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同类(1/2)
赵构终不曾料到,此生竟还会听到这句“南归南、北归北”的话语,一时间竟有几分恍惚和啼笑皆非。
须知,在辽国尚存时也是称宋朝为南宋,而宋则称其为北辽。二国分以南朝、北朝相称,一直延续百年。乃至之后的宋金之间,亦是分以南北。只是这南北的界限,究竟是上一世赵鼎所说过的“划长江而治”,或是秦桧第一次主持和议时的“黄河”,或是第二次和议时的“淮河”……却完全取决于具体的国势国力之上。
“卿也是此一般与金人谋画的吗?”
赵构不禁笑吟吟问道,却尖锐地宛如利锥刺来。便见秦桧面色刹那一片惨白,手中一抖,便几乎是要将那汝窑鱼盆跌落到池子里去,但终究只是几乎。出乎赵构意料的是,他的手紧紧捏着鱼盆,容色片刻灰白之后,反而变得面无表情,便连方才的失态之色也尽数收敛了起来。宛如为一双无形大手从玉石表面将浮雕一干二净地抹去了,又似乎那些慌乱,从不曾真实存在过一般。
便见他垂下头跪地,却双手高举着鱼盆,几分恳切,又似是细微胁迫一般,缓缓道:“官家,此非君臣之所宜言。臣从不曾与金人有任何规谋,百胆赤心,皆为国是,官家何以疑臣?为人君者,得无量乎……”
良久,好似地砖上的凉气也如那薄薄目光一般,似刀锋透过膝下官袍布绸沁入秦桧膝盖之时,他忽然觉得手上一轻。余光一扫,那鱼饵盆已是为赵构接了回去。
便听他用左手指节敲了敲盆沿,缓缓道:“起来说话。”秦桧站起时候,只见赵构眯着眼,却也一般得面无表情,哪里还有任何轻佻的讽刺笑意,或是半分的怒气在。
二人就好似两尊面无表情的菩萨木塑般,站在亭子里不说话,彼此间相距咫尺,君臣似是变得更为亲密。然则却也益发危险。
皆是试探。
秦桧心下明白,便是从一开始论赵鼎之事,赵构便已是试探自己,或许早自他南归来面圣的每一日、每一次,都便是如在刀尖上行路般无异。然则,这一场场的试探,赵构究竟在寻觅什么?或是在渴求什么?秦桧一直以来都在快速思索这个问题,而今日,他好似接近了答案。
赵构自是知晓秦桧有多长袖善舞,难以掌控,他几乎少有将此人的伪装尽数迫卸,如今天这般的地步,但也是因此,在这一刻也被人一眼看穿了些许。
他无法容忍的,是失去秦桧。就宛如徽宗四次罢蔡京又四次用蔡京,宛如神宗罢王安石又二相王安石……他无法容忍的是这种诱惑。同类相知,君臣一体,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这种诱惑。这亦是宋朝君权规划制度的必然,他要做的那尊高高在上神像,万事皆不须会,只会做官家。而他要寻到是一道影子,听话且能干,且宛如一体,且托付之,也因此得罪朝野、士林、乃至结仇天下,亦不避谤怨。
至若这等人物究竟是奸臣,或是能臣,且留下功绩,留与后人分说。
秦桧未必知晓赵构的全部心意,但却已透过形形sè • sè如此之多的暗示,敏锐觉察到了蛛丝马迹。他亦明白,今日这番御前保下赵鼎之言,明日必会被赵官家择用去救下赵鼎,乃至记上史册。然则,二人都心知肚明的是,赵构真正渴望的却是另一种答案。便也是因此,秦桧虽切中了他的理智和心思,反而让他更为不悦,乃至又召来些暴言冷语。而倘若他直言不讳地弹劾赵鼎,或会被官家狠狠训斥,但也相应地必不会在金人问题上遭致如此的狼狈刁难……但是,今日终究是私下接见,再无旁人,此便已是几乎明说了一切潜台词了。
帝心难测……秦桧并非第一次知晓这位官家的叵测,饶是他此刻的心里已经懒得吐槽种种忌刻如唐宣的行径,便只是一嗤,嗤笑之余,又有几分无奈。无奈之余,却也有一丝窃喜。待二人目光相对,又飞速移开。就仿佛到了此刻,秦桧才透过官家那双黑漆漆的年轻眼睛,看破了几分彼此心照不宣的相似性。
便是因这一窥见的同类相似性,才让赵构表面对他益发刁难,内里却无不容忍。连他方才直言“非人君之体”,他竟也是忍下了。非但忍下,乃至还接过了他还回去的鱼盆。
到底他虽有几分不解,刨除外在的偶尔刻薄,官家为何对他近乎有种天然的信任,乃至似是恐惧他离去般的依恋,却也在同时本能得反感防备这种依赖性,以至于时常说些过度的话语敲打试探,但这绝不妨碍在觉察到了此事后,秦桧利用一二,乃至试图窥伺到了那具人主表皮之下的片许真实。
“官家可还记得十年之约?”
秦桧诚恳问道,一拱手,“天下皆以靖康为难,孰知靖康难在君臣相忌。愿官家莫忘相州时。”
“秦桧!”赵构下意识几分勃然变色,侧头瞥来呵斥了一声,却又迅速压住了怒火,转而盯着湖面淡淡道:“饵料下去,便自有鱼来了。”
却是翻手之间,就把整盆鱼饵都倒进了湖中。
秦桧乍然几分失色,只见湖中群锦鲤翻腾,争先恐后得抢夺鱼饵,却是失语。
赵构却侧头来一嗤道:“朕非神庙。”
尔非安石。
若你不要执掌鱼饵,为朕傀儡、或是阴影、或是干脆与朕如一身的幸臣、佞臣、奸臣……也是权臣,则朕自为之。
秦桧读懂了潜台词,却一拱手,轻声道:“官家远胜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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