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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出去看风景,一次次被托起下巴抬起头,一次次被拖进各式各样的人事中,然后被指派你必须做这必须做那。
你必须读这本书或者那本书。你必须写这份心得或者那份体会。你必须把政治放在首位。你必须用哲学来解决一切问题。你必须开会发言批判某某或某某某。你必须小组讨论检查自己并且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你必须写大字报,不管你有没有可写的内容。你必须提意见,也不管你有没有意见可提。你必须要说这句话,不管你愿不愿说。你必须吞回那句话,不管你认为它有多么重要。你被人放在一个模子里,与此相同的模子有许多许多。你被要求只准这样做人,也只准这样生活。你虽然活着,用自己的鼻孔出气,用自己的嘴巴说话,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用自己的心灵企盼,但你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是自己的,你没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生活。不仅是你,其他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每个人都不能自己,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所有的人。这种神秘力量与空气一起,钻入人的心肺,你若要呼吸,你就得服从。这些天来,丁子恒常常想起两个字:宿命。
行至山脚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从山上下来。丁子恒正惊异这么早怎么会有人下山,不料老头却对他生出几分兴趣。在与丁子恒擦肩而过时,老头突然问:“外乡人?”
丁子恒自小生活条件优裕,素来不喜与他眼里的下层百姓打交道。对老头的问话,他有些吃惊,却并不想搭理。老头并不在意,又说:“面色发灰,印堂发暗,眼睛发空,吐气发虚。大哥怕是心事好重。”
丁子恒原本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听罢此言,心中一动,竟停下了脚步。他从来不信民间有高人之说,此时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很想听听这老头到底想说些什么。
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老头说:“哪里需要凭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嘛。”
丁子恒说:“有些人喜欢信口胡说,其实一点理由都没有。”
老头说:“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我几天没开口,今天第一个就撞到你,我想不说都不舒服。大哥,你听我吐十四字真言,你听进了,你这辈子起码能过得平安。”
丁子恒说:“哪十四字?”
老头说:“生老病死都是苦,六根六尘皆为空。”
丁子恒说:“怎么讲?”
老头说:“佛祖成佛前,游历过四座城,在四城门外,他看到一门人生活得苦,一门人老掉得苦,一门人病得苦,一门人死得苦。他就明白了,人生在世,无论生老病死都是苦。顺着佛祖的眼,你望望,世间事是不是正是这样?反正都是苦,前世就是这样,就没啥子事好烦了。这六根呢?是指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呢,是指色声香味触法。万事万物一看空,心事就成不了心事。你就是你,事就是事,各各不相干,空空一身轻。这样,你的面色就爽了,你的印堂就亮了,你的眼睛就净了,你的吐气就匀了,你这身皮囊就平安了。”
老头说完,扬长而去。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晨雾中,一时间令丁子恒对自己的存在发生怀疑。他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几乎动摇了一生的唯物主义的信念。很快,他平静了自己,回到理性上。他想,我丁子恒还不至于如此虚弱吧,我还不至于要靠巫人巫语来保自己的平安吧。
这天下午,院里的电话通知传达下来:丁子恒、姬宗伟、吴坚、鲁朔望四人迅速回机关参加文化大革命。
那一刻丁子恒正在参加施工总概算的讨论。一瞬间,早上那老头诡异的笑容浮出他的脑海。他说的所谓十四字真言如同山上落下的十四块石头,一块一块地砸了下来。
1966年(三)
六
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人们又开始去长江里玩水了,这是每年的夏天带给大家的最大乐趣。有时遇轮船从江心行驶而过,一些胆大的人便游至船边,对着船上喊喊叫叫。喊叫声没有任何意义,就只是快乐的发泄而已。时而有人结伴横渡长江,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浑黄的江水里随浪上下,停停走走,恍若漂浮着的西瓜。江上风景因了这些小小西瓜更加有趣好看。
这一年长江上更是传出了令人喜出望外的消息:máo • zhǔ • xí也来这里游泳了。
所有的人都在为了捍卫máo • zhǔ • xí的革命路线闹革命闹得手忙脚乱,而máo • zhǔ • xí竟然不期而至,来到大家的身边,来到大家都常去玩水的长江,并且也和大家一样跳进了长江里。这个消息引起的沸腾可想而知。
二毛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带回了家,他说话时,兴奋得不能自己。这个消息使得三毛立即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昨天还到长江边上泡了一下午水,今天máo • zhǔ • xí就到那里去游泳了。三毛说:“真的呀?máo • zhǔ • xí也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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