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以为的她(2/4)
光幕里头的老者怔了怔,立即抓住机会,在这间隙里狼狈地呼喊:“姜公子――是老夫对不起你!老夫愿自刎偿你一命,只求你放过这满院无辜性命――!”
姜月章偏了偏头,面上浮出一缕讽刺的神情。
“小骗子,看见了么?见缝插针、见风使舵,这便是中原的人物。”他的语气也沉静得过分,“这个老的,是公输庇,当年是虞国的少师。那个病恹恹的,是他的孙子。而那个年轻的,是公子留,也是虞国先王唯一的儿子。这几个人约莫是宫中争斗失败,被放逐出来,在这里过着悠闲的好日子。”
“……姜公子误会了!”
那被称为“公子留”的青年猛地冲来几步,又被老者急急拉住。他却仍是伸着脖子,急切地说:“公输先生当年因为姜公子的事……心中愧疚,所以才辞官退隐。我……我虽然确实是被王叔放逐出宫,但我也听说了姜公子的事。我愿意替父还债,将这条命偿给姜公子!”
这可谓是情真意切的一番话。
姜月章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他仍注视着裴沐,目光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小骗子,你想知道我的事,是不是?我可以告诉你。”
“这个老的,有个病弱的孙子。十余年前,我还住在西南桐山。他跋涉千里来找我,说听闻我医术高明,请我去千阳城为他孙子治病。”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开始讲起他的过去?他不是一直讳莫如深,不愿谈起?裴沐不明白,却凝神细听。
她轻声问了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去了么?”
这个轻细而认真的问题,令青年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点柔和之意――尽管这柔和转瞬即逝,比湖面飞掠而过的蜻蜓更快。
“去了。”他说,“而且,我的确为他的孙子开出了调养身体的药方。那人先天不足,不能根治,只能用药吊着。”
“后来发生了什么?”裴沐问。
听见这个问题,姜月章总算偏过头,看了一眼那头的人。老者身体摇晃一下,面上一片愧悔与苍凉,再不见方才的慷慨凛然之态。
“后来,虞国国君找我,想给我个官职,我拒绝了。还有一个术士家族来招揽我,我也拒绝了。”姜月章淡淡道。
“那群人便绑了这老家伙的孙子,威胁他,叫他来骗我去赴一个什么局。我去了。我总以为,受了我恩惠的人,便是不知感恩,也不会害我。”
他唇角微扬,眸色却深:“谁知道,中原一地的规矩,原来和我们西南大不相同。那里等着我的,是一场偷袭。”
“不得不说,那些术士虽然品德败坏,术法却用得不错。我栽了便栽了,被他们折辱、虐待,也不过让我心中发誓,迟早要报复回去。但我没想到的是……”
公输先生的神色愈发羞愧起来。而他的孙子则满面痛苦,小声抽泣着,喃喃说都是他的错。
那群孩子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却听得睁大眼,急切地向身边的大人求问:这是真的吗?
姜月章无视了这一切。
他只不过是往那边淡淡看了一眼,目光旋即回到裴沐身上。
她无意识地用力咬住嘴唇,又舔了一下唇上的血腥味,才问:“你没想到什么?”
姜月章看她一眼,忽然抬手,用拇指轻轻揩去她唇上的一丝血迹。
“听别人的故事也能听得这么难受?”他说了一句和当前无关的话,又将手指放在自己唇边,舔掉了她的血。
这举动来得太突然。可不待裴沐有所反应,他便继续回归正题。
“我被关在那一家的地盘上,一直暗中打听消息。于是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千阳城里的新鲜事:有人告诉国君,说我是别国的细作,来虞国是为谋反的。”
“国君大怒,让人将我医馆中的人一气捉了去,一个个都给绞死了。”
“我在千阳城收养了十七个孩子,都无父无母,却是立志跟我学习医术的好孩子。另外听说还有满室的病人,具体是十余人还是二十余人,我却也打听不清楚了。”
他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而伴随着这轻柔的笑意的,是陡然重新沸腾的血煞与阴风。
它们盘旋着、徘徊着,上可遮蔽星光,下可侵占人们的视野。孩子们吓得叫起来,可这叫声偏偏让青年的笑容更加深了。
“小骗子,你数一数。现在这里的‘无辜之人’,有没有十七个?比不比得上那十七个再加上那十几二十个?”
他注视着她,眼神里的居高临下再也不能掩饰。当他浑身是冤、满身是恨,为了复仇而爬出那具棺木之时,他就已经坐上了高高的审判之位,凌驾众人之上,而其他人只能任他决定是放过,还是不放过。
说话间,血煞已经彻底撕碎光幕!
那些修士、术士,一一被吸食干净了血肉。
而最中间的老者、青年……这些人却被留在了最后。似乎他就是要让他们生生地看着这人间惨事、地狱之景,才能让他们最近地感受死亡即将到来的恐惧。
裴沐直直地站着。
她盯着那一边的惨状,盯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要杀公输庇,甚至要杀他的孙子,我都能明白。一路上杀的那些修士,也是因为天生立场不同。”
“可你杀公子留,杀他那些无辜的小孩子……是为了什么?我瞧着,那里头只有两个是公输庇的亲人,其他都是公子留的亲眷。”
她回过目光,轻声问:“我明白你背着血海深仇……可问题是,他们和你的仇恨,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呵……所谓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姜月章嗤笑一声,“你们中原不是也有这样的说法?父债子还,夫债妇换。既然什么君王的位子、贵族的位子,都是依靠血脉传递,那我找他们的血脉讨债,又有何不可?”
他冷冷而不容置疑地说。
“血脉……”
裴沐垂下头,闭上眼,叹了声气:“也许……你说得对。”
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不错,正是如此。
哪有什么与己无关,生来带着这份血脉,在牙牙学语、懵懂无知的时候,受了这血脉的关照和恩情,那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都得全部担着。
这就是血脉。
“但是……”
一道剑气。
进而是无数道剑气。
雪亮的剑光,刺破了阴风、血煞;它与星光相互辉映,刹那照亮了天地!
剑光一分为二,一道刺向血煞,而另一道――竟是刺向了姜月章本人!
仓促之间,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唯有那浑身戾气的青年除外。
可诡异的是,面对这赫赫剑光,面对这等同于宣战、等同于背叛的一剑,他的全部反应……却是只不过挑了挑眉毛。
纯阳剑气威不可当,尽管这时是阴盛而阳衰的深夜,剑气却也摧枯拉朽般地破开了姜月章的防御,并且――逼出了一团纠缠不休的血球!
血红的、半虚幻的细密丝线,在夜色中蔓向远方,与许多人无声相连。
那是姜月章用来控制申屠血脉的术法。
也是造成许多人昏迷不醒的关键。
剑气前推,隐隐有符文亮起。
紧接着,那血球倏然破碎。
无数血丝顷刻断裂开去,又散归虚无。
而裴沐本人,已经轻巧地落在了另一头。
她面向姜月章,背对众人。
姜月章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骗子,你还是要将剑刃对准我?”
……他为什么不问血球的事情?他不问她为什么要救申屠家的血脉?他到底知道多少?
裴沐心中闪过一连串疑问。
但很快,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说不得姜月章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而且,这一路都是在演戏,在故意观察她的反应。
她又舔了一下嘴唇上的血迹。这是什么时候咬出来的?忘了。
她捡起一把不知道谁的刀,往后一扔,砸出“当啷”脆响。身后紧张的人们,下意识一抖。
“公输先生,你可以现在就自刎谢罪。公输小公子,你如果要死,我也不拦你。”她说,“至于另一位,我虽然觉得你不该去死,毕竟你死了,这些孩子怎么办?但如果你非要死,那就死吧。”
“你……”公输庇颤声道,“这位小公子,你能保住其他人的命?”
“我不知道啊。”裴沐有点不耐烦,“这么讲吧,我跟他打一架,我如果死了,那肯定保不住其他人。我要是没死,就保一保,这样行不行?”
公输庇怔忪片刻,忽然摇头笑了:“是了,是了。老夫其实早该明白,尽力而为,不必强求。若早些明白,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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