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生死关头的魔法师们 第二章 复仇与魔法师(2/2)
「你们在这个地方做了满有趣的事情。只要把成果全部交出来,我可以视情况留你们一命。毕竟实力出色的魔法师总是很缺啊。」
「…………」
杰克陷入沉默。
达瑞斯冷冷发出嘲笑,步步进逼。
「他叫梅奇欧雷是吗?那个死灵术师就快死了,你也撑不了多久。还有时间犹豫吗?」
「达瑞斯先生……!」
再也无法坐视下去的树,正开口想说些什么时——
「不准动!」
杰克大喝一声…令在场所有人静止不动。
白人立即伸手取出新的灵符。
一张灵符。
「wirbdarf」
那是几个月前在伦敦使用过的传送魔法。
灵符可以开启一道「门」,召唤〈螺旋之蛇〉的道士萨雅吉。由于混沌魔法是许多魔法的大杂烩,原本就有不容易引发咒波污染的特性,才能利用这一招。
可是……
「禁——!」
芳兰的口诀抢先一步在展望台响起,切断朝杰克灵符凝众的咒力。
啪嚓一声,杰克戒指上的宝石出现裂痕。
同时,白人嘴角涌出新的鲜血。
「呜啊……!」
「没用的。我不是说过吗?凭混沌魔法的灵能加护与咒力技术,无法阻止我的禁咒。」
刘芳兰嫣然微笑。
禁咒。
其魔法特性为——「万象的压制」。
掌握万物本质,加以随心所欲操纵的魔法。担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一职,让刘芳兰更是特别钻研如何封禁魔法。咒术洗练度偏低的混沌魔法,在她眼中只是绝佳的猎物。
「那么,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吗?」
达瑞斯重新迈开步伐。
残忍地、刻意慢慢缩短距离。
杰克的双膝猝然落地。
他早已超过负荷极限,还得面对传送魔法被禁绝的反噬。况且,即便是〈螺旋之蛇〉的干部也无法轻松迅速的发动传送魔法,顶多只有菲因和萨雅吉例外而已。
尽管如此,杰克仍咬紧牙关试着站起来。
一只乾枯的手从背后揪住他肮脏的外套下摆。
「杰……克……」
是梅奇欧雷的手。
自己的诅咒被反射回自身,导致青年皮肤变成紫色,还长了许多恶疮。即使如此,他仍竭尽全力拉住杰克。
「不……要紧……让……我……来……」
「当着我的面?」
从话语里听出桃衅意味的芳兰,面露厉色地挑起眉毛,梅奇欧雷在兜帽的阴影下扬起虚弱的微笑。
「正……是……如此……不管你的禁咒……有多么……厉害……也绝对……禁不了……这个魔法……」
他的声音微弱,却骄傲无比。
青年告诉她:
「因为……」
濒死的死灵术师伸手按住身体。
比过去任何时刻都强大的咒力在梅奇欧雷体内盘旋,转瞬间开始侵蚀他本人的身躯。
「我会……献出身体……」
「————!」
领悟青年话中可怕意义的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树迈步上前。
少年无视纪尧姆和达瑞斯的拘束,坚持向前走去。
「住手!」
树放声呐喊。
「塔布菈……拉萨……大人……就拜托……你了……杰克……」
「梅奇!」
杰克同样大喊。
但梅奇欧雷没有停手。
「我祝福……射手座的脚啊……」
树的右眼看见了。
在死灵术师体内,他献出的双脚骨骼粉碎成尘埃。
谁都阻止不了。
无论达瑞斯、纪尧姆或芳兰,负伤的树或〈阿斯特拉尔〉一行人,甚至是青年的同伴杰克的呼唤,都无法制止他施展购上性命的魔法。
梅奇欧雷一边吐血一边呐喊:
「传送我们……!」
从龙穴透过灵脉传送。
两名魔法师的身影自水晶塔破碎的展望台上消失无踪。
(仪……式……魔法……?)
安缇莉西亚也察觉了异状。
描绘于〈盖提亚〉大宅内的魔法圆,同样也是连接到布留部市灵脉的龙穴。所以,不论是灵脉落入〈螺旋之蛇〉的梅奇欧雷掌中,或是〈协会〉发动仪式魔法袭击那里一事,少女都正确的掌握了情况。
尽管掌握了情况却无计可施。
因为安缇莉西亚正置身于「风暴」中。
不,是威力更胜自然风暴的莫大咒力中央。
(…………!)
她无法呼吸。
连术式进展到什么阶段也无法判断。
〈协会〉发动的仪式魔法扰乱了布留部市的灵脉,甚至影响到安缇莉西亚的魔法。
她甚至不确定此刻的自己是现实的肉体还是灵体。五感的知觉复杂地混杂在一起,毫不留情削除原本熟悉魔法仪式的少女意识。
简直就像一层层薄皮被人剥下般。
咒力夸耀般的一点一滴夺走使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成为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的存在。比方说视觉、听觉、穿着衣服的触觉、对时间的感觉——
——还有,回忆。
(不……行……!)
少女护住胸口,表明她绝对不会交出回忆。
然而,连想着「不行」的思绪都被支解得四分五裂。
安缇莉西亚的灵魂彷佛即将分解。她逐渐粉碎成无法观测的最小粒子,成为再也无法重新构筑的破碎粉尘。
这种下场是理所当然的。
魔神。
试图跟魔神融合,而且是至上四柱之一的阿斯莫德,此乃必然的结果。
魔神带来的压力远远超乎少女的想像范围,真不敢相信贾拉竟然在这种压力下撑了过去。这是至上四柱咒力造成的差异?或者——尽管不愿去想,是她和贾拉在咒力技术上的差异?少女不得而知。
她只是不断碎裂。
只是不断崩塌。
不断被研磨成粉末。
名叫安缇莉西亚的存在,逐渐堕落为某样原本是生物的东西。
…………
…………
…………
「…………」
只剩下一种感觉。
被轻蔑的真实感。
远比她更加美丽的女性眼眸,与左右双肩上的公羊、公牛头颅。
阿斯莫德的三颗头全都一言不发,不流露任何感情,仅仅用每一双眼睛注视着少女。
祂在等待安缇莉西亚毁灭吗?
看着妄图和自己融合的愚昧之徒彻底消失到不留一丝灰烬的过程,正在嘲笑她吗?
(我……)
她已经连「我」的概念都变得蒙胧不清。
宛如浸泡在流水中的糖果,安缇莉西亚的意识出现许多孔洞,甚至连灵体都受到咒力搅拌,渐渐变得稀薄。她失去名为安缇莉西亚的形体,逐渐化成一股飘荡的咒力。
在这过程中。
少女似乎从阿斯莫德内部听见了什么。
那个意念如沁染般溶入已丧失「听」此一概念的安缇莉西亚体内。
(这……是……)
少女轻轻蠕动现实中的嘴唇。
遥远的记忆。
遥远的声音。
——『·可爱·的·安缇···我··』
那嗓音明明令人毛骨悚然到忍不住想堵住耳朵——却又令人无从克制的怀念。
「……啊、啊……!」
她感觉喉咙与胸膛都在颤抖。
某种炽热的物体涌了上来,少女的核心开始微微颤动。
谁会遗忘?
怎么可能忘得了?
无论是五感粉碎也好,安缇莉西亚不再是安缇莉西亚也好,唯独那个声音不可能从少女的心底消失。
因为那是……
——『没有···成·功··』
没错。
那声音来自死在安缇莉西亚手上的人。
过去,让安缇莉西亚与伊庭树第一次相遇的事件。那声音属于跟所罗门七十二魔神中的六十五柱融为一体,因为失败而化为魔法那样——一团惨不忍睹一行泥的父亲。
少女亲自给予挚爱父亲最后一击前的,最后遗言。
然而。
刚刚传达给少女的感受是……
(咦……?)
她感觉到一阵剧痛。
接着是凌驾于痛苦之上的强烈悲伤……以及对于不必亲手杀害爱女,而感到难以抑制的感激和安心。
不对。
这段记忆不属于杀死挚爱父亲的她——安缇莉西亚。
而是命丧她手中的——欧兹华德的记忆。
(为什么……父亲……大人的……)
少女以断断绩续的意识茫然思考。
这段期间,情报仍持续注入少女身体。
不止是感觉和感情,就连更单纯精致的数字和图表资讯都不断灌输到少女脑中。
「……什……么……?」
这状况的意义,深溧震撼了安缇莉西亚。
接着,她感受到的冲击被隔离开来。
情报本身开始构筑新的术式,脱离了少女自身的意识,在dú • lì的状态下编织魔法。利用少女的灵体和魔法圆,近乎自动地创造出未知的术式。
崭新的所罗门王魔法。
连安缇莉西亚都不知道的——她不可能不知道才对——所罗门王魔法。
崭新的魔法一一揭开面纱。
咒力宛如交响乐团般依循魔法的流动引导,至上四柱阿斯莫德也纳入成为术式的一部分。不,阿斯莫德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那个术式里。
「……难……道……」
安缇莉西亚不由得脱口而出。
少女的推测,是个近似奇迹的假设。
连她自己都觉得那是个自以为是的愿望。对于追求理论及实践的魔法师来说过于稚拙,简直就像童话一样,毫无脉络可言。
——『没有···成功·』
那个时候。
在〈阿斯特拉尔〉和〈盖提亚〉结识的故事开端。
如果欧兹华德未能成功的目标,不是超越所罗门王呢?
如果遭贾拉阻挠而失败的术式并非单纯和魔神融合,是想达到其他更加不同的成果呢?
欧兹华德·雷·梅札斯。
安缇莉西亚之父追寻的事物是——
在终结生命的最后关头,父亲托付给在他控制下的阿斯莫德的意念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强烈的冲击撼动少女。
她至今见过的事物,度过的时光,一切全都与推测重叠在一起,即将在少女的心灵内化为一颗结晶。
然后——
另一段影像浮现了。
除了阿斯莫德,少女还看见另一段记录。
刻划在灵脉里的记录。
——『哈啊……哈啊……哈啊……』
某座宅邸屋内。
一个狼狈奔逃的男孩。
他满脸都是大哭后留下的泪痕,衣服上沾满了不知道跌倒过多少次的脏污。安缇莉西亚注视着那张实在称不上帅气的侧脸,心头抽紧发疼。
(……啊啊。)
她说不出话。
努力逃跑的小男孩侧脸,确实看得出少女熟悉的影子。
让少女难以忘怀——收藏在心中最重要位置的少年影子。
明明胆小得不得了。
明明害怕得不得了。
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背叛自己的心,从小就坚持像这样活下去。
透过灵脉的连结,更多事实传入少女脑海。
(穗……波……)
那是另一个地点。
他们也正看着这段记录。
不,是他们都靠着这段记录联系在一起。
(你……你们……即使在这么危急的时候……)
这个意念让少女回想起自身的形体。
(在那么危急的时候……都不忘带给我……勇气……)
她流下眼泪。
以那滴泪珠为中心,安缇莉西亚重新构筑自我。
我想站在那名少年身边——少女想像着自己如此盼望的身影,终于找回了名为安缇莉西亚的形体。
没有形体,就无法呼唤少年的名字。
没有形体,她喜爱的少年就注意不到她。
所以。
(呐,请原谅我。)
安缇莉西亚心想。
宛如祈祷般的想着。
(请原谅我决定不告诉你那件重要的、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思念-—化为言语。
「树……!」
少女倾尽全身全灵的力量,喊出少年的名字。
〈盖提亚〉大宅。
蔷薇、火焰与魔法争相飞散的庭园内,发生了新的异变?
近乎物质化的庞大咒力从魔法圆里喷涌而出。
「安缇莉西亚大人!」
黛芬妮睁大细长的眼眸。
「公……主……」
魔物声音沙哑的茫然shen • yin。
「…………」
自动人偶「基础」沉默的回过头。
三名反应各异的魔法师,甚至是保护黛芬妮的佛尔佛尔与格莱杨拉波尔,都看不出魔法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可……能。」
低语声消逝在风中。
是魔物贾拉的声音。
「不……可能……成功的……」
没错。
那种尝试不可能获得认可。
哪怕是他的成功,也不过是侥幸的结果。
贾拉盗取欧兹华德留下的术式,滥用数样〈盖提亚〉收藏的秘宝,好不容易才勉强成功化为现在的样子。
为了让融合进入稳定状态还需要〈螺旋之蛇〉的协助,因此贾拉这两年几乎都耗在相关的训练上。若非如此,他应该会更早前来挑战安缇莉西亚。
想跟魔神融合的困难程度就是那么高。
像少女这样未经计划直接上阵的鲁莽做法,不可能行得通。
贾拉紧紧抓住合理的判断不放,不去思考常识与当然这些名词对魔法师来说有多少意义,只是咬紧牙关试图驱逐恐惧。
接着,他难以忍受的冲了出去。
「——!我撕裂吾肉,数尽吾骨。因此,无人可致汝于死!」
黛芬妮瞬间施展守护魔法。
木星6的护符。
传说可守护主人不受任何灾难侵袭的王之魔法。
咒力和咒力互相抗衡,即使是魔物的身躯都不禁感受到痛楚,此刻的他却毫不在乎地强行撞开阻碍之壁。
「贾拉——!」
贾拉无视负伤党芬妮的呼唤,高声咆哮:
「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火焰随着呐喊声窜起。
贾拉的身躯已然化为魔神。
化为不需咏唱和触媒,只靠宣泄感情即可激发魔法现象的容器。暗藏单用热量无法计测的咒术威力,跟贾拉融合的魔神——大公爵佛劳洛斯巨大的「力量」,对准了魔法圆直扑过去。
这恐怕是贾拉用尽浑身解数的一击。
然而。
突袭的火焰却在魔法圆前方分解了。
并且被吞食——赤红烈焰发出咻咻声变成一缕细线,朝着魔法圆内部被吸收殆尽。
「什——!」
魔法圆内猛然涌升一股膨大的咒力,更胜方才吸收的「力量」。
简直就像刚享用过顶级的祭品一样。
位于魔法圆正上方的东西缓缓抬起身体。
不仅如此,贾拉的身体也随着逐渐遭到吸收的火焰被拖向魔法圆。
「怎、怎么回事!甩不掉!甩不掉!」
他的叫声里掺杂着悲痛之色。
贾拉施放的火焰似乎已脱离他本人的控制。开始溶解。
由于自魔法圆溢出的咒力浓度过高,连灵体魔神都融化了。
这个现象,跟「基础」使用的万能溶剂相同。
即使逻辑上能够理解,但这现象终究令人难以接受。有谁能轻易接受只是魔法副作用溢出咒力,就分解了所罗门魔神这种事?
「放开我!放开我!公主!是我!贾拉!是贾拉啊!」
原本庞大的咒力一一被吸收殆尽。
缠绕在贾拉身上的火焰在转眼间瘪了下去。
不,是好像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一样消失无踪。
贾拉膨胀至数公尺高的巨大身躯早已变回他原来的——还是一介魔法师时的身材,裂开至耳根的血盆大口不断诉说内心的恐惧。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我讨厌这种死法!救救我黛芬妮!救救我黛芬妮!求求你救我!」
「贾拉……」
黛芬妮轻声呢喃。
变回平凡人类的贾拉,身体却从接近魔法圆的部分开始溶化——彷佛宣示着一旦跟魔神融合过,就不可能在真正的意义上变回人类。他只能可悲的朝女子伸出手求助。
「黛芬妮!克雷夫!我——」
我——
下一句话,贾拉打算说什么呢?
这问题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另一个叫克雷夫的名字……他陷害过的好友名字也溶解在虚空中,贾拉在魔法圆旁边彻底溶化了。
「……贾拉!」
黛芬妮呼唤着那个名字,伸出的手停留住半空中。
她的手才伸出去一半。
即使抓住贾拉的手,也完全不知道之后的情况会如何发展,但女子的身体仍在无意识下做出动作。这个事实空虚无比,又让她无可克制的心痛。
然后,响起一句低喃。
「……真遗憾。」
「基础」悄然说道。
黛芬妮回过头去,发现自动人偶链金术师已撤退到庭园角落。
「人格姑且不论,他可是少见的成功案例。即使在所罗门王魔法中,活生生的人类跟其他灵体融合并且得到灵体性质,这也是前所未儿的例子吧。」
「你想逃?」
「超出预期的因素太多了。再说,组织也传讯召我回去了。看来觉得情况出乎意料的人不光只有我。」
「基础」始终淡淡的说着。
他倏然挥手,扔在地面的物体大概是链金术制作的弹力材质。
下一瞬间,「基础」宛如被旋风卷走般飞上宅邸围墙。
「我们很怏会再相见的。」
这句话不知是对黛芬妮或是安缇莉西亚宣告。
链金术师的身影与气息彻底消失无踪。
黛芬妮没试着去追。
相较之下,目前在庭园里发生的事情更加重要。
魔法圆吞食了贾拉,以及与贾拉融合的佛劳洛斯后释放出更强大的咒力。莫大的咒力凝聚在一块,让人不禁认为风暴的威力也不过如此。
在那中心浮现了一个人影。
站在中央的——究竟是魔法师安缇莉西亚,还是魔神阿斯莫德?
「——安缇莉西亚大人!」
黛芬妮,对魔法圆内的人影发出惊呼。
3
——耶是一栋位于布留部市商业区和工业区之间的小型大厦。
此处是〈螺旋之蛇〉在布留部市设置的据点之一。为了替大魔法决斗预做准备,〈螺旋之蛇〉活用杰克的资产和人脉,安排了这些秘密藏身处。
〈协会〉和〈阿斯特拉尔〉双方都没有察觉,可说是杰克擅长的地下工作成果。
而现在……
「梅奇欧雷……杰克……」
在身着祭司服的少女面前,两名魔法师倒卧在裸露的水泥地上。
正是杰克与梅奇欧雷。
杰克因失血过多昏厥,而梅奇欧雷已然断气。
死灵术师原本苍白的脸庞完全丧失生气,褪成惨不忍睹的土色,或许是受到他钻研的魔法影响,青年龟裂的嘴唇涂着紫色口红,宛如给逝者的殓妆。
梅奇欧雷强撑着满目疮痍的身体——又或许是付出了让身体变得如此凄惨的代价,才将两人传送到此地。
「对不起……对不起……」
塔布菈·拉萨在两人面前泣不成声。
因为身为灵体,她的白色祭司服上没有任何污痕,但脸颊滑落几道泪水。
当然,灵体不会流下现实的眼泪。
但泪水不会因此失去价值。
少女为同伴牺牲感到悲伤的情感,绝非毫无意义。
不久之后,一个声音唤道:
「……拉萨大人。」
萨雅吉。
褐色皮肤的道士摘下丝质礼帽靠在胸前,对同袍的死表达哀悼之意。
实际上,他总是毫无表情的侧脸也难掩遗憾之色。
即使在〈螺旋之蛇〉中,萨雅者仍是少数几名可实现瞬间传送的魔法师。正因为如此,他本该负责支援杰克和梅奇欧雷的撤离工作。
但〈协会〉看穿这一点,用禁咒封锁了他们的计划。
「原本要派你或『基础』去侦查新出现的魔法师……可是对手的动作快了一步。」
塔布菈·拉萨带着又哭又笑的表情说道。
达瑞斯选择的战术超乎他们的预测。
连续用掉获得许可的两次仪式魔法,派出纪尧姆·凯鲁碧尼和刘芳兰打得〈螺旋之蛇〉措手不及。结果甚至阻拦了等待传送的萨雅吉,让梅奇欧雷和杰克付出牺牲的代价。
塔布菈·拉萨神情沉郁地颤抖着嘴唇,萨雅吉对她继续说道:
「刚才我连络上『基础』。虽然未能夺得魔法圆,但他暂时拖延了〈盖提亚〉的行动。战斗途中,安缇莉西亚小姐身上似乎出现变化,目前还需要观察情况。」
「……嗯。」
「恕我僭越。」
萨雅吉以独特的口吻告诉主人。
「梅奇欧雷他达成目标,压制了此地的灵脉。」
「…………」
少女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但是,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
「嗯……梅奇做得很好。」
塔布菈·拉萨点点头。
她咬紧嘴唇。粉红色的唇瓣失去血色,少女眼中取而代之浮现坚定的决心。
〈协会〉确实阻碍了他们。
但是。
他们的目的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即使拚到失去性命,梅奇欧雷依然成功替〈螺旋之蛇〉连系了灵脉。
所以,现在怎能掉眼泪?
怎能蹲在这里浪费他宝贵的生命?
「明明只拜托你压制一条灵脉作为牵制,你却做了更多更多。梅奇好厉害,你很努力。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塔布菈·拉萨轻声呢喃。
纯白少女的脸上已不见悔恨与后悔的影子,只是充满了奠定于一切情感之上的觉悟。
她看着梅奇欧雷断气后仍面带微笑的尸体,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梅奇欧雷。」
少女低语着。
同时对相连的手灌注咒力。
「就从我和你开始吧。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锵啷,少女手持的礼杖轻响。
彷佛听到那个声响一般,男子倏然抬起头。
他打了个哈欠。
直到刚才为止,他都躺在沙发上。〈协会〉的飞艇在布留部市上空悠然盘旋,平淡无奇的景色在窗外不断延展开来。虽然从肌肤的反应察觉到刚才举行过仪式魔法,男子依然满不在乎的打着瞌睡。
「呼啊啊……」
他一手捣住大打哈欠的嘴巴,嫌麻烦似的低语:
「……时间到了?是不是早了点?我好久没这样工作过,至少想睡半天休息一下啊。」
「嗯,找你聊天打扰到你了?」
坐在沙发旁椅子上的另一个人影开口回应。
那是名手持黑色礼杖、有着漆黑皮肤的少年。
不过少年的肌肤却是呈半透明状。
亦即身躯是由咒力构成的灵体。
相对于有礼的少年,男子夸张的挥挥双手。
「不不不,我可是躺着说话呢!」
「无妨,吾答应过你放轻松就好。」
「啊哈哈,太好了。毕竟一把年纪还跟年轻人打架,腰感觉挺痛的。」
男子轻拍腰部,微露苦笑。
一般来说,所谓的放轻松应该不包括躺着说话在内,不过,这两人都不适用这类常识。
黑色的少年点点头。
「吾很感谢有机会遇见外界的贤者。除了魔法,吾对众生的生活也很感兴趣。好几十年没机会接触了。」
「我深感荣幸。只要你不介意对象是我,想聊什么都行。」
男子十分开心地害臊起来。
那张笑脸散发出奇妙的魅力。男子怪异的言行举止明明引人侧目却又很难讨厌他,说不定就是笑容的缘故。
少年望着他的笑脸,起身走向房门。
「啊,放着我不管没关系吗?」
「吾不是来监视你的。说要拘禁你的人本来就只有达瑞斯,吾视你为座上宾。」
「感激不尽,不过我之前提的目的可是违背〈协会〉利益喔?」
「…………」
听到男子的台词——乡半像黑羽一样发动念动力——打开房门的少年悄悄回头。
「……吾记得,你的目的是证明魔法师也有办法得到正常的幸福吧?」
魔法师有办法得到正常的幸福吗?
几小时以前,伊庭司才问过树这个问题。
树回答「有办法」,但是司指出了少年的弱点。树太过顾虑他人苦衷,无法把正常的幸福强加在他人身上。
所以——
伊庭树无法达成伊庭司的愿望。
漆黑少年继续往下说:
「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打算使用红色种子创造专为〈阿斯特拉尔〉设立,价值观与〈协会〉及〈螺旋之蛇〉不同的另一个第三组织是吗?原来如此,这理论还小坏。倒不如说,全世界除了你,没有人会为了这种缘故创造第三组织。」
第三组织(thirdorder)。
相同的读音又可写作第三阵。
那是魔法结社的秘密阶级。从0=0的新加入者到4=7(哲人)低阶成员组成的外阵;跟黛芬妮同阶级的5=6(小达人)乃至肉身人类极限7=4(豁免达人)这些高阶成员的内阵相连,属于第三个大阶级。
不过,第三组织几乎全是为了增添权威性才弄出来的幻想阶级。因此绰号又叫秘密首领,偶尔还会成为调侃的对象。
然而,〈协会〉里有真正的第三组织存在。
因此才在全世界众多的组织当中,始终保有唯一绝对的高超地位。
同时,也因为〈螺旋之蛇〉拥有同样的存在,才能威胁〈协会〉到如此境地。
漆黑少年在房门前开口。
亦即代表〈协会〉的第三组织——尼格瑞多说道:
「若用你们的话来说,所谓的第三组织,就是化为魔法师的魔法,以对庞大咒力赋与人格这种方式,将其固定化成一名魔法师。」
尼格瑞多十分干脆地揭开自己的真面目
当然,早已知情的伊庭司也沉默的聆听着。
化为魔法帅的魔法。
与〈协会〉认定为禁忌的「化为魔法的魔法师」正好相反。
「不论是多么优秀的魔法师,人类都受到血统的束缚。」
尼格瑞多淡淡告诉他。
「这就是魔法师无法完全化为魔法的理由。首先,没有人类能够学会多种魔法系统,就连那些寥寥可数的例外,顶多也只能学习几种关联性较高的魔法系统。但吾等不一样。吾等身为纯粹的咒力能量,无论是想学习理论截然不同的魔法,还是需要极端特殊血统的魔法都丝毫不成问题。从〈协会〉的角度来看,吾等的存在相当于用来保存早已失传——如今正逐渐散佚的众多魔法,是一种活生生的储藏库。」
少年说的学习与猫屋敷的模仿之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第三组织可在真正的意义上学会并使用任何魔法。实际上也正如他所言,待在〈协会〉内部深处的尼格瑞多,一直悄悄守护着魔法师们吧?
一边守护着魔法师,一边不断学习他们期盼延续到未来——等到自己死后依然留存于世的一切魔法。
简直就像魔法师们祈祷的具现化。
「正因为如此,你的做法没有错。」
尼格瑞多对司说道。
「……另一个第三组织,创造秘密首领的行星魔法。如同你所说的一样,这份量足以向魔法师们传递新的价值观。在扛起保守大旗的〈协会〉和达瑞斯眼中,这种念头确实算是个威胁。〈协会〉禁止非人类担任其他结社首领,原本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尼格瑞多认同了伊庭司的说法。
这是有可能的。
他直接认同了男子在某种意义上,比〈螺旋之蛇〉提出的「创世」更加棘手的构想。
司不解地歪着脑袋。
「既然如此,为什么放着我不管?」
「吾虽受命担任〈协会〉代表,但组织要朝什么方向前进,全取决于人类魔法师之手……再说……」
少年最后加上一句话,如此问道:
「……伊庭司,如今你的一的真的仅止于此吗?」
话声方落,房门啪答一声关上。
尼格瑞多从房间内消失了。
「……唉~」
一会儿之后,司猛然靠在沙发上。
他以手指拉开衬衫衣襟,做了个深呼吸。
「哎呀,稍微被咒力影响了。不愧是第三组织,算不上魔法师的人连跟他交谈都觉得很吃力呢。而且他长年观察人类的经验果然有一套,明明本身并非人类,观察却满准碓的。唉,八成一开始就被制作成这样啦!」
司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不怎么认真地发发牢骚。
接着,从口袋掏出红色水晶。
他以指尖拿着水晶,眯起镜片下的眼眸。
如果凝神细看,可以发现水晶半是与植物种子融为一体,正微弱地震动着。
魔法师们称呼此物为红色种子。
「啊啊,果然没错……真是有够麻烦。」
司观察了水晶的震动方式一阵子,发出叹息。
「看样子,暴风雨快来了。」
伊庭司嫌麻烦地闭起一只眼,越过飞艇窗户俯瞰布留部市。
离开伊庭司的房间后,尼格瑞多前往飞艇尾部。
飞艇内的空间配置大致为中央是会议室,后半部有数间相连的舱房,漆黑少年进入最后面算来第二个房间。
室内悄悄伫立着一道人影。
除了人影,实在很难以其他词汇来形容他。那人的容貌及身体简直毫无个性可言,勉强可当作识别特色的,就只有那套皱巴巴的西装。
这样的人,世上只有一个。
「吾跟伊庭司谈过了。」
尼格瑞多说道。
「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不愧是你原本所属的组织首领。」
「是吗?」
影崎的回应一如往常的平板。
纵然面对〈协会〉代表,他的态度依然没变。几小时前跟伊庭司相会时的激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幕彷佛只是场梦。
漆黑少年微微扬起一边眉毛。
「嗯,吾可以问些问题吗?」
「只要我回答得了。」
「吾从以前就想过,你的咒力散发出跟吾一样的气息。」
「…………」
听到尼格瑞多的台词,影崎沉默不语。
但尼格瑞多似乎不在意的继续:
「既不是吾也不是她,属于不可能存在的第三组织的……硬要说的话,算是余香吧?扣掉回数限制和『力量』性质不计,弱单纯比较咒力存量,实际上你还凌驾于吾和她之上。」
「…………」
影崎没有回答。
仿佛要打破那张无表情的脸孔,尼格瑞多进一步追问:
「十二年前,这片土地发生了什么事?前代〈阿斯特拉尔〉是为了什么理由解散,你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
没有回答。
影崎还是没有回答。
十几秒的空白在他的沉默下流逝。
「即使以〈协会〉代表的身分发问也不管用吗?」
「严格来说,我签订契约的对象并非〈协会〉,而是达瑞斯大人。」
「啊啊,你说得没错。即使在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当中,你仍是相当特别的案例。不过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全员,本来就是特例般的存在。」
少年回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
尼格瑞多好像就此失去兴趣,将目光从影崎身上转开。
他透过飞艇窗户俯瞰城市。
「人类很有意思。」
他低喃道。
「只要目光稍微移开一会儿,就会出现各种变化,不过历经短短百年,世界简直变得截然不同。此外,甚至连变化的方向都不固定。在如此偏向科学的同时,这座城市现在又充斥着过多的魔法,其中甚至有连吾都不知道的魔法。简直像万花筒一样变化多端……啊啊,我能明白她为何兴奋得像人类小孩一样蹦蹦跳跳。」
少年的声调宛如歌唱,宛如低语。
不同于影崎的缺乏感情——那番话语中包含了异类的情感。
包含非人者属于非人的意志。
由于少年身为非人,因此谁也无法测量那份意志里的温度,却也果决到谁都无法阻挡。
「…………」
影崎只是无言的看着他。
最后,俯瞰城市的尼格瑞多再度开口:
「啊啊……果然有动静了。正在蠢蠢欲动。」
他漆黑的嘴唇微动着。
蠕动着。
「吾知道,吾当然知道。你跟吾很相似,是比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更加接近,绝不可能互相接触的存在。」
少年彷佛正在跟位于远方的人物交谈。
尼格瑞多。
〈协会〉真正的代表。
跟塔布菈·拉萨一样的灵体少年缓缓启口:
「那么……轮到吾来阻止你了。」
锵啷,少年手持的礼杖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在另一个地点。
布留部市郊外的某座宅邸崩塌了。
不。
那栋建筑物已经无法称为宅邸,而是由瓦砾和家具碎块堆叠的宅邸残骸。好几处陈旧碎裂的建材倾倒,太过灿烂的夏日艳阳反而将那些阴影衬托得越发显眼。
一个人影从瓦砾堆中缓缓站起来。
「我……是……」
人影按着脑袋。
少女戴着童话故事女巫才会戴的大尖帽,穿着短裙。
穗波·高濑·安布勒。
身为派遣魔法师的少女,目前正派遣至〈协会〉工作。
方才跟菲因等人战斗——并在幻觉中目睹刻印在灵脉里的记录后,情况随即发生异变。
咒力失控bào • dòng了。
谁能知晓,〈协会〉为了击倒〈螺旋之蛇〉和〈阿斯特拉尔〉所发动的仪式魔法,竟沿着灵脉散播,甚至影响到位在远处的「幽灵鬼屋」。
多半是因为举行仪式时选择了〈螺旋之蛇〉作为施法目标吧。凡是越精密的魔法,魔法本身自行判别目标的能力也越高。仪式发动的魔法大概是沿着灵脉前进,想一并歼灭位于灵脉正上方的菲因他们吧。
菲因与洁希丽叶瞬间施展防御魔法抵御了咒力攻击,但是在攻防的相互作用下,反而导致「幽灵鬼屋」的大范围破坏。
结果就是这片惨状。
「猫屋敷……先生……」
穗波望向周遭。
半径几十公尺内今是瓦砾,不见其他半个人影。
不过,既然她平安无事,那猫屋敷自是不用说。此外,穗波也不认为菲因和洁希丽叶会有多严重的伤势。
再说……
「……收到……召集令……?」
少女蒙胧地回溯记忆。
就在菲因和洁希丽叶的防御挡下〈协会〉的仪式魔法后,在多重咒力交错的混乱现场即将崩塌时,穗波目睹他们似乎收到组织联络而匆匆撤退的身影。
「猫屋敷先生去追他们了……吗?」
她不禁抿着嘴唇。
猫屋敷至少知道穗波是平安无事的。刻意不跟她会合就先走,一定代表着……
「……嗯。」
穗波轻轻点着头。
重新思索自己看到的光景。
她以魔法师的视点,重新整理在这个「幽灵鬼屋」内发生的事件情况。当时年纪幼小而不明白的部分,以现在的头脑必定能看破。
数种术式与传说在少女的脑海中迅速盘旋。
没花多少时间,穗波就得到了答案。
「果然是这么回事。」
她小声呢喃,握紧拳头。
「我……引发了开端……」
她咬紧嘴唇,肩膀微微颤抖。
然而,穗波没有呜咽出声。
不对。
她若为了这种事哭泣就太卑鄙了,绝对无法原谅。
穗波如此想着。
穗波是如此想的。
正因为这样,就算握紧拳头——就算深深刺进掌心的指甲惨不忍睹地渗出血丝——勉依然立誓绝不屈服。
「而且……」
而且,她在幻觉中看到的影像不只一个。
注视灵脉深处的时候,穗波也看见了完全不同的事物。
对方应该也通过灵脉发现了她。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少女独一无二的好友与强敌。
她也在这座都市的某处奋战。为了自己所相信的一切赌上性命——不,甚至赌上灵魂,倾尽全力拚命战斗。
所以穗波不再后悔。
只是一心决意投身战场。
「你们等着,安缇、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