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上任（1/1）

济生堂，一个公开而又神秘的地方。说他公开是因为济生堂接纳任何人的捐赠，而他的账目也会定期贴在门口，供所有捐赠人察看。他的每一位义工都是义务劳动，包吃包住发衣服，但不发工钱。说他神秘是因为凡是给济生堂捐赠的人，名字都是保密的，甚至资金来源也是保密的，济生堂从不过问。更神秘的是，济生堂明明是一个遍及数省的大组织，但从未听说过他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当然，也没有人会去问这个问题。受过他活命之恩的人不会刨根问底，外人只道这是施粥的一家善堂，没有人对这种不赚钱的老板感兴趣。但恰恰他的老板是非常赚钱的人，这一点恐怕是大多数人想不到的。如果他不那么赚钱，怎么可能承担起济生堂的开销呢。

这个人叫石友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身高七尺，容貌俊俏，言语间多有风趣之语。但是石老板很不喜欢出名，行事低调，出入皆有中原镖局的镖师护卫，生人难得一见。石友三虽然很不露脸，但他的兄弟却是公众人物，中原镖局的总镖头据说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不常碰面，但交情极好。江湖人交际广泛，关于石友三的消息也都是酒桌上打听来的。总的来说，这是一个默默无闻做好事的人。

昏暗灯光下，一张国字脸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闪烁。

“王翰林，石老板并无特别之处，富商行善求福也是常有的事情……”

王杰捏了捏眉心，对自己的举动有些后悔：“老夫小人之心啦！”

“大人凡事小心，也是对的。”

“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堂堂大清，怎能没个济世之人？你山东赴任，还要谨记这番为民之心。”

“学生记住了！”张艾拜道，“明日拜别恩师，这就上路。”

王杰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满是愧疚，大好人才竟是让自己给毁了一半。他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得叹了一口气：“进士出身只要日后勤勉努力，也是可以高入庙堂的。”

“学生定当努力！”张艾话未说完，已经带了哭腔。

王杰忍住情绪，让他退下了。

未满弱冠而中进士，在大部分人眼中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但对于某些人而言绝非如此。做官，特别是要做到中央级的大官，是非常讲究考试成绩的。比如说王杰这位军机大臣科举成绩是状元，事实证明，一甲出身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出身的进士当上gāo • guān的比例占80%，而那占80%的同进士出身，只占20%。一甲保送庶吉士，二甲考试进入庶吉士，三甲没有这个资格。而且科举考试到了这个层次有一个巨坑，如果你考中了进士，那么这就是你的最终成绩，不能补考也不能重考。对于一般想要当官的人来说，中举之后只要得一个进士就可以出去当七品县令，不仅是实缺而且是地方官，干上一两届混个知府，那就牛逼大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爽得不要不要的。但是如果你想要进入中央机关，那对不起，同进士就是一个噩梦！这个名次注定你这辈子都和中央绝缘了，能进去的绝对是凤毛麟角，比中五百万还要困难。

所以，对于一些比较年轻又很有希望的举子，考官会毫不犹豫的把他拿下。这就避免了一些青年才俊因为这个巨坑的制度而被挡在京官之外，同时也可以让这些天才磨一磨性子，别老是觉得自己天下第一，那是要出事的。历史上的名臣，什么张居正、杨廷和，甚至王杰他自己都被老师这么整过，这不是害你，是爱你！二十岁不到就进这么个黑到没边的官场，让人家背后一刀捅死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朝堂上是和珅说了算的时候，你张艾这么个小兔崽子一不小心那就是个死翘翘，见了阎王连死因都不好写。王杰是打算先压他三年，等三年后再次考进士，张艾文章大成之时，点为一甲皇帝也不会有什么话说了。三年后的张艾二十二岁，王杰中状元的那年虚岁二十三岁，可见其中的期待。

然而王杰失算了。因为董诰去了工部之后，学政方面他一时找不到办事得力的人，一下子就被和珅钻了空子。和珅根本不认识张艾，但张艾以举人的身份去了军机处抄写，和珅是知道的。抄写这种小官实在不入流，举人都能做得就是证明。要知道，举人虽然也能做官，但通常都是芝麻官，连县令都不是，一般分到的叫九品教习，就相当于县里学校的校长。可以收学生点礼改善生活倒是不假，但仕途也就那样了，见官就磕头，见民也没谁给你磕头，就一空气。本来，和珅不该知道，但张艾会试成绩不错，又被王杰走后门弄进军机处给他抄写，这个举动一下子就被和珅的奴才注意了。和珅一向只和满人交往愉快，和汉臣没什么交集（所以乾隆放心），这种少年英才还被首辅大臣安排到军机处抄写，他去拉拢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也不太现实。那么就只好毁掉了！

和珅毁人，一向都是捧着毁的。毁的方法就叫做录取！王杰不是把你落榜了吗？和珅使点手段，让你上榜。但是，名次放到后面。一放榜，三甲同进士出身，不知道的人欢天喜地，真正的血泪只有你自己往肚子里咽。和珅斗王杰屡战屡败，一年都不怎么顺气，拿你出出气正好恶心恶心王杰。

怀着满腔希望却被现实重重打击的张艾不得不踏上返乡赴任的旅途。此时的他还不知道真相，既不知道自己被最敬重的老师和王杰给黑了，也不知道自己其实也被和珅给黑了。在京城，这朵小小涟漪也并没有引起多大变化，董诰并不只有一个学生，王杰也不只有一个战友，这些都可以再找，而和珅顺手把你丢出去，很快他也就忘了。

被所有人抛弃，被所有人遗忘。

昙花一现，流星一瞬，如同黄粱一梦，他又回到了原点。就像此时他的同乡兼兄弟一样。不过张艾的处境比还在海上漂泊的金坷垃要好得多，毕竟他还是个官员，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吃咸鱼为生。他带着一个仆人，雇了两辆马车，开始了自己的宦海生涯。

官路其实非常不好走！

张艾刚刚上任，直接就傻了！按照规矩到任第一天，离任的县长、六房各大小官员都要把家底拿出来。诸如在职官员有多少？房屋有多少？钱粮有多少？马匹有多少？犯人有多少？仓库有多少东西？等等共三十一大项。就连哪个村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流氓都要掌握。各相关部门都要一一写清楚，登记在册，保证无差错交予新任领导。听起来很完善，实际上根本就是糊涂账，其中有两项极难查证。

第一项就是粮食，因为粮仓的粮食不可能全部称量一遍，只能是估算。重量好测算，但质量就难分清了，因为粮食还存在一个新旧程度与霉变的问题。所以，这个问题一直都是糊涂账，每一任县令都只能自己想办法。这就是赔钱，粮食霉变了，那县令作价赔偿一下也就算了，虽然这并不是他的责任，不过没办法封建社会就是这样，不论程序只论结果。

这第二项便是财政！税收缴纳时间长，涉及面广，一个月内根本无法核查完。而且有的县太爷会特别坑，提前收税，这样一来下一任县令就会处于非常难办的境地。为了防止这种龌龊的情况发生，离任县长都会出具一份担保，保证自己没有提前收税，账目清楚。但是这种担保是治标不治本，只不过变成了前后任官员的妥协，离任的那个多收一年税，后任的负责填坑。如果后任官员也不愿意填前任的坑，并且自己也想捞一笔，离任的时候也会这么干，这就造成每三年就多收一年的税收，所以民国初年把税收到2008年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这叫做积弊。实际上为了中饱私囊，同时也为了应付上级官员的索取，作为基层官员的县太爷只能挖空心思搜刮。否则不仅无法升官，连最基本的办公经费都无法保证。

张艾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大片烂摊子，而他哭诉无门，因为上级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亏空都是日积月累的，找前任没用，因为他积累下来的就是这么多亏空，找上级也没有用，因为他就是亏空的制造者。山东哪里都要钱，修复战争破坏要大笔的钱，修复水利要大笔的钱，如果朝廷派发的钱不够，那么就需要各处摊派钱，能不能搞到钱就是各级县太爷的核心本领。

这就是叫你死命的在老百姓身上搜刮油水，你越能刮，政绩就越出色。

“这是什么混蛋事儿！”张艾一拳砸到桌子上，怒目圆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