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2/2)
孙嘉淦打头,领着傅恒、刘统勋朝阴森森怪惨惨的牢房中走去。前面狱司提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打开一层又一层铁栅门,一路走,傅恒一路哼念着:
百岁光阴一梦蝶,
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
明朝花谢,
急罚盏夜来灯灭。
想秦宫汉关,
都做了衰草牛羊野。
不恁么渔樵没话说。
纵荒坟横断碑,
不辨龙蛇。
孙嘉淦回头笑道:
“六爷,您好兴致。”
“给自己壮壮胆而已。”傅恒话犹未了,猛听黑暗深处一声惨叫。三人悚然止步,那老狱司却说:
“大人,没事。狱中经常有人白日做梦,发出声声惨叫,甚至如野兽般的嘶吼。”
“快往那边看看!”孙嘉淦打头,来到一关押大官重犯的单人牢房,老狱司指着突然寂静的阴暗处道:
“这里关的是原刑部侍郎董九成。”
“是董大人……”刘统勋急上前呼唤,“董大人!董大人!”只见铁栅下卷曲着一个瘦老头,乱发遮住了又黑又瘦的脸,却如一截朽木般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孙嘉淦似乎看出了什么不测,急令:
“打个牢门!”
狱司开了牢门。刘统勋跌跌撞撞跑进去,扶起董九成一看,他已悬栅自尽,尸体都凉了。
“董大人……我们竟是来迟了!”刘统勋抱着董九成干瘦的遗体,一步步走了出来。蓦然间,铁栅两边的昏阴中卷起一阵狂呼海啸:
“董大人,好走!好走――”
“杀了我吧!雍正……你杀了我吧!”
“天哪!你们把我抓进来三年了,不杀不审,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哪!让我死!”
“死啊……让我去死!”
“哈哈哈……雍正,你来砍头吧……”
连傅恒这等逍遥公子,都被这惨景吓得面无人色。倒是刘统勋胆壮,大呼一声:
“雍正帝龙御归天了,现在是乾隆爷的天子,你们不必瞎嚷嚷了。真金不怕火,怕火非真金。皇上已令傅六爷、孙大人和本官清理冤狱,错案冤案不日就能昭雪,你们就等着吧!”
监内立即安静下来。
回到大殿上,孙嘉淦激动地说:
“六爷,刘大人,我们三人一起去请见皇上。这些人再不开监放人,只怕有的都熬不过去了。下官来刑部时间不长,原来狱神庙是先帝钦犯,不好过问。最近才看案卷,大都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孙大人说的极是,”刘统勋附和道,“这些所谓钦犯,原来同朝为官,谁不了解谁?都是大行皇帝一时之怒一人之好恶,就关进大牢,不议不审,谁能经得起这等折磨?咱们不能按部就班等下去了。”
“那就走吧!”傅恒也被董九成之死受到震撼。
经傅恒、刘统勋、孙嘉淦面奏,乾隆陆续在他们的审案折子上朱批,从狱神庙先后释放出杨名时、史贻直、卢焯、原原刑部侍郎董九成(已死,释罪昭雪)。
元年七月,免崔起潜罪。九月,免哈元生、董芳、元展成、德希寿等人贻误苗疆罪。
二年正月,释放王士俊。四月,释放傅尔丹、岳钟麒、陈泰……
狱神庙最后剩下一个原刑部尚书张照,这是雍正驾崩后没几天,宣告天下弘历为新皇帝尚未登基改元的服丧之期,由乾隆下令召回张照,一个月后下狱治罪。
大约到了六月的一天,张廷玉把张照的案卷移交给傅恒,因为皇上叫傅恒和刘统勋去传旨审问。刘统勋与张照没有任何瓜葛,而张照却做过乾隆、傅恒的师傅,所以让刘统勋做了主审。
“唉,想不到今天要我傅恒来审张照……这,这张得天是我的老师呀……想当年,跟他学音律,学琴棋……我才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他可是当今大清朝最著名的书法家呀!”
刘统勋见傅恒说到这里,用手掩面,泪珠已然滚滚而下。其实方才乾隆接见他,说到张照,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
张照犯的不是平常之罪,数十万军士由他请缨,劳师糜饷进剿扫荡叛苗,偏生被几千散兵游勇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人仰马翻,谁好给他说项开罪?一介书生,儒学之士,谁叫你去请什么缨,还要立什么军令状?雍正临死前听到张照打了败仗,咬牙切齿骂骂:
“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六爷,伤感没用。”刘统勋安慰傅恒说,“咱们也只能尽力而为,叫张老夫子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就是。我与张照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据你看,”傅恒唏嘘一声道,“他这个罪该定个什么刑罚呢?”
“凌迟是……”
“凌迟?”傅恒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凌迟还够不上,”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犯的军法。遗误军机,坐斩难免!”
“就救不了一命?”
“至于法外施恩,”刘统勋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
“真是自讨苦吃……”傅恒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张照,再叹一声,“请他过来说话吧!”
提狱吏传过话去,一阵铁门丁当作响,铁索锒铛响了过来,项带黄绫包着的木枷的张照,步履纹丝不乱登登地走上了狱神庙大殿。
还是个才四十出头的汉子,张照却已是张廷玉那样的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一甲进士时,他刚做过十四岁生日,名符其实的少年才子。胪传过后即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天下学子必读的功课。
四年前,他是刑部尚书,管着狱神庙,现在却成了这里的阶下囚。他十分讲究仪容,虽然戴着刑具,可一身袍服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安详,完全没有一般钦犯落魄之相。
张照走上大殿,怔怔望着迎出台阶的傅恒、刘统勋两位钦差。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允之色,只是站在那儿发怔,舞动胳膊吩咐道,“得天兄,上来坐,咱们先谈谈。”
张照被取下木枷,似乎恍然醒悟,走上一步。傅恒将手让了让,自己先坐了主位,让张照坐客位,刘统勋在下首入了陪座。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语。沉默了好一阵,傅恒咳咳嗓子,说道:
“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受委屈吧。”
“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张照说,“他们过去是我的堂属,现在谁肯难为我呢?”
“前儿我过府去,还见过嫂夫人。”刘统勋与张照同时为官,其实关系也不错,“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挂念。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还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照内心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果二位还能给个方便,让其见儿女妻室一面,于愿足矣。”
说着眼圈已是红红的。刘统勋点点头,看看傅恒,立身起来,正色地道:
“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照!”
神不守舍的傅恒,听见这事先商定的话,还是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在那儿眨巴着眼睛叩头道:
“罪臣张熙听问……”
“尔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木然无情,冷冰冰说道,“第一次苗疆事起,一抚平息,第二次再起,当时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临敌,据实奏来!”
“平定苗疆,改土归流的事,先帝决策并无差谬。”张照早知必有此问,已胸有成竹,“始作甬者鄂尔泰,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惶失措于后,遂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自以为以一介书生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正可为国立功,故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受国法军令严惩,并不敢文过饰非讳过狡辩。”
刘统勋和傅恒知道,事情的过程张照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文章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占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督军,难以经略。张照自己也想当一个风流儒将,这才招致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哈元生与尔有何仇隙?尔为何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磨擦龃龉。尔是去征苗归流,还是去为哈、董划地分辖?”
这是更要命的一问,挖到张廷玉与鄂尔泰分庭抗礼的根儿上去了。张照明知自己是将死之人,他当然不能扯到恩师张廷玉身上去。如今鄂尔泰病休,张衡臣主政,这是惟一今后能保全他家眷的一棵大树。这棵大树不能倒。他思量着说道:
“这是罪臣调度失策,也属不谙军事之为。”又一想,不担责任也不行,“此时反躬自省,罪确也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与臣私下里合得来,更愿他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
“你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
“罪臣知罪,知罪!”
到此问话已毕。傅恒听张照答话尚无大错,心里略略放心。刘统勋见傅恒无话,便大声叫道:
“来人!”
“扎!”
几个戈什哈应声而出,刘统厉声喝道:
“革去张照顶戴花翎!”
“扎!”
张照脸色苍白,踉踉跄跄摆了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自己摘下了那枝孔雀翎子,双手捧上,又伏下去深深一拜道:
“罪臣谢恩!”
说着,在戈什哈押送下凄然走出大殿,去他应去的地方。傅恒追上两步,在后面大声说道:
“老师保重……”
刘统勋愣在那儿,仿佛受惩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