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我身为骑士,更应该说身为一个战士,可是比谁都忌讳这类人。
比方说,像我母亲<莫歌丝>那样,绝对不会表现在外,却实现了报复亚瑟王的那个魔女。
然而,现在我趴倒在地。
剧痛喷发,让我说不出话,暂时恢复正常运作的只有思绪,甚至连跟主人间的念话都断了。无法握剑,说起来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无论如何驱策直觉,都完全找不出通往胜利的道路。找不到。
现在的自己只能挣扎。
「飞虫摔下来啦。」
声音。声音出现在旁边。我觉得这真是听了让人烦躁的声调。这是谁的声音?寻找记忆——立刻想起。
跟我诞生瞬间听见的声音很像。
我很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稍微想着:多么黑暗的情感啊。若要比喻,就像是腐烂败坏到底的器官。明明腐水散发着恶臭,但拥有这器官的本人却全然未知——
声音编织言语,言语侵入耳内。
「先不管旁人如何,吾可是挺中意阁下哟。莫德雷德,刺杀了那位声名远播的骑士王的反叛骑士——所有人都不懂阁下的真正价值。」
「……你说,真正价值?」
我反射性反问,女王轻笑一声后抚上我的脸颊。这充满亲爱之情的举动,简直就像家长对待子女那般——
「你是剑,而且是一把有勇气的剑。在那个世界,除你之外没人有持剑刺杀英雄亚瑟的勇气啊。无力的吾可无法模仿,当然值得赞赏吧。」
话语简直有如毒素,像是会灌溉干渴的自己,只要一秒没有这些水分就无法生存下去的毒素。
被肯定、被称赞了。
若说没有因此高兴,那就是谎言;若说没感谢她看透这点,那也是谎言。
「没错,你是挑战王的剑,即使没人认可你的反叛,吾也会认同。你的反叛乃正确之举,尽管世上没有任何人理解这点,吾仍理解。」
「……到现在才有人理解也没用。」
「红」刺客<塞弥拉弥斯>以慈祥的关爱眼神回应这番自嘲言语。在这充满毒气的房内,女王想要拐骗我,而且还渐渐趋于成功。
「于是吾想提议。剑兵,舍弃主人吧。我们也认为伙伴多一些更好。别担忧,无论阁下的愿望为何,那座大圣杯都拥有实现的力量。你的愿望为何?」
「我的——愿望。」
愿望差点擅自冲口而出。只要听了我的愿望,女王就会说帮我实现吧。身体的痛楚已经达到极限,精神疲惫不堪的我,究竟能否甩开这层诱惑——
『你终有一天要打倒王后成王。』
『我不认你为子,也不打算将王位继承给你。』
『想成为恶王,还是善王呢——』
『你必须好好面对父亲。』
无数的各种各样的话语浮现。
我为何,为什么想当一个王?是因为身为声名远播的亚瑟王之子所有的自尊导致?还是崇拜父亲的身影呢?
好几次梦到的选定之剑出现在眼前。
为什么我会觉得握住这把剑是一种罪恶而犹豫呢?
『哎呀?你不拔吗?』
我犹豫了。我该伸手吗?我真的可以伸手吗?我有伸手的权利吗?
正当我犹豫时,一位少女站到了剑的前面。在我还犹豫的时候,似乎已经轮到下一人。我犹豫着,茫然看着她的背影。
「在握住那把剑之前,先好好考虑清楚。」
在我身边的魔术师说出了曾对我说过的话。
「拔出了那把剑,最终你将不再是人类。」
可能是真的很不想让她拔剑,魔术师以比告诉我时更强硬的态度否定。甚至还说如果得到了,应该会迎来悲惨的结局。
是的,没错,那个魔术师说得没错。如果获得那把剑,只有最糟糕的结局等着。累积下来的一切一点不剩地遭到破坏,迎接实在太过寂寞空虚的死亡——魔术师甚至很细心地让少女知道自身迎向死亡前的一切发展。
「——不。」
即使如此,站在我前方的少女仍斩钉截铁地拒绝。
她就这么想成王吗?愈是拥有正常的心,想成「王」就愈是惨烈的梦想。
少女以柔和的话语说:不是这样。
「——许多人露出了笑容。
我想这一定不是错误的。」
————————啊啊。
我领悟了一切。打从一开始,我与父亲就是那么不同。
父亲不是成王后想守护人们。
而是因为想守护人们而成王。
所以才能度过那么凄惨的人生,并且不回头——
向往的那道背影并非雄壮伟大,而是纤细得令人感伤。
成王究竟有多么恐怖啊。未来已注定,将会迎接悲惨结局。即使这个魔术师展现了这些景象,仍紧紧握住剑柄。
这是太过寂寥的传说揭幕。
没有任何人赞颂打算拔剑的少女,骑士们都一副只有我才该成王的态度,热衷于骑马比试。
在那之中,有一位表示如果大多数人能够欢笑,那就不是错,并舍弃了自己,打算挑战这一切的孤单少女。
魔术师转向这边,面带轻佻的笑容说:
「……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
「哦,我看你是有想实现的愿望啊。」
「红」刺客就这样犯下一个致命过错。为了专心与剑兵交谈,她无法调查念话的状况,但「红」刺客判断这样没关系。毕竟他的主人已经心死,更重要的是现在连借由令咒完成的传送都遭到封锁,就完全没有需要留心他的理由了。
但真正该小心的从现在才开始。让「红」剑兵<莫德雷德>敞开心房,并且拉拢她成为同伴。为此必须卸下防备,因为如果表现出警戒态度,她应该会采取敌对立场吧。女王的信条是能用的棋子多一个是一个。
慎重地,不要明显表现出不信任,却不怠忽戒备……喜悦窜过背脊,现在的她是玩弄掌中鼠的猫、锁定落入陷阱内的野兽的猎人。
但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余兴节目,有点像是想看看反叛骑士屈服的样子这种好奇心的表现。这不是大意,但同时行有余力。「红」刺客没有察觉这点。
「我的——愿望是——」
好了,愿望是什么?道成肉身吗?成王吗?还是把骑士王<父王>的存在从历史中消除呢?无所谓,无论是什么,圣杯都会加以实现吧……说起来,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实现她的愿望。即使拥有能实现愿望的力量,实现愿望所需的魔力可是有限的。
定下契约的瞬间,就把她变成傀儡,打造成单纯的战斗机械吧。
「我的愿望是拔出选定之剑,成为王。」
「哦,那么——」
「红」剑兵露出柔和笑容,摇了摇头。
「……不过,这似乎错了,我搞错了自己的梦想。说到底,我想要疗愈父亲的孤独,我只是想抱起那个人因为身为王而舍弃的事物。」
没错。
孤独、孤傲,像是静静地高挂阴天空中的闪耀弦月。
孤伶伶地,如此辛酸。
因为被所有人仰望着,所以无法哭泣、呐喊——
如果换个人当王,就不需要这样了。
我想告诉那个人——放心吧,您也能露出微笑的。
……当然,世间不允许多余的王存在,但即使不被允许也没关系。只是我这么想,之后只要采取成王的行动便可。
甩开遗憾的心情,我舍弃了这个梦想,因为打从一开始就不必要。
可是我不后悔。我虽然犯了好多错,但我发现在我这满是错误的人生之中,这还算是挺高尚、挺有人情味的愿望。
「所以我已经不需要了。这么一来,我剩下的愿望只有一个。」
「……那么,说说你的愿望吧。」
『——剑兵,听得见吗?』
这时主人的念话介入。狮子劫界离理所当然掌握了使役者的现况吧,但在令咒不管用的这个状况下,他不可能做些什么。
突然想到。
如果我处于主人的立场,该怎么应付这个状况呢?既然有一个即将倒戈到敌方阵营的使役者,会放任不知何时将敌对的自己活下去吗?
这般黑暗的想法瞬间闪过,因此回应了一阵沉默。
我不会背叛,绝对不会——
很想这样说,很想这样堂堂正正地说,但自己的外号可是反叛骑士。
尽管侍奉伟大的王亚瑟,仍忘记其所有恩情,毁了一切的反叛骑士——
『你啊,是不是不想败给「红」刺客<塞弥拉弥斯>?』
然而,狮子劫一副很平常的态度这样问。
主人问是否不想败给眼前的女王,这个教唆自己的她。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无聊的顽固确实打进了我的脊椎。
废话,还用说吗?当然不想败。因为她<塞弥拉弥斯>就是我妈<莫歌丝>,才不想连第二次的人生都要被她利用呢。
『——那么,若因此而死也无所谓?』
是啊,无所谓。既无所谓,也不后悔。如果是像「黑」剑兵<齐格菲>那样的武人,甚至会干脆地战至死亡吧。
但就是不想败给这个女人。全世界只有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败给她。
自己的主人表示还有方法可以获胜。狮子劫界离说了获胜,那我当然毫不犹豫地会选择这个。
『无所谓!』
透过念话如此大喊后,感觉比想象中还清爽。身上明明同样痛,但脸上不禁露出些微笑容。
——没有比现在更感谢母亲<莫歌丝>了。如果没有对母亲的厌恶,我现在可能已经被「红」刺客控制了。
——没有比现在更感谢主人了。这份力量不是别人,正是主人给我的。如果我只是一般的骑士,现在可能已经败给这些诱惑了。
但我不想再闻到那股恶臭。
好懂是最棒的。我最讨厌母亲<莫歌丝>,也最讨厌与她有同样气息的这个「红」刺客!
「我的愿望还用说吗?女王<塞弥拉弥斯>,当然就是你的项上人头!」
接着朝「红」刺客吐了一口混着血的口水,沾上她脸颊的口水似乎使她的思考停止了一瞬。但接着应该是理解了我得意的笑中带着轻蔑,感觉到女王咂了一下嘴后离开我身边。
「——那行,就把你跟主人一同变成悲惨的泥娃娃吧。」
说罢伸出手,但我才不怕。
主人究竟打算怎么突破这个现况呢?我眼睛已经看不见,也无法握剑,甚至站不起来。他打算怎么从这九死一生的状况逆转呢——
巨响突如其来,背后有东西爆炸了。
「什——?」
「红」刺客的声音愕然。那并不是针对爆炸本身,而是针对爆炸带来的结果惊叹。
「剑兵,出声!」
「……主人?」
反射性地回应主人的话语。狮子劫笑着表示:
「好,你在那里等一下。」
狮子劫一脚踏进只要接触,皮肤就会溃烂的毒气中。
一步、两步,然后第三步。
狮子劫毫不在意毒气影响,持续奔跑,朝着在剑兵身边的「红」刺客迅速扣下霰弹枪<shotgun>扳机。
当然,在她的防御能力面前这些根本没有意义。接着掏出将魔术师心脏加工后打造成的手榴弹——这也没有意义。但如同他的盘算,绝不是战士的「红」刺客因此退后。
也就是说,她与剑兵拉开距离。
以狮子劫的角度来看,他也不认为这点东西伤得了她。但这还真痛,已经事先把几乎所有痛觉切断了还这么痛。
也难怪那个凯隆宁可不要不死之躯也要求饶。
但这是勉强,真的很勉强能够忍耐的痛。没关系,只差几步了。跑啊、跑啊,只要专心致志地向前跑。
从怀中取出shǒu • qiāng型注射器,只要没打中就会迎接愚蠢到不行的结局。无论枪弹、手榴弹,对「红」刺客都不管用。但即使不管用也能吓吓她、能使她困惑,甚至可能让她看不到自己从怀里取出shǒu • qiāng型注射器的那一瞬间。
自己的使役者剑兵颓倒在地。只是看到这个景象,一股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言的怒气便涌了上来。
她眼睛看不见,自豪的王剑也脱手了,狮子劫不想看到这样的剑兵。她啊,那个小姑娘啊,更适合随时随地都自信满满、嚣张臭屁的样子。
好啦,所以快跑。
无论皮肤被腐蚀还是失明,狮子劫都能仰赖方才的声音掌握剑兵的位置。
即使只是吸入一口气便能使器官腐烂,心脏仍持续跳动。吃东西的问题之后再想,现在只要稍微能保住性命就好了。
「站起来啊,国王。」
这么嘀咕之后,狮子劫界离把shǒu • qiāng型注射器抵在剑兵脖子上。
扣下扳机,注射血清。
这是唯一能对抗让许多英雄痛苦至死的九头蛇毒素的方法,虽然是临时做出来的玩意儿,效力绝对足够让剑兵醒觉过来。
注入的瞬间,痛苦再次窜过剑兵全身。但这痛苦不是吸收她力量时产生,反而带来体内某种东西爆炸般的冲击。
「咳、哈……!」
吐出血来,整滩黑色的血让人发毛。热度在体内流窜,冲啊冲地到处绕,使全身沸腾——
「这————」
「红」刺客说不出话。吐血的「红」剑兵<莫德雷德>手中握紧王剑<克拉伦特>站起,瞪着女王。
「……嗨,好久不见。」
轻佻一笑挥剑。这一斩可以看出「红」剑兵的本事没有丝毫衰退,完全复活了,甚至现在仍处在这满是毒气的空间里也毫不痛苦地挺身而出。
「你这家伙……!」
瞬间,「红」刺客被迫做出选择。
逃跑吗?斗争吗?
答案不用说,一定是逃走。无论如何,处于自身领域的压倒性有利已遭到颠覆,所以应该逃跑。
可是,「红」剑兵那个轻佻的贼笑实在恼人。
「红」刺客也有身为女王的尊严,何况这谒见厅对她来说是绝对有利的战场,姑且不论其他地方,从这里撤退——
尽管犹豫,「红」刺客仍选择了斗争。
「你的笑容很恼人啊————!」
深绿色锁炼被召唤而出,尖端的钩爪蓄势待发。
数量多达两百条。即使只有一半数量也足以撕碎全身的锁炼一举来袭。
「恼人的是你啦!」
尽管如此,「红」剑兵随着快跑,一剑、两剑、三剑,砍掉的锁炼有一百九十七条,只有仅存的三条缠住了「红」剑兵。
但这些锁炼是因为毒素渗透才能发挥效用。
只是一般锁炼根本无法拦住她,何况现在剑兵已经使用了「魔力放射」全力狂奔。
「啧……!」
刺客立刻传送到后方,回到王座拉开距离,并重整好原本混乱的思考。既然决定斗争就不会撤退,首先以神鱼鳞片稍微阻挡对手的猛冲——
然后在她启用剑的真名之前,以宝具「骄慢王之美酒」编织出对来袭的剑兵能发挥最大效果的术式——!
「碍事啦……!」
神鱼鳞片如玻璃般接连破碎,然而尽管只有短短几秒,的确争取到了时间。
「『填满,显现<atargatis>』。」
那么,大魔术已经完成,从魔法阵产出的是超越神鱼的大怪物。
美索不达米亚神话表示,诞下众神的原始母神提阿马特同时也生下了与自身针锋相对的众神对抗的敌对者——即是魔兽,数量十一。
现在,「红」刺客<塞弥拉弥斯>召唤出其中一匹。
据说是在海中诞生,拥有色彩鲜艳的两支头角与前肢的巨大蛇,到达与龙种相比毫不逊色的位阶的可怖大妖怪——巴修穆。其头部从黑暗中冲出,利牙带有比方才提到的九头蛇更强大的毒性,只消擦过便可造成致命伤,所以是连女王都会犹豫要不要使用的玩意儿。
「好了,剑兵,让我看看你苦闷的样子吧————!」
……即使是反叛骑士,也没办法对抗如此庞大的妖怪,顶多是害怕着挥剑,或者凄惨地逃跑。无论是哪种,绝对都不可以让她活着离开。
「——哈。」
但这样的认知太致命,犯了过于致命的过错。
这大型妖怪不像方才的神鱼那般是能轻松召唤出的玩意儿。虽然几乎是以接近无限的形式获得圣杯供应的魔力,但毕竟还是有其极限。
因为状况持续变化,「红」刺客忘了一件事情。
「红」剑兵的主人——闯进充满毒气的谒见厅的不要命蠢材。
他的手背上还有一道令咒闪闪发光。
虽然没有说好,但狮子劫界离在「红」剑兵再次起身的瞬间便决定要如此行动,「红」剑兵也准备好了。
使役者——打一开始便以几乎等于魔法的力量体现各种奇迹的英灵们。
而区区一介人类能赶上他们的只有智慧了。只能绞尽脑汁、估量战力多寡,赌上自身性命挑战。
这很困难,几乎等于不可能的任务。
但人类只有这个对抗方式,所以使役者们才会一直隐瞒真名,为了不被抓到弱点而战。
「红」刺客的优势——于庞大魔力基础下的魔术硬干;利用传送脱离战斗;利用召唤术产生的几近无限的战力;以及甚至能防范令咒和念话的精巧术式。
但当她召唤出那夸张毒蛇的瞬间,这些优势全部消失了。
当然,她或许还保留了实力,对她来说使令咒无效可能只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但狮子劫界离赌了「不是这样」。好了,现出底牌吧——!
「以令咒命令之,现在正是『擒王之刻』!」
「主人,收下啦!」
瞬间,「红」刺客领悟了。
她身上出现很多致命的失败,当那扇门被毁,主人介入的瞬间就该理解一切逃跑。
但与这般想法相反,她的嘴唇准备编织出传送所需的术式。如果是在这座花园,这术式连短短一小节都用不上,但就在这不满一小节的短暂刹那。
「红」剑兵轻易跃过大蛇,举起了她的红雷邪剑。
挥下的王剑从肩头毁掉灵核,与她的嘴唇编织出传送术式几乎同时发生。
「红」刺客消失身影。
「红」剑兵尽管愕然,但确实有了手感。这是她反复过几千次的动作,身体已经记住了,那毫无疑问是致命伤。
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王座,满足地回头。
……现身的大蛇已经消失。果然「红」刺客承受了致命伤,已经没有力量维持召唤出的大蛇在世。
毒气也散去,留在谒见厅的只有「红」剑兵和——
「主人!」
狮子劫界离制止急忙想跑过来的她,虚弱地起身。
虽然他垂着脸蜷缩着,但样子真是凄惨。「红」剑兵看他这样也一阵无力,坐在通往王座的楼梯上,解除身上的铠甲装备,换回便服。
踩着危险脚步回到「红」剑兵身边的他重重呼了一口气,嘴唇滴出黑色的血。
「……赢了吗?」
「废话,你没看见吗?」
「我看不见了。」
「……我赏了她一记致命伤,我的直觉确认如此,那家伙死定了。」
「……那就好。」
话语显得疲惫。「红」剑兵原本有些不悦,但马上就恢复好心情。
「我这不是还活着嘛。」
「嗯,是啊,老实说真的是赌一把,因为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效。」
「有效?对了,那一针到底是什么?」
「红」剑兵按着脖子。被注射之后,随着全身都要爆炸般的痛楚,力量也爆发性地苏醒。
「是血清。」
「……血清?」
「为了对抗九头蛇毒而做的……当我察觉『黑』弓兵是凯隆的时候,原则上有预料到这种发展,如果是那个恶劣的女王很有可能会这样干啊。」
毒之女王塞弥拉弥斯。
若持有原始之毒,或许可能做出所有毒素。然后,若可以做成所有毒素,那么会做出什么样的毒?
尽管觉得这样有些迂回,还好真的有保险起见先做起来。
「哈——这样啊!这样、这样啊!我的主人真是厉害!」
「红」剑兵<莫德雷德>边笑边拍狮子劫的肩膀,狮子劫也笑了,挺起胸膛。
「哈哈哈,多多称赞我吧。是说,抱歉打断你称赞,我这边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啦?」
狮子劫「嗯」地点点头后,清了清嗓子。
「——剑兵,我会死喔。」
没错,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道。沉默了一会儿,「红」剑兵皱着眉头说:
「……没救了吗?」
「没救了。当然我也注she血清……只是,效力有点太强了。哎,原本就是输面很大的dǔ • bó,这也没办法。」
「红」刺客以魔术打造出的毒,说穿了是一种概念武装。
身为灵体的使役者只要注射能与毒素抗衡的血清便能净化,但狮子劫界离是拥有肉体的生物,能让凯隆和海克力斯痛不欲生的九头蛇毒真的太强悍,而血清本身也有着不逊于毒素的强劲力量。
能不能承受血清本身?再来就是即使承受住了,是否能不至于影响思绪?在一切都不明朗的状态下,狮子劫挑战了这百分之一的获胜机率。
他们确实顺利讨灭女王,但狮子劫的身体早已迎来极限。说起来,他原本就只是普通的魔术师。即使采取了与英雄同样的行动,也不代表会成功。他因为注she血清而避免立刻死亡,却也因为注she血清断送性命。
「这样啊……那我也会消失喽。」
「红」剑兵一派轻松,完全不害怕地这么嘀咕。狮子劫界离无言地摇头。
「——动作快点或许还来得及,这里还有两个主人。」
菲欧蕾·佛尔韦奇·千界树和她的弟弟卡雷斯……实际上菲欧蕾已经离开了,话虽如此,如果能找出卡雷斯,要重新订定契约也绝非不可能。
「红」剑兵稍稍起身——又立刻坐下。
狮子劫睁圆了眼睛。
「喂,你怎么了?」
「……不了,我的战斗到这里就好。」
这么说罢,「红」剑兵看向天花板,心想天花板充满了水真是奇妙的景象。仔细一看,水面还倒映着自己和主人的身影,让她觉得有点好玩。
「剑兵,这样不好吧。」
「当然,若我是个苟且偷生的使役者,或许真的会这么做吧。可是,我果然还是到这里就好,这里是终点也无所谓。」
曾经怀抱梦想,但梦想消失了。
留下了些什么,且不会将之忘怀,宝贵地呵护住。如同主人发誓一辈子不会忘记亲爱的女儿那般。
「这样啊,你这个性很吃亏耶。」
「我还比不过你啦。」
……「红」剑兵察觉了,主人在那个时候就算逃走了也没关系。
他不需要赌命。如果原本就是为了获得圣杯而不惜生命,那还好说,但他的愿望是要活着才能实现,然而他却愚蠢地挑战了这只有百分之一的获胜机率。
这不就是为了让使役者<自己>存活而采取的战法吗?所以她觉得这时候丢下狮子劫一个人离去不太对。
「抱歉啦,主人,如果我更强一点——」
「这种假设说下去只会没完没了。我跟你都战到极限了,这不就得了?」
虽然态度随便,但狮子劫是真心这么想。他打从心底认为无论结果如何,这段过程没有任何值得不满之处。
「欸,主人啊,那个,你觉得我怎样?」
「怎样是指什么?」
「就是说……作为一个使役者如何?表现得够好吗?」
「红」剑兵有些畏畏缩缩,像个等待赞许的小孩。
狮子劫点点头说「当然」。
「这样吧,我们从召唤开始照顺序回顾。首先对战的是人工生命体和魔像……战胜了对吧?」
「嗯。」
「下一场打的是『黑』刺客<开膛手杰克>和『黑』弓兵。弓兵因为时间到而战成了平手,但是对方撤退了,不是我们。」
「……」
「再来是与『黑』骑兵<阿斯托尔弗>、『黑』狂战士<弗兰肯斯坦>、『黑』剑兵<齐格菲>交手,这些全部战胜了,包括联手对抗『黑』术士<亚维喀布隆>与其宝具魔像。然后我们刚刚收拾了『红』刺客<塞弥拉弥斯>。喏?你没败过,无论什么状况你都没有屈服,持续获胜。抽到这种使役者,却还造成这样的结果,就是主人的运筹帷幄不好啦。」
「……怎么可能,你是个好主人。」
狮子劫笑了。
「你是个很出色的使役者,跟我搭档太浪费了。」
「这样啊……嗯,那就好,我有这个就够了。」
「红」骑兵像是甩开了什么,又嘀咕了一声「这样就够了」。
狮子劫心想应该是最后机会了,于是掏出香烟,里面剩下两根,他宝贝地用怀里的打火机点燃。
「……」
接着发现她兴致盎然的眼神。狮子劫说着「喏」把最后一根香烟递给她。
「唔、嗯,知道了,我抽。」
尽管犹豫了一下,「红」剑兵还是以手指夹住香烟,有样学样地叼在嘴里,点火。
深深吸了一口烟的瞬间,「红」剑兵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啥鬼啊?」
这句话让狮子劫笑了。
「很难抽吧。」
「……主人觉得这种东西好抽吗?」
「哈哈哈,阿呆,当然难抽啊。」
「红」剑兵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继续捶了两下、三下,正准备捶第四下的时候倏地停下了手。
「……怎么了?」
「我已经不再梦想拔出选定之剑了。这不是说我放弃了,而是我理解没有那个必要。不过主人你呢?你——」
剑兵的眼神诉说着:主人的梦想难道只能像这样平静地等待结束吗?
「……像这样不得不舍弃梦想后,也能得知一些事情。」
狮子劫吐了一口烟,微笑说道:
「结果我想要的只有那个女孩,只要那个女孩能活着、能对我笑就足够了。啊啊——我真是不够格当个魔术师。」
那个纤细、带着空灵微笑的少女。说穿了,狮子劫期望让她复生而过着半死半活的日子,但是让她复活是绝对不可能发生,是不可逆的事实。
所以才怜爱、才持续彷徨的人生。
「这下子我总算……总算获得解放。魔术师这种家伙真的是,一辈子只有诅咒跟契约,能像我这样爽快地说再见的可没几个啊。」
狮子劫以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态度笑了。
这声音让「红」剑兵<莫德雷德>抱持着既高兴又伤感的矛盾情绪。
插图p345
「……这样啊。」
「更重要的是你,放弃成王了吗?」
「红」剑兵耸耸肩。舍弃梦想的她脸上表情意外清爽,狮子劫因此知道她对梦想已经毫无留恋。
「——与其说我放弃,不如说我总算察觉了。我只要能拾起从王<父亲>的手中掉落的事物就能幸福了吧。嗯,哎——如果要说我对父亲没有怨言,那就是说谎了。」
要自己学习也有极限。
如果遭到拒绝,就无法干涉……即使对当时的父亲来说,那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但还是觉得应该有什么方法<approch>。却又不禁自嘲——那也不过是不舍与辩解罢了。
「我恨的是王,不是父亲。那个国家、那个时代让父亲背负了一切,把一切的一切都丢给他扛,只因他冠上了『王』这个称号<诅咒>。」
因为被强迫当一个孤傲的王。
即使绝对不是该被憎恨的存在却仍被憎恨,也是因为他是王。每个人都自私又没神经地把梦想、希望、愿望强加在他身上。
她恨的是这点,想改正这个部分,因为父亲不是该被憎恨的存在。
「每次闭上眼我就会梦见,持续作着想挑战选定之剑却无法挑战的梦,所以我想我一定是有哪些不足,缺乏成王必须的某种事物。可是,不是这样,不是有所不足,是父亲的出发点就不一样。父亲只是为了让不认识的某人能够笑颜常开而成为王。」
真是可笑的理由。
真是愚蠢的理由。
真是可悲的理由。
真是————虚幻而尊贵的理由。
侍奉他的人都害怕他的无欲无求,甚至连自己都想过父亲就是这样的存在。
但并不是。父亲的褒奖不是对其他人而言的褒奖,而是每个人都会随手扔在路边的玩意儿。
父亲珍爱的不是闪耀的宝石,而是路边的小石子。
因为在那石子上看到了比任何事物都宝贵且痛切的过去。
「所以我无所谓了,两者之间的解读不一样也没关系,误会了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所以没关系了。」
不再眷恋抛下的梦想,不再对毁掉的愿望抱持兴趣。
……结果,对莫德雷德而言,这是一场让自己接受的战斗,也是她的第二段人生。既然现在这些都已实现,她也没什么要寄托圣杯的了。
「……这样啊,那就好。」
狮子劫的声音无力。
就像缓缓划着小船那样逐渐接近死亡,即使如此他仍稳稳叼着那根香烟,绝不松口的模样实在神奇。
「主人。」
「红」剑兵不知狮子劫是否有听见,也觉得不管有没有听见都无所谓。
「我啊,跟主人搭档作战————很开心,嗯,真的很开心。」
两者没有对立,只是非常合拍地随性大闹了一番。
彼此互补到一种几乎可谓奇迹的程度,所以才能像这样抓住胜利直到最后。
「主人你……」
在她说完之前,香烟从狮子劫的嘴唇脱落,他无法回答最后的提问了。不过,「红」剑兵仍是接受了果然这样就好。
她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他应该也是想说根本不必作答,才先行离开的吧。
「红」剑兵甚至觉得只是结束的「死亡」是某种新生,仿佛睡着般闭上了眼。
§§§
瞬间,不合时宜的景象拓展于她眼前,那是遥远之地的记忆,自己正跪倒在卡姆兰山丘上。贯穿自己的枪插在地上,胸膛开出了一个大洞。在与现世断绝的前一刻不知发生了何种奇迹,她竟然瞥见了父亲身影。
自己给了王致命伤,想必王是非常悔恨、憎恨敌人、怨叹命运吧,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甚至可以说是平稳。
即使自己将他逼到这一步、诅咒他、算计他、憎恨他,王仍丝毫不介意,但现在的莫德雷德会觉得这样真可悲。因为不去恨该恨的对象,比憎恨回去更辛苦得多。
王被骑士带走,离开战场。
莫德雷德追着其后而去。
仿佛一只鸟从战场展翅高飞,只是专一地追着父亲的背影。
只有一位王的随从不断鼓励着王,并寻找可以休憩的场所。化为鸟儿的少女只是追着他们。后来随从停下脚步,让王倚着大树。
在几度互动之后,随从总算把王交给他的圣剑扔进湖里,接着告知王后,亚瑟王的传说在此结束。
这是并非生前所想象的、略显寂寥的结束……而是克尽一切职责的人才知道的,充满平稳的结局。
『————抱歉了,贝迪维尔。
这次应该会,睡得……久一点——————』
自己抽了一口气。王真的,真的就像睡着那样断了气,看着他完全没有遗憾的那张脸,不禁落下泪。
这或许是一场梦。不,恐怕就是梦吧。最糟糕的情况或许只是单纯的愿望,然而莫德雷德希望这不是愿望。至少她相信,自己的父亲有资格迎接这样的最后。
鸟儿展翅飞上天,往天空的另一侧,星海的那一端而去。
如同天空的云朵终有一天将四散消逝。
如同下不停的雪终有一天将融解消逝。
「红」剑兵也要消失,她叼着的香烟滑落,无声无息地滚动,最终滚到狮子劫界离掉下的香烟旁停下。
之后只剩下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