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眼疾(1/2)
贺兰粼走后,申姜蒙上脑袋继续睡觉。然而她却再也睡不着,那尊夜里会发光的玉像白天也灼灼盯着她,放在她床头,仿佛能潜入到她的梦魇中,窥探她监视她,令人好生膈应。
申姜不堪忍受,寻了一块粗糙的黑布来,蒙在那玉像头上,这才觉得稍稍好受些。
贺兰粼晚上来寻她,见此愀然不乐。
他质问,“很丑吗?至于让你这般蒙起来?”
申姜懒洋洋地说,“不丑。陛下雕的是最好看的。”
贺兰粼顿了片刻,将黑布一把给扯了下来。
“不喜欢丢了就是了,何必如此。”
他沾了微微的气怒。
申姜面无波澜,“陛下的御赐之物,我怎敢随意丢弃。”
贺兰粼霜冷,缄默半晌心口起伏,冷牙利口中像是要吐出什么重话来,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揉了下眼睛,憋着暗火拂袖而去了。
留申姜一人在原处,嗤了声,半晌,却又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申姜仍昏昏乱乱地在宫殿中。
贺兰粼虽每日都来看她,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却好像越来越重,气氛也越来越死滞。常常话不投机,说不两句便惹得彼此都一肚子气。
待到小雪那一日,宫里有一场梅花小宴,贺兰粼大发慈悲也叫申姜去了。
申姜在园中刚折了两枝梅花,便与旧日冤家董昭昭不期再遇。
但见她穿了一身鸦青的云锦斗篷,发髻上零零星星地只戴了几支素银小钗,素净得不像话,与她平日那穿红戴绿的招摇模样大不相同,甚至在这肃杀的雪景中看来,还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申姜心下尴尬。本以为董昭昭要找她算账,再好好地嘲讽她一番,没想到董昭昭只是斜眼睨了她一下,便走过去了。
擦肩而过时,董昭昭平静地说,“皇兄居然没杀了你,真是稀罕事。”
果然。
无法和睦相处。
申姜也不嗔怒,低声附和了一句,“是啊,稀罕事。”
董昭昭本待走开,听她这么说,又道,“我当日好心好意帮你们,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把我给打晕,害得我被皇兄禁足,这些日子以来我真是恨死你了。”
申姜苦然咂了咂舌,“你不用恨我,我这不是已经遭到报应了吗?”
算计了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还换得了贺兰粼更为严苛的对待,不是她的报应是什么。
董昭昭不屑,“罢了,左右以后我都远离你了,你爱怎么瞎折腾,都跟我没半分关系了。将来不病哥哥陪在我身边,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若是敢欺辱我,他自会给你们好看。”
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离去了。
申姜惑然,听董昭昭话里这意思,怎么好像她和路不病的事板上钉钉一样?
她本以为董昭昭喜欢路不病只是一时脑热,欲和李温直赌气,并非是真心爱路不病。此刻看来,事情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眼下寒风飒然,梅园中虽处处开满梅花,却因为冰冷的霜雪而让人并无赏玩的兴致。
申姜又站了一会儿,便感面颊被西风割得生疼,满目苍冷,久留之下更显萧索,便欲转回宫去。
她刚要回头唤婢女,身后的婢女却不见了。贺兰粼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一身天蓝的斗篷,垂垂的影子将她面前的天光挡住。
申姜略略一怔。
他今日似乎精神不大好,双眸中没什么神采,隐隐的发灰。抬一抬手,骨节被冬日淡阳映得几近半透明,要替她拭去落在眉间的雪。
申姜抵触似地一躲,浑身颤了颤,道,“见过陛下。”
贺兰粼的痴念被打断,见她如此生分的模样,眉目有些黯淡。
“见到我,你还用行礼么。”
话音里隐隐带着责怪之意。
申姜扬眸,贺兰粼今日确实是疲惫的,眼眸低垂,那种轻轻淡淡的颓丧之意掩盖不住。
他将她揽过来,揉一揉她被寒风冻得泛血丝的脸,一记吻落下来,也沾了雪花的凉凉味道。
申姜被他轻推在褐硬粗糙的梅干上,双唇麻麻的如过电一般,手不由自主地扒住了梅干。贺兰粼从前也吻过她许多次,却都不如今日这般温柔,那点微烫的温度,让人恍然觉得冬日都不冷了。
她不欲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受此非礼,只得推诿贺兰粼说,“……我们到屋里去吧。我冷。”
两人一道来到勤政殿。勤政殿还是老样子,就连申姜曾经躺过的那张小榻都没变。书案上,还是堆放着成山成堆的奏折。
贺兰粼抚着这些公文,没了方才那旖旎的兴致,拿起狼毫坐在了书案之前。
申姜站在一旁替他磨墨,静静看他写字。时光就这么慢慢流淌了一阵,两人都对对方妥协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睦然相伴的状态。
过了良久,贺兰粼撂下笔,扶着额头,双眼阖成了一条线。申姜注意到他今日时不时就阖一下眼,面色也略有憔悴,像是生了什么眼疾。
“你怎么了?”
虽是一句问候,却只是出于礼节性的。
贺兰粼闻此,抬眸眺向她,羸淡地微笑了一下,以为她真的在关心他。
“眼睛有些朦胧,瞧不大清东西。”
果见他平日澄澈的瞳仁,蒙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雾。
“无妨,过几日便好了。”
申姜暗自想着,许是他这几日雕刻那个玉像费了眼睛,所以才瞧不清东西。不过他也太娇矜了,怎么说也是个习武之人,便是几日几夜不睡也不该如此憔悴,单单刻个玉雕便成这样了?
见他没有深解释下去的意思,申姜也没多问。
贺兰粼缓缓地握住她的掌心,仰着头,想要把刚才那个被打断的吻继续下去,顺便听她说几句真心话。可申姜却挺直脊背屹立着,他若不站起来,并吻不到她。
他浅叹了一声,放弃了。
申姜随口,“既然眼睛不舒服,陛下就先去休息吧。”
贺兰粼犹豫了片刻,也确实是累了,便离了案几,预备去小憩一会儿。却又凝滞,放不下这成堆成堆没处理的奏折。于是他将几本重要的折子塞到申姜手上,淡淡求道,“不如你念给我听?”
申姜不大愿意,“我不识字。”
这话半真半假,她只是在幼年的时候随阿翁读过一些诗句,像奏折上这般高深的文字,许多是不认识的。
贺兰粼沉吟,“你应不至于全部不认识,遇见不会的字就跳过去吧,我能听得懂。”
拉着她一块到旁边的软榻边。
申姜不怜他本人,却怜他作为君王的劳累,勉强答应了这活儿。
浅读了几本,那些大臣写字龙飞凤舞的,确实难以辨认得很,申姜读了一会儿,眼睛都酸了,也困了。当真要佩服贺兰粼的意志,阖着眼听她念了这么半天的天书,居然还没睡过去。
待读完这一小堆的最后一本后,申姜起身,欲再拿几本新的来。贺兰粼轻飘飘地将她按住,“不必了,那边的都是已批阅过的。”
申姜正巴不得。
见他与自己说话时,仍然不睁开眼睛,如扇般的长睫间挂着星星点点的泪渍,许是眼疾很厉害了。
她犹豫了一下,“你要不叫个太医?”
贺兰粼摇了下头,“老毛病了,太医也治不了,躺一躺便好。”
申姜又要嗤他娇气,不就是雕个玉像吗,也至于?又或许他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故意惹她怜悯愧疚,好死心塌地留在宫里。
虽这般想着,她表面上却周全了礼数,找了个薄毯子给他盖上。
叫他自己好好睡吧,她要先走了。
刚要离开,贺兰粼的一根小指勾住她的衣带,睁开了一条狭长的眼缝儿,低低求道,“阿姜,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罢。”
申姜回头,他额前丝丝缕缕的碎发略有散乱,神情也有些涣散。他的肩膀本来是纤薄而瘦削的,此刻更如同蝉翼一般脆弱。
申姜睥了他一眼,想学着他拒绝她的样子,说一句“不行”。
可贺兰粼那没有聚焦的眼缝儿中,却隐隐约约溅起了一丝水花,尽是乞求之意。申姜虽知道他这并不是泪——只是因为眼疾而不由自主流出来的,却还是心软了。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像流泪恳求她了,很难拒绝。
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单薄而脆弱的样子,让她从十几名云鹰卫中一下子记住。
申姜抿抿唇,重新坐了下来。
他见她留下,泛出陷溺而满足的笑,才真正安心地闭上眼睛休息。看似睡着了,他却依旧将她的手牵着,依恋似的,含着力道。申姜百无聊赖,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片发呆。
静得落针可闻。就在她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贺兰粼忽然问,“雪落的声音好听么?”
申姜微讶,生硬地答道,“一般般。”
贺兰粼歪了歪头,想去看看窗外的雪景。然而雪光太亮了,他的眼睛遭不住,便只得作罢。
他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跟我说说话。”
申姜问,“你不是睡觉吗?”
他掐掐眉心,“只是眼睛不舒服罢了,却并不困,也睡不着。”
申姜舌头滞住,她和他仿佛并没什么话好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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