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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昏。无奈,便避出去,反正在房间里也无甚可做,她已经有许久没有画画了。似
乎,该画的都画过了,接下来,再做什么?她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丧失目标的阶段,
每次都会获得契机,柳暗花明。阿三相信这次也会,所以心头不像前几回那么着慌。
可是,契机什么时候来临呢?她无从着手去做努力争取,只有等待。
在阿三的这幢楼的前后左右,都开辟了工地,许多楼房将要平地而起。很快,
就是一个大规模的住宅小区了。阿三走在工地旁的泥路上,看着自己的鞋尖,一些
草和小花,被她踩进了柔软的泥里。她发现,春天又到了。迎春花疏朗的黄色在冷
风凛冽的空气里摇曳着。空气里有一股含蓄的潮湿,也是春天的意思。阿三的心情
有些好转,轻松起来。
她走到土路的尽头,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走进那一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这
里刚迁走一个乡镇小厂,地上有平地机的压痕,还有汽车轮胎的压痕。这时候,阿
三在地上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图画,十几只线织手套被压进了泥地,呈现出纵横交错
的线条,分布得那么均匀,手套上的辫子花有一股粗砺而文雅的气质。阿三停住脚
步,眼光久久留连在那上面,心想: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三退出空地,然后转身向回走去。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现在,又有一大堆
事情等着她做,而且刻不容缓。
阿三的画室成了制作工场。她用颜料和油剂调制成灰浆,厚厚地抹在画布上,
不等它干便将线手套或者线袜随手抛上去,然后压实,再慢慢揭去,使其留下印痕。
那分布与交叠的微妙之处,全在于她任意地一抛之间。这带有中国画泼墨的即兴的
意味,也带有命运的哲学的意味,还像是一种游戏。有一些手套和袜子抛到了一堆,
有一些却抛出了画外,这都是宿命。阿三给这些画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劳动”。
她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明明是玩耍,却偏说是“劳动”。这批画一出阿三的画
室,便在画家之间流传开了。同类型的作品一时间蜂拥而出。当然,印痕的样式各
是各的,花色百出,有一些更加别出心裁。其中卖得最好价钱的一幅,是二乘二米
大小,刻着砖石瓦砾的锐痕,题目叫做“原始社会”。要追究起来,阿三的画是这
一切的源泉,可是大家都心急慌忙的,谁有耐心去追根溯源呢?
当然,也有阿三在别人的源头上发展的时候,比如那些剪贴画。阿三动的是月
份牌的脑筋,收集来一些美女月份牌,再行加工。所以,这笔账就不能认真算了。
阿三的这些痕迹画,其实还开了个头,就是绘画向雕塑方面的转变。人们渐渐
不甘心只在画布上刻些痕迹,而是要真实物体亲自登场了。一些破布烂衫出现在画
面上,甚至更大的物体:水壶,铝锅,火钳,草帽。名堂越来越多。只是这样的作
品给那些画商的收藏带来一定的困难。但与此同时,画商为某些画家在海外开办商
业展出的好消息也传来了。出国办画展,是每个画家的美好心愿。
阿三开始寻找这样的机会。她把她作品的照片纷纷寄给各领事馆的文化部门,
以及她所知道的画商。明知道这样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聊胜于无。随后,她再各
个出击。她跨过中间人,直接和画商联系,为他们安排住宿的酒店,陪他们看画,
游玩,买东西。就这样,她认识了法国画商马丁。马丁的画廊在法国东部与德国交
界的一个小城里,他对中国并不熟悉,阿三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画家。
马丁所在的小城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城里人口不过几万。画廊是他祖父手里创
建的。和那个时代的法国人一样,艺术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并不视为奢侈的。这个
画廊有上下两层,一层是主人的收藏,二层则是流动性的展出。在过去的岁月里,
马丁家并不指望它挣钱,只是将它作为他们家庭的一个建设,同时也很骄傲为这小
城提供了艺术生活。到了马丁这一代,情形则有些不同。马丁是在美国西部读的大
学,学的是传播。他是有些野心,也有些见识。当他回到他那宁静的带有避世意味
的故乡小城,就产生了一种要使家乡与世界沟通的想法。他决定利用画廊这个地方。
就像欧洲人从教堂里上了西方艺术的第一课,马丁是在中国餐馆里启蒙了东方
文化。那金碧辉煌的厅堂,富丽豪华的气派,俗艳到头又折回到雅的装饰,都暗合
着马丁内里的浮华的心意。中国菜也是浓油重彩的,有一股香艳的格调。而与这一
切形成对比,中国侍者的黄皮肤的脸却一律呆板,冷漠,面无表情。在垂着华丽流
苏的宫灯照耀下,真有些像安格尔的画。在美国读书时,他认识了一个大陆来的中
国留学生,就是通过他,再经过几道转折,他来到阿三面前。这时候,他是二十四
岁,比阿三小三岁。
马丁是瘦长的个子,颈子和手腕从扣整齐的衣领衣袖中伸出长长的一截,就像
是那种正在蹿个子的中学生,无法买到合身的衣服。他的白皮肤叫东方夏季的太阳
晒得发红。为了降温,他便一个劲地喝可口可乐,然后就打着嗝,一边说着“对不
起”。虽然他去过巴黎和纽约、洛杉矶,上海的拥挤和杂乱还是叫他吓了一跳。他
一走出酒店就蒙头转向,在联络到阿三之前的两天里,他都是在客房看电视度过。
因此,阿三一旦出现,并且说着流利的英语,马丁立即有了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
然后他们便走出酒店,到各处逛着。一天下来,马丁便晒红了。
严格地说,马丁是个乡巴佬,没见过多少世面。他一步不离地跟着阿三,生怕
走丢了。花钱方面也很吝啬,他们总是在那种小铺子里吃饭,并且总是在晚饭前回
到酒店,然后就在大堂站住脚,握手,道别,把阿三打发回去了。他对艺术也说不
出有多懂,甚至谈不上是爱好艺术。尤其让阿三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西方现代艺术
几乎无甚见解,他甚至显得有些闭塞。这倒使阿三在他面前有了自信。她陪他逛了
三大,就带他去了浦东。当轮渡渐渐离岸,马丁站在甲板上,望着往后退去的外滩
的楼群,说:这有些像塞纳河,阿三方才想起马丁是来自法国的青年。
马丁看阿三画时,神情变得慎重和严肃了。在此之前,他还是腼腆,羞怯,对
阿三怀着依赖。他坐在地上,阿三将一幅画安置在他前面,过一会儿,他用手指轻
弹一下可口可乐的铁罐,表示可以过去了,阿三就再放上另一幅。他一直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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