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 129 章(2/2)
君天赐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紧。
心腹生怕主人气死当场,正要出言驳斥,却听主人道:“好。”
主仆二人来到堂后,君天赐的嘴唇近乎诡异地往下弯去,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糟糕,很糟糕。
心腹急忙叫人奉来热茶。
君天赐坐在太师椅上,抱着热茶,缓缓喝了几口。
心腹问:“公子何必听他摆布?”
君天赐咽下茶水,沉默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他很有趣。”
……
君天赐去堂后换衣时,堂上堂下,除了洛金玉,皆面面相觑。
适才洛金玉那一通话如狂风骤雨迎面打下,有听清楚了的,也有没听明白的,总之就眼睁睁看着那钦差大人与王大人都被这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片刻后,人群中又传起了新的话,说他果真“狗仗人势”“仗着沈无疾的淫威在这为所欲为,竟连钦差都不敢反驳他”,一时说到沈无疾这奸宦如何如何,一时说到当年的曹国忠都远不及沈无疾暴戾恐怖,一时更有说洛金玉与沈无疾之间干系几乎秽不能闻的地步。
洛金玉侧过脸去,静静地看着这些人。
众人惊了一下,静了一瞬,见洛金玉没说话,便壮着胆子,试探着低声又说几句,见洛金玉只是看着,胆子便大起来,继续沸腾热情如在菜场。
洛金玉仍沉默地看着他们。
他疑惑,他茫然,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竟会如此。
不止梅镇这些人,洛金玉至今也想不明白君家那些人、乃至于许许多多的类似之人为何会这样那般。
这些人难道当真不知自己做的是错的吗?
可这事上许许多多的事情,分明就如花香粪臭一般,是明明白白的道理。贪受赃物、杀害无辜,怎么说都是错的,无需多想片刻分毫。
人一开始就不该做这样的事,若实在做了,被人指出,就该自责,该忏悔,该道歉,该改正,而不是恼羞成怒,甚至于蓄意报复。
人之所以为人,而非畜类,难道不正是因为人知自省,知世间是非黑白,知什么是道德原则吗?若人惘然不顾这些,只知追名逐利,那与苍蝇逐臭有何差异?
这世间为何竟会如此混沌?
……
远远的,藏身于一处高楼上、正手执单管西洋远视镜望着洛金玉的沈无疾眉头皱紧,神色越发阴鸷。
他虽说不想拘着洛金玉,可哪里又真能放心让人独自来这龙潭虎穴呢?因此除了明面上派给洛金玉的那两人外,他自个儿也随后跟了过来,将一幕幕都看在眼中。
虽听不到那边的声音,却能依据各人神色姿态猜测,且东厂探子混在人群中,会断续回禀。
那些家伙会使出什么歪招、说些什么混账话,沈无疾早有所预料,并未放在心上,他此刻皱眉是为了洛金玉。
他看得分明,洛金玉的神色既愤怒,也悲哀,十分忧郁。
其实,沈无疾也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似乎应该将洛金玉圈起来,不该放他去面对这些。他是个天真之人,而自己若真有意保他一世天真,也是做得到的。至少,关于梅镇一事,也不是就全无其他解题之法。
但……
一锦衣卫登上此处,来到沈无疾一步开外,颔首恭敬道:“皆已通知到位,只待沈公一声令下,各队立刻抢占梅镇城门城楼。”
沈无疾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这锦衣卫又道:“可皇上那——”
“皇上那儿,咱家是为了救小君大人于民乱之中,事出紧急,不得已才动手的。”沈无疾淡淡道。
锦衣卫担忧道:“可如此一来,若追究民乱源头,岂不要将洛公子牵扯其中?”
沈无疾不耐烦地回头瞪他:“你都想得到的事儿,咱家想不到吗?那是你媳妇儿还是咱家媳妇儿?”
锦衣卫:“……”
这说着正事儿呢,沈公!
东厂上下早盼着沈公与洛公子成亲,不为其他,只求沈公成了家,多少比起以往更稳重成熟一些。
却不料,自打沈公成亲之后,成熟不见多成熟,稳重不见多稳重,倒是比以前更多添了一样毛病——有事儿没事儿,说着话呢,也不管在说什么,就要明里暗里地显摆他成了亲、有了媳妇儿,总叫人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应答。
沈无疾见他久不说话,勃然大怒:“你不说话是何种意思?”
我还能是何种意思?!锦衣卫急忙道:“属下只是急沈公之所急,属下对洛公子绝无他意,属下绝无龙阳断袖之癖。”
沈无疾冷笑连连:“怎么的,瞧不起龙阳断袖?”
锦衣卫:“不是……”
沈无疾重重地“哼”了一声,很有几分高人一等的得色,斜着眼,不屑道:“也不知自恃些什么,好似你有女人似的!”
锦衣卫忍辱负重道:“属下绝无此意。沈公与洛公子郎才郎貌,佳偶天成,举世无双。沈公待公子痴情厚意,而属下等向来敬重沈公,自然一并以‘师母’之礼敬崇洛公子,因此多嘴关怀他。”
“哼,算你孝顺!”沈无疾这才心头舒坦,大发慈悲放过他,背过身去,继续拿起远视镜看,一面吩咐,“赶紧叫些人扮本地人,去各处人群里候着,随时准备得了令就滋火闹事,怂恿本地人闹起来。只要他们一闹,各处兵队立刻行动,镇压民乱,梅镇进入戒严,城外的三千兵也立刻以保护钦差为由,开门进城。”
他放下远视镜,回头很是郑重道,“到时混乱,哪里出了岔子都情有可原,唯独洛金玉不能伤着一根毫毛!”
锦衣卫忙道:“属下知道。”
沈无疾道:“你不知道!咱家的意思是,哪怕君天赐和洛金玉同时出了岔子,你们也得都全力先去救洛金玉,而不是一边分一半人。”
“可是——”
“没有‘可是’!君天赐出了事儿,咱家一力承担。若洛金玉少了半根儿头发,咱家拿你们是问!”
“是!属下领命!”
片刻,沈无疾自个儿也换上了当地人的衣裳。
只见粗布麻衣都难掩他本来姿色,甚至看起来更像娇俏小姐扮男装了。
锦衣卫虽也见怪不怪了,可忍不住又要在心中感慨一回:沈公这相貌是真真的好看!若他的性情能配得上他这绝世好样貌的话,哪怕是太监,恐也能轻易蛊惑人心,引来无数狂蜂浪蝶。
沈公忽然开口叹息:“嗳,每到此时,咱家都要羡慕你们。”
他微微蹙眉,一双凤目中染着楚楚可怜的气质。
锦衣卫心神一荡,急忙关切问道:“怎么?”
沈公再恳切不过地忧愁道:“你们穿这些破衣服都似浑然天成,别人半点儿不会起疑,天生做探子的好材料。咱家却非得往脸上多抹几层黑粉,否则如鹤立鸡群,半刻都藏不过眼。嗐,和你们说,你们也不会懂,还当咱家是炫耀呢。”
“……”
得了,这颗心还是别乱荡了,老实待着吧!就沈公这性情,一般二般之人都无福消受!
但凡沈公能有七分——不,只要五分,但凡他有五分何公的品性,饶是他身为太监,那想与他温存相好的恐怕也得踩破东厂的门槛,应那句“色字头上一把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就现实而言,这色字头上已经不是一把刀了,那是用蚕丝吊着万把利箭,随时准备穿心。
只有洛公子向来为人处事都与众不同!
嗐,谁敢不崇敬洛公子?谁敢不拼死护住洛公子?若洛公子没了,沈公可还去哪儿找这样品味独到的相好?!
……
王大人正与师爷窃窃商议,忽见师爷挤眉弄眼,急忙回头看去,起身行礼。
洛金玉正垂眸望着地面,忽然听到声音,抬眼望见身着官服的君天赐。
官服倒没特殊之处,绯红底色的圆领宽袍,腰束玉带,头戴双翼乌纱帽。只是君天赐虽高,却极瘦,背脊亦有些许佝偻,加之满面病色,眉目嘴唇皆色彩淡白,又无胡须,穿上官袍,像未冠少年偷穿大人衣裳。
这也是君天赐极少穿官服的原因,他自知难看,且为显官威,官服有意制得硬挺,不如绫罗sī • fú柔顺。
君天赐的心情不好,谁也不理,径直坐到堂下一侧的椅子前,对王大人道:“继续。”
继哪门子续?我听这姓洛的一通骂,都不记得说到哪了!王大人好容易想起来,清清嗓子,道:“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本官只能押后审理,给你们留出时间,各去寻证,三日之后,再来升堂。”
这是他刚刚与师爷商议出的法子:一字计之曰,拖。
也是官场的老法子了。
凡事不决,拖;事情难办,拖;不知如何是好,拖。
拖着拖着,说不一定,问题就自个儿消失了呢?
王大人怕洛金玉再骂自己,急忙添补道:“洛公子,本官如此举措,亦是有案例在先的,没有乱来,绝对是遵守了本朝律例。”
洛金玉淡淡道:“既如此,请大人接洛某第二份冤案申诉。洛某听闻,梅镇城畔江中无数沉水尸骨,皆乃外地人氏,在此地离奇死亡,官府却未有立任何案宗调查。请王大人立刻调配人手仵作捞尸验尸,查找凶手,以慰亡魂。”
王大人问:“你听谁说的?”
洛金玉道:“司礼监掌印太监,沈无疾。”
又是沈无疾?这姓沈的话可真多!王大人偷偷看向君天赐,君天赐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理他。他又看向洛金玉身后那氏族老者,交换了个眼神——也没看懂老者是啥意思。
最终,王大人只得偷偷看身旁的师爷。
师爷是个中年精瘦男子,两撇八字胡,眼白多,瞳仁小,一看就是精明之相。他眼珠子溜溜地转了几圈,凑近王大人耳边,低声道:“过往镇里祭神沉江人数少说有一百,不能捞。可这人倔,恐他又发疯骂人,且他还搬出了沈公公,您亦不能说是沈公公说瞎话。因此,您还是拖字诀,就和他说,兹事体大,先要调配人手,清查江畔方圆,然后选定吉利时辰,请和尚道士在旁诵经镇魂,才好去捞。总之先这么哄着他。”
王大人也压低声音:“他恐怕难哄,恐怕要催。而且咱们真捞上来了怎么说?那么多人都失足落水?”
师爷道:“您只消拖得两三个时辰,自会有人去将江底尸体处理干净,届时当着他面捞一场空,他自然无话可说,您也不算得罪了沈公公,也不得罪镇上氏族,左右逢源。他们再要闹,那是他们彼此的事儿,左右沾不到您身上来。说白了,这些事都与您有什么关系呢?”
王大人顿生寂寥忧愤,暗自叹道:是啊,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不过是个区区县丞,自上任起,每日打卯,少有迟到早退,岂不已是尽了极大的职责?凭什么还要平白无故的被一介布衣那样辱骂?
难道我每月只吃着仨瓜俩枣,却还要我来管其他人杀没shā • rén、分没分赃,让我四处得罪人,叫我每日里不得好过吗?!若做县丞得这么苦,那谁要乐意做?谁吃饱了撑的?
唉,这姓洛的倒是吃饱了撑的,连个县丞也不是,就跑这儿指手画脚。若是给他自己出口气也就罢了,情有可原。可他如今竟还要给什么亡魂伸冤!那些亡魂是他亲爹亲妈吗?要他来多管闲事?能分得他几个铜板不成?
还要闹得我受他连累不得安宁!这什么混帐!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怪不得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做根搅屎棍,搞得大家日子都难过外,屁用没有!
王大人默然叹了声气,将师爷的话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
洛金玉一面听着他说,一面将目光落在那鬼祟离开的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