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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怪 鬼(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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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奇怪。

青儿一面喝著饭后的焙茶,一面不知是第几次在心中喃喃说道。

顺带一提,今天的早餐是以樱花虾萝卜糕为主的日式餐点。明明只是萝卜做的,却好吃得令人不敢相信。

青儿注视的是皓。

皓的面前有个装著甜点的桃形小碗。他一手握著叉子,视线飘忽不定。就算偷偷把酱油倒进去,说不定他整碗吃光了都不会发现。

(皓最近老是这个样子。)

事发之后过了一周。

青儿已经确定没有失明的危险。

他本来每天要点五次药水及换绷带,但疼痛已逐渐消失,现在只有眼皮上还残留著一点伤痕。

虽然视力多少会减弱一些,不过青儿两眼的视力都是一点五,所以不会有太大麻烦。说不定照妖镜的能力会受到影响,但现在还无从得知。

因此一切都如同往昔,青儿本想继续过他悠然自得的食客生活……

(原因大概是那封信吧。)

一周前,皓向「相关人士」打听了自称是山本五郎左卫门私生子的绯的事,隔天立刻得到回覆,收到的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自从皓看到那张照片之后,就变得怪怪的。

青儿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照片,只知道皓此后无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好像丢了魂似地。

皓似乎一直在思考某件事。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青儿很想这样问皓,但事情既然和那位少年有关,想必会牵扯出魔王一家的私事,青儿只不过是食客的身分,实在不方便过问太多。

说是这样说,但他也无法假装没看到,所以他现在就像一只在生病的饲主身边绕来绕去的笨狗。

(对了,红子小姐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当青儿想到这点时,红子刚好走进书房。她手上拿著一封信,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白色信封。

「这是今天的信件。」

「喔,真难得。有劳你了。」

青儿问了之后才知道,寄到这间屋子的所有邮件都会寄放在邮局,由红子每天去拿回来。她的勤奋真是令人感佩。

「那个,红子小姐,晚点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青儿正要跟她说话时……

「皓大人,你怎么了?」

红子的语气显露出罕见的惊讶。青儿回头望去,顿时愣住。

皓白皙的脸庞如今血色尽失,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儿慌张地问道,并立刻注意到某样东西。

皓的手中拿著红子刚才拿来的信件。是因为那封信的内容吗?

「啊……」

一张信纸翩然落下。

青儿一把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行用钢笔写的字。

在此预告。

八月十九日,isobel旅馆将会发生分尸案。我保证,比天堂更美丽的地狱会在一个晚上终结。敬请前来参观。

这内容真是莫名其妙。

但青儿不知为何感到背脊发凉。

「那个,这是……」

他正想问这是什么东西,却突然发现有些事不太对劲。

皓目光的焦点不是青儿拿在手上的信纸,而是信封。

青儿偷瞄了一下,看见信封上同样用钢笔字写著长崎某处的地址。仔细一看,长崎的后面写的不是现代日文的「県」,而是古字的「县」,透出一股古典的感觉。最后面的地名是吉鸥岛,以及isobel旅馆。

寄件者的名字是绚辻璃子。

「这大概是委托信吧,也有可能是挑战书。」

皓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了青儿的问题。

然后……

皓抬起眼来,刚才的惊慌已不复见。他露出白牡丹一般的明艳笑容,令青儿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了。

「那么,青儿,我们就跑一趟九州去参观地狱吧。」

——八月十九日。

青儿和皓一起动身前往长崎。

若问最不适合皓的是什么季节。青儿一定会回答「夏天」。应该说,想要找到一个和夏季天空、积雨云、向日葵花田这么不搭调的人还挺难的。

但如今,长崎机场的瞭望台上,皓在覆盖著大片白色积雨云的夏季天空下翻阅青儿买来的观光导览手册,那幅光景怎么看都像是做坏了的合成照片。

不断有外国游客用英文叫著:「哇喔,是和服耶!」「好酷!」还猛按著手机的快门。如果去跟他们商量,说不定能拿到拍摄酬劳。

八月十九日。

凌晨五点,此时天都还没亮。

青儿从红子的手上接过两个行李箱,睡眼惺忪地跟著理所当然两手空空的皓前往羽田机场。

如果是青儿自己一个人旅行,应该会选择夜行巴士和青春18车票,进行长达二十个小时的强行军,但这次是和皓一起,当然是选择不到两小时的空中路线。无论是人类或魔族,没钱都是万万不能。

两人利用等待转乘的时间,在机场内吃了迟来的早餐。

他们点了虾子和乌贼多到快要满出来的长崎强棒面,充满海鲜美味的汤头和嚼劲十足的粗面交融在一起,让人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这么好吃的面,真想让红子小姐也尝尝看。」

「晚点我们再买冷冻的寄回去吧。长崎蜂蜜蛋糕好像也挺不错。」

听到青儿的喃喃自语,皓赞同地点头回答。

青儿本来以为红子会一起来,但她另有工作,无法离开,所以只能分开行动。

『你千万不要太勉强喔。』

离别之际,皓曾这样提醒红子,看来她似乎有某些特别的工作,不过以红子的能耐,不管是什么工作想必都能轻松解决。

「好啦,接下来要转车前往五岛福江机场,然后改搭海上计程车。」

「喔,那个地方也太偏僻了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五岛列岛的福江岛——长崎县西边的离岛——十五公里的吉鸥岛,要搭五十分钟的船才能抵达。

既然如此,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一到达离岛,青儿就买了薄荷口香糖当作安慰剂,晕船药当然也吃了。他本来以为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没过多久,船上就出现了一只鱼尾狮。

「如果把你的脸打上石膏,好像会喷水出来呢。」

「……想参观的话请先付钱。」

虽然青儿生于渔民家庭,但他二十三年来都没有克服过晕船毛病。那呕吐的姿势几乎可以送进名人堂。只见他趴在船舷上,脑袋伸到海面上,保持著这种独创姿势足足三十分钟。

或许因为他吃的是比平时更贵的晕船药,总算还能在下船前恢复成用两只脚走路的状态。

「我、我存活下来了。」

「喔喔,欢迎回来。你呕吐的姿势几乎让我看到入迷呢。」

青儿和皓一起站在后甲板上抓著扶手,皓还摸了摸他的头。

在艳阳的照射下,船掀起白色的波浪往前驶,海鸥在天上鸣叫,这个地方真是充满夏季度假胜地的风情。

「我记得你是在海港小镇长大的,你一定很怀念大海吧。」

「呃,这个嘛……完全没有。」

说到船、大海、游泳池,青儿只记得被人半开玩笑地推下水的事,所以一回忆过往就会感受到呛水的疼痛。话说回来,既然是「半开玩笑」,另一半是什么?杀意吗?

「对了,那封信的地址写的是吉鸥岛,那么isobel旅馆应该是度假饭店啰?」

「正确地说,它曾经是度假饭店。那里本来是无人岛,现在是国内最小的有人岛之一。」

据说isobel旅馆曾经是只接受会员入住的高级旅馆。

回顾泡沫经济的颠峰期,原本只有岩石、不见人烟的吉鸥岛,在三百亿圆的钜额投资下打造起度假村。

刚开始动工时,报纸和电视还大张旗鼓地报导过,但是泡沫经济崩坏后,经营随之恶化,吉鸥岛本来就有交通不便的缺点,再加上锅炉爆炸之类的不幸事件,旅馆还没开始营业就宣告关闭。

「后来吉鸥岛有一段时间形同废墟,但在某些特殊爱好者之间倒是颇受好评,被誉为『世上最美的废墟岛』,甚至有人跑去那里拍电影。」

「原来也有这种怪人。」

「呵呵,『isobel』是义大利文,意思就是『美丽之岛』。」

青儿一问之下才知道。

义大利和北边瑞士接壤处的湖泊——知名的观光胜地马焦雷湖——有一座属于贵族博罗梅奥家族的贝拉岛。

isobel旅馆就是模仿那座贝拉岛建造的。正确地说,作为范本的应该是岛上的杰出巴洛克建筑,有名的博罗梅奥宫殿,以及金字塔型的巴洛克式义大利庭园。

「贝拉岛本来也只是个光秃秃的小岛,博罗梅奥伯爵卡洛三世将那里打造成一座水上乐园,送给妻子伊莎贝拉。」

疼老婆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丰功伟业了。

「博罗梅奥伯爵的家族是知名的人偶搜藏家,很巧合的是,买下isobel旅馆的也是个知名的制偶师。」

——绚辻幸次。

就是写信来的绚辻璃子的父亲。

幸次是大企业家的次男,二十年前买下isobel旅馆当作住家兼工作室,花了长达两年的时间改建装修后,和当时两岁的独生女璃子、当过芭蕾舞者的妻子玻璃,一家三口住了进去。

「他正式的头衔是『制偶师』,但他都自称是『活人偶师』。」

「呃,活人偶……?」

「那是从幕末到明治时代流行于难波和浅草一带的表演。如字面所示,是用长得跟活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来演出当时知名的凶杀案或戏剧的一幕。」

也就是超写实的真人比例模型吧。

「但是活人偶在当时被视为艺术价值低下的『庸俗玩意儿』,在近代化时就被废弃了。然而,幸次先生的作品享誉国际,被说是『逼近人类本质的超现实主义』。今昔对比真是令人感慨啊。」

皓做出感触良多的评论。

幸次本来是少数人知道的鬼才,只在同好间享有盛名,之所以会变得这么出名,是因为一出前卫舞台剧。

那一出受江户川乱步散文启发的戏剧,用一尊长得和主角一样的活人偶来饰演双胞胎的另一人,完美达成一人分饰两角的「独角戏」。

听说还有观众以为舞台上的两人是真正的双胞胎。

『我自己也会常常搞混演员和人偶。那尊人偶真的做得比活人更像活人。』

幸次的作品在登台主演之后得到这般评价,如今已经涨到一尊五千万圆的天价。即使如此……

「幸次先生搬进isobel旅馆后还举办了一阵子的艺术沙龙,邀请很多知名的文化人,但是他在四十岁时突然宣布退休。他说:『我最完美的杰作只有我的爱女璃子,其他全都是伪造的差劲作品。』」

「真的假的……」

「起初大家也只是半信半疑,令人吃惊的是,幸次先生后来还毁掉手边所有的作品,就这么退休了。」

这个人真是言出必行。

不过幸次天生喜爱社交,退休后依然开放isobel旅馆做为沙龙,所以旅馆在之后的两年成了艺术家和收藏家聚集的圣地,被誉为海上乐园……

「但是isobel旅馆在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幸次先生的妻子玻璃女士跌下楼梯摔死了。」

而且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

「璃子小姐不巧目睹了母亲死亡的场面,受到很大的打击,于是罹患精神疾病。据说她的病情直到今天都没有好转。」

「该怎么说呢……这也太悲惨了吧。」

真的只能说是悲剧了。幸次先生一定也受到很大的精神冲击。

「是啊,听说他连个性都变了,不再跟艺术界的人交流,也排斥和人往来,两年前甚至辞退了所有佣人,从此不在人前露面……呵呵,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啊。」

是他太多心了吗?总觉得皓的语气越来越像在讲鬼故事。

「其实前面那些都是开场白,isobel旅馆在玻璃女士发生意外之后出现了一桩怪谈。」

「呃,那个,不用告诉我。」

「事情是发生在那场意外的半年前……」

青儿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无力地瞪著皓。

「喔,真可惜,要留到下次再讲了。」

「啊?」

「我们快到了。」

皓指著前方说道。

青儿转头一看,忍不住「哇」地叫出来。

船不知不觉已经开到岛外几百公尺处,小岛像一个圆形石板,isobel旅馆占据了大部分的面积。

不,不对,应该说整座小岛就是一间巨大旅馆,乍看之下真像是漂浮在蔚蓝海上的欧洲城堡。

「好、好厉害。」

「呵呵,如果晚上再刮起暴风,就是完美的场景了。」

……为什么他老是把话题扯到恐怖片的方向?

不过,如今万里无云,阳光越来越炽烈,而且最近的天气都很晴朗,怎么想都不可能刮起暴风。

距离岸边只剩数十公尺,船掀起的白色浪花在海面画出一个弧形,沿著陡峭的悬崖绕了小岛半圈,最后驶进一个像是波浪侵蚀而成的海湾。

码头有条细细的栈桥,木桩上停著海鸥。船如同从水面滑过,轻轻停靠在栈桥旁。

青儿吃力地提著两人的行李爬下梯子,达成任务的海上计程车又立刻折回福江岛。

「喔,好像有人来接我们了。」

「咦?不可能吧?我们又没有事先联络……」

结果真的是如此。

有个男人走下白色岩石砌成的阶梯。那是一位中年绅士,看上去像个管家,可能有外国血统,鼻梁高挺,眼睛带些灰色,头上混杂著白头发,乍看就像银发。

「不好意思,这座岛是私人土地,不能擅自进入或拍照。我会帮你们叫船,请你们回去吧。」

虽然他的口气温和,但摆明了是叫他们「快滚」。既然这里是知名景点,擅自闯入的废墟爱好者想必是络绎不绝。

皓往前走一步,低头行礼说:

「冒昧打扰真是抱歉,我叫西条皓,在东京做类似烦恼谘商的工作。日前,住在这里的璃子小姐寄了委托书给我。」

「……委托书?大小姐?」

「是的,她请我八月十九日来到这里。信中没有附上电话号码,所以我只能直接过来,真的很抱歉。」

皓说的话句句属实,真是太厉害了。

「可以让我和璃子小姐见面谈谈吗?」

皓又问了一次,男人却沉默不语,可能是在思考。

然后……

「事情好像有点复杂,还是进去再谈吧。请往这里走。」

总算突破第一道关卡了。青儿偷偷和皓击掌。跟著老绅士走上白色石阶。

「哇,好棒喔!」

走进大门后,青儿忍不住惊叹。

出现在眼前的是天花板挑高的大厅。

地上用马赛克磁砖拼成美丽的几何图形,半球状的天花板和支撑著屋顶的柱子都是晶莹剔透得令人屏息的珍珠蓝。

二楼环绕著一圈回廊,在正面和大阶梯汇合。

上下两层窗户透进阳光,墙上细致的白色花纹——据皓所说那叫灰泥粉饰——美得如梦似幻,整个空间俨然是一件艺术品。

「这应该是模仿博罗梅奥宫殿的大厅建造的吧。那是用来举行音乐会或舞会的地方。」

「喔喔。的确有那种感觉……咦?那扇门是?」

青儿指著回廊的一个角落。在一排间隔相等的白色门扉中,只有一扇门是黑色的。

「喔?你看得真仔细。那是通往离馆的门。这里有一楝从旅馆时代遗留下来的离馆,里面全是客房。顺便一提,本馆是主人一家子住的。」

「这样啊。你调查得真清楚。」

「呵呵,这都得感谢红子。」

老绅士走在窃窃私语的两人前方,从大厅里往右转,打关右翼的一扇门,里面是类似会客室的房间。

房间底端有一座暖炉,炉前放著两张扶手椅,装饰著精致镶嵌的桌子后面是一张红色天鹅绒的躺椅。

过了片刻——

「迟迟没有正式问候真是抱歉。我叫霜邑润一郎,负责照顾这座岛的主人幸次先生。」

老绅士做了自我介绍,手上端著两杯柳橙汁。

那似乎是他自己用果汁机打的,新鲜果汁里掺著细细的碎冰,有点像是冰沙。老实说,青儿真想再喝一杯。

「很好喝,谢谢!」

「合你的口味真是太好了。」

霜邑先生温和地笑著,让人感到超乎寻常的亲切感。看来他是会让初次见面的人感到安心的类型。

望著青儿的那双灰色眼睛眨了眨。

「对了,这位是?」

皓过了一下子才回答:

「这是我的助手远野青儿。」

……他一定是忘记了这个头衔。

「你说烦恼谘商,意思是收费的顾问吗?」

「不,我没有收费,比较像是公共服务的外包业务。我做这份工作完全是义工。」

而发包的老板是地狱的阎魔大王。

「对了,霜邑先生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你负责管理佣人吗?」

「不,在这里工作的只有我一人。我住在这里八年了。」

「不会吧!这么大的房子耶!」

青儿忍不住插嘴。霜邑先生和气地呵呵笑著。

「是啊,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但如果像今天这样有客人留下来过夜,就会临时雇用兼职人员。」

「喔?难道是幸次先生的亲戚来了吗?」

皓不经意地问道,霜邑先生却露出惊觉的表情,闭口不语。他可能很后侮自己太多嘴,轻咳一声,调整一下姿势才又开口: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看看大小姐的委托书吗?」

「嗯,请看。不过我对谘商内容有保密的义务,所以……」

皓出言回绝,同时把空信封交给他。霜邑先生仔细观察了片刻,歪著脑袋对皓说:

「很抱歉,这应该不是大小姐写的,但邮戳确实是本地。难为你大老远跑一趟,不知道寄信的人用意何在,我猜多半只是个恶劣的玩笑吧。」

他的语气中夹杂著一丝同情。

的确,为了一封假的委托书千里迢迢跑来九州,真的是很愚蠢。

「为了慎重起见,我可以当面向璃子小姐确认吗?」

「……很遣憾,我想应该没办法。」

「喔?为什么?」

皓歪著头问道,霜邑先生的灰色眼睛垂下了眼帘。

「大小姐在十年前因母亲过世深受打击,至今仍处于解离性昏迷的状态。」

「解、解离?」

突然听到这么艰深的词汇,青儿不由得发出疑问。

「那是承受不了太大的精神打击而产生的解离性障碍。有些人在遭遇凶杀案、意外事故、灾害之后,为了保护精神不受损害,就把意识从现实中抽离了。」

皓照例小声地为青儿说明。

「陷入解离性昏迷的意思就是听不到旁人呼唤,对声光之类的外在刺激也毫无反应,当然不能说话或行动。」

这简直就是活人偶嘛。

「原来如此,我明白璃子小姐的情况了。」

皓点点头,又转向霜邑先生。

「璃子小姐的主治医师现在在岛外吗?」

「不,在这里……就是我。」

竟然是他。

「我还没来这座岛之前是在东京开一间精神科诊所,现在是他们父女两人的主治医师,负责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

真令人意外,霜邑先生怎么看都是个与生俱来的管家,没想到他的正式头衔竟然是医生。

「很遗憾,身为主治医师,我不能答应你们的会面申请。」

「嗯,我知道了。叨扰你们真是抱歉。」

没想到皓这么爽快就放弃。

霜邑先生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我会尽快叫船来接你们,请你们在此稍待片刻。」

他说完之后鞠了个躬,走出房闲。如果现在乖乖回去,这一趟真的白跑了。

皓突然揪住青儿的衣服。

「青儿,我们去借洗手间吧。」

「啊?我也要去吗?」

「是啊,两个人一起找会比较快找到。无论是找洗手间,还是找璃子小姐。」

原来他是要用找厕所的名义在屋内探索。

青儿心领神会地起身,和皓一起在这间isobel旅馆展开了调查。

两人先回到玄关大厅,然后从大阶梯上二楼。扶手饰有漩涡状浮雕的大阶梯虽然美得令人陶醉,却好像有些歪歪扭扭的。

「巴洛克一词源自葡萄牙文的『barro』,意思是『不规则状的真珠』。因为大量使用曲线构造,难免给人一种歪曲的感觉。」

皓边说边走上阶梯,青儿也紧随在他的身后。

「那个,你不让霜邑先生看看那封信的内容吗?」

「喔?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邮戳是这个地方的,寄信的人应该和这座岛有关系,说不定霜邑先生认识那个人。」

「亏你注意得到,真不像你。」

皓的语气非常感动,宛如饲主看到爱犬第一次接到飞盘时的反应。

「但我觉得最好不要太相信霜邑先生。」

「咦?为什么?」

「因为他的脸颊有些抽搐。而且,我还是觉得寄信的人并非完全不可能是璃子小姐本人。」

「是吗?可是璃子小姐现在依然……」

「天晓得,说不定她早就恢复正常了,只是为了瞒过众人耳目而假装成活人偶。」

「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但是,若有什么事会威胁到她的性命安危,她待在这座岛上就一定逃不掉。」

青儿突然想起信中的一句话:『比天堂更美丽的地狱。』

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屋主的美感,整座岛就像一件艺术品,同时是无路可逃的牢笼。

(如果今晚这座岛上真的发生什么事……)

其实青儿本来不太相信那封信是「委托书」,但事态或许比他想像得更严重。既然如此,信上写的「分尸案」……

「……嗯?」

青儿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他原本以为这次的委托和鵺那件事一样,都是过去事件的相关者告知的,但璃子小姐若是十年来都没离开过这座岛……

(那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地址?)

青儿正觉得疑惑时——

「……喔,这还真是惊人。」

「哇,好壮观啊!」

楼梯间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庭园。

「这是称为grandtheatre——义大利文的『大歌剧院』——的金字塔型巴洛克庭园。这简直足以媲美世界七大奇迹之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皓赞叹地说道。

阶梯状的庭园有十层之高,每一层都竖立著剧场舞台会有的石柱和雕像,简直像一座巨大的神殿。

离地数十公尺高的最上层阳台——可以将远方水平线一览无遗的地方——有一尊彷佛随时要冲上天际的独角兽雕像,听皓说那是博罗梅奥家族的标志。

「独角兽这种幻想生物,自古以来就经常被欧洲家族拿来当作家徽,其实它的性格既凶暴又傲慢,据说独角兽是因为被赶出诺亚方舟,所以在大洪水中灭绝了。」

「喔喔,从外表还真看不出来。」

换句话说,就像是更高傲的胖虎吧。

皓抬头看著那只角指著的蓝天。

「差不多要刮起暴风雨了。」

青儿的脸上必然露出怀疑的表情,因此皓对他招招手,然后推开角落的一扇小气窗。

「哇!」

一阵强风吹进来,青儿不由得后仰。

风不知何时变得这么大,夹带著厚重的湿气,嗡嗡地咆哮。仔细一看,庭园后方的水平线也掀起白色的波浪。

暴风雨快要来了。

「怎、怎么会突然……咦咦?台风?」

青儿急忙关上小窗,打开待气象预报a一看就发出哀号。

有个大型台风正朝这里接近。目前位于中国上空的台风出人意料地急转弯,今晚整个九州就会被笼罩在暴风圈内。

青儿回想起搭乘海上计程车时,船长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凝重,原来是因为这个台风的缘故吗?

「是啊,当时船只都准备停驶了。不过这天气未免变得太快,搞不好是因为附近有个雨男。」

听到皓悠哉的发言,青儿立刻吐嘈「怎么可能嘛」。就在此时……

「你是要我说多少次!总之先让我见璃子!」

突然有个怒吼传来,声音来自迥廊的其中一扇门前——刚好在会客室的正上方。有一位青年朝著挡在门前的霜邑先生逼近,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那位青年和青儿一样是二十岁出头,该说他是美容师类型吗?那修长的身材把合身牛仔裤和宽松垂坠上衣这种时尚穿搭衬托得极为出色,一看就像模特儿或演员。

「……咦?」

「怎么了?」

「是我多心吗?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

说是这样说,但他绝对不是青儿的熟人或朋友。如果用热带草原的动物来比喻,他们两人的差距就像狮子和裸鼹鼠一样大。

不过,那张清秀俊朗的脸孔如今像恶狗一样紧紧皱著,让人看了就退避三舍。

「我说过很多次了,身为主治医师,我不能答应你的会面申请。」

霜邑先生的语气也带著冰冷的拒绝之意,感觉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喔,是吗?那我就得继续待下去了。爷爷的遗言说过『如果家族之中有人想要留在这座岛上,非得接受不可』,没错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不过你已经被建治郎先生断绝关系,究竟能不能算是家族的一分子,恐怕还有疑问吧。」

「哼,你还真敢说啊。」

啊?遗言?建治郎?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绚辻建治郎……那是幸次先生的父亲吧。」

为了避免被吵架的两人发现,悄悄坐在楼梯间角落的皓说道。青儿当然也蹲在他的身边。

「我说过幸次先生是大企业家的儿子吧。」

「嗯,是啊,我记得他是次男。」

「建治郎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企业家,他的家族原本只是经营一间小镇工厂,到了他这一代就发展成国内数一数二的综合建设公司。他直到八十岁都待在工作岗位上,但在今年年初因为脑中风过世了。」

这笔莫大的遗产都依照他先前的遗言分发出去了,其中也包括这间isobel旅馆。

「幸次先生虽是知名艺术家。但个人资产并没有多少,这座岛的所有权在名义上属于出钱的建治郎先生,幸次先生顶多只能算是住在岛上的管理人。」

不过在继承遗产之后,这座岛就属于幸次先生了。

「那是附加条件的遗言,可以要求继承人承担某种义务。幸次先生接受的条件就是『如果家族之中有人想要留在这座岛上,非得接受不可』。」

所以如今才会出现死赖著不走的麻烦客人。

「那是绚辻一冴,璃子小姐的堂兄弟,听说他是时尚设计师。」

「啊!」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他以前在网路上被骂过!」

青儿拿出手机搜寻「绚辻一冴」,有几个点阅率特别高的新闻网站,每个都是跟演艺圈相关的八卦新闻。

两年前,某间大型经纪公司计画让男性时尚杂志的专属模特儿和年轻的时尚设计师搭档,成立一个新的时尚品牌,那位设计师就是一冴。

那两人都有适合上电视的俊美外表,新闻一直吹捧他们是「才华洋溢的梦幻组合」。有一段时间,他们红到登上了东京时装秀,还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接连开了两间店,从一开始就是一帆风顺。但是……

「后来因为一件t恤一万圆的昂贵定价和不适合日常装扮的奇怪设计,他们在itter上受到很多批评。就在品牌的名声越来越差时,搭档的模特儿还爆出了婚外情fēng • bō。」

因此店里的营业额一下子跌到谷底。

不过那位模特儿推托地说「我只负责给建议,完全没有参与经营和设计」,避开了大众的焦点。

之后店里的业绩始终没有恢复,结果就倒闭了。

「呃……可是这品牌在国外的评价不错耶,还被选为当红连续剧主角的服装。」

姑且不论经营手腕,他在设计方面应该还是挺有才能的。

从他的经历来看,他还在读设计学校的时候就获得了能令新人设计师一举成名的新人奖。此外,他的外表相当出众,所以才会被经纪公司注意到。感觉就像被推上泥船,又被一大群人掀翻了船。

「可是,他为什么要见璃子小姐?」

「谁知道呢。如果他有经济上的困难,八成是为了钱吧。听说建治郎先生死后,璃子小姐继承了一亿圆以上的资产。」

真是难以想像的一大笔钱。那么,霜邑先生是为了不让觊觎遗产的狡诈之徒接近璃子小姐,才会独自留在这里啰?

就在此时——

「那、那是怎么回事?」

青儿看到出现在楼下的两条人影,突然瞪大眼睛。

第一个是巨大的乌鸦怪物,它有著像骨骼标本一样苍白的鸟喙、乌黑的圆眼,覆盖著漆黑翅膀的巨大身躯恐怕超过一百八十公分。

青儿本来以为那是变化成妖怪模样的罪人,但是……

「……好像是假扮的。」

仔细一看,那人戴著蜡做的鸟喙面具,眼睛之处是两个洞,身穿长达脚踝的漆黑长袍,头戴黑色的宽檐帽,手上还戴著黑色皮手套。再加上那不像日本人的高大体型,诡异得不管走到哪都很引人注目。

更让青儿讶异的是轮椅上的少女。

那双如玻璃珠般清澈的空洞双眼,让她看起来像一尊真正的古董娃娃。她穿著短袖连身裙,衣服上点缀著精致的蕾丝,美得简直不像人类,彷佛是一朵白玫瑰。

「那应该就是绚辻幸次先生和他的女儿璃子小姐吧。」

皓这句话把青儿拉回了现实。

(原来就是那个女孩……)

享誉国际的艺术家幸次先生号称女儿是他最完美的杰作,还亲手毁掉身边的所有作品。

这女孩的外表确实有一种魔力,青儿好像可以理解幸次先生为何会做出那种诡异行为。她有著符合年纪的成熟容貌,身体却是第二性徵尚未出现的少女,彷佛坚决抗拒长大成人。

青儿还是不禁有些在意。

「呃……幸次先生是在玩角色扮演吗?」

「那个装扮叫dideleste,是威尼斯面具嘉年华常见的打扮;也就是所谓的瘟疫医生。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盛行,治疗那些病患的医生就是打扮成那个样子。」

「喔……与其说是医生,感觉更像死神呢。」

如果半夜在路上看到这种打扮的人,他铁定会全速逃走。

「呵呵,博罗梅奥家族之中有一位米兰主教圣卡洛,他是尽心尽力救济瘟疫病患的伟人,幸次先生这身打扮或许就是来自这个典故吧。」

早就听说他是个讨厌和人往来的孤僻分子,但从头到脚都用面具和长袍遮住已经算是病态了吧。

眨眼之间……

「……咦?」

令人联想到荒野枯骨的面具,突然变成一只毗牙裂嘴的狰狞白狼,而且它戴在头上、像帽子一样的东西——竟然是平底锅。

紧接著……一冴发现楼下的动静,立即大叫:

「璃子!」

他立刻想冲往大阶梯,却被霜邑先生拉住。他试图把霜邑先生甩开,但可能是因为霜邑先生更高大,以致他没办法挣脱。

「哎呀,可恶,放开我!璃子!喂,璃子!你听见了吗?」

咦?青儿眨了眨眼。

他从一冴呼唤璃子的声音听出了某种强烈的情感。

(说不定他跑来这里不是为了遗产……)

或许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这时,之前一直静静仰望一冴的幸次先生又握住轮椅的手把,转身回去。

「好啦,现在知道璃子小姐的所在了,我们继续调查吧。」

「我、我知道了。」

两人悄悄地说完话,就蹑手蹑脚地走下大阶梯,快步离开玄关大厅。

「……原来是打铁婆婆啊。」

皓听完青儿描述刚才看到的景象,不加思索地如此回答。

「它的头上戴著铁锅,看起来非常搞笑。」

「呵呵,其实那是很可怕的妖怪喔。『打铁婆婆』是高知县室户市的传说,不过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传说,譬如『弥三郎婆』和『小池婆』。这些都被归类为『千匹狼』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孕妇独自在山上走著,走到一棵老树附近时,突然觉得快要生了,路过的送货员帮助她爬到树上休息,半夜却来了一大群野狼围在树下。

狼群想靠著叠罗汉的方式爬上树攻击那两人。但送货员拿著短刀英勇对抗,使得狼群无法得逞,它们就开始嚷嚷著「去叫佐喜滨的打铁婆婆」。

过一会儿,来了一只头戴铁锅的白狼。

「喔,原来锅子是用来挡刀的。」

就像安全帽一样吧。

「是啊,不过送货员一刀挥过去,把铁锅斩成两半,白狼的头被砍伤,带著手下的狼群逃走。隔天早上,送货员沿著血迹一路找去……」

皓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半晌都不讲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真头痛。」

「嗯?怎么了?」

「如果你看到的妖怪是打铁婆婆,事情或许比我想像得更麻烦。」

「呃,你的意思是……哇!」

皓突然停下脚步,青儿差点撞到他。仔细一看,皓注视著一扇有雕饰的门。上面的图案是独角兽和书本。

「应该是这个房间吧。」

他转动门把,门后出现一间狭长的小房闲,左手边的地上铺著地毯,右侧的墙边有一座黄铜钟摆的立钟。

「这里大概是图书室吧。」

整面墙都被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遮住了。

奇怪的是,那些整齐得夸张的书本全都没有书名,看起来像是豪华皮革封面的套书或百科全书。

不过……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皓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纸,就像新买的笔记本。

「这是样品书,而且是特别订制的。换句话说,这间图书室是观赏用的装潢。」

「原来只是虚有其表啊。」

青儿说道。

「呃,这个房间又有什么……哇!」

他正在四处张望,却突然吓呆了。

是镜子。

立钟的对面——也就是房间左侧有一面镜子,形状细长,外框设计得像画框,镜中映出墙边的书柜和地上的地毯。

还有……

(真讨厌……)

镜中还有青儿挡在立钟前的身影。由于他接受了皓要求的赎罪,所以在镜中的模样已经从妖怪变成人。

不过青儿的心中留下了创伤,至今还是很怕镜子。他感觉背脊发凉,立刻与镜子拉远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镜子吧。」

「呜哇!」

「呵呵,我突然想要模仿一下篁。」

「……你饶了我吧。」

皓走到镜子前,把手按在上面。

「我在船上提过,isobel旅馆在十年前发生意外之后出现了一桩怪谈,主角就是这面镜子。」

但这怎么看都只是平凡无奇的镜子。

「呃,会看到鬼吗?」

「呵呵,正好相反,是应该看到的东西却看不到。」

青儿一问才知道,在玻璃女士过世的半年前,幸次先生寄给朋友一张照片,说是「拍到了灵异照片」。照片里的玻璃女士站在这间图书室的镜子前,幸次先生是站在她的斜后方拍摄的。

可是,镜中映出的只有地毯和书柜,以及应该要被玻璃女士挡住的立钟。也就是说,玻璃女士如隐形人般在镜中消失了。

「当时大家都觉得是幸次先生在恶作剧,为了吓人而找专家修改过照片。」

「喔,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说他本来就喜欢恶作剧,还宣布说这间isobel旅馆的某处有个秘密房间,如果有谁找得到,就能当这地方的管理人。」

真是太乱来了。

「呵呵,也没有人当真就是了。」

但是,半年后玻璃女士的死亡改变了这一切。

「有谣言说,那张灵异照片其实是在预告她即将遭遇的不幸,所以那面『预知死亡的镜子』变得大受瞩目。」

意外发生后,有很多媒体记者要求采访,但幸次先生全都拒绝了,还把那些「灵异照片」全数销毁。

过了几个月,一位朋友把以前收到的照片提供给杂志社,刊出之后,幸次先生提出严正抗议,搞得杂志社不得不回收那些刊物。

「这么说来,那张灵异照片一张都没有留下来啰?」

「应该吧。我本来打算,至少要找到那本杂志,问了旧书店才知道印刷量本来就不高,而且杂志社已经倒闭了。」

这样啊。如果连红子都找不到,想必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也没用。

皓贴到镜子前细细观察,似乎很在意那桩怪谈。

青儿不知视线该往哪里看,正觉得不知所措时……

「要来杯咖啡吗?」

旁边递来了一杯咖啡。

「啊,谢谢。」

反射性地接过来以后,青儿才发现——

——是绯。

「哇啊!」

「真迟钝。一般人看到杯子时,应该就会发现了吧?」

排嘿嘿笑著,不知为何打扮得像个服务生。

他穿著很正式的白衬衫配酒保背心,但头上还是戴著那顶有红牡丹的报童帽。

「哇,真是太巧了!我在地区报纸看到应徵兼职员工的广告,所以半个月前来到这座岛上工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精蝼蛄吗?」

皓不等绯说完就打断他。

绯眨了眨眼,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

「果然被你看穿了。是啊,我的确叫精蝼蛄去监视你,听说你八月十九日要来这座岛,我就先过来了。」

绯吐著舌头说出实话。

(呃,他们说的精蝼蛄好像是……)

青儿在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里看过这种妖怪。画中的那只妖怪既像人又像鬼,又像是传统的外星人形象。它用鹰爪般的锐利钩爪攀在屋顶上,从天窗偷窥屋内的情况。

青儿读了说明之后只觉得「这像是技术高超的跟踪狂吧」。原来绯派了那种妖怪来打探消息。

「你们两人会来到这里,一定是有事要发生吧?真令人兴奋。对于想要报名当助手的我来说,这真是个自我宣传的好机会。」

他的笑容乍看天真无邪,却像在公园里用水淹没蚂蚁窝的小学生一样令人心底发寒。他大概算是某种精神病患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想当我的助手?」

「啊哈,你问这个?因为我想得到你的认同啊。我要让你承认我是你的弟弟,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儿子。」

听到皓的问题,绯用开玩笑的语气耸著肩膀说。

「我的母亲虽是魔族,对我却没有多少助力。如果我成为你这位继承人的助手,等你哪天坐上魔王的宝座,我就是你的心腹。可是,你竟然找个人类当助手,而且是个废物,那我当然是不惜杀了他也要抢走助手的位置嘛。」

他的笑容夹杂著恶意和羞辱,还有憎恨和嫉妒。

但转瞬之间,绯又恢复平时的表情,优雅地行礼。

「我得先告辞了,还有兼职的工作要做。啊,对了,霜邑先生在找你们,你们还是快点回会客室吧。我走了,祝你们在这里住得顺心。」

话一说完,绯就意气风发地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此时……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该告诉我?」

皓开口叫住了绯,但语尾不寻常地拔尖,语气中似乎隐含著恳求的意思。

但是……

「没有啊,哥哥。」

绯彷佛很疑惑地歪著头,然后冷淡地说:

「真的,什么都没有。」

暴风雨差不多要来了。一到走廊,立刻感受得到风势增强许多,从窗户看到的海洋和天空也都变成暗灰色。

(有点奇怪。)

看到皓略带忧郁的侧脸,青儿不禁疑惑。现在的皓和半个月前收到附照片的那封信时一模一样。

「我说皓啊……」

青儿按捺不住,正要发问时——

「喔喔,太好了,原来你们在这里。」

两人一走进玄关大厅就遇到霜邑先生。从他的表情看来,想必找他们找得很辛苦。

「不好意思,因为你迟迟没有回来,我们就自己去找厕所了。」

皓若无其事地说道。光看他的模样甚至称得上谦恭有礼,所以更是恶劣。

「真抱歉,我被其他客人绊住,太晚叫船了。刚才福江岛传来消息,说台风带来大浪,所以今天没办法出航了。」

「哎呀,那可真不妙。」

「都是因为我的疏忽,让你们走不了,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两位不嫌弃,请让我帮你们准备客房吧。」

「真是太感谢了,麻烦你。」

就这样,他们在暴风雨停息前都要留在这里作客。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我来带路,请往这边走。」

目的地是离馆。他们走进之前看到的那扇黑门,经过拱形的空中迥廊,来到铺著地毯的二楼走廊,最后霜邑先生领他们到左边最底端的客房。

室内是清一色的义大利古典家具,窗户的另一侧有两张床。这里曾经是旅馆,所以当然有卫浴设备,这点真是令人庆幸。

「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请随时用内线电话通知我。」

霜口甲先生毕恭毕敬地鞠躬之后离开了。怎么看都像个完美的管家。

不管怎么说,总之先打开行李吧。皓很快就放好了东西,青儿则是拿著充电器四处找插座。

「这年头的人只要手机没电就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你这样说,但你最近不也常常借用我的手机吗?」

「……根据气象报告,台风快要登陆了,外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看来是戳到了皓的痛处。

青儿跟著皓走到窗边,注意到玻璃窗内侧有两扇对开的木板窗。

「喔?真稀奇,这东西一般都是装在窗外吧。」

「是啊,这是装饰用的。这里的窗户用的是强化玻璃,所以就用木板窗遮起来。」

青儿的脑海中浮现虚饰二字。所以这跟图书室一样是假货。

皓伸出手去,解开两扇木板窗中间的窗扣。

「哇,一片漆黑。」

外面黑得吓人,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皮肤还是能隐约感觉到风暴的来临。刮过海面的剧烈风声简直像怪物的咆哮,风暴正隐藏著凶险的气息,从黑暗的深处悄悄靠近。

「正所谓暗夜鬼吃人,用来形容这个夜晚真是贴切。」

皓流露出看透黑暗的眼神说道。青儿不由得打起寒颤,退后了一步。

雨滴开始稀里哗啦地敲打在窗上。

暴风雨已经来了。

「……嗯?奇怪?」

「喔?怎么了吗?」

「呃,没有啦,可能是我看错,刚才窗外好像有——」

青儿正要说出「光」字,就看见一道光芒撕裂黑暗。

——是船上的灯。

「咦?真的假的?竟然在台风夜出海!」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应该是真的。」

或许那艘船是为了躲避台风而急著靠岸。

可是船驶进码头没多久又出海了,就像送青儿他们来这座岛的海上计程车一样。

「或许是迟到的客人。我们等一下去看看情况吧。」

不过……

两人还没走出客房,就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

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是霜邑先生的声音,另一个是和青儿差不多年纪的男性。接著听见门开关的声音,似乎有人住进对面的客房。

(总觉得很不安,为什么呢?)

青儿正觉得疑惑时……

「你可以去看看情况吗?」

「啊?要我去?」

「如果你愿意去,下个月的零用钱就加倍。」

「……请让我去吧。」

真是可悲的天性。

青儿轻轻开门,来到走廊上。霜邑先生大概回本馆了,此时听不见说话声,也没有任何声响。既然不能靠耳朵,那就只能靠眼睛。

「呃,冒犯了。」

青儿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赔罪,跪在门前。偷窥毫无疑问是犯法的行为,但偷看男人比较不会有罪恶感。他把眼睛凑近钥匙孔一看……

没想到在房间里的是凛堂棘。

「是是是他!是他!上次的那个人!」

「喔?谁啊?」

「就是叫凛堂棘的那个侦探!上次被鵺咬断喉咙的那个人!」

青儿回到房间,哭丧著脸叫道,皓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凛堂棘,他被称为「招来死神的侦探」,是个厉害的私家侦探,不过真正的身分其实是和皓一样的「地狱代客服务业者」,同时是另一个魔王神野恶五郎的儿子。也就是说,他跟皓是累积了两代恩怨的宿命敌手……原本应该是这样。

「对耶,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青儿打从心底同情凛堂棘。他一定作梦也想不到宿命的敌手会说出这种话。

「嗯?对了,他上次也淋得一身湿呢。」

「呵呵,说不定他是个雨男。」

从这雨势来看,他铁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青儿在心底啧了一声。

「啊,不好了。」

「嗯?」

皓劈手揪住青儿的衣襟,把他往前拉。

紧接著……

碰!

青儿背后的门伴随著强烈的风压猛然打开。

如果不是皓把他拉开,他应该会被门撞到后脑当场暴毙,再不然就是头骨裂开。

(有杀气。)

开门的人——凛堂棘——全身迸发著杀气,令青儿紧张地咽著口水。

「哎呀,是凛堂啊,好久不见。进来之前也不先敲个门,太没规矩了吧。」

「失礼了,我还以为这里住的是偷窥狂。」

……他一定发现了。

(情况很不妙。)

这个人在五个月前那桩鵺的案件里和皓进行过一场比赛,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还撂下狠话说「一定要杀了你」。

眼前的场面一触即发,好像随时会演变成腥风血雨。青儿浑身发抖,悄悄躲到皓的身后。

这时外面却传来悠然的敲门声。

「请进。」

走进来的是先前和霜邑先生起争执的一冴。

「啊,抱歉,我刚才从本馆的窗户看到船上的灯光,过来一看就听见说话声……你就是那个凛堂棘吗?」

「是的,就是我。你委托我在今晚前抵达,是吧?」

「呃,是啊,没错。亏你有办法来到这里,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取消或延期。」

「这个嘛,因为我正好有个好帮手。」

一问之下,原来是一位过去案件的相关人士拥有游艇又住在长崎,所以棘沿著和青儿他们相同的路线到达离岛后,就打电话叫那人开船送他过来。从棘的话中听起来,那人似乎有什么把柄在棘的手上。

这种蛮横的行径难道不算是犯罪吗?

「抱歉,应该是那个人传简讯来了。」

棘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他的功能型手机。液晶萤幕上只显示了简短一句话:

『如果我死了一定会找你报仇。』

「唔,结果会不会沉船呢?」

棘漫不经心地表现出冷酷的态度,平静地收起手机。

「初次见面,我是和凛堂棘同业界的西条皓,打扰了。」

皓边说边行礼,趁乱向一冴打招呼。虽然他表现得谦恭有礼,但根本像是小学生到朋友家打电动碰到对方家长时的态度。

「同业界?等一下,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你请来帮忙的吗?」

「……嗯?你说谁啊?」

棘转开了脸,看来他是打算彻底忽视青儿和皓。一冴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八成从棘的态度瞧出端倪。

「总之我先跟你详细说明委托的内容。去我的房间吧。」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棘也立刻跟著离开。

青儿对著棘的背影诅咒「早日变秃头吧」,皓则是一脸理所当然地跟过去。

「等、等一下等一下!」

「喔?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他上次不是说过一定要杀了你吗!」

「喔,原来你是说那件事啊。」

皓恍然大悟地拍一下手。

「不用担心,我们在阎魔殿定下比赛时,还附加了一条规则——在比赛期间不得加害彼此阵营,就算只是搧一个耳光也会立刻红牌退场。」

「原来如此,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青儿才刚安心地拍拍胸口——

「不过只限于比赛结束之前。」

……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也就是说,分出胜负后,要煎要煮都随他高兴了。即使要生剥人皮或是活吃人肝,那也都由得他。凛堂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这样。」

「呃,那个……我该不会也包含在内吧?」

「好啦,我们也该过去了。从脚步声听来应该是隔壁第二间。」

竟然打迷糊仗!

皓大步走出客房,青儿也哭丧著脸跟在后面。

如皓所说,一冴住的客房就在他们隔壁的隔壁。

房间构造和他们那间大致相同,不过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从房间里的紊乱程度来看,想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那两人坐在窗边两张面对面的扶手椅上,棘把爱用的手杖竖在一旁,炫耀似地高高叠起那双长腿。

很好,给我断掉吧。

「我说啊……」

棘突然敲了扶手一下。

「有必要让不相干的人一起听吗?」

糟糕,他发现了吗?

青儿本来很庆幸被棘忽视,和皓一起大刺刺地溜进来坐在床边旁听,结果才过三秒就被揭穿,眼看就要像只小猫一样被拎出去。

「抱歉。」

棘啧了一声拿出手机,似乎是收到了简讯。

「……啊?」

他一看到内容就露出不屑的表情。

棘的目光转向皓和青儿,顿时杀气大作,发出如炮火般响亮的啧啧声。

(怎、怎么了?)

棘踩著重重的脚步走回来,重新坐好,叹了一口气,然后按住太阳穴,一副很头痛的样子。

「情况改变了,请继续说下去吧。」

「……啊?那两个人怎么办?」

「那边没人在。」

胡说什么啊?

这一瞬间,青儿感觉有两句沉默的吐嘈同时发出。

一冴可能意识到多说无益,所以又继续解释:

「大致的事情我都写在之前的邮件里了,我希望你重新调查玻璃婶婶的意外。」

事情听起来是这样的。

八月十九日是璃子小姐的生日,也是玻璃女士的忌日。

「我爷爷建治郎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会在isobel旅馆举办家族聚会,名义上是为了庆祝璃子的生日。不过那一年跟今天一样遇上台风,所以叫大家在前一天的十八日留在福江岛上。」

隔天就在暴风雨中发生了悲剧。

玻璃女士被发现陈尸在玄关大厅的大阶梯上,死因是后脑受到令头盖骨骨折的剧烈撞击,引发外因性休克。岛上除了玻璃女士之外只有幸次先生和璃子小姐,以及霜邑先生前一任的主治医师萩圭介。

「警方在调查时找不到外人侵入的痕迹,门窗都是锁著的。」

事情发生在凌晨一点左右。

幸次先生在自己房间里听到璃子小姐的尖叫,跑到玄关大厅一看,就看到倒在阶梯下的太太,以及茫然若失的女儿。

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唯一的目击者璃子小姐没有提供任何关于真相的证词,就把自己锁进沉默的壳中。

萩医师诊断之后判断璃子小姐是解离性昏迷,所以警方只能在没有目击证词的状况下继续调查。

「警方的结论是意外,但我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是凶杀案。」

「喔?理由呢?」

「玻璃婶婶曾表示想要离婚。她说为了女儿应该要和丈夫离婚,离开这座岛。」

「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的脑袋不正常,只要听到璃子发出笑声,他就会发脾气,他禁止自己的女儿表达任何喜怒哀乐,他要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而是人偶。」

一冴忿忿不平地说,眼中冒出熊熊怒火。想必他从以前就很同情璃子小姐。

「虽然璃子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但她本来的个性比一般人更好胜,在当时更是经常和父亲吵架,所以玻璃婶婶想要离婚也是应该的。」

「你的意思是,幸次先生听到玻璃女士提到离婚的事就暴跳如雷地把她推下楼梯?」

被棘这么一问,一冴露出肯定的眼神点点头。

「我觉得璃子就是因为亲眼目睹父亲杀死母亲才会大受打击。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或许也是他们害的。」

「怎么说?」

「因为台风的缘故,警察在事发隔天才抵达现场,在那之前有很多时间可以封住璃子的口。或许他为了解决掉目击者,就让住在家里那个姓萩的医生给璃子吃了某种药。」

霜邑先生前任的主治医师萩圭介是个狂热的人偶搜集家,也是幸次先生的崇拜者,说不定他真的会为了掩饰幸次先生的罪行,毫不犹豫地做出犯法的事——青儿总觉得一冴的假设听起来像悬疑推理剧的剧情。

一冴自己大概也这么觉得吧,尴尬地咳了两声。

「我从认识的记者那里拿到了这个东西,如果你跟传闻说的一样厉害,有这个应该就足够了。」

一个厚厚的公文信封被丢在桌上,但是棘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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