再向阿智学长报告就行了。」总之就是要我一起去。小直微笑说:「阿智学长的工作本来就是坐办公桌听取报告。他在户山分局的时候也是,只要听听其他人报告,提供专案小组人员意见就能破案了。」
「这样啊……」也就是说,负责走动的是我。原来我是阿智的部下吗?
香田小姐讶异地看着我们,小直对她说:「不好意思,我们自己聊起来了。」接着视线回到我身上。「惣司警部补,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要问香田小姐呢?发挥你还在当警察时的直觉,有没有想到什么呢?」
「什么东西啊?」我忍不住心想,但仍然继续问:「啊,香田小姐,关于死者中泽先生,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
「请说。」
「他过去是否提过小沼岬呢?」
「小沼……」香田小姐挑眉。「哦,就是案发现场那座山崖吧?」
「你有没有听他提过那个地方?或是从周遭其他人那里听过?」
既然案发现场是冷门地点,知道这个地方的人肯定脱不了嫌疑。
但是香田小姐摇摇头。「不清楚,我对这个地名没印象。」
「这样啊……」所以,中泽先生与「同伴」前往小沼岬也许只是偶然?「另外就是,你们过去约会时是用什么交通工具?都是开车还是搭电车?」
「这个嘛……」终于准备伸手拿茶杯的香田小姐停下动作,就这样静止不动一会儿。「这么说来,我总是坐他的车出门。中泽从他父母那里接手一辆老车,我们都开那辆车出门。我也曾经向父母借车,不过中泽喜欢开车,说他害怕开其他人的车,所以除非有特殊原因,不然我们都坐他的车出去。」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事,香田小姐的表情有些阴郁。旁边的小直默默将她的蛋糕盘推过去,以手势叫她开动。香田小姐终于拿起叉子了。
我看着她们思考,按照小直的说法,中泽先生的车子还停在他的公寓,这表示「同伴」杀害中泽先生之后,又把他的车开回公寓吗?或者是「同伴」向原本想开车出门的中泽先生表示,希望开自己的车去小沼岬呢?
如果是这样,就是「不寻常」的举动,无论是哪一种,都一定会在某处留下痕迹。警方是否打听过中泽先生的公寓四周了?还有,他身边的女性之中,哪些人有驾照和车子呢?
「警部补,你想到什么了对吧?」小直已经把蛋糕卷吃光,捧着茶杯问道。「想到什么尽管说,我们会做好准备,无论你需要任何搜查资料、人员、车子、shǒu • qiāng或是监听许可都可以弄到。」
「不需要。」我又不是警察,阿智也不是警察了,说什么傻话!
不知怎地,我在不知不觉中深陷这桩案子,而且不只一只脚陷进来,甚至深达腰部了。在梅雨季来临之前,我必须修理屋顶、修剪庭院;而且咖啡豆价格上涨,进货价格莫名攀高,我想另辟新的供应商,真的很忙啊!
吃完半个草莓巧克力蛋糕的香田小姐吐了口气,放下叉子,喃喃自语:
「中泽他……」
我停下正在擦杯子的手看向她,小直也停下拿着茶杯的手。
香田小姐的视线稍微看向下方,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吐露:
「中泽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对,早在九月时,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
小直也看向她。
「可是,我不想就这样被蒙在鼓里。把他推下山崖的女人竟然可以不受任何惩罚继续逍遥法外,未免太没道理了。」
香田小姐仰望着我,接着拉开椅子起身,缓缓低下头鞠躬。
「拜托你了,惣司先生……我想知道真相。」
香田小姐的眼神没有聚焦,我无从判断她的心情,拿着擦碗布动弹不得。
「我知道了。」
只能点头了。看到香田小姐的表情我就懂了,即使她嘴上说对方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但是,她在这半年间一直对中泽先生的死无法释怀。只要案子没解决,她就无法停止服丧。
「谢谢你。」香田小姐面露微笑,再度拿起叉子,指着海绵蛋糕之间的草莓。「这个莓肉果酱真好吃,这是什么品种的草莓?」
「静冈的『章姬』,往来多年的果农送给我们的。」
我同时在心里决定——为了客人,我要设法破案。
3
小直说要送香田小姐去车站便离开,然后又回到店里,自顾自地说:「我跟中泽先生的朋友佐久间先生约好了,下午五点我会过来接你。」阿智用眼神问:「大哥到底在做什么?」我背对着他,挡住他的视线,点头答应后目送小直离开。
我还不知该如何对弟弟解释现在的情况,怕告诉他后,他会问:「你为什么答应这种事情?」听了我的原因后,他一定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我把咖啡馆交给工读生山崎顾着,回到二楼房间休息一下,检查很久没有拿出来的西装有没有发霉。时间到了五点,小直准时出现,她不是去店里找我,而是绕到屋子后侧的玄关(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我家的构造就是这样),这一点我得谢谢她,如果被阿智看到我穿西装,他会好奇发生什么事。
「嗯,这样看来有警察的样子。」小直交抱双臂看着我,满意地点点头。「不过好像太严肃了,领带应该搭配明亮一点的颜色。」
「其他领带都是婚丧用的。话说回来,你真的骗其他人『我是警察』吗?」
「不这么说就问不出消息了,有什么关系嘛。只要不被揭穿,又不会怎样。」
说这什么话,警察的工作不就是要逮捕这种骗子吗?
我原本打算开自己的车,小直却要求我坐上外型笨重的侦查车,这车怎么看都不像她的。她告诉我:「其他人开车,我会坐立不安。」说完,就迅速坐进驾驶座。我小时候虽然搭过警车,不过坐上有无线电装置的侦查车副驾驶座还是头一遭。
「我有个问题,」说完我又重新修正。「不对,应该是两、三个问题……首先,小直,你做这种事情没关系吗?」
「嗯?」驾驶座上的小直一遇到黄灯就小心翼翼地踩煞车看向我。「什么意思?警察每天加班很正常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她。「你不是搜查课的人,而且还擅自带着我这个一般民众去办案,这样好吗?」
「季哥,你明明就是警部补,却说自己是一般民众?」
「那是你编造出来的设定。」
「是没错,」小直再度转向前方,踩下油门。「但是,你弟弟不是一般民众,他拥有『名刑警』的素质。你既然是他的哥哥,一定没问题的。」
「别傻了,职棒选手铃木一朗的哥哥也不是棒球选手啊。」
「但链球选手室伏的妹妹是掷铁饼的日本纪录保持人喔。」
这么说来,室伏广治最爱的东西就是「妹妹做的蛋糕」。她做的蛋糕是什么样子呢?
小直嫣然一笑。「季哥如果觉得一个人不放心,随时可以找弟弟商量,请他帮忙。」
这才是她的目的吧。自己劝不动阿智,就等我找他商量,再引诱他出面查案。如此一来,他或许会考虑回去当警察——这八成就是她的计划。这家伙和外表不同,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然后,这辆车怎么看都是侦查车,你不是搜查课的人,怎么有办法借?」
「就是因为怎么看都是侦查车,所以没有人想用,放在那儿闲置。而且我是秘书室的人嘛,只要拿『局长要使用』当名目就能借到了。」她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开车速度却很慢。小直打着方向盘说:「被局长使唤的我使用这辆车,就等于局长使用这辆车啊。」
「歪理。」这不就等于是在说「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吗?我靠着椅背仰头。「还有一点……你查案的经费从哪来的?你又不是搜查课的人。」
「欸,总有人会提供这些钱。」
该不会是黑钱吧?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小直反而一脸不在乎地踩着油门。「就快到了。佐久间先生与中泽先生不同,他落榜了,所以现在待在自家公寓里准备重考。」
「你们是来调查中泽的案子吧?有劳了。」
多亏小直事前打电话,也幸好我穿了西装,一到公寓,中泽的老朋友佐久间芳树便直接让我们进屋,没有任何怀疑。如果他要求我们出示警徽可就麻烦了。
「你不久之后就要考试了,我们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小直在矮桌前端坐下来,彬彬有礼地低头鞠躬。
「不,我乐意帮忙……因为那家伙可能是被杀死的,对吧?」
佐久间拿出瓶装茶招待我们。这里就像一般的学生公寓,既狭窄又空荡荡的,书柜上摆着参考书、诉讼集与最新模拟试题。他这个人似乎很严谨,这些书全按照科目整齐排列。
小直看向书柜说:「房里充满专注准备考试的气氛,考试果然很辛苦。」
「还好。」佐久间搔头苦笑。他穿运动服当家居服,背后的桌上有成堆的问题集,应该直到刚才都待在房间里念书。「我一直专注读书,没想过会有女生到我的房间。」
小直没有忽略这句话,咬住追问:「法学院的学生有男女朋友的人不多吗?因为花太多时间念书,所以没空交女朋友?」
「嗯,也不是这样。」佐久间推了推眼镜。「有些人进法学院前就有女朋友,这种情况很普遍;也有些人是进了法学院才开始交往,因为我们学院女生少,所以每个都有男朋友。」
「这样啊,真不错,交往的对象是未来的律师。」
「不过大概七成都不会成为律师。」
「这些女生自己也会变成律师吧。」小直见这个话题成功引诱他上钩了,微微一笑说:「对了,中泽先生怎么样呢?很受欢迎吗?」
「这我不清楚……唔,应该比我受欢迎吧,因为我长得很老气。」佐久间友善的脸上露出苦笑。「不过,我听说他有个女朋友在伦敦留学。」
「你听说过?什么时候的事情?有没有听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这个嘛,这类事情——」佐久间再度搔头,「我对这类事情很迟钝。」
小直说了声「噢」,交抱双臂。
这次换我发问:「他在法学院里怎么样呢?有没有交情很好的女性朋友,或是传过暧昧的人?」
「啊,」佐久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乌龙茶,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和一个姓的场的女生感情确实不错,不过我没听说他们曾经交往。」
「从去年开始的?」
「不是,已经过了一年,所以……差不多是从两年前开始。唉,或许他们在这段期间曾经交往过吧。」
他能流畅回答,表示曾经告诉警方同样的内容吧。看来小直早就锁定那位的场小姐了。
「啊,不过,我不认为的场会shā • rén。」他慢半拍才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连忙补充。「大家的目标都是成为法律相关人士,所以我认为不太可能犯罪,让一切努力白费。」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直大动作摆摆手。「我没有那种意思,别担心。我只是想更深入了解案发前的中泽先生罢了。」
小直明明是在秘书室工作,言行举止却很像警察。「你是否注意到中泽先生去年九月左右发生过什么事?或者在那之前,有没有隐瞒什么烦恼呢?」
「这个嘛……该怎么说?打从三月毕业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佐久间交抱双臂喃喃说完,松开交抱的双手喝口茶,再度交抱双臂。
我沉默等待,想叫小直别开口插嘴;看来她早有同样想法,只是端正坐在地毯上等待回答,不打算挪动双脚。
持续超过一分钟之后,佐久间沉思的动作到某个瞬间突然结束,双眼偷偷观察我们。我注意到他这个举动,这表示他想到什么,正在烦恼该不该说出口。
「这只是我主观的看法。」佐久间说完看向小直。
小直也点头。「我们就是需要你的看法。」
「只是我的看法,是不是真相有待商权。」佐久间强调。「现在回想起来,中泽有件事情让我很在意,大概是从第二年的年初开始吧?他的言行举止变了。」
佐久间看着我,于是我也看向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对他的印象原本是报告一定要用手写的老派人、固执的家伙。他很讨厌用手机,经常忘在家里,我还因此间过他:『你不看电子邮件吗?』他曾经把手机藏在包包深处,电话响了也不接。」佐久间小声说,似乎在犹豫需不需要交代细节。「但是,某天他突然变了,变得手机不离身,经常拿出来打开查看。我可以明白买了新手机之后,会不断想拿出来看,不过他用的甚至不是智慧型手机,而是旧式手机。」
佐久间看向房间角落。他的手机是智慧型手机,正接着充电器在充电。
「而且,他变得很在意时间。见他一直在看手表,我问:『你有其他事情要忙吗?』他就会有点慌张地回答:『没事。』这些都是我主观的看法,不过,我总觉得他是不是在等电子邮件……唉,就算问他,他也吞吞吐吐,所以真相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佐久间又说了一次:「唉,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不过这件事他之前大概不曾对警方透露吧,似乎引起了小直的注意。「也就是说,他也许有个偷偷交往的对象,是这样吗?」
「只是我的假设。」佐久间的视线看着矮桌角落,似乎不愿意直视我。「法学院里就算有人开始交往也不会大肆声张,因为我们同届的学生很少,而且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如果要吵架,还必须顾虑到其他人。」
佐久间正准备再说一次「只是我的看法」就被小直打断。「不,很谢谢你,你的看法相当值得参考。」
佐久间看着下方沉默着,似乎有些尴尬。
「呃……只是一点小事情罢了,我本来不想说的,」他这番话像在辩驳。说完,他喝光玻璃杯里的茶。「不过事到如今还有警察出现,表示中泽确定遇害了,没错吧?」
「我无法透露详情。」小直谨慎回答。
「我和他也只相处了两年,」佐久间盘起双腿,手摆在膝盖上抬起头,「我们没有深交,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和人结怨。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会遭人杀害的人,不会让人怀恨至此……该怎么说,他不是那种人。不好意思,我这么说有点奇怪。」
「不,我们明白。」这次换我开口,我的朋友中也有这种类型的人。
「所以……我很不会说话,」佐久间还是维持原本的坐姿,只是用力低头鞠躬。「还请你们帮忙抓到凶手。」
他突然这样行礼,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香田沙穗也是。我实在说不出自己不是警察,但也没办法假扮警察,只好说:「尽管交给我们吧。」
在此之前,我也曾经认真思考整件案子,发现自己太天真了。站在我的立场,这只不过是「不小心牵连到我的案子」,但被害人身边还有很多亲友。如果法学院的同学都这样了,死者中泽正辉的家人一定感受更深吧。而我被卷进了这一切……
见我无法回应,小直先开口:「我们会尽全力侦办。」但她接着补充:「顺便问一件事,佐久间先生,你还记得你去年十一月四日几点左右、人在哪里做什么吗?」
佐久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是的,就是……」
「季哥,你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握着方向盘的小直惊讶地看着我。回程上,我的确一句话也没说。应该说,在佐久间家里时,我就一直保持沉默。
「如果你累了,前面有一间杂志上介绍过的脚底按摩店喔,根据去过的人表示……」
「不,我没事。」我靠进椅背叹息说:「我只是觉得,小直真的是一位警察呢。」
「欸,当然是真的啊,要我拿人事资料给你看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向旁边的小直。「你对案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我感受到正牌警察的厉害之处了。」
「没那回事,我在秘书室工作耶,只是菜鸟时代曾经待过一阵子刑警组。」
小直难为情地摆摆手,看样子真的很困惑吧,车子还左右动了动。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刚才的事情——」
「哦。」小直看着前方回答。「唉,那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已经确认佐久间在案发当天就回广岛老家了,就算搭新干线赶到案发现场,也要花上四个小时,不过有人目击他当天下午六点待在广岛车站前面的漫画咖啡厅。」
「保险起见啊,真教人佩服。」如果是我,可没办法在与佐久间那番闲聊之后,接着确认不在场证明。
我的背上感受着引擎的振动,并且深深坐进椅背。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喔,什么问题?」小直立刻露出开心的反应。
「警方没有调查中泽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吗?应该可以找到什么线索吧?」
「哦,这件事啊。」小直的口气变得很失望。「这点也是这件案子变得如此困难的原因之一,我们认为手机上最后通话或往来电子邮件的人很可能是凶手,所以查了纪录,却什么也查不到。收到那位香田小姐下午四点后传来的电子邮件前最后的通联纪录,是与大学时代的朋友通电话,时间是事发当天的下午两点。可是那位朋友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已经确认与凶案无关。」
「原来如此。」我叹着气。
「总觉得,你从刚才就频频叹气耶,怎么了吗?」
「嗯,没事……」我再度叹息。「我想确认一件事。」
「请说。」
「如果这案子是shā • rén案,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把我和阿智这种一般民众扯进来好吗?」
正准备开口的小直以眼角看着我,又闭上嘴巴,似乎决定考虑一下如何回答。接着,她缓缓开口说:
「正因为问题严重,才希望你们出面。」
前方的红绿灯变成黄灯。小直慢慢踩下煞车,将车子停下来,转向我说:
「我不希望这件案子就这样悬着,但是警方也束手无策。我们已经按照平常的做法尽全力处理了,但事实上根本没有进展。我希望有其他观点,并且尝试所有的可能性。」小直双手放开方向盘,转而摆在大腿上。「所以,我们需要惣司警部的智慧。」
我看向驾驶座。小直凝视着我。
「回去后,我会告诉阿智截至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我说,「如果需要借助他的智慧,我会设法做点什么。我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小直突然微微一笑。「谢谢你,季哥。」
「没什么。」我感到不好意思。「嗯,只要好好说,他应该不会拒绝。」
但是,小直接下来突然狡黠一笑,摆出胜利姿势。「太好了,一切如我所料。」
「咦?什么意思?」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小直倏地露出装傻的表情转向前方,踩下油门。「我可没想『成功骗到你了』喔。」
「喂。」
4
「你完全中计了,大哥。」阿智叹气道。「直井学妹最擅长引人上钩为她做事,所以才被调去秘书室。」
「原来她有这段经历啊。」
「我猜你应该跟直井学妹谈过不少。原来是这样啊……」
弟弟露出很为难的表情靠上椅背,发出嘎吱声响。「抱歉。」我合掌对弟弟道歉,上半身向前弯,手肘撞到了桌子,装汤的容器「锵」地一响。
晚餐后,我把到目前为止的情况告诉阿智,也将案子相关的细节告诉他。阿智在聆听的过程始终一脸困扰,不过一如小直所期待,他同时也在动脑,表情逐渐变得专注。
「然后呢,你还要继续吗?她应该知道你这个星期天休假,准备找你去哪儿查案吧?」
弟弟环顾已经打烊、只点着一半照明的咖啡馆。我家厨房只有一间,所以我们从以前就是在店里吃饭。
「你说对了。」我只能缩缩肩膀。「我们星期天早上八点要从这里出发去拜访的场莉子小姐,下午要去案发现场,所以恐怕晚上才回来,店里交给你可以吧?」
「我自己一个人还应付得来。」
我们在客人较少的星期天轮流休假,并且由工读生山崎帮忙。
「但是,大哥,你这样帮她是有什么打算吗?」
「嗯,」听到他认真一问,我只能搔头。「这个嘛……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也许一般民众的观点可以派上用场,而且小直也是知道你能帮上忙,才会拜托你的,不是吗?」
「我又不是福尔摩斯。」阿智垂头丧气。「我不是基甸·菲尔博士【※drgideonfell,美国推理小说家约翰·狄克森·卡尔笔下的虚构侦探。】,也不是神津恭介【※日本推理小说作家高木彬光笔下虚构的名侦探,在日本与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并列为「日本三大名侦探」。】,警方解不开的案子拿来拜托我,我也没办法处理。」
「对方只是需要你的意见作为参考。他们大概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希望有不一样的观点。」
「警察是专业人士,无论预算、人手、技术、设备都与我们一般人层次不同,如果是警察解不开的案件,整个日本也没有其他人能解开了。」
「但那些警察指望你帮忙。」
「大哥,你是希望我回去当警察吗?」阿智看着我的表情充满怨恨。
「不是,反而是相反的意思,这有点难解释。」我心想,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以委婉的方式传达小直的威胁,但我就是想不出来,只好放弃了。「我出面帮忙解决这件案子,也是为了避免你被带回去当警察。」
「直井学妹威胁你,对吧?」阿智低着头,以阴沉的声音说。「既然是她,应该会使出这种招式,比方说:『我要告诉局长阿智学长人在这里,如果他不肯回去,爱吃甜食的搜查人员会每天到店里说服他,让店里坐满警察。』」
他说对了。「你根本就是名侦探啊。」
「太恶毒了。」阿智长叹一声。「她一定也打算叫警察学校的学生过来,把我们店里的食材吃光光吧。」
「她的确说过。」阿智的推理能力太强了。
「对不起……」阿智哽咽地说。「都怪我,害得皮耶尔遭遇这种情况……」
「不对,等等等等等等一下!」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如果我此时不开口,他很可能会开口说要离开这里。「店里少了你的话,甜点菜单只会剩下十分之一,午餐时间的翻桌率会降低,特地为你光顾的常客也不再上门,这样反而影响店里的生意。你如果被迫回去当警察,我可是很头痛的。」
阿智从小就是这样,只要陷入低潮就很难应付,只能放着他不管,任由他二十四小时保持沉默,一脸阴郁地抱着双膝、贴着墙壁。想要他解除紧绷,得花上好几个小时取悦他、扮鬼脸或讲笑话勉强逗他笑,或是找他一起做蛋糕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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