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真定（1/2）

灰蒙蒙的清晨，一夜暴雪将真定府外漫山遍野的松林都染为一片白色。一列头戴范阳毡笠，身着水青束甲的斥候，自雪中驾着马匹，抵至灰砖的北城门外。入了瓮城之后，领头的马匹上跳下一个大汉，他却不顾气喘吁吁，径直沿着狭窄的阶梯爬上城墙，速速到了城墙之上。

“张帅！”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立在城墙上插着的宋军旗帜下，被他一喊，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威严的国字脸，头戴银色的铁盔，上坠着红缨，铁甲之外，还穿着件衷甲短衫。笠帽汉子见了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下道：“回禀张帅，金人已来了。”

“起来回话，”河北召抚使张所的脸色益发严肃，挎着腰间的长刀，“马五，将你所见，全部道来。”

“是，大帅。金人约在北朝西三十里的地方，正在埋锅造饭，”马五郎站起来喘了口气，又指向一片山岭间的松林。

真定府位于太行山东麓，正是鳌头所在，南依着滹沱河，眼下河的南岸，正驻扎着自隆德府北调来支援的张俊部，而城北大营中，则有先前河北东路募集的新军一万余人。

“俺们不敢靠太近，按照大帅吩咐，便是远远数了数，约莫是六七万人的模样……”

“金人征发民夫向来是一抵一，六万人，也便是少则三万人了。”张所喃喃了一阵，盯着北方，口中问：“见了谁的旗帜？”

“有一头苍狼的，还有只老鹰，或是海东青模样。此外也有几面小的在后头，不曾看清。”

“粘罕果然亲自来了，”听见苍狼大纛出现，张所提着的心反倒放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约莫是倾巢出动。隼旗，当是完颜拔离速、萨谋鲁几人的。”他又问：“可探清了有多少是铁浮图？”

“少也有五六千人，中军行得慢，便是看不太清晰。”马五郎解释道，“此回金人倾巢出动，却是一路将村子尽数屠戮，或者人都裹挟了去，不曾留下分毫在后。亦不知另外几只斥候探得如何。”

“你且下去吧。”张所点了下头。见他转身便往下走，忽然又喊住他道：“马五，去上柱香，也替我拜祭一番刘大帅。”

马五郎一怔之下，便是立刻应是，走下狭窄的阶梯前，回头看了一眼，却忽然觉得张所的脸庞冰冷的好像庙中的石雕。见他离去后，边上的参谋刘子羽凑上来，肃然道：“张帅，此番金人势大，是否要让张俊部过河来，汇聚成一路？”

“暂且按兵不动，”张所摇了下头，看了眼脚下的城墙，却恍惚间像是回忆起了去岁惨烈的守城一战，“公相下令，谨斥堠，严巡逻，守御遂固。且先速速传令于南岸，粘罕怕是一二日就要至了！”

自上一回靖康元年八月丢了真定府之后，建炎三年宋军再度将它夺回，整座城池深陷于敌手四年。张所入城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了之前死战不屈的守将刘翊二人的祭祠，放在了赵云庙的边上。

昔日真定城内本有十万人，重新计户时却只余下一千二百户。道旁迎接王师的百姓，各个虽是衣衫破鄙，却是纷纷潸然泪下，话也说不出一句。当年的“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如今一个还深陷敌手，一个虽是夺回，却破败至极，如何不令人心痛！

马五郎走下城墙，见一路士兵列道，空气低沉，便连有人说话也是压得极低，城内已是戒严了十多日。他径直去往城南赵子龙庙，见路畔矮屋林次栉比，百姓方多了起来。不少老少妇人提着篮子，跪在像前念念有词，见他来了，便稍稍让个空当。马五郎拜完白袍白马的赵子龙，复又穿到偏殿祭祠处，见香火却如正殿一般旺盛。

然而说是祭祠，实则也是个极小的道场，立着一文一武二尊石相。马五郎凑上前去上了三柱香，同弯腰从竹篮立取油摆烛的民众挤在一起，对着知府李邈、守将刘翊的石像跪下，念念有词一阵，便是求他二人在天英魂保佑，此番真定府守城必胜。说完之后，他又添道：“也护着李纲相国大人，还有圣明官家，万事平遂。”待得说完，方才磕了三个响头，又爬起来。

一时间，只望见一室云烟缭绕，仿佛是云端一般，他心跳砰砰，胸中也似有几分不踏实或是近似于慌乱难抑的情绪跌宕着。马五郎是老兵，心知这并非是别的缘故，正是因大战将至。念起去岁三万人马打到只剩下八百余人守城，心下忽得暗想：亦不知道此回能有几人活下来？

正在参议刘子羽同张所二人于城墙上说到李纲，且马五郎又在祷祝时，忽然，府通判急匆匆领着一人上了城墙而来，二人听见脚步，不由一回头。

“李相公，你怎地来了！”张所大惊失色。

却见匆匆而来的人身披着厚厚的貂皮披风，眉毛两鬓苍然，不知是否是为雪染的，正是突然出现，奔波了百里的李纲，他此番来没有和任何一人打招呼，以至于刘子羽同张所都是愕然，仓促不知如何应对。

却听李纲一摆手道：“此番粘罕来攻，气势汹汹，我不敢遥控千里之外，实在是难以放下心。”

“再难如何还能有去岁艰难。”张所同他见过礼，叹了口气，却到底是因为李纲来轻松了几分，紧接着又紧绷了几分。他匆匆说完金人的谍报，试探问道：“李相公可是带了兵马？”

“西路防线要警惕娄室，吕颐浩不敢乱动，东路防线刚刚同挞懒做过一仗，韩世忠、刘光世都不能调走。我此番就带了刑州张换的四千马兵，还有相州杨唯忠的一万兵马来，眼下都在北大营里。”李纲坦然道，他也知晓自己只善于调度守城，而不善于主持大的会战，便是对刘子羽这个大将军刘韐之子，还有真正的帅臣张所，客气提议道：“金人必然会先夺周边的城池，不如令张换、杨唯忠二人去守莫、雄二州，你二人看如何？”

刘子羽与张所听完，却是彼此相视一眼，沉吟道：“好教李相公知晓，此番已经下令坚壁清野，莫雄二城，城池太小，是决然守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