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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知道秦鹤壁了。
知道秦鹤壁是这么一个人:他来历不明,却深得云初皇帝信任,有本朝第一酷吏之称,提人头为灯,映照得前路火红,权柄之重几倾一朝。
秦鹤壁培养了大量暗探,专事刺探和暗杀,命名为承影卫。有个王爷在密室纠集亲信起事,说着说着就失声了,咿咿呀呀了好几句,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哑了。
自始至终,亲信们都对王爷恭恭敬敬,保持三步左右的距离。事后,王府上下均找不出他失声的缘由,料定是承影卫所为,胆寒不已。秦鹤壁对此只有一句话:“哑巴是当不了皇帝的。”
这便是秦鹤壁的逻辑,他辅政五年,行事狠绝,数杀大族,但云初皇帝对他推崇有加,官阶一级级封上去,封无可封,索性封为异姓王,御赐封号白泽。
白泽是上古神兽,通万物之情,逢圣君治理天下,才奉书而至。秦鹤壁获封,人人皆称他白泽王,古城鹤壁和他同名,为尊者讳,被云初帝一纸手谕改称南山。
路之北后来翻阅当年的圣旨,看到父皇云初帝对白泽的盛赞:“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尔公尔侯,其人如玉。”言辞太慎重,路之北很难把它和朝廷清流口中“邪肆狂诞”的秦鹤壁视为一人。
“一直都是阎王,从来不当菩萨。”白泽如此自我评价过,那是云初二十九年,皇帝御驾亲征,白泽并辔而行,在血战中为皇帝挡了淬毒的冷箭,羁留在边关驱毒疗伤。
朝中不可久无君主,云初皇帝返程,不久即殷殷去信,盼望白泽早归沅京。白泽捎回长信,据宫人说,皇帝看完,一个人在御书房坐了许久。
那时路之北才两岁,对白泽毫无记忆。白泽是武将出身,于是在路之北心里,那是个凌厉的影子,身披黄金铠甲,俯视城下的大军,漫不经心地丢出一块象征斩杀的令牌。
路之北没能找到白泽写给云初帝的回信,但内容不难想象,白泽在边关疗伤期间,遇见一位胡商之女,不愿再回中原了。云初帝虽然遗憾,但想必也松了口气吧,权重难免遭忌,白泽挂冠而去,对君臣双方也许都是幸事。
那之后,人们提到白泽,便只和香艳有关了,说他一艘大船纵横四海,美人伺候着抽鸦片,飘到世间的尽头。但也有人说,他和心爱的女郎隐居边城,琴瑟相谐。
路之北不知道父皇云初帝到底怎么看待白泽,他所给予的恩宠,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笼络,但无论如何,路之北都很渴望有天能见到白泽,一个矛盾的传奇。
真正见着白泽,皇帝路之北十四岁。
是春日傍晚,他赶去向太后请安。转角处,有个白衣男子撑一把墨玉骨伞而行,一阵风吹过,粉白杏花跌落在伞面上,他抬伞望过来,微微一笑。
杏花春雨,如烟如酒,那人苍白瘦削,一张清朗容颜,对路之北施了一礼,声音沉静:“微臣鹤壁,见过陛下。”
路之北第一个念头不是“这就是白泽王啊”,而是先帝在圣旨里引用的词句:“皎皎白驹,其人如玉。”他愣了一下,开口道:“你……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可父皇在七年前就过世了。花影摇动间,白泽一袭素袍,握拳低咳几声,语声里饱含君前失仪的歉然:“这两日偶感小恙,陛下容臣告退,明日再进宫述职。”
他用的是“述职”一词,也就是说,煞星将回归朝堂。路之北微愕,面上却很镇定,温言道:“去吧。”
敏锐的宫人们迅速交换了眼色,确定皇帝对白泽低调入京并不知情,这就值得玩味了。白泽暌违沅京多年,拜会的第一人竟不是皇帝,会是谁?
一个身居禁宫,位高权重的人……若不是内务大总管张公公,便是太后。皇帝路之北长驱直入慈宁殿,太后摈退了宫人:“白泽是哀家召回的。”
路之北点头,太后微有不安:“你不怪哀家?”
路之北苦笑:“母后是为了孤好。”这龙椅他坐了七年,但江山却未必是他母子二人的,七年前,云初帝路永宁驾崩,皇四子路之北从各个方面都不具备问鼎天下的可能,但太子路之南谋逆事发,畏罪自尽后,云初帝不曾再立储君,路之北和另外几个皇子机会均等。
云初帝去得急,未立遗诏,临终前仅有张公公陪在御书房。张公公称,云初帝留下口谕,传位于皇四子。年仅七岁的路之北被母亲郑贵妃从睡榻抱起,懵懂地当上大夏朝第八代帝王。
随之而来的是明争暗斗,各方势力都卷了进来,都坚称先帝真正属意的绝非路之北。张公公和荣升为太后的郑贵妃不得不联起手来,跟异见者缠斗,转眼已七年。
这七年险象环生,少年皇帝路之北疲累不堪,他把天下治理得平稳,但明里暗里的指责从未停过。
先帝路永宁拟定的继承人到底是谁,成为民众最津津乐道的悬案,逐渐取代了对白泽王行踪的猜测。路之北问:“他怎肯回来?”
太后有点迟疑:“白泽下江南,哀家派人把夜雨姑娘从边关请到了京城。”
皇帝当然明白“请”的含义,皱了皱眉。太后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宽心,白泽的确手段高,心机深,但先帝也说过:“朕最可深信的,是白泽。”白泽的忠诚既被验证过,就算以夜雨要挟他,他再记恨,也要建立在自保的前提下。
太后尚是先帝妃子时,和白泽有过数面之缘,她不怀疑他将是乱局中的胜者,必能顺利收拾皇帝的叔父和兄弟,以及以功臣自居,权倾朝野的张公公。而在这过程中,皇帝羽翼渐丰,将有绝对的心智扳倒白泽。
皇帝啼笑皆非:“烹狗藏弓,母后莫非以为白泽不明白?”
太后说:“夜雨在我们手上。”
皇帝笑了:“白泽昔年统领承影卫,母后忘了吗?”
承影卫仅听命于白泽,不在朝廷的收编里,他们想从太后手中夺人,亦非难事,太后急了:“那他为什么要回来?”
“且走且看吧。”
太后引狼入室,自责不已,皇帝却不慌不忙,遍地狼烟,他不在乎再多一个敌人。史书记载,本朝昭睿皇后有云:“身在禁宫,要有横死的自觉。”皇帝年岁越长,越信奉这句话。
皇帝惟一担忧的是母亲,他不忍心多想,然而的确是这样——一个愚蠢而自以为是的女人。他宽慰道:“白泽是一把尖刀,但刀在孤手心。”
太后心事重重,吁口气。
秦鹤壁住在南边的宅子里,雇了一个姓林的小女孩子照顾夜雨的起居。
一妻一仆,一马一剑,白泽王秦鹤壁的生活清简得不可思议。送礼的人以探病为由登门造访,他立在屋檐下看雨,淡淡道:“小林,奉茶。”
姓林的女孩子年岁很轻,顶多十二三岁,她端来凤凰单枞,客人们登时就坐立不安了,寒暄了几句,拱手告辞。谁都还记得,宁王爷即是在自家密室,喝了一盏凤凰单枞才变成哑巴的。
张公公为皇帝捶背,话里话外都透着劝诫:“白泽王从前是如何惩治皇亲国戚的,臣记忆犹新呐。”
皇帝侧头看他一眼:“他办的俱是贪官污吏,你用不着怕。”
张公公连连称是,皇帝心浮气躁,信步在禁宫走走,宫女宦官想跟来,都被他挥退了。
不觉来到御书房门口,皇帝小时候,常被先帝唤到身边,考他一个典故半阙词,他若答得流利,先帝就会允许他翻看几卷画本。
先帝喜好收集民间画本,王侯将相、能工巧匠、兽妖精怪、花魅仙神的传说,都那么引人入胜,皇帝一页页看得入迷,他总觉得,坐拥书山,比坐拥江山来得幸福。
但命运没给他这个机会。当了皇帝,就一日不得闲,路之北批阅奏章、接见群臣多在太极殿,这里不常来了。
御书房门前的碧桃都开了,皇帝没有掌灯,推门而入。七年来,他总在想念父皇时,踱过来待一阵,画本却久已不看了,想必落上尘灰了吧。
月光如银,室内不算太黑,皇帝走近书桌,忽见暗中有人,正坐在窗边,袍角被风吹得隐隐拂动。
皇帝的心一跳,他以为是父皇云初帝魂兮归来,但在下一刻,他便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是白泽。
已是早春,白泽还裹着狐裘披风,陷在椅子里沉睡,身上有药草香。皇帝打量他,众人盛传的铁腕派,居然很淡静,完全不是皇帝先前料想的,一个威仪堂堂,大马金刀的武官形象。
皇帝俯身,想看得再仔细些,白泽却醒了,刚要下跪行礼,皇帝伸手将他一捞:“孤随便走走,不必拘礼。”
白泽燃亮了怀中火折,点起了长明灯,仍向皇帝行了礼。
“规矩不可废。”他说。烛火跳动,皇帝蹙眉看他,他面色发青,说话不时低咳,显然犹在病中。皇帝很怀疑,偌大禁宫,只有白泽和他还记着今日是先帝的冥寿。
云初帝的儿女,妃嫔,兄弟姐妹和晚辈大多都健在,但这些人还能记得他的祭日就不错了。白泽拍了拍椅背:“这把椅子还在。”
眼前人容色如雪,皇帝脑中鬼使神差跳出一句,雕栏玉砌应犹在。五岁时先生教过的词句,仿佛到这一晚才找着最适合的注脚,他不由脱口问:“为什么会回来?”
这个人带着风尘仆仆重归故园的气息,在旧时和君上议事的桌边,闭目小睡,他的企图心,或者说,他所眷念的,是位极人臣的荣耀,抑或更深远的阴谋?
自七岁登基以来,皇帝不止一次向太后表示,愿退位让贤,太后垂泪道:“他们不会让太上皇活下去。你若不在了,哀家也活不成。”
这几年局面越发凶险,皇帝彻底打消禅让的念头,但他常常感到累。白泽看他:“既然这封号还在,白泽仍是认主的。”
十几年前,游侠秦鹤壁突发奇想,跑去先帝御驾亲征的军营当个小士卒。秦鹤壁游历江湖,精通多种语言,探听到敌军重要军情,凭借百步穿杨的身手,立了大功,先帝龙心大悦,封为轻车都尉。
算起来,云初年间,白泽如日中天时,未及弱冠之年,到了此时,他亦不过三十些许,皇帝却恍然错觉,这人像属于前世他生的记忆,莫名让他心安:“孤明晚设宴,请带夫人前来。”
白泽一怔,笑道:“夜雨和臣不曾有婚约。”
皇帝不动声色:“孤听闻,她跟你有年头了,该有名分了。”
白泽轻笑:“谢圣上关心,但臣和她不需要这个。”
皇帝负着手,踱出御书房,迎着风笑了一笑。他不相信白泽,半个字都不信。你撇清和夜雨的关系,是在护着她,是不是?
家宴上,皇帝见到了夜雨。她和白泽相携而来,那一刹,万籁俱寂。
乌发如云,肌肤胜雪,本朝太祖路得胜赞赏宠妃虞绣的一句“艳色天下重”,夜雨也当得起,但又不是人们以为的那个艳法,而是明月照在白雪上的清艳。
皇帝为他们赐座,这女子举止有度,无可挑剔,皇帝想,难怪母后说起夜雨,竟止不住后怕:“先帝后宫若有这等人物,哀家最多当到昭仪。”
筵席散后,太后特地对皇帝耳提面命:“有何想法?”
皇帝失笑:“就算要得到她,也得等白泽和别人斗得两败俱伤时,朕不傻。”
太后很警惕:“她年长你十二岁。”
“那不是问题。”皇帝难得和太后开玩笑,“父皇年长你更多。”
太后当皇帝是说笑,教导他在白泽和其余人等互相牵制之际,趁机壮大实力。皇帝整了整龙袍,回太极殿绘了一枝空谷梨花。
美人连名字都取得妙,夜——雨——皇帝盯着浓墨写就的两个无限旖旎的字,如鲠在喉。
家宴后,整个朝廷都炸开了锅,皇帝和太后亲自为白泽接风,列席的皆是皇族,规格隆重,用意不言而喻。次日的早朝,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白泽道:“皇考怎生待你,朕亦怎生待你。”
换言之,三省六部收归于白泽王,并许他直陈奏章的权利。这让百官沸反盈天,皇帝一张嘴,头上就多了个狠角色,要命啊。
老臣们都记得云初年间,白泽处事何等阴冷,皇帝路之北当初年幼,但日后不会不知。既知,就不怕养虎为患?一时间,众人纷纷跳脚,痛心疾首于幼主误国,全然忘了,他们的皇帝年已十四。
皇帝上朝退朝,跟从前殊无两样,只不过单独召见白泽的时间多了些。白泽事务繁忙,皇帝派人将他从前在禁宫住的怡和殿收拾一新,跟先帝一样,把他留在身边。白泽记挂家眷,安排了四名侍卫保障夜雨和小林的安全,从此安心以禁宫为家。
黄昏时分,皇帝总去找白泽喝茶,一贯是凤凰单枞,起先是先帝爱喝,渐渐在沅京官场蔚然成风。白泽为皇帝斟茶,自己却在饮酒,银红色的酒盛在高脚杯里,有个漂亮名字叫迷津。
皇帝摁住白泽的手:“你在生病。”
白泽笑:“就当是驱寒,这种天气,臣再捧手炉,只怕更拿他们不好办了。”
他说的是朝臣,他们打着关怀白泽王爷的名义,珍稀药材补品不断送去,烦得小林想在府里养老虎。皇帝笑道:“苛政猛于虎也,他们连你都敢招惹,会怕老虎?”
白泽像没听见皇帝的话,微仰着头,看天上的圆月。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明明是坐在春夜的庭院,却更像在白云之巅遥看人间,说不出的深凉。
皇帝探究地望他,蓦然想到那个关于尖刀的比喻,直把对饮的人看成了一把峭拔的刀。想想看,一把在咳嗽,常喝茶,会骑马,能打架的刀……画面一幕幕掠过,皇帝翻转着手掌,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
白泽回过神,倒了一杯酒,推到皇帝手边。皇帝简直太烦躁了,瞪起眼:“你为什么不问我在想什么?”
皇帝罕见地恢复了少年人的本性,白泽好笑道:“臣遵命,敢问陛下想起了何人何事?”
白泽太一本正经,皇帝那点意兴顷刻就消失了:“别人都嫌我是皇帝,当着面都客客气气的,你比他们品阶都高,和我最接近,若连你都和我客气,我还能找谁说话?”
白泽闲淡地问:“远则怒,近则狎,陛下选哪种?”
皇帝被激怒了,霍然站起,拂袖离去:“朕的长辈太多了,不想再来一个。”
那孩子在嫌我对他太严厉,不肯顺着他的话说。白泽笑笑,随随便便地拿起一只茶杯,再随随便便地往墙壁一砸,清脆的一响,四分五裂的残渣。
这四只茶杯,是走南闯北,千辛万苦才凑成一组,每一只都有十年以上的经历,白泽咳得急了些,眉宇忽有一瞬空茫。
群臣嗅到苗头,交头接耳:哎,早朝时,皇帝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惟独不看白泽王,莫非他失宠了?君心似海君威难测啊。
听说,皇帝一连两天都不找白泽王……
我的人说,好像看到白泽王在金思阁喝闷酒,毋庸置疑,受冷落了!
金思阁是沅京最负盛名的素菜馆子,匾额上那黑底飞金的三个大字,隔老远都望得见,是太祖路得胜的手书,笔力雄浑,文士每多临仿,但谁都学不来精髓。白泽收了伞,在靠窗的位置饮酒看雨,三两碟清爽的小菜。
白泽没穿朝服,看在跑堂小二和往来宾客眼里,只当是谁家的公子。谁也不会料到,他是先帝时期少年得意的异姓王,如今的摄政王——朝臣背地里对他已如斯称呼,既在讥讽,又何尝不是在鄙薄今上。
在后宫摸爬滚打,最终当上太后的女人,都有狠劲,对形势的判断亦很惊人,白泽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太后决计不想让他回朝,可见局势已很严重。他再饮一杯酒,不远处,一包草药砸了过来,他抬眼,对上那双杏核似的黑眼睛。
皇帝穿白衣,气鼓鼓地走来,闷声道:“雪参,治你的风寒。”
白泽擦拭着桌子,对坐的人咬了唇:“朕想,大概,恪守君臣之礼,你确实会更自在些。”
白泽将雪参搁到一边:“陛下也会更习惯些。”想了想,问,“陛下那天何故发笑?”
皇帝看看右手,假想一把刀凭空出现在手心,他握成拳,打开,又握成拳,再打开,眉开眼笑道:“江山在握,美人在望。”
白泽悠然道:“兵权在握,江山才在握吧?”
那双杏核眼黯淡下来,皇帝的苦恼被白泽一语道破,墙头草和心猿意马者比比皆是,他缺乏号令群雄的威望。白泽赏玩着皇帝的脸色:“西南匪乱,派江之淮去吧。”
江之淮是靖国公江乐水的幼子,年方十七,是沅京出了名的贵游子弟。江家祖上有从龙之功,赠靖国公,子孙世代承爵,历代都为大夏朝征战四方,大多马革裹尸还,鲜有善终者。江之淮这一代亦不例外,在那场连白泽都重创的苦战中,江之淮连损两个哥哥,两年后,大哥也为国捐躯。
江氏一门忠良,到嘉远七年,只余老父和幼子相依为命。皇帝静了一静:“老将军宁可六十挂帅,亲上战场,也不能让江家绝后。”
江老将军江乐水的次女是晋王妃,按辈分,皇帝要唤她为婶娘,江乐水算是皇帝的祖辈。送白发苍苍的祖辈去打仗,于情于理,皇帝都难以启齿。白泽眸光一冷:“那把纯钧还在吗,赐给江之淮吧。”
纯钧是古时越王勾践的佩剑,相传是天赐神兵,自太宗年间出土后,一直是帝王之物,代代相传,若将它赠予江之淮,将是至高无上的尊荣。皇帝看向白泽:“西南边陲素出悍匪,朕要确保江之淮的安全。”
“臣的承影卫三日前已动身入蜀地。”白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勉力平缓了气息,向皇帝致歉,“待这几日用过陛下的雪参,约莫该好了吧。”
白泽听闻夜雨进京,日夜兼程,才十日就赶到了京城。这一路舟车劳顿,心力消耗太甚,区区风寒竟拖了半个月不见好,连面颊都瘦得凹陷。皇帝屈起指头,在桌面敲击出轻响,徒然得很。
你对她情深意重。皇帝咬着牙,顿了顿,才问:“这一切……会不会让你太过为难了些?”
皇帝在走向白泽之前,暗中观察了他片刻,十步之内,那个人风仪优美,是他拿来捅向至亲的尖刀。这对谁都会是一种残忍。当然了,朝臣对白泽的流言更为刻薄些,恶犬凶禽伥鬼……摄政王。
白泽再饮一杯酒:“不碍。大事,听你的;小事,看我的。”
他用的是“我”字,但皇帝不介意。两人在金思阁用了晚饭,才一前一后回了禁宫,被人望见了,闲话便多了有声有色的新篇章,跟当年为先帝和白泽编排的如出一辙。
最常见的版本,不外乎说白泽狐魅惑主,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白泽终究好手段,两任帝王都着了他的道。否则,如何解释今上从未见过他,打一照面,就对他另眼相看?
大极殿内,瑞脑香在薰鼎里燃着,皇帝批着奏章,吩咐小宫女:“绮云,给白泽王拿些去。”
瑞脑香有安神补脑功效,有了它,白泽能睡个好觉吧。为江之淮壮行一事盛大又繁琐,朕可还得指望他,他不能倒下。
这把刀会在几时,亮出他的獠牙?但最少现在,我待他真不坏,会有谁夸我隐有明君风范吗?皇帝对着奏章嘿嘿笑,绮云捧着瑞脑香,暗想白泽王真厉害,往常皇帝一看奏章就长吁短叹,因为臣子们通篇都在教诲他,白泽王一回来,他们就懂事了,竟学会在奏章拍皇帝马屁。
皇帝开心了,宫人们就有好日子过了,绮云愉快地走远。
旌旗蔽空,鼓角齐鸣,皇帝亲自为江之淮践行,江家爵位一向只由长子承袭,但江之淮的长兄已亡故,皇帝便破了例,将爵位许给了他。
赴西南平乱,不算是硬仗,但江之淮得到的是最高礼遇。皇帝拉拢江家之心,昭然若揭。江老将军江乐水无疑是受用的,天下无双的恩宠,确乎只能由天下的正主才给得了,而女婿晋王那隐晦的许诺,将要让他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孽,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江之淮接过纯钧剑,江老将军老泪纵横,暗暗发誓,就冲这份圣恩,将来不论是谁,胆敢挑衅皇权,他拼了老命也要帮皇帝斩杀。
烈酒三千担至军前,军歌声中,白泽轻袍绶带,款步走来,拿过近旁一名军士手中的弓箭,微眯起眼,屏息将重弓拉成满圆,搭上三支箭,对准几十丈外的太和门,激射而出。
长箭疾风破空,射中了宫门的三只红灯笼,欢呼声四起,士气高昂。朝臣们都心知肚明,真正的恶战,不在边陲,而在朝堂之上。
皇帝坐在乌黑步辇里向外张望,心酸至极。白泽搭弓怒射,睥睨世间,很有君临天下的气势,比他更像这个帝国的主宰。夜雨的容颜在脑中一闪而过,皇帝握紧拳头,我早晚会杀了鹤壁,但目前我需要他,我得忍。
太后对白泽在城楼的行为非常不满:“太和殿岂是他能唐突的地方?他是在诏告天下,你的皇权他随时都能抢去!”
“也好啊,王爷们会比朕更坐不住。”皇帝漫然一笑,“母后,你不正期待他们乱战吗?”
太后怔然:“你变得沉稳多了,不怕了吗?”
“朕是皇帝,不能怕。朕七岁时问母后,能不当皇帝吗,如今朕问自己,能不当皇帝吗,不能。”皇帝霎了霎眼睛,笑,“成为强者,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人。”
太后险些落泪,用丝帕揩了揩眼角:“白泽王不是善类,哀家帮你防着他。”
母后,你只教我防,而不是优待。但你看,对江老将军,好用的是后者。江家濒临没落,终于盼到了再度崛起的机会,他们会领我的情。
前路再波谲云诡,也终将如我所愿。皇帝抖擞精神,转去怡和殿探望他的尖刀,白天城楼那三箭意在威慑,但必然让白泽伤了元气,皇帝认为,相当有必要在此时体恤臣子,展现明君情怀。
夜已深,白泽还未睡,埋首于一大摞卷宗。人前他兀自强撑,人后倒不较劲,披着厚重大氅,喝很滚烫的热茶。皇帝闻了闻,瑞脑香用上了,雪参也喝上了,他满意一笑。
白泽咳得嗓子都哑了,皇帝思及那位被毒成哑巴的宁王爷,问:“宁王为人异常谨慎,连茶叶都装在随身的小袋子,水也会先验毒再用,毒是如何下的?”
白泽嘴边勾起似有若无的笑,和皇帝碰碰杯:“下毒?不够别致,我不喜欢。”
那日,宁王爷召集众亲信议事,忽见一人以唇语告知:“有内奸,王爷速装哑巴。”
宁王爷装聋作哑,果断中止举事步骤进一步外泄,且不被内奸觉察自己已暴露。当晚,他召见那名亲信,却被其制住,用天蚕丝缝住了舌根。
宁王不近女色,且不和任何人单独相处,但谋反在即,被内奸一说扰了心神,承影卫钻了空子。从此他有口难言,无法用纸笔向他人诉说真相,不然等待他的将是凌迟和满门抄斩。
而依然养尊处优,只是不能再言语的王爷生涯……好像也不差,还使宁王因为静默,显出了几分风雅之美。皇帝一颗心跌到谷底,承影卫当真如传言般不好惹。那么,他以后该如何扳倒白泽?
挠头,真挠头。承影卫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宁王豢养了对方六年,眼看事成,对方仍不为所动,宁当白泽的暗探,也不当宁王的功臣。
白泽掩口咳了几声,皇帝心底一刺,这和我坐在华庭里,悉心相授,卮酒相陪的人,终有一日,将和我兵戎相见。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江之淮在西南大捷的喜讯传来之日,张公公伙同武阳侯苏枕藉谋事的证据,被白泽摆在皇帝案上。白泽回朝仅一个月,就把千头万绪码得清如水,皇帝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白泽说:“没有。”
武阳侯苏老爷子是废太子路之南的外公,路之南死后,先帝怜苏老爷子有过功勋,保留了他的爵位,但后人一律发配蛮荒之地。苏老爷子意难平,皇帝的二皇兄魏王和他暗通款曲,承诺他日荣登大宝,必将苏氏老小接回沅京,封为镇南王。
白泽还在回京的路上,就让承影卫放出将重办张公公的风声,张公公在云初年间就见识过白泽的厉害,慌了神,火速倒向魏王,说七年前,迫于郑贵妃的压力,才谎称先帝传位于皇四子路之北,然而,先帝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魏王瞪着张公公:“你说谎,先帝分明说了‘次’字。”
张公公抹着汗:“是是是,按祖训,立长不立幼,先帝所余六位皇子里,以二殿下您最为年长。”
白泽将铁证丢给了大理寺,自己坐在大椅上,把玩一枚翠玉,眼神偶尔才飘向审讯台的人。魏王妃是工部尚书之女,几个小舅子亦是各地大员,权势合纵牵连颇深,他们的逼宫大计定在七天后,近卫军里密布他们的人,若非白泽连窝端得及时,鹿死谁手不好说。
实证触目惊心,但皇帝仍想放二皇兄魏王一马,一时犯了难。
太后享用一碗玫瑰冰粉,笑问:“哀家的人说,这几人背后没少害过白泽王,是吗?”
皇帝一凛,飞快摆驾去大理寺。太后比他更了解白泽,果不其然,白泽将魏王暗杀他的人证物证一一摊开,笑吟吟:“我会让害我六次的人活下去吗?杀。”
魏王困兽犹斗,色厉内荏:“本王是先帝血脉,当今天子的手足,你若杀本王,是以下犯上!”
白泽连眼皮都不抬:“嗯,是犯了。”
那之后几日,朝臣议论此事,分成了两派,一派认定皇帝不愿背负杀兄之罪,然而忌惮白泽,忍气吞声;一派则坚持皇帝和白泽联手作戏,一个是多年前就以阎王自居的酷吏,不在乎自身风评,要唱黑脸就悍然唱了;一个是惺惺作态,装疯卖傻的皇帝,想保全仁君之名,扮红脸扮得委屈四溅。但念在皇帝路之北仍是少年人的份上,大多数人都持前一种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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