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 129 章（1/2）

君天赐漠然瞥过这些人的神色变化,嗅出他们铺天而来的恶意，更是觉得疲倦又厌烦，唯有靠着想象他们日后尸骨遍地的样子才能开怀几分。

王大人问：“洛金玉,你有何话要说？”

洛金玉坦然承认：“洛某与沈无疾是成了亲。”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又如炸开了锅。

——这姓洛的竟如此不知廉耻地当众承认了！真是不要脸！

这一刻,他们已经完全不觉得当初强迫洛金玉嫁给蛟仙算什么事儿了,更不能算是他们的错了。

王大人又任他们议论嘲笑了片刻，方才再度拍惊堂木。

洛金玉并没在意那些人的议论，见安静了,继续道：“一则，洛某与沈无疾成亲乃当今圣上亲自主婚,京城婚署官衙过了文书,盖了印,没有任何不妥；二则,洛某既已成亲,又怎会再主动愿意嫁给你们所谓蛟仙？”

老者冷笑道：“你生性虚荣,为了鲤鱼跃龙门,身为堂堂男子，连太监也嫁得,如今听得侍奉蛟仙便可一步登天门,又岂会不愿意？再者说，若你非说自己是被迫，倒是拿出证据来。沈公公当日来时，只见到你穿金戴银、稳坐轿辇,可没见过你被迫。”

洛金玉皱眉道：“你们上下一心，串通口供，我自然拿不出人证物证,可任谁都看得出此事若按你们说的那样，根本就不通情理。”

“那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按照情理，也没有好端端的读书人会甘心嫁给一个太监，还不知廉耻，于众目睽睽之下说得掷地有声呢！实在有辱你的家门！”老者语气格外怪异，刻意斜着眼去看洛金玉，尽显鄙夷挑衅之意。

若换了寻常男子，就算与沈无疾情投意合，被人如此对待羞辱也会觉得面上无光，难免露出讪讪之色。

然而，洛金玉却又岂是“寻常”之人？

他受此待遇，心中并无丝毫受辱之委屈难过，反而露出比这些人更鄙夷神色，带着几分发自真心的困惑不解，高声道：“我与沈无疾各无妻室子女，是否婚嫁连婚署与皇上都没有异议，倒不知你诸位有何异议？你们信奉邪神，贪图来历不明之赃物财礼，更为此上下串通，谋害无辜之人，如今事迹败露，没有半丝羞愧之情，竟还敢说我有辱家门？依我看来，你们诸位如此，便是连家门都没有的猪狗禽兽！”

说完，洛金玉愤愤甩袖，冷冷道，“此言恐还有辱猪狗禽兽。你们如此行为，恕洛某直言，尚且连猪狗都不如！”

此言一出，群情沸腾，众人哪甘受他如此羞辱，纷纷破口大骂，其间什么低俗粗鄙之辞都有。那老者更是身体颤抖，指着洛金玉，尖声道：“洛金玉，你枉读圣贤书！”

“你枉生为人！”洛金玉厉声回道。

“你——”

“你不经宣传，擅闯公堂，煽动民众，扰乱秩序，按本朝律例，该当堂杖责二十！”洛金玉瞪向堂上的王大人，“大人既坐此位，就该主事负责，哪能坐视他人抢你话权？如此怯懦无能，你何必还端坐堂上？既不敢管事，就不要管事，索性退位让贤。梅镇上下十数年来所行之事骇人听闻，荒谬无稽，他们固然有错，你们身为父母官员亦难辞其咎！”

他不管王大人脸色如何难看，看向君天赐，“君大人，你既为钦差，代天子下巡，就是朝廷的脸面。如今官不像官，民不成民，满是混账，一片荒唐，你还要作壁上观吗？”

君天赐“哦”了一声，有几分和事佬的样子，轻声道：“这老人家看着都七十了，杖责二十，若打死了，算谁的？”

洛金玉冷冷道：“自然是算你的。”

君天赐露出些许讶异，问：“为何？”

“你是钦差，今日堂上出了任何岔子，都该算你办事不力。”洛金玉含着十万分的压抑怒气，震震有声道，“不止是你，还有堂上的这位王大人，以及梅镇诸位氏族长老。你们皆比洛某年长，本不该洛某教训，可你们一个比一个荒唐，一个比一个可笑！你——”

洛金玉伸手直指已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不停的那老者，“身为氏族长老，本该厚德慈祥，教化后人，你却领头行荒谬之事。”他看向那正恶狠狠瞪着自己的小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孙辈不足十岁模样，随你左右，不曾学得恭良俭让，先学得信口雌黄、自私贪婪，你愧对你列祖列宗！”

他说完，手又指向王大人，“你，王大人，你身为本地官员，蛇鼠两端，毫无骨气，心中不明是非道德，父老氏族贪财shā • rén，信奉xié • jiào，你分明知晓内情，却不敢检举，甚至同流合污。沈无疾来，钦差来，你皆阿谀奉承，三面讨好，你读的哪门子圣贤书，中的哪门子举人秀才？你若不敢管事，也管不了事，你就回家去种地，休得在此贪受朝廷俸禄民脂民膏，你不配！”

王大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也抖了起来，手按在惊堂木上，死死抠着，几乎要抠出木屑来。

他正要拿起惊堂木，先拍下去，叫人杖责这姓洛的——

“君天赐！”

姓洛的忽然一声怒吼，王大人心一惊，忘了拍桌。这一瞬的差池，已令姓洛的继续往下骂了，且令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打断的间隙。

君天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你官服呢？！”洛金玉厉声道，“身为钦差处置公务，你不穿官服、身坐轮椅、坐没坐相，侮辱朝廷威严，你有罪！”

君天赐眨了眨眼睛，无辜道：“先帝特许。”

洛金玉道：“据我所知，君大人并无腿疾，只是体弱，先帝便特许君大人在久站之时赐坐，并未特许君大人出行依仗轮椅，更未特许君大人办理公务时不穿官服！”

——他自然是从沈无疾那听来的。

君天赐道：“我体太弱了。”

洛金玉斥道：“若弱到站都站不起来，你还做什么官？我信你能为朝廷做什么事？你休得砌词狡辩，据我所知，你面圣之时分明能站能走。”

——还是沈无疾说的。

君天赐问：“若君某就是不站，你能拿君某如何？”

洛金玉道：“我不能拿你如何，可我自会撰文请问朝廷、请问皇上，请问天下悠悠众口，本朝律例，身有残缺者不可为官，你君天赐立了什么惊天大功，能置太|祖皇帝之铁律于不顾？”

君天赐并不惧怕当今皇帝之威严，他不觉得此人有威严可言。

可君天赐亦不想在此刻与皇帝站在对立面。这意味着麻烦，而他不喜欢“麻烦”这个词。就像他不穿官服与坐轮椅一样，他觉得官服穿了不舒服，被人推着走舒服，所以他就这么做了。也像他杀了族人君若广、要灭了梅镇全镇。

只是，洛金玉这态度令君天赐很不舒服。

他确实可以立刻去换上官服，也可以立刻从轮椅上站起身，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君天赐深得先帝宠信，就连当年的曹国忠与如今的沈无疾都对他要高看几分，不敢轻易得罪。父亲君亓亦不敢对他说重话，就连他要杀君亓力保的族人，君亓也只能同意。

他何曾被人如此这般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斥责过？

君天赐冷淡道：“那你去撰文吧。君某等着拜读洛才子新文大作。”

洛金玉与他对视，皆目光不善，彼此嫌弃。

堂上的王大人见状，终于想起自个儿要拍惊堂木了，急忙一拍，可手滑了一下，声音不大，又不好意思接着拍第二下，只得强作镇定地咳嗽几声，沉声道：“洛金玉，你岂可对钦差不敬！你一介布衣，竟咆哮公堂，依本朝律例，又该当何罪？”

他有些得意：姓洛的开口闭口“本朝律例”，真当只有你读过本朝律例？本官就要拿本朝律例来治你！

王大人也是被洛金玉气得恼疯了，心中道：只要不真对这姓洛的动手，只是吓唬他一番，大约也没事。否则就算没得罪沈无疾，我也要得罪钦差。这钦差也不像省油的灯，背后还是君太尉。

何况，这洛金玉要将梅镇上下一网打尽，那就算我没得罪沈无疾，最后照样讨不着好，不如索性一搏！

王大人在心中如此复杂盘算着，因此拿定了主意，要挫洛金玉的锐气。

洛金玉将目光移到王大人的身上，竟也敢答：“依本朝律例，咆哮公堂，当杖责二十。”

王大人得意一笑：“那你——”

“洛某话未说完，你何必急着置喙？”洛金玉问。

王大人：“……”

洛金玉不慌不忙，继续道：“本朝律例，若遇堂官不作为，有进士功名者可当堂斥责，讼师可立即抗议。洛某乃是延熹三十年举人，延熹三十一年，由京城明德学庄举荐入读太学院，为天子门生。虽无春闱功名，却有太|祖法令：凡太学院年考名列第一者，享同进士待遇。洛某自入读太学，无有年考不名列第一，你可自行考究。”

王大人：“……”竟还有这事？！

洛金玉说那些话时，难免生出了几分自傲神色。

他少年成名，有些恃才傲物，因此当年敢得罪君若广，也敢蔑视沈无疾。后来，他遭受诬陷，三年牢狱，家破人亡，令他深陷忧郁低沉，才被迫敛去了一身傲气。

可如今，他在公堂之上，心怀愤慨正义，面对沆瀣丑陋，一时之间，顾不上消沉忧郁，他此刻只知面前无数衣冠禽兽，激起了他体内的满腔热血。

洛金玉腰杆笔直，微微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王大人，继续道：“延熹三十二年，经由是时翰林院掌院学士兼新立官讼署稽查郎中齐虚谷先生举荐，洛某应试官讼署国考，无论笔试还是面谈，综查评分，皆得第一，终身享有讼官名誉身份。因此，依照本朝律例，洛某有权斥责你与堂上所有诸人。”

王大人：“……”虽然没太听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他不曾料到洛金玉竟还有此一招，将信将疑地回头看了眼师爷。

——官讼署他听过，却半点不熟，只知道是先帝尝试新政、于京城新立的衙门，至今未普及至下，那他又何必关心。

师爷倒比王大人熟一些，暗暗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卑职不知他是否第一，但他说的其他不虚。”

官讼署成立之初发过公文，说是有管制全国师爷、讼师之权力，可因朝局混乱，随着先帝驾崩，此事就无声无息了。

洛金玉仍在那叫嚣：“洛某本无意自仗身份，可你们实在混账，官是昏官，民是刁民，洛某只得如此。”

王大人只得求助地看向钦差大人。

洛金玉却冷声道：“你看他也无用，他自身难保！君天赐，我身为官讼署名誉讼官，虽非品级之官，却享有督训文武百官之权，现在我就要你立刻离开轮椅，去换官服。若你不照做，你就有违先帝创立官讼署公宣法例第十则三条。我今日不能拿你如何，但待我回到京城，必去官讼署上报备案，与你辩出个是非黑白！”

“……”

君天赐既恼火，又莫名想笑。

——这书呆子着实令人好笑！

什么贡生、太学院、官讼署名誉讼官，说穿了，都是没实权的玩意儿，当时朝廷弄这些，不过是为了哄这些什么也不是、一天到晚只会瞎起哄的读书人，捧洛金玉是因为他是当时学子中有风头名望的典型，不料洛金玉还真当回事儿了。

实在好笑！

君天赐问：“那你可知，当日官讼署最终评定，是由君某评的？”

洛金玉不假思索道：“你当日评定如何，与洛某今日使行权力并无干系。你若后悔，大可回去当日，给洛某评差。若你不能，那你就只能立刻离开轮椅，去换官服。”

君天赐：“……”

他不怕这书呆子的威胁。就算真让洛金玉去官讼署闹了，别人也只会当个笑话，笑的还是洛金玉。

官讼署如今是个破败衙门，连个正经主事的都没有，没彻底废了不过是因为谁也没记起来它的存在。

并且，他很不满意洛金玉的态度。这么些年来，洛金玉是第一个敢这么对他说话的，实在是叫人生气。

为君天赐推轮椅的是他心腹，自幼相伴，向来很能揣摩主人心意，他察言观色，已准备随时出手杀死洛金玉。只是主人行事不爱张扬，恐要待无人时再下手，此刻只需不理这洛金玉，寻个法子，叫这荒谬的堂审中止——

君天赐原本揣在怀中的手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修长纤细的手指使力，病态苍白的肌肤之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甚至有几分暴露出那没有丝毫多余肉的手背。

心腹一怔。

君天赐双手按着扶手，缓缓地站起身来。

心腹急忙去扶他，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君天赐常年卧病在床，背有些佝偻，却不是很明显，不算难看，仍比常人要高些。

他看着洛金玉，却是朝心腹道：“去将我的官服拿来。”

说完，他旁若无人地宽衣解带。

其他人不敢多话，唯独洛金玉又喝道：“你住手！”

君天赐的手停在那，皮笑肉不笑道：“你又要说什么？”

洛金玉怒斥道：“公堂威严之地，岂容你当众更衣？你实在荒谬！去堂后换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