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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魔法师的妹妹·再现 魔法师的回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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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舞台再度转换。

时间再度回溯。

梦境化为现实,现实化为梦境。

昼与夜,月与太阳。浓浓蜜糖色的黄昏。哒哒旋转的幻灯片机。音乐盒的乐声飘过,马戏团手舞足蹈,昏暗的光与虚构的真实反反覆覆。螺旋回廊与鹦鹉螺化石的梦一边倒带,世界的时间一边回溯。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

夏天的故事。

不同于日本的另一个夏天。

从空中洒落的阳光依旧,澄澈的空气却截然不同。那是许多诗歌与小说中歌颂,眯起眼睛看着孩子与狗儿奔跑的美丽夏季。尽管是同样的季节,相隔一片海洋之外的日常风景竟如此不同。

也就是。

也就是——另一个夏天上演的魔法师故事。

2

——如果记忆正确的话。

只莲在十七岁时,自认修习真言略有所成。

两星期后,他前往异国。他刚办好护照便搭上飞机,在大陆降落后几乎全靠搭便车旅行。不过当盘缠耗尽时,只莲就会一脸不情愿的回到日本,替挂名的魔祛结社做最低限度的工作,报酬入袋后再继续周游世界。

然后。

抵达英国威尔斯时,只莲才刚满二十岁。

威尔斯。

即使在数个国家组成的联邦英国中,这片土地也特别古老、拥有特别复杂的历史,

光是看见在草康彼端展开的幽暗森林,他的心就雀跃不已。

为了保险起见补充一句,他会在此时来到威尔斯并没有什么重要理由。他上星期人在荷兰,至于上个月还在中东沙漠。对年轻的真言宗僧侣来说,世界充满未知事物。

(……真愉快。)

这股感情,大概是推动僧侣的动力。

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与直率的热情促使他流浪。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只莲也拿自己的冲动无计可施。每当看见、踏上新的土地,这股热情别说冷静下来,反倒变得更加热烈。

就像现在一样。

「……咻呼……」

只莲在森林中央发出独特的吐息。

双腿叠成坐禅姿势。

他轻轻半垂眼眸注视鼻子下方,将意识集中于丹田,

在集中精神的同时,与世界融为一体。

也就是将森林的空气纳入体内。

他感到每一个细胞逐渐活性化。年轻僧侣身体里充斥着几乎让人竖起寒毛的活力,缓缓循环着在内部盘旋。

这是在吃世界,当时的只莲说过。

他将旅行所到之处的空气当成食物吃掉,纳入自己体内。对他而言,周游世界相当于吞食世界。虽然不像洁希丽叶与后来的奥尔德维恩那样直接吸收咒力,但只莲同样也自行加工土地的咒力,吸纳一小部分。

「……真美味。」

他悠哉说着。

感慨的深吸一口气,摊开双手。

复杂的咒力缠绕在臭氧与芬多精等森林成分中,构成对魔法师来说拥有独特意义的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土地正是培育魔法师的摇篮。人与土地的连结——虽然东西方有所差异,但重要性却是不变的。

这片森林的气息格外浓密,是只莲首度品尝到的滋味。

「真要在这里睡上三天也行。」

僧侣悠哉的说。

事实上,只莲曾因为觉得很舒服就躺在雪山的地上睡了一觉。当时他险些冻死,从此以后便收敛了些,但只要有充足的咒力,他有自信即使二星期不吃不揭也撑得下去。这种时候,只莲就像是半化为植物般,一直在咒力漩涡中飘荡。

在这安宁时刻,强烈的声响突然掠过鼓膜。

(枪声——!)

只莲迅速收好行囊,将注意力投向周遭。

在国家的成立方面,英国总是与恐怖活动脱不了关系。听说这一带还算和平,但总有发生万一的危险。

他猛然皱起眉头。

窜入鼻腔的并非火药味,而是焚香。

当只莲正为了气味而分心时,突然有兽影自树丛冲出、钻进他的袈裟里。

「狐、狐狸?哎、哎,搔得贫僧肚子好痒!」

慌乱的只莲按住窜入袈裟的狐狸,同时瞪大了双眼。

紧接着,好几只狗跑进森林中包围了他。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每一只狗都是皮毛漂亮、饱经训练的猎犬。它们哈哈喘着气调整呼吸,以僧侣为中心,两、三重的绕着圆圈。

只莲动弹不得,最后听见马蹄声穿越树丛。

一匹马灵巧的避开树木、践踏柔软的土壤来到只莲眼前,睥睨着他。

「——那边的佛教徒!」

随着马上响起的澄澈女声,一道枪口对准他。

那是把经过精心保养的老式来福枪。

「你打算夺走我的猎物吗?」

「咦?猎物?」

听到这句话,只莲总算察觉状况。

(是猎狐么——!)

放猎犬追逐狐狸,再用猎枪狩猎,是欧洲贵族喜爱的竞技。尽管部分人士抗议这种活动太过野蛮,数十年来要求废止,但在当时仍属于合法风俗。

「怎么样?你果然想碍我的事?」

「贫、贫僧并无此意……」

「那请把狐狸慢慢拉出怀中好吗?」

女子的口吻虽然客气,话里却暗藏不容任何反抗的炽烈感情。

那正是贵族的气质。

她年约二十五、六岁。

拥有一双傲然的蓝眸,华美的金发梳成法国卷乖在丰满的胸前。

女子优美的姿态与英国式的俐落猎装十分相衬,即使一手持着老式来福枪也毫不减损女性的魅力,这份不协调感反倒更增添她的妖艳。

「那个,很抱歉,这有些不太方便……呃,在东方……有句话是穷鸟入怀,猎夫不杀……」

「什么?你想随便找藉口敷衍我?」

她的愤怒灌注到枪口上。

虽然还不到动了杀意,但女子很可能凭着怒气命令周遭的猎犬「给他点教训」。

「不不,贫僧真的没开玩笑!」

「快交出来。我数到十。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好、好快——!」

只莲惊呼着。

「埃莉诺。」

就在此时,有人呼唤。

「你的任性未免太过火了点?」

两人同时回头。

新的人物带着几名随从自树木之间现身。

那是位壮年男子,年龄大约比先到的女性大上两轮。

虽然都穿着猎装,但是配上与年龄相衬的宽阔肩膀后,男性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他的翠眸彷佛与女子成对,紧抿的嘴角蓄着整齐的胡子,以冷静的眼神直视他们。

「……老公。」

男子对名为埃莉诺的女性点个头,目光转回只莲身上。

「初次见面,看来……你似乎是同行。」

他也说着一口优美的标准英式英语。

虽然这方面的倾向在现代已经转淡,但这个国家的语言依阶级不同仍有微妙差异。甚至有传闻——不同地方、不同阶级的人,言语几乎无法相通。

由此观点来看,男子的口音无庸置疑属于上流阶级。

因此,只莲也就这样抱着怀中的小动物,鞠躬说道:

「贫僧名叫只莲,对密宗稍有研究。」

「喔。」

听到他同样以标准的英式英语回答,男子意外地挑挑眉毛。

他严肃的脸上绽开笑容,看来不可思议的亲切。

「我是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盖提亚〉的首领。请原谅内人与弟子的无礼。

3

只莲随着他们来到位于森林外不远处的宅邸。

听说这里是仅供猎狐季节使用的别墅,但从宅邸规模以及他们带来的管家、女仆数量上,完全看不出来。其中,尤以蔷薇庭园特别引人注目,宛如鲜红地毯的一排花海藤蔓甚至延伸至别墅墙面,用高雅的色泽与香气妆点整栋宅邸。

在大宅南侧的客房餐桌上——

「喔喔……真是美味!」

可口的料理让只莲咋舌赞叹。

「哎呀,贫僧太小看英国料理了!这派皮的爽脆口感,酱汁复杂有深度的滋味,用来提味的佐料是……磨碎的番茄?连配菜马铃薯也是极品,真是幸福得像上了天国一样!」

「谢谢。我家的主厨据说在学徒时代到各地学习过。」

欧兹华德擦拭着嘴角回答。

他已脱下猎装,换上剪裁精良的夹克。将色泽宛如红宝石的红酒放在手边,重新低头致歉。

「考虑到内人的无礼,只莲先生至少在这多住几天吧。今后我也会请埃莉诺多加注意。」

当他泰然往下说时,身旁的埃莉诺猛然缩缩肩膀。

「我、我又没想到那片森林里还有其他人……」

「埃莉诺。」

「那、那个……」

「……埃莉诺?」

「……对、对不起。」

女性涨红了脸低头道歉。

「不不不!贫僧才该为了擅自侵入土地的事赔罪……」

只莲也歉疚地放下刀叉,双手合十。行动前因为料理太过美味,一瞬间有些犹豫,而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两人的反应让欧兹华德露出淡淡微笑。

「多谢只莲先生的宽宏大量。毕竟,我们此处于紧张时期啊。」

「是……」

僧侣应了一声,忆起〈盖提亚〉的基本情报。

「这么说来,各位带了不少弟子同行,是想在这边举行仪式吗?」

〈盖提亚〉的魔法基础——所罗斗王的魔法,受时节影响很深。

季节与气候,甚至是星象运行,都会对魔神的力量及性质带来变化。这些影响对个人施展的魔法是微枝末节,举行集团仪式魔法时却不容忽视。

欧兹华德听出只莲话中的意思——含糊地摇摇头。

「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一部分?」

「结社营运上有很多事得处理。」

「……原来如此。」

回答虽然简短,却足以让僧侣体悟到不该继续胡乱追问。

只莲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会儿,轻轻点个头。

「那么,贫僧就叨扰一下了。贫僧对正式礼仪一无所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他这么说着,对梅札斯夫妻深深行礼。

自此以后,只莲不时会与欧兹华德聊天。

他们奇妙的合得来。

本来只准备待一天就离开的他,之所以会留下几天、几星期之久,都是意气相投所致。一方是大结社首领,另一方是研习密宗的流浪者,虽然两人的身分南辕北辙,但或许正式立场的差异反倒促使他们结交。

——其中,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

午后中庭。

舒适的阳光洒在跟体育馆差不多大的空间上。

「我可以见识见识只莲先生的魔法吗?」

两人喝着红茶闲聊时,欧兹华德突然要求。

「这是无妨……不过,土地不会受影响么?」

只莲问的是魔法师与土地的关系。

像欧兹华德这般拥有领地的魔法师,对于在土地上循环的咒力十分讲究。在需要细部调整的仪式魔法上,连些微的咒力影响也会招来不可忽视的结果。

姑且不论同派的所罗门王魔法,像只莲的密宗这种,连发源地都不同的魔法,所造成的影响将会很大。

因此,大多数魔法师连异种魔法师经过自己的土地都会气得吊起眼角,欧兹华德在这一点上却截然不同。

「碰到这点小事都会出问题,就是弟子不够成熟。」

他断然宣言。

(……喔。)

那句话语背后的自信,令只莲暗暗佩服。

他没夸耀什么,而是用自然的态度断言,会出问题的是弟子而非自己。

对欧兹华德来说,这仅仅是事实罢了。

只莲也承认这一点。

「那么,贫僧就稍微献丑了。」

他放下茶杯,两手的指头复杂地缠在一瑰。

印形。

亦即彰显神佛存在的手印。美术界有句格言「手的表情跟脸一样丰富」,佛教早在数千年前就已达到那个境地。

用手……表现出神。

「迦楼罗神啊,将汝之翼借予吾。」

僧侣口唱真言。

迦楼罗真言。

在诸多神佛中最为神速的神鸟象征获得咒力之后,只莲的身躯轻轻飘起。以咒力将神佛的加护化为现实,此即密宗的魔法特性——「两界曼陀罗」。

尽管平衡不太稳定,只莲仍在空中飞了两三圈才缓缓降落。

「献丑了。」

「不不,了不起。我第一次看到人不靠媒介就能飞行。如此自然的飞行,连女巫巫术都很难办到。」

欧兹华德拍拍手,笑容满面地说完后看向一旁。

在面向中庭的回廊下,半靠着栏杆的埃莉诺正一脸不悦的看着这边。

「埃莉诺,你也表演一下拿手好戏吧?」

「我?」

埃莉诺皱起眉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以是可以,老公,你好像玩闹得太过火了?」

「就当帮我个忙,拜托你好吗?」

「…………」

埃莉诺一瞬间鼓起腮帮子,目光立刻转向中庭中央,从洋装胸口拉出五芒星项链。

那正是所罗门五芒星,女子手持咒物、微微嘟起形状姣好的唇瓣,唱起优美的旋律。

「……idostronglyandthee,byberanensis,baldachiensis,auachia,andologiaesedes;bytheostowerfulrces,genii,liachidae,andistersoftheartareanabode;andbythechiefrceoftheseatofaologiathenthlegion——」

所罗门王的魔法。

身为欧兹华德之妻的她,当然也修行这门魔法。

「othouwickedanddisobedientsiritn,becaethouhastrebelled,andhastnotobeyednorregardedywordswhichihaverehearsedtheybegallglorioandnrehensible……」

如诗如歌的咒文继续着。

聚起足以让夏日阳光变质的咒力后,埃莉诺高声呼唤:

「来吧,菲尼克斯!钟爱二十军团的侯爵!」

火焰自虚空诞生。

火光立刻构成鸟形,在只莲与欧兹华德头顶显现。

「喔喔……菲尼克斯。」

只莲随着叹息瞪大双眼。

别名凤凰的它,在七十二魔神中也是特别著名的一柱。

只莲听着那美妙的啼声,陶醉地眯起眼睛。

「它是第一个与我定下契约,也是我最喜爱的魔神。」

埃莉诺带着一丝害羞,自豪的注视着魔神。

「再过几年,安缇也会选择第一个魔神吧?」

「安缇?」

只莲愣愣地照念一递,埃莉诺轻轻颔首。

「我们的女儿安缇莉西亚。她才三岁大,目前在本家由奶妈照顾。」

「原来如此。」

只莲将她变得温柔几分的神情牢牢记在胸中。

身为上流阶级,将孩子交给奶妈看顾十分自然。不过埃莉诺现在的表情,流露出很想亲手养育孩子的任性与遗憾。

在母亲的关爱下,名为安缇莉西亚的少女一定能在幸福中长大吧,僧侣心想。

「对了,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停顿一会,欧兹华德也开口问道。

「哎呀,你是说什么?」

「你说再过几年之后,安缇也会选择第一个魔神?」

「啊,这件事吗——我第一次选择魔神,可是在六岁的时候。」

埃莉诺露出微笑,轻抚着她唤起的菲尼克斯的头。

魔神之炎并未对主人的手造成任何伤害,灾鸟仅仅舒服的啼叫着。

「所以,如果她在六岁前就学会使用魔法——喜欢上魔法的话,那该有多好。

埃莉诺·雷·梅札斯如作着美梦股呢喃。

——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一个夜风强劲的夜晚。

平常总是充满贵族风范、面带冷静笑容的欧兹华德,这一天难得气急败坏的回到宅邸。

由于埃莉诺碰巧不在,他自然而然找上只莲陪他喝酒。至于只莲本人——或许这是僧侣不该具备的特质——也对酒毫无忌讳,高高兴兴的奉陪了。

当时的对话,只莲仍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

在烛光摇曳的欧兹华德房间里。

古意盎然的蜜蜡甜香与高级白兰地掺杂在一块,昏暗的房间内唯有风敲打窗户的刺耳声响。

「魔法师真的必须把一切都奉献给魔法吗?」

欧兹华德以带着几分醉意的口吻说道。

只莲不知他是否真的醉了。或许不装出酒醉的模样,这些话就说不出口。

「这是什么意思?」

「所罗门王的魔法,比其他魔法更压倒性的要求魔法师的一切。」

欧兹华德喝干杯中白兰地继续:

「等价交换是魔法的常理。不,实际上等价与否也值得怀疑,但使用越强大的魔法就需要越大的代价。唤起魔神,本来便只有能够与国王匹敌的『富豪』才办得到。」

「…………」

只莲正确理解男子话中含意。

在诸多魔法中,所罗门王的魔法太过特殊——或可说是太过典型。

这门流派以格外强大的「力量」着称,相对也要求莫大的代价。纯就金钱来看,举行一次魔法仪式的花费就可轻易买下豪宅。

这也是人称其为「王之魔法」的理由之一。

「我不否认这话包含主观判断——但所罗门王魔法的血脉中,像我一样得天独厚的魔法师并不多。」

欧兹华德低声说道。

蜡烛火光加深他侧脸的阴影,给人极为疲惫的印象。源自古老时代的光芒,说不定能暴露出人心隐藏的事物。

「可是就算得天独厚,我也无法企及。」

壮汉沉重吐露道。

「我出手接触至上四柱,建立了连线,然而终究只能将半数纳入支配下。付出那么多牺牲,却好不容易才得到这点成果。」

(牺牲?)

尽管心中想着,只莲却没问出口,只是静静品酒。他不清楚欧兹华德气急败坏的理由,但这种时候能为对方做的,顶多只有陪他一起喝个烂醉而已。然而……

「再说……假设我支配了所有至上四柱,又有什么意义?」

「欧兹华德先生?」

只莲无法视若无睹,忍不住喊出对方的名字。

因为欧兹华德的话语,已触及到魔法师的根源——人人都在心底想过却绝不表露——必须终其一生藏在心中的内容。

「这样……」

欧兹华德不理会只莲的制止,继续呐喊:

「不管走到哪个境界,都只是在模仿所罗门王魔法的始祖罢了!」

壮汉猛然拍桌,震落桌上的酒瓶。

「即使统率了所有的七十二魔神,终究只是始祖所罗门王早已达成的事迹。这么做有何意义可言?持续为没有未来的技术付出牺牲有意义吗!不,不光是所罗门王的魔法,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魔法不也都一样!」

这是涉及魔法概念根源的质疑。

没有未来。

魔法这个领域早已终结。

尽管进入二十世纪后出现几个例外,但绝大多数的魔法都仅仅是模仿着过去的天才。

(但是……)

说这些又能怎样?

事到如今,魔法师们除了当魔法师之外还能成为什么?

一直希冀着背离正道的一切,难道如今还变得回人类吗?

「欧兹华德先生。」

只莲再度呼唤。

声调比刚才徐缓,包含近似放弃的感情。

「…………」

或许是因此恢复冷静了,欧兹华德大大叹口气垂下肩头。

「……抱歉。」

壮汉低头道歉,再度深深坐进椅中。

空气中落下漫长的沉默,钟摆摇晃的声响混入平息几分的风声中。刚才的吼叫可能已传到屋外,但管家与女仆并未进来打扰,想来是训练有素。

「害你听我大吐苦水。虽然称不上赔罪,能否再奉陪我一下?」

「再奉陪一下?」

只莲不解的歪头。

「我有事相托。能帮我送封信到附近城镇吗?我会附上谢礼。」

「……信?这是无妨……」

僧侣眨眨眼。

威尔斯虽然不算是都会地区,但也没荒凉到邮件无法送达的程度。

「我想找人亲手送信,顺便看看那边的情况。出于许多原因,这件事不方便拜托〈盖提亚〉的人去办。」

「……原来如此。」

反正,这趟旅行原本就没有目的,也没有特别需要拒绝的理由。

不过,只莲叹了口气。

「那么,至少告诉贫僧送信的理由吧?」

破戒僧做好牵扯上复杂问题的觉悟,如此问道。

4

欧兹华德指定的地点,是距离宅邸十几公里远的港口城镇。

只莲坚拒他想派车接送的好意,一路走到港口。搭车移动无法掌握土地实情,也无法满足旅者的心。尽管接受了欧兹华德的委托,他仍无意放下自己的目的。

享受着夏季的光线与风。

踏着威尔斯的大地步行数小时后,一座红砖灯塔跃入眼帘。

相对于随时都会倒塌的陈旧灯塔,城镇本身意外热闹,行人脸上都充满活力。只莲斜眼看看港口停泊的几艘船,确认欧兹华德交给他的纸片,走进某条街道。

没多久,僧侣便找到上头记载的地点。

「是……这里么?」

只莲抬起头。

这一带皆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的民家。由石板与灰泥墙砌成的民房逐渐老朽,残留几经修补过的痕迹,东侧墙面呈现马赛克般的斑驳色调。

他烦恼了一下正准备敲门时,目光滑向街道彼端。

那边传来话声。

「……是梅札斯家……的人吗?」

耀眼的太阳下,一位手提菜篮、长满雀斑的妇人眨眼问道。

「是这样吗?因为你的衣着很奇特,让我吃了一惊。」

接过只莲递来的信,长雀斑的妇人微露苦笑。

日常生活在她脸庞划下的皱纹,弯成了笑容的形状。她的生活想必过得绝不轻松。屋内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从缺角的餐具与陈旧的家具等处,都可窥见其辛劳。

「哎呀,真是惭愧。这是贫僧的正式服装。」

只莲完全没把推测表现出来,拉着袈裟袖子开起玩笑。

「日本的圣职者都打扮成这副模样吗?」

「这点依宗教不同,在贫僧的门派……呃,总的来说没错。」

在正经严肃的僧侣眼中,只莲的存在本身恐怕就会招来批判,只好含糊其辞。

女子从信里拿出一个信封。

「欧兹华德先生的信我就收下了。不过,这个信封请照老样子还给他。」

只莲不看也知道,里面装着支票。

他隐约觉得对方会这么反应,于是默默将信封收回袈裟怀里。

「令媛出门了?」

「是的。学校放暑假,她去市场买东西了——就像你所知道的,她其实是我姊姊的女儿。」

没错。

只莲正是为了那女孩造访小镇。

「冒昧请教一声,令姊人呢?」

「她生下那孩子后立刻就去世了。」

「…是吗?」

只莲歉疚地皱起眉头。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就像月亮。」

女子回答。

「姊姊她美丽、安静而内向,一切都与我形成对比。所以,当她表明要独自生下孩子时,所有亲戚都想阻止她。但姊姊不肯屈服,无论大家怎么当面怒斥,她都只是温柔的微笑着。」

女子的声音低低流过肮脏的地板,在不知不觉间垂下头。

「那么……留下女儿撒手人寰,她想必非常遗憾。」

「是啊。」

她闭上眼睛,大概正忆起姊姊。

一段既长又短的时间过去,自窗外斜斜射入的阳光随窗帘轻轻摇曳。

「不过……今天我稍微安心了点。」

「为什么?」

「因为,他的朋友里有你这样的人。」

「?」

看到只莲明显的困惑,妇人又笑了笑往下说:

「只要看看结交的朋友,就能明白一个人。既然有只莲先生为友,我姊姊爱过的人应该也不是坏人。」

「是、是这样么?」

「没错。」

见对方坦率点头,只莲只能难为情的搔搔脑袋。

接着,女子抬头开口:

「我女儿好像回来了。」

「喔?」

只莲也望向窗外。

窗户面对行人不多的街道,可以窥见道路另一头的年幼少女。

她大概九到十岁大,拥有长长的金发与清澈的翠眸。

从那鲜明的配色,隐约可看出欧兹华德藓影子。

(好活泼的孩子。)

只莲产生这样的印象,又想到无法前来此处的欧兹华德,不禁感到心情沉郁。

离开宅邸前,他已听说缘由。

简单的说,欧兹华德年轻时,和这孩子的亲生母亲交往过。

直到最近之前,欧兹华德都不知道她有了孩子。但那他女性在分手后立刻销声匿迹,女儿也马上交给亲戚收养,实在难以责备他不知情。

(……即使知情,说不定也无计可施。)

只莲心想。

对魔法师来说,婚姻绝无自由。

因为咒力和血统密不可分。

就如纯种马是为了奔跑而特化的血统,魔法师的血统则着重于咒力。尽管依地区和魔法特性而言也有例外,但〈盖提亚〉的梅札斯家不可能轻怱这一点。事实上,埃莉诺与欧兹华德的年龄差距,毋庸置疑便是政治婚姻的结果。

(不过,他们之间不光是政治婚姻而已。)

透过他的言行举止便能理解,欧兹华德也爱着现在的妻子埃莉诺。

就算是政治婚姻,就算过去爱过别的女性,并不代表不能培育出新的爱苗。

然而,欧兹华德只有一个。

像昔日贵族那样同时爱着两个人,在承认妾室的时代不成问题。但魔法师终究无法违抗时间的潮流,这只是空虚的假设罢了。

「…………」

只莲不禁陷入沉默。

「令媛的名字是?」

「她名为黛芬妮。是姊姊取的。」

「真是个好名字,像朵不输给凛冬的花。」

只莲轻轻说道,感到心头渗出不像他会有的感伤。偶尔这样也不坏。

他调回视线细看,好替无法见面的欧兹华德转达少女的模样。

就在此时。

独自走在路上的少女周遭,涌现肉眼看不到——但魔法师绝不会错认的强烈气息。

是咒力!

咒力立即在街道半空中显现,化为只有魔法师看得见的半透明巨人,对准少女头部挥拳。

少女一瞬闲僵住,身躯如羽毛般被打飞出去。

「黛芬妮!」

「什——!」

刹那间,只莲几乎反射性的从窗户一跃而出。

「皈依奉于韦驮天神之下!」

韦驮天真言。

获得神佛加护,改变现实的魔法。他借来速度号称天界第一的韦驮天之力,划破空气急速飞奔前进。

只莲一把抱住黛芬妮年幼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即使裸露在袈裟外的肌肤被石头擦破流血也毫不在乎。

他滚了好几圈后起身,急切地呼喊着。

「黛芬妮小姐!」

没有回应。

怀中的少女早已晕厥过去。

虽然如此,他仍看出她还有呼吸,伤势也没有想像中来得重。大概是被拳头击中前,少女侧身闪避之故。继承了欧兹华德的血统的她,或许很有魔法师的资质。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思考这些。

巨人转向他们。

「失礼了!」

只莲抱好昏倒的少女,纵身一跃先拉开距离。

(这家伙究竟是——!)

他在跳跃之际注视着魔物心想。

其身影和表情都模糊不清的灵体,只知道是个半透明巨人。先不提用了某种隐蔽术式或是有其他理由所致,可是连身为魔法师的只莲都看不出来,实在相当异常。

(袭击者知道黛芬妮小姐是欧兹华德先生的孩子——?)

有这个可能。

倒不如说,他现在想不到其他解释。

纵然街上不见人影,可是连魔法师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发动袭击,但凭现状做不出更多推测。

巨人回过头,连转身的速度都快如疾风。

「体型如此庞大,动作竟这么敏捷——!」

只莲shen • yin道。

如同一般的物理法则,在魔法中,越大的物体也越难移动。巨人的身高约五、六公尺,能够使役这般巨大使魔的人,放眼全世界应该也十分罕见。

他抱着少女结成手印。

「迦楼罗神啊,将汝之翼借予吾。」

僧侣这次唱出迦楼罗真言。

两星期前他向欧兹华德展示过的魔法。有那么短短一瞬,只莲的跳跃获得神鸟羽翼相助,飞上半空。

巨人之掌跟着挥来——却困惑的穿过虚空。

只莲如翻筋斗般转过身子。

他判断无法抱着少女逃离巨人,决定迎击。

战斗时切换的速度之快与独创性,正是将只莲以二十岁之龄推上一流魔法师境界的真髓。

(现在得改变战局——!)

刚窜入巨人死角的他,神速改换手印。

「皈依奉于金刚尊之下!」

鲜烈的火焰划过。

不动明王真言。

为了救济难以救赎者的佛性显现。端坐于三昧真火中,烧尽一切不净的不动明王的曼荼罗。

调伏一切魔性的业火灼烧威尔斯的天空,冲向巨人。

此外——

「喔喔喔喔喔喔喔——!」

袈裟衣摆随着火焰飞起,只莲继续进攻。

「尽皆皈依奉于诸佛之下——特皈依奉于风天之下!」

风天。

藉着印度神话中风神的权威,只莲的飞踢带上真空之刃,斩裂火焰中的巨人。

……本该如此的。

然而确实击中敌人的触感,如打到雾气般溜走。

「什——!」

紧张感令他全身紧绷,却未遭到预料中的反击。

在缓缓减弱的火焰里,巨人早已消失无踪。

(……它逃走了……?)

只莲难以置信地咬住下唇。

这么简单?

采用强硬手段袭击,却连点像样的抵抗也没有就跑了?

挥之不去的疑问,让困惑的只莲伫立原地,黛芬妮的养母这时也冲了过来。

「黛芬妮!」

妇人气喘吁吁的抬起头。

「只莲……先生……?刚、刚刚的情况是?黛芬妮怎么了?」

她恐怕没有看见。

一般人看不到咒力制造的怪物,刚才那一幕在她眼中,大概也只像有道旋风突然吹走女儿。不过风来得太不自然,她说不定也目睹一点只莲的飞翔与召来的火焰,但「常识」的滤镜会自行掩盖这点程度的异象。现在需要的,反倒是一些时间。

因此只莲没有多做解释,淡淡微笑着说:

「不要紧,她顶多只会有轻微的脑震荡。」

僧侣温柔的将黛芬妮还给她,妇人一头雾水,珍惜地抱过少女。

为了避免刺激她,只莲悄悄走开,来到巨人消失的地点结起手印。

「……至少得解析咒力啊。」

他一脸苦涩的低语。

尽管在日本的魔法结社同事比他可靠得多,但现在可不能挑三拣四的。脑海中闪过沉默的巨汉链金术师后,只莲唱出新的真言。

「皈依奉于文殊菩萨之下。授与吾大智慧。」

拥有广大无边智慧的文殊菩萨。

唱出其真言的只莲脑中,浮现咒力刻下的痕迹。

「难道……」

他哑口无言。

在脑海中追溯的咒力痕迹,告诉僧侣出乎意料的结果。

「难道……这……」

只莲踉舱数步。

没错,这种咒力触感是——

(与七十二……魔神……相同……?)

沐浴在耀眼的夏日阳光下,只莲的侧脸变得如冬夜般苍白。

5

他回到欧兹华德宅邸时早已入夜。

为了进行几样事后处理、张设预防巨人再度来袭的最低限度结界,花了他许多时间。

不。

不光只是如此。

巨人消失后留下的——咒力痕迹,才是令只莲脚步沉重的理由。

(七十二……魔神?)

僧侣不敢相信。

即使并非直接支配,可是所罗门魔神不是全都在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率领的〈盖提亚〉管理之下吗?基本上,他没听说过所罗门魔神中有透明巨人。尽管巨人身上有隐蔽术式也不足为奇,但是就伪装的袭击来说却太过火了。

它散发的强大咒力也是如此。

太不平衡了。

「……不,或者相反?」

想到此处的只莲自言自语起来。

假设巨人力量的不均衡并非刻意,而是失控导致呢?

(背后有什么顾不得体面的理由……吗?)

思考几乎dú • lì出来,在只莲心中一角反覆计算。他属于动脑之前先动手的类型,但并非缺乏思考能力。密宗的培育训练中,本来就包括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保持客观思考的锻链。

不过,或许是神色间透露出不安,在这顿迟来的晚餐上,欧兹华德皱眉问他:

「发生了什么事吗,只莲?」

一边切开淋上鸭血酱的鸭肉,那双翠瞳看着密宗僧。

「……啊,没有。」

只莲摇摇头。

「没什么。哎呀,今晚的鸭肉料理也很可口。不提火侯,这鸭血酱棒极了!材料斟酌调味时也更费工夫,可这道菜的鲜美与浓郁平衡掌握得真好,之后得向主厨求教才行啊!」

「那就好——不好意思,硬是麻烦你。」

「不不不,对方没收下支票,这趟路也让贫僧对威尔新增广见闻。在此寄宿又承蒙美食款待,没能报答什么才是过意不去呢。」

只莲挥挥手,搔搔没剪齐的短发。

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埃莉诺表示身体不舒服已先离席,青年与壮年魔法师分坐长桌两端。

管家和女仆们在房间角落待命,以免妨碍两人交谈。虽然豪华的餐桌让人坐立不安,但只莲喜欢梅札斯家的气氛。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无论宅邸的装饰,女仆及管家等佣人,还有不时擦肩而过的弟子们,都散发出某种统一感。

也可之称为主人的品格吧?

欧兹华德·雷·梅札斯的存在,感染了整栋宅邱。

(……啊,就是这样。)

只莲终于察觉,他比意料中更喜欢对方。

明明比起谁都更具备魔法师的资质,比谁都像魔法师,却绝不无条件的接受身为魔法师的自我。有些人会认为这样的人格叫顽固,也有人会感到厌恶吧。

实际上,欧兹华德与只莲在日本的结社——〈阿斯特拉尔〉——首领就合不来。那位老爱开玩笑的社长,每次跟欧兹华德见面都可能吵起来。

尽管如此,他仍对这位顽固的魔法师产生不可思议的友情。

「贫僧能否问个问题?」

「什么?」

「关于黛芬妮小姐的事,只有欧兹华德先生知情吗?」

「……除了我之外,只有总管爱德知道。」

欧兹华德啜了一口红酒继续:

「如果被弟子与亲戚发现,恐怕会将她带进魔法的世界。无论是好是坏,梅札斯家的血都具备重大意义。与我为敌的人,说不定会把她拱成结社干部好拉我下合。我的经营手段强硬到有人想除掉我,这点我有所自觉。」

「…………」

这也是只莲的顾虑所在。

在魔法世界中,血统具存莫大的意义。黛芬妮的母亲是一般人,血统虽会削弱一半,但也足以牵制欧兹华德。

更何况,只莲也目睹了少女具备魔法师资质的可能性。

依照黛芬妮的年纪来看,踏入魔法世界还不晚。

那名少女,很可能会成为欧兹华德的阿基里斯之腱。

(那么……倒不如说,越是支持欧兹华德先生的人,越希望黛芬妮小姐消失……)

他在某种程度生锁定了凶手的条件。

脑海深处彷佛发出烧焦味,他有种再深入就会吃苦头的不祥预感。

「到头来,都是我太任性。」

欧兹华德低语。

「无论是丢下那女孩不管也好;事到如今才发现她,擅自送信过去也好;心想迟早有一天要向她道歉也好——起因都出于我希望得到原谅的无聊自我意识。」

壮汉感慨说着。

那番话彷佛深深沁入胃里。

半晌之后,只莲摇摇头。

「……贫僧不觉得无聊。」

「不好意思。」

欧兹华德也露出苦笑,接着起身。

「今晚,我要离开宅邸一会。」

「有事吗?」

欧兹华德对只莲轻轻耸肩回答:

「〈盖提亚〉要举行仪式。抱歉,外人不得擅入,你就待在屋里休息吧。」

我告退了。目送壮汉严肃的背影离去,只莲重重叹口气。

(实在是……说不出口。)

僧侣沉下脸色。

他不可能说得出口。

万一袭击黛芬妮的人来自〈盖提亚〉内部……不论理由为何,欧兹华德大概都会暴怒欲狂。结果,不光是〈盖提亚〉,说不定连结社对外的企业集团等等都会遭到波及。

直到厘清事实之前,不能胡乱行动。

然而,现在能够查明真相的人……

(看来……只有由贫僧来调查了。)

年轻的密宗僧下定了决心。

6

那一夜远比平常黑暗得多。

厚厚的云层覆盖了月亮与星空。

风势强劲,鸟兽都躲进森林里没有出来。从刚才的风声听来,连树叶沙沙声都显得很遥远。即使开枪,枪声应该也会被抹消吧?

这样的环境正适合行动。

只莲溜进灯光熄灭的漆黑走廊上。

(就是今晚……)

欧兹华德与弟子们都外出举行仪式,现在正是好机会。此外,如此良机不会再有第二次。

只莲倏地潜入北侧楼房,在以前就注意到的房间前停下,弯下腰小心插入准备好的铁丝。

他在周游世界途中学到了开锁术。

当然,非法入侵民宅不可能不违反僧侣戒律,这方面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只莲身为破戒僧的事实早已牢不可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从手感确认锁打开后,正要旋转门把的手半途打住。

他感应到一股魔法气息。

(是咒术警报……?)

这类警报不单会敲响警铃,更会发动单方面的魔法,攻击粗心的入侵者。不愧是〈盖提亚〉的重地,保全系统的水准也不低。连别墅都戒备森严,本家大概没有他能潜入的空间。

只莲在袈裟内结成手印,唱出地藏菩萨真言。

「稀有之务,皈依奉于地藏菩萨之下——」

在许多号称菩萨的佛教神格中最为慈悲的地藏菩萨,拯救六道一切众生——甚至是坠入地狱、罪孽深重的亡者。

凭藉着祂的加护,咒术警报平息了。

(唉……真吃不消。)

谨慎确认警报已经失效后,只莲溜进房间内。

他点亮带来的油灯,周遭的情景在灯光下朦胧浮现。

房间十分狭小,只有一扇简单的窗户。

〈盖提亚〉的咒物井然排在屋内。有基本的所罗门五芒星、狮皮鞣制的书卷、亚麻编织的长袍、七彩笏板与仪式用的剑。

所罗门王魔法中,众多弟子使用的咒物罗列一堂。

(果然……是这里。)

只莲拚命忍住想大声叹息的冲动。

万一驱使巨人的凶手来自〈盖提亚〉内部,这里应该就有残留着着咒力痕迹的咒物。当然,咒物也可能被带至这次仪式上使用,但按照〈盖提亚〉的规模,这类仪式应该会统一使用新品。若咒物上带有不属于首领欧兹华德的咒力,将会打乱仪式的协调。

因此,几乎只要调查此处就够了。

「……嗯。」

僧侣结起手印,再度唱出真言。

「——皈依奉于文殊菩萨之下。授与吾大智——」

瞬间,他的咏唱倏然而止。

凌厉的杀意袭来,彷佛从颈背直刺咽喉。

「——别动好吗?」

只莲记得这股杀意。

还有指向自己的老式枪口。

「这一次,你换成脑袋想挨颗子弹了?」

埃莉诺脸上浮现恐怖的微笑问道。

「不、不,那个……」

他感到冷汗从脸庞狂涌而出。

无法擦拭沁满肌肤冷汗的只莲回过头,浑身僵住。

「刚才的真言,是用来搜索魔法痕迹的吧。叫文殊菩萨来着?」

「…………」

不愧是〈盖提亚〉首领之妻,对东方魔法也有所认识。考虑到所罗门魔神本来就受到世界各地的传承影响,拥有这类知识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你不是……身体不适么?」

「今天老公不在宅邸,我想你差不多也该露出狐狸尾巴了——虽然我没想到,僧侣竟然会做起小偷的勾当,你到底有何意图?」

「…………」

只莲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仅仅屏住呼吸注视着枪h与埃莉诺舜

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不认为有任何魔法能够凌驾于子弹之上,再说私闯民宅时被人逮住,错全在自己身上。

经过十几秒的漫长沉默后,埃莉诺呢喃:

「哼。你有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的理由?而且还绝不能对我透露。我是有几个头绪………至于和他有关的……比方说,你见过黛芬妮小姐了?」

「什……!你、你怎么知道!」

看见只莲猛然瞪大双眼,埃莉诺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

「难、难道这话只是要诱我上钩……?」

不,若是圈套也不对劲。

光是虚张声势,不可能说得出黛芬妮这名字。欧兹华德不是说过,除了自己和总管之外,无人知道少女的存在。

「……难、不成……」

僧侣的声音中断。

(…………)

他设想过最糟的情况。

黛芬妮的存在,对谁最为不利?最为忌惮〈盖提亚〉组织分裂、发生继承纷争的人理应是谁?

他不是明明知道答案,却转头不肯正视吗?

「哎呀,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差,只莲先生?」

埃莉诺悠然微笑询问。

一片空地在森林中央豁然展开。

空间周围长着茂盛的菌类,绕成椭圆形。这是时而被称作妖精之环的空间,再加上其正下方还有灵脉流过,形成最适合魔法仪式的环境。

「……星辰的位置已经一致。」

欧兹华德仰望夜空低语。

受到厚重云层覆盖的夜空看不见甚么星星。但专属于魔法师的感觉,告知他星辰的位置。

乌云滚滚流动,强风下,树梢弯折到随时都会断裂的程度。

树叶一片片飞散,掠过众人之间。

每一片叶子都蕴含强烈的咒力,溶入肆虐的黑暗中。

欧兹华德告诉弟子们:

「从现在起,仪式开始。」

「…………」

弟子们默默池将手贴在胸前。

正确的说,是贴在胸口的咒物——所罗门五芒星上,那是为了这场仪式,请工匠一一打遥、圣别过的全新咒物。咒力波长在制作时也考虑个人特性,细心调整过。

他们每一位都是〈盖提亚〉的核心成员,位阶达4=7(哲人)以上的菁英弟子。

弟子们绕成的圆圈中央,设有神圣的祭坛。

坛上摆着陈旧的黄铜壶及各式各样物品,上头覆盖白布。

那是宝石、葡萄干及椰枣等贡品。

这些布置的含意,是藉由重现所罗门王财宝的贡品,制造魔神易于显现的地点。周围挂着几根火把,熊熊火焰迸散出不输给凶暴强风的火花。

原始勇猛的亮光——映出影子。

不属于人的影子。

咒力之影。

藏在铜壶中的魔神之影。

(这场仪式……结束的话……)

欧兹华德注视着影子心想。

尽管觉得必须专注在魔法上,他却无法思考。那些念头盘据在欧兹华德心底已经太久,也扎得太深。

(这场仪式结束的话……一切都……安缇和黛芬妮……还有她……)

两名少女——与另外两名女子的侧脸掠过脑海。

一个是埃莉诺,另一个是遥远回忆的残渣。

总是在树荫下读书的长发少女。

梦幻时间的余音,如今已太过遥远。

在那段时光里,魔法师不该有的正常感情折磨着他的心。

「——欧兹华德大人?」

有人呼唤道。

说话者是弟子之一,大概是想到接下来的仪式,他面带紧张之色。就算是菁英弟子,过去也不曾参与过如此重大的仪式。

「嗯,差不多该开始了。」

欧兹华德向他点点头。

「与至上四柱——亚斯他录与拜蒙的订约仪式。」

「为什么……你知道黛芬妮小姐的名字?」

「哎呀?我说出她的名字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埃莉诺眯起眼睛,枪口纹风不动。

陶瓷般的肌肤在油灯火光下更加充满光泽,她的蓝眸陶然地含着水光,彷佛迫不及待等着一枪射穿只莲的瞬间到来。

枪口缓缓从额头滑向腹部,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

「你认为我不知道黛芬妮的事?不,老公好像也还相信我不知情,但我看起来那么不知世事吗?他都超过四十岁了,从前有过情人很普通吧?」

埃莉诺弯起嘴角,看僧侣的眼神就像看着考不及格的学生。

只莲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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