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怪 牛鬼,或是濡女(2/3)
铺著细细白沙的前庭出现一个女人,她身穿黑色和服、鼠灰色腰带,看起来就像是丧服。硬要说的话,皓这身装扮也很像丧服。
皓的胸前突然染上一抹红色。
那看起来像一双红色的手掌,令青儿吓了一跳,皓捏起来一看,他才发现那是一片拇指大小的红叶。
皓把玩著那片像血手印一样的红叶,然后把它贴在嘴唇上。
「接下来会出现鬼还是蛇呢?说不定两种都有呢。」
*
那是蜂蜜的颜色——青儿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是西条皓先生一行人吧?两位长途旅程辛苦了,欢迎你们。」
女人客气地鞠躬,她的眼睛是类似花蜜的琥珀色。
「今天请让我为两位服务。我叫浅香茧花。」
青儿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忍不住「咦?」了一声。
(所以这个人就是……)
她就是那份笔记的作者,也就是拥有和青儿一样的照妖镜之眼的人。
这位女性越看越漂亮,像是图画中的和服美女。笔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巴,乌黑亮丽的盘发之下的纤细脖子如蜡雕工艺一般细致优雅。
「离馆已经准备好两位的房间,现在就为你们带路。」
两人跟著茧花走过石板小径。铺著细细白沙的前庭打扫得很彻底,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高台式的玄关看起来就像历史悠久的民家……其实更像是旅游节目中寄宿寺庙时看到的僧房。
他们先在类似柜台的木板房间里填了住宿登记簿,然后被带到离馆。
茧花领著他们走进有屋顶的穿廊。可能是因为地势倾斜,途中有些低矮的阶梯,感觉有点像迷宫。
「真安静。其他的员工呢?」
「只有母亲和我两人,此外还雇了一位男性总管。」
大概就是挂掉佐织电话的那个人吧。
「老板娘现在在哪里?」
皓这么一问,茧花就欲言又止地说:
「她今天早上……过世了。」
青儿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连皓都惊愕得说不出话。
「我母亲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每晚都要吃降血压药,她前年动过手术,但情况似乎没有好转。」
「真是非常遗憾。她是在医院过世的吗?」
「……不,是在家里。」
竟然是这里。
「这几天她的身体都不太舒服,昨晚她很早上床休息,结果就这么一睡不起。医生来看过了,说她可能是急性心衰竭。」
「葬礼是什么时候?」
「今天很不巧地碰上友引日(注3),所以守夜是明天。」
虽说只是巧合,但他们真是来错时候了。现在对方还得忙著准备葬礼,要做的事情数都数不完。
「以后你就会过得很寂寞了吧。」
皓无意地说道,茧花轻轻点头说:
「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母亲,还是我的姊姊、朋友,还有……」
话还没说完,三人已经到达离馆,
「就是这个房间。」
纸门一拉开,可以看到木板小房闲后方有一个四坪大的宽敞客厅。
中央有一张黑檀桌子,两边摆著面对面的两把椅子,房里虽然有壁龛和壁橱,却没有一般旅馆房间都会有的电视、冰箱、保险箱。
此外……
「哎呀,这真是……」
皓发出如同猫头鹰叫声般的「哎呀」。
房间底端的赏雪木格子门有一部分换成了玻璃,外面看到的尽是一片深红。
——夕阳和红叶。
青儿被吸引到窗边,在近到几乎伸手可及之处有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黄昏的天空和岸边的鲜艳红叶把镜子一般清澈透明的水面染成一片红。
「这景象似乎不太适合称为绝景。老实说,有点吓人。」
青儿讶异地望向皓,只见他紧盯这溪流,表情认真得过分。
「那个,为什么……」
青儿正想问清楚他的想法,却听见一个声音说:
「两位为什么会来到我们旅馆呢?」
青儿转过头去,看到正在准备茶水的茧花停下了动作。
「我实在想不通,这附近不是观光地区,我本来以为你们是来探访秘境车站的学生,但两位看起来又不像是铁路迷。」
可能是因为太惊讶了吧,绕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虽然你正在工作,但能不能稍微跟你聊一聊呢?」
皓在一边的椅子坐下,然后请茧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青儿当然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件巨大摆饰。
「茧花小姐,你知道鸟边野佐织吗?她是东京的一位怪谈写手。」
「……我不认识她。」
「前阵子她收到一份笔记,从信中附上的名片来看,那应该是你寄的。」
皓边说边从信玄袋里拿出对摺的笔记,茧花接过去一看就睁大眼睛,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这个……的确是我写的,但只是我写好玩的个人小说,不是要写给别人看的。」
「那上面写的事应该都是真的啰?」
茧花似乎吸了一口气,但她还来不及否认,皓就指著身边的青儿说:
「其实他的眼睛也有和你一样的能力。」
茧花「咦」了一声,表情完全呆住了。
「自从镜子碎片掉进了他的左眼后,他看到犯罪的人都会变成妖怪的样子。」
「……他也是吗?」
琥珀色的眼睛注视著青儿。那是美得令人心惊的魔性眼眸。
「这么说来,茧花小姐……也一样啰?」
茧花似乎发现自己失言了,突然回过神来,摇著头说:
「没、没有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说完她就准备起身。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过世那件事的真相吗?」
茧花顿时停住,像是被这声音打到。
「……难道你们是警方的人?」
皓摇头说「不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
「其实西条皓是假名,我的本名是『凛堂棘』,在东京经营一闲侦探事务所。青儿是我的助手。」
慢著……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觉得,对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助手这个头衔比较容易理解。」
「不不不,我不是问那个啦!」
青儿哭丧著脸尖声叫道,但皓还是笑容以对,把食指贴在唇上要他安静地等著。青儿闭上嘴望向茧花,她手上果然拿著一张很眼熟的黑色名片,做作的烫金字体印著「凛堂侦探社」。
下方的名字就是凛堂棘。
(你这家伙竟然干出了这种事!)
青儿按捺著出言不逊的冲动,同时感觉全身都在冒冷汗。这多半是红子伪造的。要是被凛堂棘知道他们做出这种诈欺行为,铁定会闹出人命。
——凛堂棘。
他是个手腕高明的侦探,还有人谣传他是「招来死神的侦探」,其实他的真实身分和皓一样是「地狱代客服务业者」,而且是另一位魔王神野恶五郎的儿子。
从青儿的角度来看,虽然棘是个蛮横又装模作样、走到哪都穿著西装的人格缺陷者,但感觉他最近似乎老是被皓的阴谋暗算。
结果……
「凛堂棘……难道是『那个凛堂棘』?」
看来名片的效果比想像的更大。
茧花伏目沉思片刻,然后抬头看著皓这位「传说中的名侦探」,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困惑还是敬畏。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几个问题作为参考。听说第一个发现遗体的青年是值夜班的守卫,他和国臣先生认识吗?」
「……是佐和田一虎。在事情发生的半年前,他被我父亲雇用,住在我们旅馆里。除了劳力工作之外,他还负责整理藏书,现在依然在我们旅馆里当总管。」
详情是这样的——
案发当晚。青年团的成员每周巡夜两次,他们习惯在回到值勤所之后一起喝酒,号称是在值夜。
成员之一的一虎比其他人早一步离开酒宴,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国臣的遗体,所以又惊慌地跑回执勤所——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们一伙人闯入民宅抓人就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在茧花小姐看来,国臣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茧花再次垂下眼帘,落在白皙脸颊上的睫毛影子像是有话要说似地颤抖著。
「我父亲是乡土史的研究者。」
但她的语调平静得近乎冰冷。
「虽然他只是个民间学者,但他的研究热忱非比寻常,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算我跟他说话,他也只是默默地背对著我。」
「……你恨他吗?」
「老实说,我小时候真的很埋怨他,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把我当成女儿看待,但是……」
茧花停顿一下,像是有些踌躇。
「父亲跟前妻——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似乎是被家人逼著结婚。母亲或许也是一样吧,她生下我不久之后就跟别的男人私奔。最痛恨母亲的人,或许就是刚出生的我。」
她的表情悲惨得称不上是苦笑。
「被母亲拋弃的父亲成了村子里的笑柄,大家都说他是个愚蠢的书呆子,老婆跟人跑了,还要养其他男人的孩子。」
这么说来,国臣并不是茧花的父亲——至少旁人是这么想的。
「父亲的亲戚都叫他快点做dna鉴定,快点摆脱我这个麻烦,但父亲坚决不肯答应。虽然他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有跟我牵过手,但还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国臣先生的父爱啊。」
「我想他或许只是不擅长表达感情吧。」
茧花行了个礼,站了起来。
「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父亲过世是十六年前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但是对喜欢道人长短的村民来说,那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不要再被这些事叨扰。」
她说完之后就要转身离开。
「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请说。」
「牛鬼和濡女指的是谁?」
没有回答。蔽花默默地拉开纸门,走出小房间。
「两位请自便。」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静静地关上纸门。
「真是不容易应付呢。」
等脚步声远去以后,皓叹著气说道。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本来就计划在这里住一晚,再另找机会重新出击吧。」
感觉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白费功夫。考虑到茧花的心情,最好还是别再多问。
「既然来了就该尽情享受温泉之旅。距离晚餐还有些时间,你先去泡个澡吧。」
「呃,那你呢?」
「刚才听完茧花小姐说了那些事,我想重新整理一下资讯,差不多可以建立一个假设了。」
皓说完就立刻翻起茧花放在原位的笔记。
既然都来了,要不要一起去泡温泉——老实说,青儿很怕又碰到蛇,正想开口询问,但看到皓的表情那么认真又不好意思打扰他,就打消了念头。
青儿从浅箱里拿出浴衣换上,无精打采地走出离馆。
太阳才刚下山没多久,周边已经被夜色吞噬,到处都静悄悄的。青儿有点害怕,所以吹起口哨给自己壮胆。
——晚上吹口哨会引来蛇喔。
感觉似乎听见皓的告诫,青儿顿时停下脚步,惊恐地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蛇的踪迹。
但是他才刚松了一口气……
「咦……这里是哪里?」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在穿廊迷路吧?
但是,在头顶闪烁的钨丝灯泡感觉有些阴森,让青儿不禁害怕起来。可能是因为穿廊到处都有弯曲和阶梯,视野差得令人意外,这么一来即使途中遇到岔路也有可能不小心看漏了。
此时,青儿忽然看到木纹格外鲜明的栏杆后方出现红叶的鲜红,感觉就像半夜走在路上突然见到浑身是血的尸体。
一阵风吹得树木沙沙摇曳,青儿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咦?)
是什么呢?好像有东西浮现在脑海的角落,但青儿搞不懂那是什么,只是快步走著,像是要逃离红叶的鲜红。
——这座山里的红叶好像怪怪的。
他总觉得夜色越深、视野越昏暗,那片鲜红也跟著变得越红。
「……咦?奇怪?」
眼前出现意想不到的景象,让青儿赫然停步。
本来以为穿廊的尽头就是主屋,前方出现的却是一排仓房。仔细一看,抹了石灰的门敞开著。里面会不会有人呢?
「不、不好意思!」
青儿战战兢兢地喊著,探头观望。
那是四坪大的榻榻米房间,左右两边的墙壁都是书柜。这里说不定就是国臣生前埋首研究的书房吧。房间底端摆著一扇画著汹涌海浪的屏风,从采光格子窗照进来的月光把淡淡的影子投射在榻榻米上。
(咦?屏风的另一边……)
青儿不经意地往前走几步,一看到屏风后面露出来的束西,他就惊愕地停下脚步。那里有个白木祭坛,上面摆著烛台和香炉——那是放在死者枕边的摆设。
(这么说来,那边……)
屏风后面放的难道是烂子的遗体?还是用来安放遗体的棺材?
「呃,那个……打扰了。」
光是想到前面有一具尸体,青儿就怕得起鸡皮疙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去,朝著看不见的棺材鞠了个躬,就转过身去。
此时——
喀当一声。
听到背后传来声音,青儿立即僵住。他战战兢兢地、不自然到关节发出轧轧声地转过头去。
下一瞬间,彷佛是火焰突然熊熊燃烧,一条大蛇的影子从屏风后面跳起,朝著青儿扑来。
「咿咿咿!」
青儿发出惨叫,踉跄地后退几步。就在此时,蜡烛的火焰像是突然熄灭,蛇影凭空消失了。
「哇!」
青儿的背撞上某样东西,他忍不住发出惊呼。
回头一看,那是一个绷带男。也只能这么说了。光看体型,那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但整张脸都被绷带捆住,脖子后面垫著厚厚的纱布。他的身上穿著有旅馆标志的短外褂,应该是旅馆的工作人员。
(难道他是……)
是佐和田一虎吗?
最诡异的是绷带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神像梦游病患一样没有焦点,青儿甚至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看得到眼前的他。
「……那个,你没事吧?」
青儿不由自主地问道,但一看到男人握在手上的绳状物体就吓得睁大眼睛。
那是日本锦蛇吗?应该不是幼蛇,青灰色的身体上并没有钱形纹。仔细一看,那条蛇没有头,但好像还活生生的……搞不好真的还活著。真是可怕的生命力。
叩的一声。
男人像在吐痰,一样东西从他的口中飞出来。
是骨头。
(难不成……)
青儿紧张地乾咽著口水,因为蛇头断裂的地方似乎很不平整,简直就像被人用牙齿咬断的。
(难不成他活吞了那条蛇?)
青儿浑身战栗,脑袋里同时敲响了警钟。
——快逃!快跑!
他像是和熊对峙一般紧盯著对方,同时慢慢后退。紧盯,紧盯。两步,三步,慢慢拉开了距离。
「咦?」
在眨眼的一瞬间,拿著蛇尸的男人顿时变成体格壮得像巨岩的鬼。不,不对,那不是普通的鬼,而是长著牛头的鬼。
牛头鬼的额头上顶著威风的长角,锐利的眼神瞪著青儿,一排撩牙之间不停滴下口水。
接著他缓缓举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啃食著蛇的尸骸。
「咿呀啊啊啊!」
青儿发出震天价响的惨叫,从仓房里逃了出去。
*
「因迷路而发现尸体真是你的独门绝技呢。」
青儿哭丧著脸奔回离馆,如此这般地叙述了在仓房里看见的景象后,皓最先说出的就是这句感慨良深的发言。
「唔,老实说,我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你怎么不阻止我啊!」
皓说著「好、好」,安抚大声嚷嚷的青儿。
「是说生吃蛇未免太吓人了。」
「就是嘛,而且看起来好像很难吃。」
「呵呵,或许那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驱邪』。」
啊?什么意思?
「自古流传,要制服作祟的蛇妖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吃』。杀了之后吃下去,既是祭奠也是安魂。只要杀了吃下去,蛇妖就不会再作祟。因不肯吃而遭作祟丧命的故事也不少喔。」
青儿总觉得把蛇妖大快朵颐更加罪孽深重,不过要这样说的话,把钓起来的鱼吃掉也是一样吧。
「呃……也就是说,现在有蛇妖在作祟,一虎先生是为了平息作祟才活吃蛇?」
「是有这种可能,但他或许只是疯了。」
「那个,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间旅馆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想在天亮之前离开似乎有点难。若是碰上最坏的情况,我还可以派父亲手下的妖怪去抵抗,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就像是地狱版的保全公司吧?无论是人类或魔族都得靠家世庇荫呢。
「咦?那我如果单独一人,不就只能乖乖送死吗?」
「怎么会呢……呵呵呵。」
竟然打哈哈!
「好啦,既然你也回来了,那我们就来复习一下案情吧。我已经差不多掌握住国臣先生被杀的真相了。」
「咦咦咦!」
他推理的速度也快得太夸张了。
青儿可能把心中所想都表现在脸上,皓乾咳了一声。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应该bā • jiǔ不离十。」
最关键的线索是青儿在仓房里看到的两只「妖怪」。看似总管一虎的男人是牛鬼,而躺在棺材里的烂子……
(呃……咦?那是什么妖怪?)
轮廓像蛇是错不了,但因为妖怪躲在屏风后面,所以他看不到那双妖怪的特徵。
「等、等一下!」
青儿在行李里面翻找,拿出一本大开本的画册。
他像是在考试时偷看小抄的学生,用身体挡住皓的视线,悄悄翻页。
「哎呀,那是鸟山石燕的画册吗?」
「呃!」
在后面观望的皓一下子就猜中了。
「你是特地从家里的书房带来的吗?那么重的东西——」
皓拿起画册,翻到封底,讲话的声音突然中断。他的视线落在版权页上的铅笔加注:『泡水、日晒褪色。两千圆。』
「……难道这是你去旧书店买的?」
露、露出马脚了!
「呃,这是我前阵子在二手书店『bookoff』碰巧发现的。」
「原来如此。其实这本书有出文库版,书店就能买到全新的。」
「不会吧!我听说这本书早就绝版了,还拚命地到处找耶!」
等到青儿心想「糟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青儿放弃挣扎,像一只夹著尾巴的狗一样垂头丧气。
「呃,我只是觉得看这本书多学一些,会让自己变得比较好一点。」
也就是主动进修的意思。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但是……
(一定会让人觉得我不自量力,或是自以为了不起吧。)
因为这是青儿第一次有了想要帮助别人的念头。
在长崎的孤岛时。皓说过「相信」青儿看到的东西。
既然如此,青儿为了成为皓的眼睛,非得对自己的眼睛更有信心不可,所以他才会觉得首先应该要多学习一些关于妖怪的知识。
就算不能像皓一样推理,只要他努力学习,或许能把助手这份工作做得更好。
但是就算打死他,他也没办法说出这些想法。
「呵呵呵呵呵。」
皓突然很吓人地笑出声,同时摸著青儿的头,然后看到他本来就很凌乱的头发乱得更夸张,就说著「哎呀,不好」,用手帮他梳理。
「从下个月开始就在零用钱里增加书的开销吧。不要太勉强,刚开始时每个月三本就好,回去之后我再推荐一些书给你。」
——不会吧,全被他给看穿了!
青儿羞耻得颤抖,简直想要钻到餐桌底下。
「好啦。」
皓咳了一声,翻起画册。
「你在仓房里看到的真的是『像蛇一样的东西』吗?」
「啊,是,但我没有看得很清楚。」
「唔……既然和『牛鬼』一起出现,最有可能的应该是『濡女」吧。」
这两只妖怪是搭档吗?
「妖怪通常是单独出现的,但也有成双成对出现的妖怪,譬如『舌长姥』和『朱盆』,还有相当有名的『牛鬼』和『濡女』。」
皓把书翻到某一页。
——濡女的那一页。
那是一条人头蛇,头是年轻女性的头,头发又黑又长,看起来有些狼狈。
(……咦?)
青儿感觉有些不对劲。是什么呢?在脑海的一角总觉得怪怪的。
「那个,濡女是怎样的妖怪呢?」
「有人说这是海蛇变化而成的蛇妖。它可以化成人形,但头发总是湿答答的,所以才被称为濡女。」
「呃,为什么和牛鬼是搭档呢?」
「我现在解释给你听。」
皓翻到刊载著濡女的《画图百鬼夜行》另一页。
锐利的钩爪,威风到骇人的长角,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都和牛一样,布满硬毛的身躯会令人联想到蜘蛛。
旁边写的名字是「牛鬼」。
「这就是牛鬼,这种妖怪通常出现在瀑布、深潭、海洋之类有水的地方。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它是牛头鬼身,也可能是相反的鬼头牛身。」
「这样啊……但我觉得牛这种形象并没有多可怕。」
「在古典文集《枕草子》,还把『牛鬼』一词列在『名字令人害怕的东西』之中喔。」
「咦?人们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怕牛了吗?」
「是啊,因为人一直在奴役牛,让它耕田、搬运重物,中世纪的人害怕牛和人的地位会颠倒过来,所以才把牛和鬼的形象凑在一起。从外观看来,共通点就是长角。」
真是罪过啊。
「说牛鬼和濡女会成双出现的是流传于山阴地方的版本。传说的内容是——」
当人走在海边时,一个女人从水中冒出来,她会拜托这人帮她抱婴儿,若是接过婴儿,她就会消失在海中。
抱在怀中的婴儿会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重,此时牛鬼就会出现,用角把这人刺死。
「好恶毒的仙人跳。」
「用现代犯罪的角度来看,牛鬼就是谋杀的正犯,濡女则是负责布局的共犯。」
若是对应到国臣的案件……
「那么一虎先生就是正犯,而烂子女士是共犯?」
「没错,而牧人先生则是被他们两人嫁祸的牺牲者。」
若是把传说的内容对应到案情……
「案件的概况应该是这样:『濡女』代表烂子女士让国臣先生抱著婴儿,然后『牛鬼』一虎先生出现,用角刺死他——也就是用刀子杀了他。」
没错,国臣是被球棒痛殴之后死于刀下。
「若是这样的话,留在国臣先生遗体上的谜就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
「第一点是他的遗体上没有防卫伤,第二点是殴打的伤痕都集中在背后。从这两点来看,国臣先生被凶手用球棒殴打时并没有逃走,也没有用双手护住头和身体,反而一直背对著凶手蹲在原处。」
唔,这怎么想都很不合理。
「若情况是这样就很合理了:国臣先生遭到攻击时双手不能自由活动,所以他才没有反击,也没有挡住身体——换句话说,他的怀里抱著必须牺牲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等等。
等一下,难道……
「是的,那就是茧花小姐。因为濡女本来就是一种『抱著沉睡婴儿的妖怪』。当时国臣先生的怀里正抱著高烧昏睡的茧花小姐。」
八岁的茧花当时得了时节不对的流行性感冒,彻夜照顾她的是继母烂子。国臣身为丈夫和父亲,自然会陪在她们身边。
「以下只是我的猜测。」
皓竖起食指,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首先,烂子女士在午夜十二点后让国臣先生抱著生病的独生女去地藏堂,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说『想要带茧花去医院看夜间门诊』。当时附近有随机攻击事件,而一虎先生又出门了,这正是要求国臣先生同行的最佳理由。」
接著,烂子和国臣父女俩一起走下坡道,说不定她还事先让茧花吃了安眠药。
后来三个人来到凶案现场,也就是地藏堂前。国臣先生有拜拜的习惯,一定会在那里停下来。他手上抱著茧花,朝著格子门低头祈祷。就在这时……
「国臣先生突然看到『某个东西」。烂子女士抓准时机,吹口哨发出暗号,一虎先生听到声音就跳了出来,用他准备好的球棒殴打国臣先生。」
「呃,某个东西是什么?」
「多半是日本锦蛇的幼蛇吧。一虎先生是抓蛇的专家,他事先抓了一条蛇,弄昏以后放在地藏堂前。」
「咦?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让国臣先生以为脚下有蝮蛇。」
没错,日本锦蛇的幼蛇长得很像蝮蛇,在视线不佳的夜晚更是难以分辨。
「所以国臣先生不能先把茧花小姐放下再反击,也没办法逃走。万一遭到追击,没有抱好茧花小姐,她说不定会被蛇咬到。」
成年人被蝮蛇咬了都要几个月才能痊愈,茧花那时的年纪小,又因为高烧而衰弱不已,如果被蛇咬到,或许就保不住性命了。
「但、但是,你怎么知道他的脚边有蛇?怎么知道暗号是口哨声?又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这些事。」
「是因为茧花小姐的笔记。她在笔记里写了自己异常畏惧『挡在路上的蛇』和『夜晚的口哨声』,而且是从国臣先生死后才开始怕的。」
喔喔,原来如此。说不定她会害怕这些东西就是因为案件引起的心理创伤。
「茧花小姐在案发时一直在昏睡,所以这件事在她的心中造成无意识的创伤,成了案件的『后遗症』。出现在地藏堂前的蛇和引发杀机的口哨暗号——对这些东西的恐惧逐渐侵蚀她的心。」
对茧花来说,那些东西是致她父亲于死地的预兆。是那些东西害死了始终不肯放下她、用自己的身体守护她不受伤害的父亲。
那具遗体之所以有那么多异状,原来是一位父亲牺牲性命保护怀中孩子造成的。
「国臣先生被正犯一虎先生用球棒殴打,最后被刀子刺死。会选择木制球棒为凶器,想必是一开始就计划要嫁祸给牧人先生。只要遗体上有『球棒殴打的痕迹』,大家自然会联想到以前发生过的随机攻击事件。」
事实也是如此。
「后来烂子女士抱著昏睡的茧花小姐回到家,处理掉了凶器之一的球棒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照顾茧花小姐。一虎先生则用报纸包住沾血的刀藏在怀里,跑回了青年团的执勤所。」
接著他耸恿喝得醉醺醺的青年团成员,冲进牧人的家里搜索。
「他在搜索时把藏在怀里的刀子放进抽屉,再假装和伙伴一起发现凶器。就算报纸上留有他的指纹,但既然他是发现者之一,就不用担心被警方怀疑。」
「那、那么,牧人先生就是被冤枉的啰?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杀?」
青儿问了以后才想到,牧人上吊自杀并不是因为国臣的案件,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没错,是因为随机攻击事件。因为那件事确实是牧人先生做的,所以看到青年团怒气腾腾地跑来,他就误以为他们是来抓随机攻击事件的凶手。」
也就是说,牧人根本不知道国臣被杀的事,也不知道自己蒙上了shā • rén罪名,只是害怕自己因犯下伤害罪而被逮捕,所以选择自杀。
「我想凶手不可能事先料到牧人先生会自杀,但这等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结果,这桩案件出现了两位牺牲者,第一个是直接被杀的国臣,第二个则是被当成嫌犯而自杀身亡的牧人。
「可是,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青儿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皓歪著头说:
「若用一般人的逻辑推测,理由应该和茧花小姐的亲生母亲一样吧。因为讨厌年龄差距太大的丈夫,就和家里雇用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企图谋害亲夫。而且她只要养育丈夫的独生女茧花小姐,就能侵占全部家产。」
真是坏得无可救药。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很容易理解。
「难以理解的是茧花小姐。这两人在她的眼中应该会变成『牛鬼』和『濡女』,也就是说,她一眼就能看出谁是杀了她父亲的凶手。但是……」
是啊,她怎么能和杀父仇人像家人似地一起生活呢?
还不只是如此。
『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母亲,还是我的姊姊、朋友,还有……』
烂子害死国臣,茧花却深深依恋著烂子——这两件事怎么想都有矛盾。
此时皓像在说悄悄话似地压低声音。
「其实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从那些话的内容听来,茧花小姐似乎会利用照妖镜的能力做坏事。」
「啊?怎么会呢……有办法做坏事吗?」
要怎么做啊?照妖镜是能够揭穿别人罪行的魔镜,除了用来帮助别人之外,好像就没有其他用途了。
「呵呵,这确实像是你会说的话。」
皓一脸开心地摸摸青儿的头。他是疯了吗?
「照妖镜既然可以『揭穿别人的罪行』,当然也可以『抓住攸关别人生死的弱点』,因为只要把那人的罪行公诸于世,那人就玩完了。也就是说,你的眼睛很适合用来勒索别人。」
「……啊?」
勒索,意思是抓住对方的弱点、威胁对方给钱吗?
「我先换个话题。话说网路上流传著『吃人旅馆』的怪谈。」
皓藉著这句开场白,说出一桩类似「招来死神的侦探」的可疑都市传说。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有一位不太出名的女演员,因为某个男人的介绍而投宿一间山中旅馆,结果出现一位不知是人还是魔的少女指著她说「ubagabi」。
半个月后,她收到一封勒索信,信里提到她隐藏的罪行。
她以前因为讨厌邻居老太太经常来偷煤油,于是把煤油换成汽油。原本只是小小的恶作剧,没想到几天后就发生了煤油暖炉爆炸的意外,老太太一家人都被烧死了。
虽然有流言说她是凶手,但警方最后并没有找出她犯罪的证据。
「她被勒索了好几年,付了很多钱,最后留下遗书自杀了。写下这则怪谈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唯一知道真相的经纪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咦?你刚才说的『ubagabi』……」
「嗯嗯,应该就是《画图百鬼夜行》里面的『姥火』。有一个每晚偷油的老婆婆,死后变成了火妖。」
「那么故事中提到的『不知是人还是魔的少女』是……」
「是茧花小姐。至于介绍旅馆的男人想必就是一虎先生。他邀请了听说做过坏事的人来到旅馆,利用茧花小姐的眼睛揭穿对方的罪行,再藉此勒索。」
会被勒索的都是害怕被警察抓到的罪人,所以想必有不少人受到威胁就乖乖地付出巨款。
「也就是说,茧花小姐不只接受了一虎先生和烂子女士杀死国臣先生的事,甚至一直帮这两个人做坏事。」
「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或许是受到威胁……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这么说来,她也是其中一个该下地狱的罪人。
但青儿在意的是……
「那茧花小姐为什么一直是人的模样呢?」
「嗯?」
「如果『吃人旅馆』的怪谈是真的,参与坏事的茧花小姐在我眼中应该会变成妖怪,但我从来没看过她有什么改变。」
是啊,好比说「云外镜」。那是照妖镜的妖怪化身,很适合用来代表茧花小姐利用魔镜的力量做坏事的罪行。
「……这样啊,很有道理。」
皓喃喃说道,摸著下巴陷入沉默,那飘移的眼神显然是在思考。
(呃……我最好不要打扰他。)
青儿提醒自己别又犯了插嘴的毛病,把自己的妖怪画册拿回来。
他要查的是「云外镜」,希望能从说明文字之中得到一些提示,但是他还没翻到那一页,就先看到令他难以置信的东西。
「皓!你快看看这个!」
——蛇带。
这只妖怪的画像是一条放在房间里的衣带,像蛇一样扭曲爬行的模样。它正要爬上屏风发动攻击。青儿越看越觉得……
「说不定我刚才在仓房里看到的不是『濡女』,而是这个『蛇带』。」
他看到「濡女」画像时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这幅画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印象。这是旅行前临时抱佛脚的成果。
皓盯著那幅画,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像蛇一样爬行的衣带,这是女人嫉妒心的化身。女人会因为嫉妒而变成蛇,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道成寺》的故事。」
他白皙的手指慢慢抚过衣带弯曲的线条。
「不惜舍弃人的身分也要实现愿望,这种强烈的执念让人变成蛇——这条蛇显示出了内心的地狱,和夜叉的概念很类似。」
但皓又继续说:
「如果你看到的是『蛇带』,那先前的推理就有问题。」
的确,皓假设烂子的罪是「濡女」才做出那番推理。如果青儿看到的不是濡女,推理的根据就整个被推翻了。
「既然如此,我们来讨论其他可能xìng • ba,说不定你看到的『蛇带』不是烂子女士,而是另有其人。」
青儿不禁「咦」了一声。
「可、可是,屏风后面放著烛台和香炉。依照茧花小姐所说,烂子女士是今天早上过世的……」
「是啊,我们只是凭著这些讯息而假设屏风后面的人是烂子女士,但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人。」
没错,青儿真正看见的只有「屏风后摆著为亡者供奉的烛台和香炉」以及「某人变化成蛇带的样子」。
但是……
「所以屏风后面到底是……」
青儿正想问那个人是谁。
「难道……」
皓喃喃说著,陷入沉默。看他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奇特的事。
「啊啊,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里就是为我准备的地狱吧。」
青儿完全无法理解皓这句谜题般的发言。
「呃,那是什么意思?」
青儿讶异地问道,皓却笑著对他说: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什么事?」
「我们两人在此分别,你自己先下山吧。」
「啊?我一个人下山吗?那你呢?」
「很遗憾,我还得再努力一阵子才能回去。」
皓的语气开朗得很不符合这个场面,如同往常说著令人一知半解的话——不对,简直就像故意不让人听懂。
「……我绝对不要。」
「啊?」
皓讶异地望著青儿,然后露出苦笑,像是理解了什么。
「我知道你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会碰到蛇……」
「不是,我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你。」
「我?」
「我觉得你的身边最好有人陪著……虽然你可能不需要。」
就算是这样,青儿还是希望皓不要单独面对危险。就像长崎孤岛那件事一样,如果皓有了性命危险,青儿希望至少可以两人一起面对。
不过,陪著皓的若是青儿,恐怕也只会碍手碍脚吧。
(如果我陪在他身边,或许可以改变些什么。)
青儿就是抱著这种想法才跟皓一起来到这里,既然他能做的只有陪著皓,他实在不想丢下皓一个人。
(可是……)
其实青儿很明白。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就像茧花害怕蛇和口哨声一样。
他最怕的是再次失去唯一的朋友。
「你还是老样子呢。」
皓用充满感慨的语气说道。
他把脸凑近青儿,露出苦笑般的微笑说:
「你大可直接说想要留在我的身边嘛。」
青儿听得哑口无言。皓拉起他的右手,用另一只手勾住他的小指——打勾勾。
「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回去的,所以请你等著。」
——也只能相信他了。
因为皓温柔微笑的脸庞,和他平时在书房里看到的一样。
「约好了喔。」
青儿再三强调,然后把浴衣换成便服,提起已收好旧书店买的破烂画册的行李。他拿的当然是两人份的行李,最近若是只提一人的行李都会觉得不太自在。
「哎呀,你的东西掉了。」
「喔,谢谢。」
皓拿给青儿的是他本来放在羽绒外套口袋的香菸。大概是穿外套时掉出来的。
「你要小心点。」
「你自己才该多注意。」
说完,青儿就走出了离馆。
虽然青儿一路上很怕再次迷路或遇到蛇,但这次顺利地走出穿廊,跨过主屋前的栏杆跳下前庭。
走出森然耸立的山门以后,青儿用手机的光芒照著路,心惊胆战地走下石阶。前方蜿蜓的山路看起来如同一条巨大的蛇。
(总觉得空气怪怪的。)
此时正刮著强风。皮肤出现微微刺痛的感觉,像是暴风雨的前兆。
——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吗?
大概是想太多了。
心中理智否认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力,本能发出的警钟让心脏越跳越急促。快一点,得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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