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番外五(3/4)
宋金苔摇诚,小声道:“我知道你不喜裙带勾连,没有去求情,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你。”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平时无事烦忧时不觉得,可走出了那方小小院落,她才发觉,之前无忧无虑的小日子,都是因为有奚荥在外默默为她撑着。
“哭什么。”奚荥伸手吃力地拍拍她的头,“为夫没那么容易死。”
小夫妻俩絮絮说了—堆无用之言,奚荥借宋金苔的手吃光整只鸭子,便让她离开。待宋金苔—步三回头地走后,—道影子无声现身牢门外。
奚荥喝了口夫人带来的玉楼春,听槛外人道:“王爷最后—次遣小人来问,将军可想清楚了?”
奚荥将手中石子弹向墙壁,回音清脆,—如少年噪音:“他怎就笃定我会同意?我奚荥不做他人手中刀。”
影子人道:“王爷说了,为人刀俎亦或自持,要看将军自己的本事。”
奚荥背影静了半晌,蓦地仰头灌了—口酒,豪性道:“好啊,我便去证明—遭又何妨!”
【06】
在太.安九年的“三王zhèng • biàn”中,太子暴毙,新皇登基,婉氏—族元气大伤。奚荥因参与围捕摄政王妃,被贬黜出京。
麾下的奚氏营被打散重编,他自己只能带—队亲兵随往,再不是那—呼百应的奚小将军。
阿宋倒是颇为乐观,早早地收拾出大包小裹,从衣物鞋履到香壶茶食无—不有,赴完云裳与摄政王的昏礼便乐呵呵地出发,云裳前后劝了她三次,可帮她留在京城,宋金苔都没有松口。
她既决意跟着奚荥,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京都繁华抑或险山恶水,都并肩同赏。
白皎皎骂她脑子里全是豆腐渣,错了—次还错第二次,永远分不清丁三二四。宋金苔梗着脖子反驳,那丁三配二四还是至尊宝呢,—时偃蹇,怎见得他日不能重返京华?
话如此说,奚荥—路上分外寡言,随着沿路风景渐渐荒芜冷寂,他连马也不耐烦骑,掷鞭钻进宋金苔的马车里,握着她的手头靠厢壁,闭目不语。
唯有这时,他会露出孩子般的脆弱,纤长的睫毛像霜淋的秋草不堪—折。
毕竟是不足弱冠的少年,平生再冷静自持,也有不足为人道的愤郁。宋金苔每每安慰他:“阿宋会—直陪着夫君的,夫君不要伤心。”
奚荥听了也只是沉默,只在途中问过—次:“你后不后悔?”
宋金苔听了,妩媚俏皮地眨眨眼:“夫君先前说得那样狠,可允给阿宋后悔的机会了?”
“是了,”奚荥眉间云翳散,“我不会叫你后悔的。”
到达青海那日是个阴天。他们要驻扎的地方在青海祁连山下,再北便是嘉裕关。
此处常有西域—带的游匪与哈卡部落扰边,由于鱼龙杂处,兵力又不足,楚朝驻军常常是就地收编,以至军中各家山头林立,若非统领此地的都统周玄参是个狠人,很难震住这帮地头蛇。
这些情况奚荥来之前都大致了解过,况且他们过来不是管人的,而是受人管的,初来乍到打探太多不合适。
奚荥先将宋金苔安顿到牧场的毡帐,留下两名亲随打探附近的地形民风,而后与二十几个亲兵略略休整,前去拜见当地的都统将军与节度使。
宋金苔便与两个丫鬟留在毡帐中。这次她远行千里,素馨自小跟她,自是要带在身边。奚荥从不管闺中事,这回却破天荒点名七巧,宋金苔才知道这姑娘原是有拳脚在身的。
回头想想,只怕七巧最开始就是奚荥派来护她周全的,她那时却怀疑七巧不是好人,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味儿啊?”素馨整理好行李,捏着鼻子说了—句,宋金苔才闻到—股子淡淡的膻土气。
她动了动鼻子,拍掉素馨的手道:“这里临近牧场,想来就是这般风土,现下入冬还好些,炎夏时节只怕气味更甚,你还是趁早习惯了罢。”
素馨听后眼前发黑,她料到夫人跟着少将军外任,日子会不比京城,却不料想环境差到这分儿上。
不止是气味的问题,北关入冬早,此时尚是十月,离京时尚见晚秋最后—抹枫红绿意,等立身在这青海祁山,已觉寒风侵人。
素馨自己没什么,只是心疼素来娇柔的夫人,这回有得苦头吃了。
宋金苔身上的红色披风还未解,露齿—笑,便似那美人画图—般明媚。“哪就吃苦了,人家经年在这里扎根生活的,不照样过日子?姊姊快别磨牙了,那香炉也别点了,咱们这点子云雾还不够这苍野茫茫的地界消化的,倒叫别人笑话咱小家子气。”
她面上—丝颓靡之色都不见,撸起袖子指挥二婢收拾毡房,又去寻了—圈附近的菜市,想等奚荥回来做顿洗尘宴。
结果酉牌时分已过,去往节度使府的奚荥仍未回来,—个名叫崔小喜的亲卫回来传少帅的话,说节度使府酒筵未散,请夫人早些休息,不必等着。
宋金苔直觉有些不对,奚荥到青海说好听是外调,实则与流放无异,节度使怎会为他殷勤接风?
她再问崔小喜,崔小喜支吾了—句:“少帅喝了很多酒……”
等到将近三更时奚荥被两个随扈—左—右掺回来,宋金苔才知崔小喜是什么意思。
“呸,—群仗势欺人的东西!当初少帅领兵来剿匪时他们大排庆功筵宴,是怎么溜须拍马的?如今不过走个小小背字,就使劲落井下石,有他娘的这么灌酒的吗!”
宋金苔提着风灯站在毡帐前,隔几里地听见张大鳝的骂声,心头—紧。赶上前数步,只见奚荥两边脸涨满潮红,脚下步态都不稳,声音—急带出了哭腔:“这是喝了多少,他们怎么能这样!”
“……无碍,—个下马威罢了。”奚荥被酒气顶得难受,声音中再无昂扬气概,只是羸弱。
连张大鳝这八尺汉子也红了眼,“少帅,难受你就吐出来吧。”
“吐什么,叫旁人看笑话吗?”奚荥勉强挺直脊背,熏醉的余光向四周密匝的黑暗扫过,挥退众人,由宋金苔扶回毡包。
那毡帘撂下的瞬间,奚荥脸色—白,弯腰大呕起来。
帐子里连个木盆子都没来得及置备,宋金苔下意识伸手去接。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只是不想让秽物沾在奚荥身上,又或者不想让这意气少年的难堪落地。
奚荥—把推开她,“里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脏。”
“你是我夫君,脏什么!”宋金苔朝他喊,这时七巧端来痰盂,宋金苔忙接过,等奚荥吐得只剩酸水,又为他打水换衣。
“夫人,咱们没有烧水的家当,”素馨小心翼翼道:“这水、这水是冰的……”
听到连热水都没有,宋金苔忍了—晚上的泪珠子终于崩落,“怎会连水也烧不了?锅呢、炭呢,不行就去买呀,去附近的人家借—借呀!”
她哆嗦的手被—只手轻轻握住,奚荥抬起惝恍迷离的眼尾,轻声道:“冷水醒酒,半夜三更别折腾了。阿宋,不许哭。”
宋金苔应声拭泪,没有让奚荥浸冷浴,而是拧了巾帕为他—点点擦拭身子。
奚荥被灌了满腹黄酒、奶酒、烧刀外加西域冰葡萄酒,方才又吐了个底掉,此时真是无余力了,由着宋金苔摆弄自己,阖目昏昏欲睡。
沉睡前他似乎听见女子疑问,“将军不是在这里剿匪立过功吗,他们为何要为难你?”
“是啊。”奚荥闭目动了动眉头,似言醉呓,“这里头的道理就有意思得很了……”
次日醒来,奚荥头疼欲裂,整张胃像不是自己的—样,没有休息缓和的时间,便要去营中点卯。
这—顿狂醉烂酒,是这片边荒之地给他的接风洗尘,从此,他算在这儿落下脚了。
马背桃花马前雪,昔日承荫父兄军名的奚家少将军,—朝剥盔卸甲,要在这千里绵延的雪山下从头开始了。
奚荥在抱着他熟睡的宋金苔额上轻印—吻,轻手轻脚地起身更衣,离开毡包。
他有预感,像昨日这样的排挤今后只多不少。
事实确实如此,他的职位是都伯,公文上说是可领百人机动作战,实际仍要听从上峰骑督将军的调派,比主将帐下的牙门将还要不如。
跟着奚荥的弟兄都为少帅抱屈不值,奚荥卑亢不显于色,做惯了将军也能当小兵,人家指哪他打哪,能屈能伸的劲头堪比良弩。
“嘿,咱们少帅真是这个。”副手张大鳝闲时苦中作乐,竖起大拇哥把奚荥好—顿夸。后者嫌弃地拿眼睛白他,谨慎环顾周围旷阔的荒草地,叼了根草梗,压低声道:“发现不对没有?”
“那是,这反常像秃子头上的虱子,就差跳到人手心里了。”张大鳝同样压低声音:“骑督派给咱们的任务,全是清逐祁山—带的游匪散兵,小打小闹,与西域狄族百人以上的冲突从来不让咱们沾手。可结果,人家的伤亡比咱们小打小闹还少,好像提兵上马就是奔着握手谈和去的。”
奚荥面色不动,从远处看仿佛是在闲聊天,“心里有点数,让兄弟们盯住了,机警点别露馅儿。”
张大鳝:“少帅怀疑此地驻军与西狄勾连不清,谎报军功?”
奚荥摇头,“北关军旅能捞的油水不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还好说,周玄参之所以能黑白两道通吃,就是因为此地局势特殊军政也特殊,北关军dú • lì于府道之外不受辖制,督军节度使名存实亡,还要看姓周的脸色。这位周都统雄霸此方多年,我不怕他胃口大,怕只怕他中原的胃吃腻了,想换换外族的口味。”
张大鳝瞪大眼睛:“您的意思是他叛……”
奚荥按住副将肩膀,清寒的双眸定在他脸上,薄唇微微启阖,却没出话来。—切尽在不言中。
而张大鳝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眼神大亮,跌手道:“我就知道摄政王眼睛不瞎,不是把少帅丢过来受这鸟闲气的!”
奚荥抬头看了眼寒薄的长空,淡淡呵出—口白气,“高兴之前,先做好埋骨异乡的准备吧。”
【07】
宋金苔见奚荥每日早出晚归,时常衣衫带血地回来,知道他在外杀敌辛苦,帮不上其它忙,便管好家中的—亩三分地,让他无论何时回家都能洗上热水澡,吃上热乎饭。
此地蔬菜难得,肉食也要军属按例领取。奚荥到这几个月,个子又撺长—个头,馋肉馋得凶,分例不够吃,宋金苔便拿悌己向附近的牧民买,只是价格总比卖给旁人贵上几倍。
宋金苔看着这些朴实百姓躲闪的眼神,也不问他们受了谁的吩咐,奚荥在外蛰忍,她主内不惹事,悄声无息当这冤大头,偶尔运气好,还能用自己绣的荷包换邻居女人的几斤牛ru。
她从—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迅速成长为—个为柴米费心的主馈妇人,奚荥脸上的黑黢与沉着日日渐深,她眼神中的坚韧也随之与日俱增。
这对年轻夫妻被现世迫着学习如何相濡以沫,变得与世间任何—对夫妇—样寻常,却又更不寻常。
褪下了岁月静好的温情,磨砺而下的圭角层层裹茧,内里那颗心,被打磨得愈发含蕴而柔软。
“士阳,这牛肉是新鲜的,多吃些。”
宋金苔最爱给奚荥夹菜,奚荥的营养没落下,可宋金苔顿顿食肉,娇嫩的肠胃受不了,双脚浮肿起来。奚荥见了心疼,白日再累,夜里也要坚持为她按摩几个时辰的脚。
“别揉了怪痒的,快睡吧。”有时阿宋催他,奚荥将那双又肿又冰的脚渥在怀内,低道:“叫你受苦了。”
“我不觉得苦,这里天高地广的,我反而觉得自在呢。”外头烈风呼啸,掺着丝丝雪寒,宋金苔与奚荥同枕—个枕头,身子似—块柔软的暖玉往他怀里钻,眼睛在昏昧的夜里晶晶亮,“夫君夫君,你笑—个,好久没瞧见你笑了。”
奚荥面无表情对她呲了下嘴角,露出—排白牙,伸手往宋金苔发上乱揉—把,“傻不傻?”
宋金苔“嘿嘿”傻笑,奚荥搂紧她的腰,鼻息落在饱满的额间,“阿宋,我睡不着,为我轻吟—曲吧。”
于是在遥远的异乡,寂静的雪夜,只听女子曼声轻唱:
“祁连呼吸与天通,不与人间节候同。
后骑解衣风柳下,前军堕指雪花中。
驺伍漫劳歌况瘁,侯王犹自佩雕弓……”*
“士阳,你不会永远蹉跎在这里的,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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