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章 (3)(1/2)
闻言顿时想到西山清水寺旁边的海姬衣冠冢,以及那日伫立在衣冠冢前神情凝重的张谏之。
白敏中心头一紧,忐忑问道:“海姬……是妖还是鬼?”
“都不是!”小黄鸡忽然很激动,“海姬是人!修为极深的一个人!”它似是终于打开自己的记忆通途一般,按捺不住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想要从中搜寻出更多的记忆。
“只要公子愿意……我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只要公子愿意……”
白敏中不是很理解它的兴奋,也理不清楚思路,只问道:“海姬为何要作祟?”
可小黄鸡已然沉浸在铺天盖地的美好愿景之中,全然不理会白敏中的话。它忽然转过身,朝白敏中吼道:“哈哈哈你祖父是白子彦,哈哈哈那个老东西!那个老东西……我都想起来了!”
它的话支离破碎,全然没有逻辑,白敏中心道是指望不上这只疯疯癫癫的家伙了。就在这当口,云板声忽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有客到?!
白敏中本想折回去喊张谏之,可管事已然匆匆跑了来,在他身后不急不缓走过来的,正是明安。
明安越走越近,白敏中忽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可怖,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此时小黄鸡仍是处于癫狂的忘我状态,连明安靠近了却也不知道。明安手中拿着一个小布囊,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倏地俯身一抄,便将小黄鸡的妖灵收进了那布囊之中。
这一切发生仅在片刻之间,白敏中反应过来时,小黄鸡已是在那布囊中苦苦挣扎了。然它也没多大本事,只挣扎了一会儿,便消停了下去。
白敏中望着明安,道:“你、你为何要收它?”
“屡教不改就不必教了,心存歹念的妖怪,怎么能解它的咒呢?海姬将它变成一只鸡,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说得很是坦然。
“可一只妖灵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等它能掀起风浪之时,便迟了。”明安神情寡淡,将布囊收进宽大的袍袖里,“理那孩子,在府里罢?”
理?
对,那少年的名字似乎叫理……
白敏中自知瞒也是白瞒,遂点了点头。
明安似是能猜到理住在哪里,径自便往西边走廊去了。白敏中却忽地喊住他:“是、海姬作祟的吗?”
明安止住了步子,但也没回头,道:“理脸上变成那样算不得是海姬作祟,而是他那亲娘搞的鬼。”他说这话时倏地转过了头:“伯亲王夫人自己心里有鬼而已。”
“我不是很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何必着急。”
“可我认为海姬与张谏之有关……”
明安脸上竟浮起一丝淡笑,这抹笑中又有些无奈:“你与你祖父很像,直觉很灵敏。”然他不过短暂停顿了一瞬,便索性转过了身,与白敏中道:“海姬有一个儿子,那儿子身体不大好,一直住在伯亲王府。在他约莫七八岁时,现在的那位伯亲王夫人进了府,然却迟迟无子嗣,遂心生妒意,打算害死他。是他快十岁时,伯亲王夫人设计好圈套,将他带到西山的海地狱,本来一切顺利,推他下去即可,海姬却忽然出现,为救她儿子,自己掉进去了。”
“这、这样?”白敏中并不是很相信这轻描淡写的叙述。
“当然不如这般轻而易举,若他能轻易被害死,便不是海姬的儿子了。
“海姬修为极深,给自己的孩子也设了咒,且她清楚伯亲王夫人的害人之心,故而也设了咒——若相安无事,便天下太平各自为生;但若伯亲王夫人心生歹念,便要让她终生为此付出代价。
“伯亲王夫人以为可以用更厉害的咒去压住,可毕竟……差了一些。”
明安说到这里,语调竟有了些许变化,像是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
“海地狱的事情好不容易圆过去之后,海姬的儿子不知被谁带走了,从此在海国销声匿迹。
“有人以为是海姬不愿被囿于伯亲王府之中,便带着自己的孩子悄悄离开了。那之后,伯亲王夫人终于有孕,顺利产下一子。这原本是大喜事,可那孩子渐渐长大,伯亲王夫人却越发心慌——
“那孩子的脸,与海姬儿子的脸长得愈发相像……到将近十岁时,活脱脱就是海姬儿子的模样。那就是诅咒之一,要让伯亲王夫人付出的代价之一……日日看着这张自己曾妄图多次害死的面孔,心情一定很难熬罢。
“无数人在私底下嘀嘀咕咕说这孩子与某某某长得是多么相似,伯亲王夫人也终日生活在噩梦之中,于是最终她毁掉了那张脸。也就是……你看到的,理那张面具下的脸。”
白敏中听得已然背后生寒,她稳住声音回问道:“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明安倒是出乎意料地坦然:“因我是帮凶。”
“所以……你也受了相应的诅咒么?”
“是这样没错。”明安语声仍旧坦然。
白敏中想到方才小黄鸡说的那句“只要公子愿意”,于是问明安道:“你的咒,也需要海姬的儿子来解吗?”
“对。”
“那……你的诅咒是什么呢?”
“不老不死。”明安声音里似是有些倦意,接着道:“我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面具少年很萌哒!
最厉害的郎中霍京的官方微博V:我知道,我知道他很萌,快到姐姐的碗里来。@张谏之V快带着你弟弟来看脸啊,我已经打开大门欢迎你们了。
小黄鸡V:楼上蠢货!快放老子出去!!@明安V快放老子出去听到没有!!真让人火大!!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布囊!!
☆、37三七
不老不死——白敏中显然记得这个诅咒。
幼年时她得知有这样的咒术存在,百思不得其解后,遂问母亲——一个活人怎可能死不了?被一刀砍掉脑袋也不会死吗?
母亲的回答是:当然不会死,咒术下定,被诅咒的对象便不算是人,故而不会存在正常概念的老与死问题。若要以寻常人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永无止境地继续在人世飘荡下去,那必须解开这咒术方可做到。
那时的白敏中即便听了解释也并不能理解这其中道理,因为到底太不可思议。而现在,面前站着这样一个被咒术所困的人,她似乎隐隐约约有些理解了。
然她更加想要探究的是,明安说是海姬对他下了咒,可为何海姬也会使用这样的咒术?母亲当年分明说过“眼下大约只有你祖父才会这个咒术了”。
她陡然想起在丁府前第一回遇到明安时,明安假惺惺地问张谏之与祖父是何关系,那意味着,明安亦是认识祖父的。难道说,祖父有可能认识海姬吗?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明安已经转身往西边客房去了,她三两步追上去,明安倏地转过头来:“到此为止,知道再多对你没有好处。”
白敏中本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只是他这样未经获许便直闯,真的没关系么?
此时恰好张谏之从客房中走出来,看了一眼明安,又瞥见旁边的白敏中,道:“还没去吃饭么?”
“这就去。”白敏中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扭头便往餐室走,因步子太快,她走到内廊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脸贴地直接摔了个跟头。她忍痛倒吸口冷气,迅速爬起来,廊上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她分明感觉被什么绊倒了的!
白敏中环视周围,原本热闹的庭院,因明安的突然到访,骤然安静下来,原本那些打打闹闹的小妖怪们,都藏的藏跑的跑,这会儿一只也瞧不见了。
她闭眼回忆着方才那一绊,心中忽有些不好的念头升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往餐室走,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便迅速扭头,可回回都一无所获。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她遂先去吃了早饭。
没过多一会儿,她再出去时,听管事说明安已经离开了。这时她又听到身后若有若无的动静,刚要回头便见张谏之从西边内廊往这边走过来,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张谏之走到面前,这才紧张兮兮地小声问道:“看到……我身后有东西了吗?”
张谏之不知她到底为何紧张成这样,为消除她顾虑,还靠近了,将手伸到她身后晃了晃,像是拍散那些脏东西似的。
可白敏中还是觉着气流有些不大对,张谏之居然感受不到吗?
她暗自轻呼了一口气,贴墙站着:“早饭应还是热的。”
张谏之遂进屋吃了早饭,随后让管事备车,说趁天气晴好,带白敏中出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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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化得很快,阳光有暖意,并没有想象中化雪的寒冷。这时节年关将近,故而集市也多了起来,街上人多,他们遂下了车步行。
集市热闹归热闹,白敏中却没什么心思,她身后一直有股奇怪的气流,这会儿混杂在人群里,虽辨别不出声音,可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东西她都能看见,对于浅薄的人类而言,未知的黑暗仍是大多数。
此时天忽地黑了下来,像是一场豪雨将至。人群中嘀嘀咕咕的抱怨声四起。白敏中虽听不懂海国话,可大约也能猜到他们是在抱怨这天气的突变与反常。集市中更有摊主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神秘兮兮地与旁边的人说一些话。
白敏中觉得他可能在说一些离奇传闻之类,这时她感觉身后的那股奇怪气流动得越发厉害了。
这时他们离停马车的地方不远,张谏之说回去拿把伞,让白敏中在这里等他。
白敏中倒吸一口冷气,忙要追上去,可忽然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她脑袋忽被人砸了一般,意识陡然间都模糊了起来。
这样的感觉很陌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着,也不知这般脚步匆匆的是要往哪里赶去。她居然无法控制自己了,真该死!
于是当张谏之迅速折回来时,原地却已不见了白敏中的身影。他随即问旁边摊主是否有见到白敏中往哪里去了,摊主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回说不知道,又说方才还在这儿的,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这时天也渐渐亮了起来,被遮蔽的太阳露了脸,本来都打算收拾收拾回家的摊主,骂骂咧咧地又将东西摆了出来。
白敏中努力想要回过神,却只能无意识地跟着某一处光亮走,直到行至一处旧楼前,她的脚才终于受自己控制。成群结队的困倦妖鬼在林中穿梭,眼前的旧楼矗立在丛林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陡然意识到自己被带进了阴魂道,妖鬼带人进阴魂道总有目的,为何带她来这里?问题是,要她自己推开旧楼的这扇大门吗?
可是……好沉。
阴魂道中此时气流浑浊,白敏中拼尽全力推开了那扇铁门,好不容易挤进去,瘫坐在地上靠着铁门喘气。第一层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只有个楼梯。她四周看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然刚走到第二层的转角处,她忽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提了一下,脚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左拐了过去。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只瞧见一方矮桌,地上铺了两只极其旧的软垫,好似用了许多年一样。
白敏中环视四周,这里面干净得连个影子都瞧不见,到底会是谁的地盘?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她正走神之际,忽感到身后一阵气流,白敏中猛回头,却只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步子缓慢地朝这边走来。那妇人衣着盛装,且看起来很新的样子,倒不像是在这样破败塔楼里待久的人。白敏中的目光移上去,瞧见她的脸,那精致面容上不知为何蒙着一条黑布,恰好裹住了眼睛,系带垂在背后。
看不见吗?
果真,那妇人停住步子,俯身轻嗅了一下气味,唇角微微弯了一个弧度,柔声道:“卫谨,你带错人了,最近怎么了?”
白敏中迅速看看周围,可除了这美yàn • fù人与自己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她是在与那股带自己到这里来的气流说话么?
能操纵气流……当真是……
白敏中当然知道法力到这种程度的妖鬼,已是极其厉害,甚至可能连地府的人都拿它们没有办法。
她下意识地想要挪一挪位置,离她远一些。可那妇人却直起了身,脸上仍旧是略显懒怠的悠闲神情,微微启唇道:“气味是有一点像,还有一些旁的气味……你是与青竹在一起的女人吗?你与白子彦,又有何干系?”
诶?难道这个妇人要找的是青竹或……张谏之?然她的仆人却将自己带了来?可……她也认识祖父吗?白敏中觉得眼下谜题太多,也顾不得太多,便回道:“那是我祖父,您认识吗?”
妇人走到对面的软垫前坐了下来:“许久以前的事了,他是我师傅。”她言罢,略略偏过头,与浮在半空的气流道:“卫谨,给白姑娘倒杯酒罢。”
话音刚落,一只杯子便飘至白敏中面前,转瞬见上空一只壶略略倾斜,滴酒不漏地给白敏中斟了满满一杯酒。
白敏中忙摆手道:“我不喝酒的。”在阴魂道喝酒不是找死吗?被妖鬼附身了怎么办?
妇人却也不勉强她,只道:“你与青竹住在一起吗?”
白敏中想,她指的也许是张谏之,便回说:“是。”
她略略算了一下,张谏之被伯亲王夫人所害的那一年,海姬应该也就是三十岁的样子,且她的衣着,怎么看都像是海国王府的女眷。白敏中抬头仔细端详对面妇人的脸,从那张不老的容颜中,隐隐约约看到了张谏之的影子。
母亲是个美人,故而儿子也很俊美。鼻子很像,唇角微微弯起时也很像。所以……她是海姬吗?
据她所言,祖父竟然是她的师傅?那么她所擅长,会是哪一部分呢?言灵吗?抑或咒术?若她十几岁从师,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有如此修为,当真是需要极高天赋的。
“他还好吗?”
白敏中快速回想了一遍,若说好其实也算安定,可他生不如死的模样说起来也不算好。为使海姬安心,她矮着声音回道:“还好。”
此时忽有光线穿过塔楼的大窗户照进来,矮桌上的烛火显得暗了一些,火苗却纹丝不动。
海姬朝窗户那边偏过头去,她虽看不见,但似乎能感知那光线里的温暖一般,忽地轻声叹道:“我被困在这座楼里,许多年了。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年头,也不知外面眼下是什么样子。”
走不出去吗?连阴魂道都走不出去吗?
海姬转回头,对白敏中道:“你能带我出去吗?”
带她出去?!怎么能……
白敏中低头看了看桌上那杯酒。
☆、38三八
张谏之在集市里找了半天都未能找到白敏中,她从来不会不打招呼便离开,想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按她的脚力,不大可能消失得这么快,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她不是被“人”带走了,而是被其他的一些东西带去了别的通途。
念至此他倒吸一口冷气。
白敏中的体质本来就容易招这些东西,且她又没有什么能保护自己的办法,实在是太危险。而他一介凡夫俗子,亦只能眼睁睁看着,诸多事他是做不到的。
当下没有鬼魂能领他进阴魂道,他便只能站在人世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筹莫展。
直到那集市都散了,他仍是在原地等着。原本热闹的街道顿时像被抽空了一般,冷清到不可思议。天色渐渐黑透,头顶连一片月亮也没有,街道上悬着的稀稀落落的小灯笼,像是黯淡星辰,不张扬地亮着。
去了这么久,若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他转身叹气,肩膀却被什么东西拍了拍,立即转头,便见白敏中歪斜着倒在地上,像是喝醉了。
他伸手探了探她鼻息,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温热气息,这才松了口气。他俯身试图喊醒她,白敏中却忽然坐了起来,似乎是只能凭借气味去确定一般,她看了他许久,似是从未见过他一般。良久,才缓缓出声道:“青竹么?”
张谏之倏地收回手直起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即问回去:“你是谁?”
她亦跟着站起来,缓缓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端详许久,轻声叹道:“你都已经这般年纪了……过得好吗?”
张谏之迅速拿开她的手:“你到底是谁?”
周遭的气流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安静得令人发慌的深夜街道上,只有小小的灯笼随气流轻轻摆动。
张谏之隐隐约约看到了白敏中身体轮廓之外浮动着的影子,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从这具瘦小的身体里离开,他努力想要辨清楚那轮廓,却在看出眉目的瞬间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与多年前的记忆一般,黑布缠眼,层层叠叠考究的重衣穿得一丝不苟,长发盘起,脖颈修长优美,肩膀瘦削——那是他的母亲。
借由这样的方式与他相见,这些年她又都在哪里?张谏之一无所知。
前几日在海地狱的遭遇,使得他终能将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起来,这之后,才大约明白当年故事原委。
他眉心紧蹙,抬手撑住自己的前额,又有一些记忆碎片瞬时浮上脑海,让人头疼欲裂。当年母亲让人带他离开海国,将他关于这片土地的记忆抹得七零八碎,总让他在后面的十几年岁月里,困惑不已。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结局是什么,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现在他明白了,且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拾起记忆就可以。以前的纷争用某种形式延续了下来,若不解开咒术,这件事就远远没有结束。
张谏之抬起头,试图再次看清楚那不断游离的魂魄,许久才张口问道:“当年为何要那样做?”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看不见,没办法护你周全。本以为设了咒术相威胁便能保你一时的平安,可还是低估了他们。”
“为何要牵涉进无辜的人?那个孩子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我没有对那个孩子做什么,相由心生,伯王妃心中害怕的是什么,呈现的就是什么,因果报应而已,这不是咒术的部分。”
张谏之唇角紧抿。
她走进了些,仰起头抬手轻抚他唇角:“原来你长得这么像我,真是庆幸。托白敏中的福,我还能看你一眼。可是……”她似是要望进他眼里:“你,魂魄不全吗……”
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竟不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是支撑不了多久的样子,便伸手抱住了张谏之。
张谏之见那晃动的魂魄越发模糊越发淡,想要伸手握住,可那一缕魂魄却最终散开,消失在周遭蠢蠢欲动的气流里。
白敏中脱力地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张谏之紧紧抱着她,望向空荡荡的街道,气流重归平静,鼻息之间只嗅到醇香酒气与若隐若现的软香体味。
白敏中的脑袋埋进他的肩窝,此时似乎一点意识也没有。张谏之头疼欲裂,忍了许久,这才轻拍了拍白敏中的后背:“醒一醒。”
白敏中好像醉得很厉害,此时街道上有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妖鬼飘过,温度亦是让人冷得发抖。张谏之将她背起来,带她回了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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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寒冷天气里,白敏中却也不觉得冷,张谏之刚给她盖好被子,她便一脚踹开,酒喝得太多了么?张谏之叹口气,再次耐心地压好被角,揉了揉疼得难忍的太阳穴,霍然起身去匣子里取了一只药瓶,倒了一粒服下,撑着桌角,额角不断地冒汗。
他回头看看白敏中,小丫头又将被子给踹开了,翻个身滚到了另一侧床铺。
张谏之遂又走过去,伸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将被子重新拉上来,被角压得死死。她若再敢一脚踢开的话,就等着明日生病罢。
白敏中整个身体都埋在厚厚棉被里,只露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在外头,脸颊因喝多了酒有些发红,摸上去烫烫的,呼吸也比往日要重一些。
张谏之在她身边抱膝坐下,小丫头一有动静,他便去重新盖被子。昏昧的灯笼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安静得发慌。
至后半夜,张谏之委实太困倦,见白敏中老实了许多,便索性躺了下来。然他刚刚躺下,白敏中便翻个身滚了过来,脑袋埋进了他肩窝。
他微微一愣,垂下眼去看那张脸。这丫头当真不知道躯体借给别人当壳子用的话,对身体有害处么?做什么事情总是毛手毛脚的,也不考量后果,万一出事呢……
他何时这样患得患失过,头一回觉得身边的事难以周全,有了更多需要考量的部分。
这样,难道不是违背初衷吗?原本就预料自己活不长久,也未打算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侥幸从枉死城逃脱,本是为了一些心中难以释解之事,从来没有考虑过之后的事。觉得了结了就真的结束了,孤注一掷,单刀赴会,却不料遇见这样的变数。
可也算不得变数。白敏中与他,更可能是白家与海姬之间那些渊源的延续。这样的果,因为那样的因,所以……是命中注定的事呢。
他神思已远,白敏中在这当口却忽然坐了起来,眼也未睁,张口喃喃道:“渴死了。”
张谏之刚欲起身,白敏中却已然爬到矮桌前,拿起茶壶咕嘟咕嘟喝起来。她眼都未睁,喝完了水又爬回来,卷着被子躺下了。
张谏之在一旁看着失笑,白敏中却因这冷茶水清醒了许多,她忽地转过身来,嘀咕道:“你母亲走了吗?”
“走了。”
“走了啊……”白敏中微微往被窝里埋了埋脑袋,声音听起来有些舍不得一般,还带着一些哽咽。
“怎么了?”
白敏中这会儿有些酒醒,想起海姬与她聊的一些旧事,原本的难以理解,在理清思路之后,才隐约觉察出身处人世的艰难与矛盾挣扎。海姬一直很平静,大约是被这么多年看不到又得不到外界回馈的封闭生活磨静了。
可是,她带她出来,真的是对的吗?
被封在塔楼里禁足的魂魄,被带出来,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海姬却丝毫不在乎一般,平静地问她愿不愿意带她出去,只要看一眼张谏之即可。
白敏中咬被子默默掉眼泪,小小的脸上已挂满泪痕,她哽咽道:“可能……再也看不到她了……”
张谏之神色微愣,伸过去本要替她拭泪的手停在半空中,半天,才回了一句:“我知道。”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
白敏中看惯了在人世徘徊的妖鬼,一直觉得人死后总还有什么在,至于灰飞烟灭,是她没有想象到的范畴。
“谢谢你,让她终于可以看到我的模样。”张谏之温声安慰,手落下去,指腹轻轻抹掉她的眼泪。
白敏中抽噎着,将头拼命往被子里埋。
“说过多少次,不要将头往被子里埋了,会闷死的。”
他言声里的无奈似是在打趣,想要竭力化解这期间的悲伤气氛。
白敏中止住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鼻音沉沉地小声道:“这样什么都没有了,就算凭吊想念,对方也感受不到了……”
张谏之将另一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在这里,她还在,那便足够了。”
张谏之闭了闭眼:“睡罢,明早还得收拾行李,我们得尽快赶回东海,在海上过年会很无趣的。”
白敏中点头,拽了拽被子:“恩……”她正要重新钻进被子里,又想到什么般问道:“那么,你母亲留下的那些咒术,要怎么办?”
张谏之替她掖好被角,缓缓地不经意道:“你祖父留给你的册子,我需要借用一下,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日更
这阵子状态很糟,运气也很差,不是手指头出毛病就是发烧呕吐的实在是得烧香的节奏
大家保重
☆、39三九
借册子?若他不提,白敏中都快忘了那册子。自青竹出现之后,她似乎再没碰过那册子,不知压了多久的箱底。
她遂回道:“可那册子眼下在东海蔡府里……很急用吗?”
“不急,到了东海再说也无妨。”张谏之言罢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催促她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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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国京城的积雪终于化得差不多,载运回齐地的货物一一查验完毕,船队便启程返航。
住在府里的伯亲王府公子理,戴着他的金箔面具上了船。白敏中这才获知,原来先前他住进张谏之的府邸,是伯亲王应允的。理由也不过是,听闻齐地东海府有名医神药,治陈年疤痕亦很有本事,可以一试。加上海国官厂与齐地官厂近年内往来越发频繁,海国这边有人过去,亦是更好不过。
船上除了理这位客人,还有明安。白敏中从不与他说话,总觉得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在算计。
船队刚刚离港时,白敏中便再次晕船,吐得连饭都不想吃,吞了药丸一个人窝在舱里待着。很快夜深,风渐渐小了,船也行得比先前更稳。船舱内很是暖和,白敏中蜷在被窝里会周公。
半刻钟前,张谏之还在舱内看书,后来因有事找火长便出去了。
一个大浪拍过来,白敏中似乎有些醒了,她闭着眼揉揉肚子,觉得胃里空空荡荡,十分饿。
而此刻只能听见外面有节律的海浪声,走廊里静悄悄的。白敏中闷头想,这么晚也实在不要再麻烦伙房了,便拽了被子继续睡。
然她才刚刚翻过身去,便隐隐约约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轻细脚步声,那脚步声越发近,白敏中未作多想,也许是张谏之回来了?
可那开门的声音却迟迟未响起,白敏中心中不免有些起疑。她整个人连同脑袋一起埋进被子里,闭眼假寐。
过了一会儿,舱门才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那身影靠床铺越发近,白敏中心陡然间提到了嗓子眼,转瞬间,那人袖子里忽闪出一把利刃来,径自朝白敏中戳了过去。白敏中反应还算及时,霍然往床里侧一滚,扯起身上的被子就朝对方甩过去。
然她此时毕竟体虚,耗费大力气甩被子时自己都没站稳,硬邦邦地栽倒在床上,差点没摔下去,白敏中大喝一声:“什么人?!”爬起来抄起旁边案几上的茶壶就砸了过去。
那人目标似乎压根不是白敏中,他只瞥见对方是个姑娘便立时往外逃,然他还未跑出门,便被人从外一脚踹倒在地。白敏中料想应是张谏之,便喊道:“他手上有刀!”
张谏之趁那人还未爬起来,是手脚利索地反剪其手,将其压在门板上,一脚踹开了掉在地上的刀子:“谁让你来的?”
那人喘着气,偏偏是不吭声。张谏之手上使了力,胳膊肘狠狠顶了一下他的后背:“说。”
那人脸被压在门板上,“呸”了一声,便自己咬了舌头。
张谏之没来得及阻止,那人却已歪了脑袋。伸手一试,没气了。
张谏之拖开那尸体,拉开门,对门外站着的火长道:“处理掉。”
火长方才与他一道往这边走,听到里面动静张谏之随即冲了过去,歹人便被逮了个正着。这会儿工夫,张谏之却已拖着尸体丢到了自己面前,火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缓缓神,弯下腰查看,回禀张谏之道:“公子,这的确是船上的船工,兴许是被人买通了才会做出这等事……公子可猜到、会是谁?”
张谏之只冷淡回道:“咬舌自尽了,没有交代。”他回头看了一眼,确保地板上没有血迹,拾起那把刀,对着粼粼月光瞧了一眼,普通的刀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便丢给了火长。
火长当下只好唤水手来将这尸体丢进海里,张谏之却已然将舱门给关上了。
他洗了手,看到抱着被子愣在一旁的白敏中,走过去将她手中的被子拿过来放回床上,低头试了试铺上的温度,和颜悦色道:“床铺被子还暖和着,接着睡罢。有没有伤到哪里?”
白敏中摇摇头,她只是磕了一下,并没有被刀伤到。这么一身单薄中衣站着,她也觉得冷,便迅速钻回了被窝里。
张谏之前去点了灯,白敏中琢磨半天,才探出头来问道:“会是谁想要害你……”
张谏之没有立即回她。
船队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混进来,收买这样一个身手差劲的船工来行凶,想来事主也并没有打算置他于死地。或者,事主根本是对他的过去知道得少之又少的人,故而以为可以很轻松地解决?这样一想,也就只剩下伯亲王夫人了。
心虚且着急的人,总是手忙脚乱的。
他虽未回,白敏中心中也猜了一二。可她又隐隐觉得,张谏之之所以不轻易回复,甚至还在思考,便说明,他心中的怀疑对象并不止一个。
他眼下所面临的威胁,难道有很多吗?
白敏中随即又想到那位叶代均大人。张谏之自从见过这位叶大人之后很快便离开了双桥镇,似乎又是在躲着什么。齐地身为封国,是很安全的去处。齐王赵昱眼下虽无兵权,手段却十分强势,张谏之在他手底下做事,也应该是能够获得庇佑才答应下来罢?
白敏中忽觉得他活得辛苦,再一想到他魂魄不全,且落在枉死城的散魄又跑了出来,地府的人未必就不会追究。
这样说来……
白敏中闭了闭眼,暗暗叹了口气——他每日紧绷的神经,什么时候松过呢?那时候见他发病已觉得不得了,眼下过去了一年多,他的旧疾还在,大约是每日都在经受着忍耐。
她缩在被子里的拳慢慢地握紧了些。
真希望能帮到他……可至于要如何做,她却毫无头绪。
张谏之背对着她理完桌上文件,忽转过头去说:“吐过之后会饿罢?晚上好像也什么都没吃呢,眼下醒了想吃什么?”
白敏中虽然很饿,但又不想再麻烦,便摇摇头说还好。
张谏之似乎看出她那点心思,自桌底下的篓子里取了一盒点心拿过去搁在床头案几上,又将地上摔碎的水壶碎片悉数捡起来,道:“我去要些茶水。”
见他出去了,白敏中打开那点心盒,更觉愧疚。她隐约记得,她刚进客栈那会儿,除了伙房里会做些早饭点心给客人吃,压根没有多余的点心,且大荣手艺很粗糙,那些点心根本拿不出手。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张谏之总能随时拿出一些好吃的点心来给她填肚子,且好似永远吃不完一般。再后来……
随时囤些点心好像成了张谏之的习惯,可她几乎从未见他吃过,全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白敏中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陡然觉得手里拿着的点心都有些烫手了。
现在想明白,是不是有些太迟了。
可她却也未点破,张谏之拿来了温热的茶水,倒给她后径自去靠墙的地板上铺好被褥,道:“害怕的话今晚不熄灯了,等它自己燃尽罢,吃完了早些睡。”
白敏中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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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这一夜,白敏中睡得极不踏实以外,后来在海上的十几晚,她都睡得很沉。头一晚发生的刺客事件,在船上一点传闻也没有,想来那日处理尸体的人,也都口风极紧。至于船工中忽然少了个人的事情,大家都默许是害了病,遂被丢进海里了。
船队抵达东海府码头时,白敏中听到码头上熟悉的话语,终于喘了一大口气。然她这口气还未来得及喘完,明安忽走到她面前,薄唇抿了抿,问道:“那本册子,是在蔡府么?”
白敏中心道你不是什么都能猜到,一向很厉害么,这会儿如何问出这样的话来?
她看了一眼明安的眼睛,那里面分明闪过不确定和未知。精于预言测算的人,怎会连一本册子在哪里都算不到?
她觉得其中必有端倪,随即转身往回跑,找到张谏之后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忙忙赶回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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