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苟利(1/2)
恰此时,窗外雪已是大了几分。只见烟林初静,园中几枝菊花虽是躲在太湖石下,尤比不过边上的白梅傲雪坼放。
叶梦得便是摇头道:“休说两河,便是东南也是困难。”
他抬起筷子道:“就以浙东宜兴一县言之,漕计合收窠名,有丁盐、坊场课利钱,租地钱,租丝租纻钱等等,岁入统共不过一万五千余缗。”
“但其发纳之数,有大军钱、上供钱、籴本钱、造船钱、军器物料钱、银绢钱之类,岁支不啻三万四千余缗。几乎是岁入的二倍!”
见叶梦得身为一部长官,说起来确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秦桧不禁暗道,此人果真精明强干,无怪乎赵官家评语他是“深晓财赋”。
“再加上,又有见任、寄居官请奉、过往官兵批券等等苛捐名目。州郡督索,略无虚日……”
叶梦得看着边上愕然睁大眼的二人,叹息一声,“我在朝廷每与李纲争一锱铢,可到地方上,还是要被戳脊梁骨骂的。李回怕两河百姓殴他,我却是怕全天下之人,都要来杀我而后快了!”
“叶公难做。”沉默之间,秦桧举杯敬酒叹息道,“地方官也是难做。”
政和宣和年间,他曾陆陆续续在永嘉、密州等地任过签判、府学教授,此刻听叶梦得的一厢话,不觉想起当时地方上的胥吏催科聚敛、上级压下级的苛政惨状。朝廷一味追求丰亨豫大,根本不顾百姓死活,便是涸泽而渔,最终导致了靖康之祸。
然则到了建炎年间,兵乱盗贼一起,百姓更是困窘。处处家破人亡,饿死者众。
他不觉叹道:“民力重困,何其艰难!”
“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朱胜非接口道。
几人摇了摇头,话说到此,已是有几分意兴阑珊,恻隐而动。
却听秦桧又问道:“藏一兄,少蕴,你二人久伴官家左右,可知道官家此残阙的上下究竟作何?我在北方同无数汉臣,听时震惊良久,潸然落泪。”
却见朱胜非摸着酒杯,犹豫片刻,方低声道:“此事不好说出去,你二人私下知晓便是……我值翰林院已久,一日官家传唤,到了人却不在,只有桌上的一张纸,我道是圣旨草拟稿子,便取了来见。纸上涂抹不少,仍是看得见字迹。因过目不忘,竟是记了下来。”他微微抬起头,边回忆,边吟诵道,“词名叫山坡羊·潼关怀古。”
秦桧与叶梦得彼此看了一眼,皆是生疑,官家人这些年一直呆在南京,何时去过潼关了?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朱胜非侧身靠着桌子,刚说完头一句,叶梦得已是拍着桌子叫“好”,又听他续道,“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竟是一室寂然。
秦桧本想问这所谓山坡羊是何地的俚语小调,只是竟出不了口,回到家中,胸中仍是激荡难抑。王氏见他口中喃喃有词,不绝取笑道:“相公这真是如马嚼草。”书桌前的秦桧瞥了她眼,随口问:“此是何典故?”
王氏笑盈盈替他磨了墨,放下笔,轻声道:“谓公必能shā • rén也。”
次日午讲的经筵上,大雪一地,殿内铜炉内烧的炭火正旺。赵构穿着一件红色圆领袍端坐在御座上,见秦桧翻过案前的讲章一页,正是说到《春秋》昭公十八年。子产在郑国推行新政,铸造刑鼎。
便听赵构问道:“何以孔子非晋国之铸鼎,而谓子产为仁人?”
“好教官家知晓,便是因势而异。”秦桧躬身解释道,“郑国,弱国小国,内忧外患之际,治乱蓖政,不可不用重典,如治烈疾须用猛药,故子产纠之以猛也!而晋国,太平大国,本不必铸鼎,其大夫心非出于公道,而出于权争。故圣人不与。”
孔子曾称赞子产是“古之遗爱”,认为他是春秋时代改革家的典范,并把他作为天下“严事”的楷模。
当时子产改革井田,征收丘赋。第一年百姓都骂他,道:他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谁能杀了子产,吾其与之!
但是三年之后,百姓却纷纷夸赞说: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还担忧道: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却听赵构叹息道:“如今亦行新政田法,未知百姓是说孰杀与之,还是谁其嗣之?”
听他这一问,秦桧额头微微出汗,却慎重至极,垂头答道:“民故有所纷纭,亦是盼望朝廷与时更新也。”
赵构见他似是一如既往,一副韬光养晦的恭谨态度,正要一笑。却听秦桧突然又道:“只是说到田法,臣亦耳闻,邑人论及新政,田法茶盐诸钱,颇以为不便。”
边上殿侧站立的中书舍人刘珏与汪藻听了,皆是面色突微微一变。
秦桧道:“如经界不正事。河东路某县解额为三十九万緡,然实纳不到二十万緡,便是因田界不正,百姓深受苦楚。加之助军钱等,民力凋敝困穷!”
这是秦桧头一次在经筵之上,突然别出经义,提起与朝政相关的话语,而且一提并不是别的小事,便是直接攻击李纲的新政!
可谓剑蕴于匣,一乍破出,寒光声动。
一时间殿内诸人都是几分色变,饶是中书舍人刘珏二人面色乍红,似是欲出声呵斥他为何离经讲章,终是犹豫,只反复望向赵官家……不知道赵官家此时是会不悦斥出,还是…还是如眼下一般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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