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2/4)
“鲁家的家产,是阿哥自己想买,还是帮王探长买?”
“当然是帮师父买了。不瞒你讲,阿哥是为师父做事,赚的不过是个小头。前些辰光,阿哥手头倒有少许洋钿,可都拿去买了狗日的橡皮股票,本想发家致富,小娘比哩,没来得及撒手,”章虎拉开抽屉,做出个苦脸,“这不,全都变成一沓子废纸喽,待我慢慢擦屁股用。”
“要是阿哥想买,我就没话说。要是阿哥帮别人买,倒不如帮阿弟个忙!”
“兄弟有话,只管讲!”
“鲁叔的所有家产,依旧由阿哥出面买下,但不是买给你师父,是买给我!”
“买给你?”章虎惊愕,“你哪来介许多洋钿?”
顺安掏出支票:“你看,不多不少,刚好十万两!”
章虎倒吸一口凉气,好半天,方才重重呼出,两手重重按在顺安肩上:“好好好,兄弟果有心劲,是做大事体的料!敢问兄弟,你这张银票是打哪儿来的?”
“我用阿哥送我的五千两银子买作股票,换来的。”
“咦,”章虎生气了,“你抛股票,哪能没通报大哥一声?”
“唉,”顺安轻叹一声,“不瞒阿哥,我瞧出破绽,就去追问里查得。他怕事体败露,让印度阿三把我关进一间黑屋子里,一关三天,哪能脱开身哪!”
“那??你又是哪能抛掉股票的?”
“是麦基给的。关我的第二天,里查得将这张支票给我,说是我的那点儿股票,麦基吃了。”
章虎忖思良久,微微点头:“嗯,有意思。”又想一会儿,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
顺安惊愕:“阿哥?”
“兄弟,真有你的!老丈人立等十万两银子救难,准女婿怀揣十万两现银支票四处筹款,真真是上海滩上的传奇故事呢!”
顺安脸上泛红,低下头,不吱一声。
“好哇,”章虎竖起拇指,“真正好哇,大哥要的就是兄弟这股心劲。这桩事体让大哥看出,兄弟与大哥实乃同道中人!是哩,在这世上,没有啥事体做不得,无毒不丈夫嘛!再说,兄弟也大可不必为此难心,姓鲁的本就不是好东西,心也够黑的。没有他极力撺掇,橡皮股哪能炒到天上去?他害多少人家鸡飞蛋打,遭此报应,活该!”
想到极力撺掇的还有自己,顺安的脸色更红了。
从鲁家出来,挺举思索良久,苦无筹款良策,猛地想到祝合义,快步赶到商会,走上三楼,见总理室的房门开着。
“祝叔,”挺举走进,“我还以为您不在呢。”
“也是刚进来,屁股下面还没暖热呢。”合义起身,离开他的大椅子,将挺举让到沙发上,“你来得好,我正要使人请你呢。”
“有好消息?”挺举盯住他。
合义苦笑一声:“这个辰光,哪有什么好消息。我催促蔡大人给南京挂电话,蔡大人接通两江总督张大人,把事体一一禀报,求张大人救市。张大人问哪能个救法,蔡大人问我,我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动用大清银行上海分行的库银,二是准许我们以官方名义向洋人银行贷款。”
“张大人哪能讲哩?”
“张大人讲,大清银行是国库,即使动用一两银子,也须奏请朝廷,由王爷御批。至于以官方名义向洋人贷款,这也超出他这个总督的权限。”
“唉,”挺举眉头拧起,“若是绕这么一大圈下来,一切就都迟了。”
“是哩。”合义接道,“我对张大人讲,眼下救市,尚可救,因为洋人不过是卷走了市面上的闲散银两,危机只在钱业。如果拖延,沪上钱业撑不下去,必定崩塌。沪上钱业崩塌,就将波及全国,那辰光,危及的将是各行各业,损失十倍于此。张大人听我把事体讲得介严重,当即向王爷并度支部发去奏电。”
“朝廷可有回复?”
“唉,”合义长叹一声,“急病人,慢郎中啊。火不烧到圆明园,朝廷里就不会有人着急。张大人吩咐我们各守本分,慢慢候旨。见蔡大人放下电话,我请教咋办,蔡大人让我候旨。刚巧有人约他到医院看望丁大人,蔡大人顾不上我,匆匆去了。”
“丁大人怎样了?”挺举急问。
“说是不打紧。”合义应道,“我到医院望过他,可卫兵守得严,不让进。挺举呀,我这心里有点儿乱,你筹备一下,拟个章程,我约会汇丰银行,先探个路,待旨意下来,好让他们尽快放款!”
“好消息呢。”挺举压低声音,“不瞒祝叔,鲁叔撑不住了。小储户挤兑,鲁叔立等十万两银子救场。若是朝廷真能担保贷出银子,鲁叔就好有个解释,暂求储户宽限几日。”
“唉,”合义又是一叹,“挺举呀,你有所不知,情势远比我们料想的严重。”
“哦?”
“不瞒你讲,事体一出来,我就赶到道台府求助,蔡大人答应暂先挪用庚子赔银二百万两。庚子赔款为各地上缴的厘金和税银,征来后存放***银行,等年底移交给洋人。大清银行只存不贷,这些款项一直是死钱。后来,袁道台奏请两江总督张大人,张大人奏请朝廷,老佛爷御批,允准此款活动生息,交给上海道台掌管。袁大人与老爷子近,这几年就把款子放到润丰源了。”
“有多少?”
“单是今年就有两百万,加上往年结余,总数不下三百万两。”
“太好了。如果这笔款子能够动用,就能顾个眼前急。”
“问题就在这儿。离开道台府,我赶到润丰源追问此银,锦莱这才告诉我,早被他挪用了。挺举呀,润丰源的窟窿怕是更大哩。还有善义源,我推测,日子想必??唉,不讲这些了。眼下看来,茂升救不得,因为润丰源不能倒啊。润丰源在各地有银号三十多家,一旦倒闭,后果不堪设想!”
挺举脸色变了。
合义拿起电话,拨打:“喂,是电话局吗?请接汇丰银行??汇丰银行吗?我是上海商务总会,祝合义??是,是总理。我有事体求见你们大班,能否约见??是哩,很急??什么?今日没空?明日如何??好吧,那就大后日吧??上午十一时?好!”
“祝叔,”挺举起身,“我得先回去,把这消息告诉鲁叔。无论如何,得让鲁叔有个盼,否则,他就撑不下去了。”
“好哩。”合义送行,“你可告诉俊逸,就说是我说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商务总会在,只要四明公所不解散,只要我祝合义还活着,就不会扔下他不管!”
鲁俊逸跳下黄包车,走进院门,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穿过前院,挪上楼梯。
俊逸推开书房,走进去,闷闷地坐在书桌前,两手抱头。
“俊逸,”齐伯提着一只热水壶走进书房,冲好两杯茶,摆在几案上,“来,喝杯茶。”
齐伯的脸上带着笑,语调温和,带着磁性。俊逸抬头,回他一个笑,拉开抽屉,摸出一包茶,起身过来,在茶案前坐下。
齐伯笑笑,拿出炭炉,点上火,引燃炭块,将热水壶放上,又拿来茶具。
水沸了。
俊逸泡茶。
“俊逸,”齐伯笑得很慈祥,如同父亲在安慰受伤的孩子,“看样子,款子筹得并不顺心。”
“十万两呀??眼下能够说话的只有真金白银!”俊逸苦笑,“现在终于明白当年胡雪岩要过的关了。想想也是活该,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不听挺举的不说,竟然连您老的话也没放在心上,终于落到今朝这步田地!”
“甭说这些了。明朝的事,你甭出面,让挺举顶上去,向储户解释一下,就说你到外地筹款去了,暂先拖延几日。”
“齐伯呀,”俊逸一脸苦相,“俊逸自到上海滩,说话从来没打过折扣,如果说谎,以后怎么立足呢?再说,拖多久呢?眼下辰光,甭说是上海滩,纵使江浙,都没有大宗的钱了。前些日子,谁手里有十万两银子而不买橡皮股票,就一定是个傻瓜。”
齐伯嘴唇动了几动,又合上了。
“还有,”俊逸不无痛苦地捂住两眼,“茂升的窟窿远不止这十万两,我还拆借了润丰源三十万两,在汇丰银行抵押了三十万两,还有不知多少庄票流入了洋人银行,洋人嗜血,放不过我的!”
齐伯显然没有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微笑的面孔渐渐僵住,端茶的手颤抖了。
“瑶儿在家吗?”俊逸松开捂脸的手,看向齐伯。
“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想是让秋红气坏了!”
俊逸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门,步下楼梯。
齐伯关上房门,跟在身后。
闺房里,碧瑶一动不动地躺着。
俊逸走进,挪到床边。
碧瑶仍旧没动。
俊逸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在碧瑶头上。
碧瑶忽地坐起,两眼痴呆,盯住他。
俊逸揽住她,抱在怀里。
碧瑶挣脱,痴痴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个陌生人。
俊逸两眼含泪:“瑶儿??”
“阿爸,我们真的没钱了吗?”碧瑶冷不丁爆出一句。
“是哩,”俊逸点头,“阿爸破产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这房子??也没有了吗?”
俊逸点头。
碧瑶低下头去,呜呜哭起来。
俊逸再次揽过她。
碧瑶没再挣脱,不无惊惧地抱紧了他。
时光凝滞。
陡然,碧瑶似是想起什么,抬起头,声音激动:“阿爸,我们没有破产,我们有钱!”
“瑶儿,”俊逸更紧地搂住她,语气伤感,“阿爸??真的没钱了!”
“阿爸没有,我有!”
俊逸盯住她:“哦?”
“是晓迪!”碧瑶由于激动而脸色潮红,“晓迪有钱,他有许多许多的钱!”
“哦?”俊逸惊愕,“他有多少?”
“十万两!”
“你??”俊逸大张着口,“哪能晓得的?”
“我亲眼看到的,是张支票,装在他最里面的袋袋里,上面写着‘汇丰银行’几个字,那些英文我在学校里学过,全都认识!”
俊逸长吸一口气,眼前浮出顺安下意识地掏钱并改作挠痒痒的动作,一丝冷光掠过心头。
“阿爸,”碧瑶略作迟疑,“我??我还要告诉你一桩事体,我必须嫁给晓迪,我晓得你不同意,可??我必须嫁给他,我没有别的选择!”
俊逸咬紧嘴唇,身子微微发颤。
“阿爸?”
俊逸面孔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手捂在胸口上。
“阿爸,你怎么了?”
俊逸勉强压住火气,挤出个笑:“没??没什么,阿爸??没什么!”
碧瑶抱住他的脖子:“阿爸,你??答应我吧,答应我嫁给晓迪!”
俊逸紧紧搂住她,泪水流出:“瑶儿,你??你??”
碧瑶声音发嗲:“阿爸??”
俊逸颤声,心里一阵剧痛:“瑶儿,你??你不能嫁给他啊!”
碧瑶震惊:“阿爸?”
“瑶儿,你??”俊逸忍住钻心的剧痛,“你的事体阿爸全都晓得了,可??许多事体你不晓得,阿爸??只能告诉你,你??不能嫁给傅晓迪!”
碧瑶面孔扭曲:“你想让我嫁给啥人?是伍挺举吗?”
“是哩。”
碧瑶一把推开俊逸,噌地跳到床下,颤着手指向俊逸,声嘶力竭:“阿爸,我这也告诉你,我死也不会嫁给姓伍的,我生是傅晓迪的人,死是傅晓迪的鬼,我??我??我这就寻他去!”说着,穿上鞋子,一扭身,飞跑下楼。
俊逸一动没动。
听着碧瑶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俊逸的泪水哗哗流出。
当挺举回到鲁家时,俊逸已经平静下来,盘腿坐在他的茶案前面,两眼微闭。
挺举在对面蒲团上坐下:“鲁叔,有个好消息。”
“是吗?”俊逸淡淡一笑,斟给他一杯茶。
“我刚从祝叔那儿回来,祝叔已经将钱业危势上报给蔡大人,蔡大人上报给两江总督张大人,张大人电奏度支部并王爷,由道台府担保向洋人银行借款。只要这笔款子借回来??”挺举顿住话头,目光鼓励地看向鲁俊逸。
“太好了!”俊逸又是淡淡一笑,看向墙壁,指着上面的双叟画,“帮个忙,把那幅画摘下来!”
挺举移来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摘下画框,拿鸡毛掸子拂掉灰尘,毕恭毕敬地摆到几案上。
“谢谢,”俊逸指向对面,“坐。”
挺举坐下。
俊逸凝视那画,良久,苦笑一声:“这屋里最值钱的东西,当是这幅画了!”
“是吗?”挺举回了个笑,“能值多少钱?”
“要是遇到识货的买家,它可换到十万两银子!”
“是吗?”挺举心头一凛,“没想到这东西介值钱!”
“是哩。”俊逸淡淡地说,“其实,你们老伍家早就是个富翁。”
“鲁叔,”挺举再次苦笑,“甭绕圈子了,您想卖它,卖掉就是了。”
“鲁叔??还没有混到去卖别人家的画的辰光!”
挺举一脸惊愕:“鲁叔何出此话?画是您的,您想卖就卖,这??”
“你误解鲁叔了。还有你爸!”
“鲁叔?”
“挺举呀,”俊逸语重心长,“鲁叔走到这地步,就没有什么要瞒你的了。我与你爸,是真正的要好,我能猜透他,他也能猜透我。鲁叔看透科举了,他却迷在科举上。鲁叔跟他打赌,无非是想破去他的那层茧,让他跟我一道做生意,不想他却是一根筋哪。不瞒你讲,那年我回去,招摇摆阔,根本不是与他赌气,是为上海生意上的事体,是做局给他们看的。这桩事体,你可以去问老潘。”
挺举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更紧地盯住俊逸。
“废除科举的事体,我回家之前就晓得了。我高兴呀,因为我总算可以破掉他的茧了。那次回家,我的实意是想把他请到上海,让他与我一起做生意。有你阿爸在我身边,我可省去不少心哪!”
挺举再次“哦”出一声。
“真没想到,事体后来会??”俊逸苦笑一声,摇头,“不讲这些了。这幅画是你家的,我收下它,不是贪图它,是想破去他的茧,也包括你的。你爸的茧他自己破了,你的茧这也破了,这幅画也就失去用场了。”
挺举缓缓跪下,泪下如雨:“鲁叔,我??我和阿爸??错??错怪你了!”
俊逸苦笑一声,摆手:“错怪不错怪,一切都已过去了,不必再提。这幅画,鲁叔今朝正式还你!”
“这??”
“收起来吧。”
挺举卷起画,搁在一边,正襟坐下。
“除去这幅画,鲁叔还有一事相求!”
“鲁叔,有啥事体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
“我求你娶下碧瑶!”
挺举震惊:“鲁叔?”
“对不起,鲁叔难为你了!”
“鲁叔,”挺举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坚决,“其他事体好说,只这桩事体,恕挺举不能从命!”
俊逸缓缓起身,绕过茶案,走到挺举跟前,扑通跪下。
挺举傻了。
“挺举呀,”俊逸泪出,“鲁叔没钱了,鲁叔走投无路了。鲁叔没有什么好顾念的,只有这个瑶儿放心不下。瑶儿虽说任性,有点儿小脾气,可她是个好姑娘。鲁叔这??这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挺举总算反应过来,起身拉他。
俊逸不肯起来。
挺举跪下来,泣道:“鲁叔,您??哪能这样哩?快起来吧,小侄求您了!”
“你不应下,鲁叔就不起来!”
“鲁叔呀,小侄??应??应不下啊,鲁叔??”
俊逸抬起泪眼,盯住他:“挺举,是不是因为甫顺安?”
“不全是!”
“那??是你不喜欢瑶儿?”
“也不是。”
俊逸沉思片刻:“是你有人了?”
挺举点头:“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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