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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喝可乐和打嗝,凝神在画上。阿三不由有些不安,她克制着不去看马丁的淡
蓝眼睛,那里有着一些决定命运的东西似的。她原先是没有把马丁放在眼里的,可
是现在却有些不同。这个画廊老板的孙子,生活在法国,他的天性里就有着一些艺
术的领悟力,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从米开朗琪罗开始的欧洲艺术史,是他们的另
一条血脉,他们就像一个有道德的人明辨是非一样明辨艺术的真伪优劣。
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已经炎热起来,电风扇忙碌地转着头,徒劳地驱散着热浪。
有一块阳光正照在马丁一边脸颊上,汗流了下来,而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画都看过了。马丁喝了一口可乐,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那剩下的半罐统
统喝完了。他抬头看着阿三,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羞怯和依赖的表情。他说:你还有
没有别的画了。只这一句便把阿三打击了。阿三生硬地说:没有。马丁低下了头,
好像犯了错误却又无法改变。停了一会,他说:你很有才能,可是,画画不是这样
的。阿三几乎要哭出来,又几乎要笑出来,心想他自己从来没画过一笔画,凭什么
下这样的判断。她用讥讽的口气说:真的吗?画画应该是怎样的?马丁抬起眼睛,
勇敢地直视着阿三,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阿三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可是在她心
底深处,隐隐的,她知道马丁有一点对,正是这个,使她感到恐惧和打击。她也在
地上坐下,坐在另一角。热气渐渐灌满了这房间,电风扇的风也是热的。马丁伸手
到背囊里又掏出一罐可乐,刚要拉盖,被阿三制止了。她说:我给你拿冰冻的。然
后起身去冰箱里拿来一人一罐。马丁从她手里接可乐时,朝她一笑,很老实卖乖的
样子。阿三就不好意思生气了。
马丁说:我热得就像一条狗样,说着就伸出舌头学狗的样子喘气。阿三没好气
地说:你是一条会咬人的狗。两人都笑了。有一股谅解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升起,彼
此好像接近了一些。这天的午饭,是吃阿三煮的方便面,面里打上两个鸡蛋,再加
一把蒜苗。吃过饭都有些困顿,各在各的角落里打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
最热的午后捱过去了,太阳西移,稍稍透气了一些。远处有电动打夯机的声音响起。
最后,天边泛起了晚霞。先是一团,然后崩裂开来,铺了一大片,光线变得瑰丽多
彩。马丁说:这像我家乡的天空。接着就说起那里的情景:蜿蜒上行的石子街,街
边的小店,张着太阳伞,门前有卖冰淇淋的,上方悬一只小铃,摇一下铃,老板就
出来做买卖。城里有一个方场,早晨有农人设摊卖菜和鲜花。节日的晚上,青年们
就走出家门,在方场上跳舞,居民自己组织的乐队奏着乐,通宵达旦。这里的人几
乎彼此认识,都是几辈子的老住户,有些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知道,马丁说,
法国和中国一样,是一个老国家,就是这些永远不离开的人,使我们保持了家乡的
观念。最后,他说到了他家的画廊,两人不由都静默了一下。
我爱比尔
06
停了一会,马丁说: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乡下人,我们喜欢一些本来的东西。本
来的东西?阿三反问道,她觉出了这话的意思。马丁朝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说:
就是我的手摸得着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的。阿三也伸出手,却摸在她侧面的墙上:
假如摸着的是那隔着的东西,算不算呢?马丁说:那就要运用我们的心了,心比手
更有力量。阿三又问:那么头脑呢?还需不需要想象呢?马丁说:我们必须想象本
来的东西。阿三便困惑了,说:那么手摸得着的,和想象的,是不是一种本来的东
西呢?马丁笑了,他的晒红的脸忽然焕发出纯洁的光彩:手摸得着的是我们人的本
来,想象的是上帝的本来。
现在,阿三觉得和马丁又隔远了,中间隔了一个庞然大物,就是上帝。这使得
他们有了根本的不同。一切在马丁是简单明了的,在阿三却混淆不清。阿三不由地
羡慕起马丁,可她知道她做不了那样,于是便觉着了悲哀。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轮渡到了浦西,然后在一条曲折的弄堂里找到一家面店。
面店设在老式石库门房屋的客堂间里,天井里也摆了桌子,大门口亮着一盏铁罩灯。
楼上和隔壁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已吃过晚饭,开着电视机,频道不同,声音就
有些杂沓,又掺着电风扇的嗡嗡声。弄堂里有人摆了睡榻乘凉,聊天或者下棋。他
们各人吃一碗雪菜肉丝面,要的啤酒是老板嘱邻居小孩临时到弄堂口买来的。他们
碰了碰杯,忽然会心地笑了。这一天,虽然没有任何结果,可是,两人却都过得很
满意。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在外滩分手的时候,阿三照往常伸手握别,马丁却说:不,我们应当按法国式
的。说着,上前在阿三两颊上亲了亲。阿三看着他弓下瘦长的身子,钻进一辆夏利
小车。然后,车开走了,融进不夜的灯火之中。阿三没有回浦东,而是转身跳上一
辆公共汽车,向市区去了。
女作家的家里开着空调机,阿三一进去便感到沁骨的凉爽,心也安静了。女作
家一个人在,穿着睡衣看电视,问阿三怎么多日不来,是不是有了奇遇?阿三不说
话,只一杯杯地喝水,方才面条里大量的味精.这时候显出效果来了。喝了半天水,
阿三放下杯子,问了女作家一个关于宗教的问题:上帝在什么地方。女作家戏谑道: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阿三就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己造作了。这也就是女作家可
爱的地方,她不虚假。女作家又紧逼着阿三问有没有奇遇。阿三很想和她谈些马丁
的事,可是一张嘴,说的竟是比尔。她说:比尔,你知道吗?美领馆的那个文化官
员。女作家说:怎么不知道,他早已调任韩国了。阿三说:我和他有一段呢,你看
我英语说得这样,从哪里来的?就从他那里来的。
女作家认真起来,注意地听着。阿三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她说着比尔和她
的恋情,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隔一会儿就须重复一句:怎么说呢?她真的找不
到合适的词汇,可以把这段传奇描述得更为真实,好叫人信服。一切都像是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