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9 (1)(2/2)
看到空中铺染的晚霞,也看到了脚下劈开一般横贯苍穹、穿越林海的宏大水流。
晚霞在天边绚烂铺陈,霞光漫天遍地,纱雾一样飞扬。颜色越来越浓,光也越来越广。少年们共骑一匹马,凭借少年高超的策马水平,险险将马停在一处天然断壁前。
而断壁下,一边有林海浓密,一边是金色的滔滔不绝的大水,被云海拖着。
视线变得豁然,太阳余光也变得绚丽。
而两个少年与一匹马,在广袤无垠的霞海中,渺小得像一根银针,一根落入大海中的银针。
闻蝉被自然景光所震撼,连李信什么时候下了马、连护卫们什么时候追了上来,也不知道。她震慑于自然的壮美中——她置身于红紫相间的万里霞光下,听着水花拍石的巨大声音。那水气势奔放张扬,从一匹匹烈马,从林木的尽头跑出,无拘无束地到了这里。
这样好看……
“弓箭手准备!”身后护卫不同寻常的说话声,终于唤醒了闻蝉。
闻蝉回到现实中,看到马下李信望着她、噙着笑的目光,也看到身后不远,排了一大片弓箭手,借着山石、树木草丛掩藏,冰冷的箭头,指着这个方向——自然不是她,是李信了。
闻蝉想,是了,对付李信这种武功高手,跟他硬拼是下下策。乱箭射死他,才是最妥当的。
闻蝉眸子闪了一下,低头,去看李信。她看到少年满不在乎的面容下,脖颈上的伤口,鲜血凝着。那是她刚刚咬的。她跟李信闹了一路,李信根本不理她,只吵不动手,一直到方才。到方才,他领她看到了最美丽的风光。
闻蝉问,“你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带我看这个吗?你知道这个风景很美?”
李信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了。”他抹把脖子上的血,暗想知知真是下得了口,口上只笑眯眯答,“我说了带你出来玩,说了带你看风景。说了你没去过的,没看过的,我都让你看。知知,满意吗?”
闻蝉说,“特别满意!”
李信怔了一下后,看着她非常认真的眉眼,便禁不住笑了。心中软成一片:她这么诚实,真是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李信往前走了一步,勾勾手。闻蝉侧身,身子低伏,看他欠嗖嗖问,“那你觉得嫁我怎么样?”
闻蝉:“……”
又又又逼婚了!
“翁主,快回来!”身后护卫长叫道,“千万别被李信那厮骗了!”
李信和闻蝉一起回头,看到身后排排冷冰冰的箭头。李信偏了下头,扬眉看闻蝉,语气若有诱惑,“知知,你还想再杀我吗?”
闻蝉反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李信愣下,似明白她什么意思了,笑容冷淡下去,“当然!”
闻蝉说,“那我也当然还想再杀你了!”
她深吸口气,下了马。李信站一边,静静看着她,并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闻蝉反身走向自己的护卫,李信也没有拦。红霞在天边绚丽得如同一桩盛世悲剧,水声拍岸,而容貌甚美的少女,没有良心般的,走向属于她的位子。
李信看着她的背景,冷漠地想:我能做的,都做了。如果知知的铁石心肠到这个地步,我都打不破。那我以后也不可能再打破了。
翁主一步步走过来,李信从头到尾没有拦,让翁主如愿回到了安全的地方。等闻蝉安全了,护卫中便要下令放箭,而闻蝉站在一个护卫身边,忽然抢过了对方手中的弓箭。回身,提箭,闻蝉手中的箭,直指李信。
她箭对着他,高傲地说,“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如果你逃不掉,我就下令放箭射杀你了!”
李信微怔,继而眸中光华一闪,有了亮色:她还是心软了。
从一步也不让,到给了十个数的时间。不过……李信衡量了一下,觉得以这样的距离,即使他们放箭,自己也能躲得过。他倒想试试闻蝉的心到哪一步。
于是他不动。
“十、九、八……”闻蝉开始数数了。
李信打个哈欠,抱着胸,大刺刺站着,等着她的箭。
闻蝉手指越来越僵,看李信讨厌的脸,就知道这个狂徒,又在试探了。他以为她不会杀他?自大!做梦!我闻蝉什么儿郎没见过?!比他长得好比他性格好的多得是!满大街多如狗!她从不留心!
“六、五、四……”闻蝉咬牙切齿,看李信的目光,像看仇人一样。
她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舞阳翁主就是有魄力,当即加快数数,“三二一!”
嘣!
手指一屈一弹,带着恨意,举着的弓箭,刷的she出去。闻蝉目不转睛地盯着,然箭枝才射出一尺外,就意外地失了力道,砸到了地上。还幸亏闻蝉躲了下,不然铜箭就砸到她脚上了。
“哈哈哈!”李信爆发出惊天动地般的笑声。
他翻身上了马,对这个结果满意得不得了。吹一声口哨,马听到他的口哨声,扬蹄致意。而他扭头,对铁青着脸的小娘子眨下眼。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恶心得闻蝉快吐了——“知知,你是在放水吗?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心里是有我的。好吧,我等你。唔……小娘子脸皮薄,我也不为难你,你下次主动来找我,我就当你向我示爱了。”
“我心里才没有你!”闻蝉叫道,并气得全身都要发颤,“我不会去找你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李信冷笑一声,也不与她多说,骑着马,大大方方的,扭头就走。而舞阳翁主站原地,护卫们为难地站后面。闻蝉扭头,问身后人,“为什么你们不射箭?!没看到他都要走了吗?!”
“……翁主您不是放水,意思是不让我们射箭吗?”护卫长小心翼翼说,他是很识时务的啊。
“我没有放水!”闻蝉快被他们气疯了,“我就是手抖!我就是不小心!”
众人连连点头,但谁都不信。闻蝉看他们这个样子,更是怨念不已。
……李信!
她真是烦透他了!
还下次见面?!
滚蛋!
永不相见!
她嫁猪都不嫁他!
……
闻蝉带着一腔怒意,终于随自己的护卫们回到了会稽。她回到李府时,还没有从李信带给她的打击中回过神,显得精神恹恹。回去后,见了一圈子人,却发现有人无比忙碌。
原是她的四婶韩氏,见她平安归来,一颗上下不停跳的心,归了原处后,决定回雒阳去了。
闻蝉去院子时,正见四婶指挥仆从们搬运行装。四婶问她回不回家,闻蝉连连摇头。又好奇问,“四婶为什么要走?是四叔要您回去吗?”
自闻蝉来到会稽,多灾多难,估计是与会稽反冲,反正是都没怎么陪过四婶。
韩氏微微一笑,以一种微妙的语气说,“倒不是你四叔急着找我,而是……小蝉,其实婶婶建议你跟我一块儿走。”
“为什么?”
“因为,你二姊,与宁王回京过年。我得了你阿母的信,你二姊他们的车队,恐怕会经过会稽。你现在不跟婶婶走,到时候,就落到你二姊手中了啊。”
“什么?!我二姊?!”闻蝉尖叫。
她忍不住哆嗦一下。
她二姊……
蓦然明白:为什么四婶急着走了。
因为她二姊要来了啊!
闻蝉当即也有跟四婶屁滚尿流逃回长安的冲动,但是她坚强地忍住了——她不甘心!她连江三郎都没有见过几面!见天跟李信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打交道!这样就回去的话,下次想逃出来,再不可能了啊!
☆、32|
世人有言,长姊若母。
在闻蝉这里,她阿母还健在,二姊也并不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但他们家,哪里是长姊若母呢,分明是“二姊比母狠”。
曲周侯家的二娘闻姝,正是闻蝉的二姊。自小,阿父阿母阿兄,都十分疼爱闻蝉这个幼小的女儿。据说长公主生了小女儿后,身体便坏了,再不能受孕。闻蝉是家中最小、最得宠的孩子。
闻姝则是家中最严厉的姊姊。
她没有出嫁前,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来查小妹妹的功课。并且觉得妹妹自胎里娇弱,她便乐于训着妹妹去练一些武功架子。闻蝉现在活蹦乱跳,身体这样好,跟李信折腾那么久,在野地里过那么多次夜,也没病没灾,与她二姊的打小磨炼分不开。
闻姝是清冷而自持的人物。
她绝顶聪明,跟母亲学文,跟父亲学武,两者都可拿得出手。她的强悍,不逊色于长安的一众出众儿郎们。也就是她后来嫁人了,随宁王常年待在宁国,淡出了长安贵人的圈子,才渐渐被人淡忘。
但是别人能淡忘闻姝,闻蝉作为亲妹妹,可是一点都不敢淡忘的啊!
四婶一提起“你二姊”,闻蝉的小脸就白了,腿差点软了。
院子冬景清冷,仆从们进进出出搬运行装,韩氏站在门廊下和侄女说话。看小侄女娇俏小脸上尽是吓坏了的表情,韩氏心中好笑,宽慰闻蝉,“其实你也不用这样怕。说不定你二姊嫁了人后,修身养性,温柔和善了很多呢?”
闻蝉:“……”您觉得她温柔和善了,那您为什么急着走呢?您不就是怕我那凶残的二姊,过来“委婉”提醒您,不该带我来会稽吗?
韩氏又安慰闻蝉几句,闻蝉与四婶说,“前年她回京过年的时候,当着我阿母的面,还敢罚我写字。我阿母都不吭气呢!我去给她交功课时,看到她坐在窗口看书,我二姊夫跪在院子里的青砖上啊。”
韩氏:“……”
闻蝉心有戚戚,“我二姊夫是公子啊!她也敢!”
韩氏:“……”
闻蝉继续说二姊坏话,“我二姊夫身娇体弱!她也狠得下心!”
韩氏滞半天,也只找出一句回复:“……郎君不能用‘身娇体弱’来形容,你二姊知道你用错词,又得打你了。”
闻蝉悲从中来,颤抖着拉住四婶的手,忧心忡忡,“你看她连她夫君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把我放在眼里?我预计她见到我后,又要折磨我了!”
韩氏干笑两声,与闻蝉唏嘘了半天。两人有这么个共同的凶残亲人,不觉凑一起讨论了一番。说起闻蝉的父母,看起来也不是多么冷厉,生的大郎也正常,怎么二女儿就这么奇怪?两人得到的结论是,大概闻姝不是闻家的孩子,是被抱错了,也未可知。
而闻蝉也没有多和四婶交流讨论她的二姊如何如何。因为第二日,韩氏就告别了李家众人,坐上了马车,坚定地返回雒阳去了。比她原本预计的归程,又提前了三日……闻蝉猜,大约是因为她们昨天回忆了下闻姝的后遗症。
四婶被她二姊吓跑了!
闻蝉只能给自己鼓气:小蝉,不要怕你二姊!你已经长大了,再不是被她打手板的年龄了!你如花似玉的一张小脸蛋,她难道还舍得再扇你吗?
最关键的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闻姝今年是要进京过年的,那两人迟早会碰上。闻姝想收拾妹妹,又岂在意那一时半刻呢?
况且!闻蝉来会稽,是有正当理由的!
她是为了追男人!
难道闻姝要耽误她嫁人吗?
要是二姊阻止她嫁人,她就可以理直气壮跟阿父告状,让阿父为她做主了……
清晨,青竹为坐在窗前发呆的翁主续上一杯热茶。她才屈膝跪坐,舞阳翁主终于恢复了精神气,吩咐她,“咱们出门找江三郎吧!”
青竹对翁主的决定,并不意外。二娘子要经过会稽的话,翁主肯定要找些合适的理由,堵住二娘子的嘴。目前,翁主在会稽多灾多难,日子属于“虚度光阴”。但如果在二娘子来之前,翁主和江三郎的关系稍微好一些,能向二娘子证明她不是“胡玩”,那二娘子不就无话可说了吗?
然青竹又很怀疑:翁主真的能和江三郎交好吗?
江三郎在长安时,是有名的“不近女色”啊。
闻蝉已经不理会那些了,急忙催青竹去取关于护卫们收集的江三郎的情报。她要临时抱佛脚,期望在二姊来之前,起码有一件事能做出来。到时候,就可以骄傲地跟二姊说,她不是胡闹不是玩,她是很正经的!
舞阳翁主挑灯夜读,决定攻略江三郎这座难山。
日头垂垂落矣,会稽一切景致陷入了一种柔和的昏暗中。临州徐州局面混乱,会稽郡却并不受影响。黄昏的街头吹着徐徐凉风,因天冷,街上行人并不多。人人匆匆赶路,巡逻小吏们也并不查得很严。
一两面高墙夹击的长巷中,歪脖子树上稀稀拉拉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落,再几许风,叶子就要落光了。而墙头,有个少年郎,并不掩饰踪迹地慵懒坐着,手往下一扔,就是一个粗布包袱。
巷里墙下,还站着三四个混混。
李信将包袱扔下去,阿南随手接过,打开一看,都是从徐州带来的特产、小吃之类的。少年的脸色才好了一些,哼了哼,“算阿信你还有良心!你当时一走了之,我们还以为你要带翁主私奔去了!”
李信哈哈笑。
阿南将包袱重的吃食给旁边的同伴们分开。
李信看到圈子外,站着个容貌秀气的小郎君。定睛一看,乃是多日不见的李江。众人围到一起抢食,李江却并没有过去。李江看着那些同伴,眼中神情很奇怪。
“阿信,”没等他琢磨出什么味道,李江抬头,又是无害的笑,“你去徐州,是给咱们想到生路了?会稽郡都在通缉我们,再找不到活计,大伙儿都要饿死了。”
李信不当责任,漫不经心,“饿死怪我?”
他这种嘲讽的嘴脸,让李江套近乎的面容一僵。而没有等李江想到说什么,一众分食完的同伙们,推开了气势较弱的他,喊李信,“会稽如今戒严,查得狠。要不咱们还是去徐州,投奔兄弟们吧?”
李信挑眉,跳下了墙。他声音平静而轻,跟同伴们说了几个字。阿南脸色从兴奋,变得凝重了,“……做私盐生意?跟官府对着干?哇,我喜欢这个!”
众所周知,盐、铁,自古以来,受朝廷所把持。而每每有能偷摸着从官府那里抢到点私盐生意的,要么被通缉杀死了,要么就发了一大笔横财,过上了想要的日子。
而这帮无所事事的混混小贼们,以前就在会稽郡中挑些能干的活儿。李信走后,他们一度失了主心骨。以为李信要为了一个小娘子洗心革面,抛弃他们这些同伴。没想到阿信又回来了!
有阿信当老大的日子,就好像背后永远有一座巍峨的大山依靠,大家心里都觉得安全又踏实。
“但是咱们之前没干过这个……”
李信狂妄道,“你们以为我去徐州干什么?我联系了一些路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一众无法无天的混混,就在这个小巷中,决定了做私盐生意的事。这当然是与官府对着干,不过大家都是这边的地头蛇,真放开手脚了,躲官府的路子,当然各有各的本事。
李江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围在圈子里。众兄弟被李信的思路蛊惑,听少年侃侃而谈如何挣大钱。大家的眼睛越来越亮,随着李信抛出的信息,都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李江同样眼睛发亮,用心地听着李信的说辞。
不过他想的,与其他人想的不一样。
其他人真正想要发财。
李江却是想如何用心记下这些话,回头悄悄寻个没人知道的时候,去找曹长史,把这些人的计划报给官府!
曹长史一直想要擒拿李信入狱,但李信武功高,非常不好拿。然李信又重情,这么些兄弟,全是李信的把柄……
李江怀中滚烫。
一是牢牢记得曹长史许诺过他,如果他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把这些恶人绳之以法,李郡守一定会大大称誉他!而一介郡守的称誉,足以让李江从一个人人瞧不起的混混,洗白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
二是他怀里藏着一枚手镯,是舞阳翁主曾经送给他的。舞阳翁主说他一朝有难,可拿此信物求情。李江一直没有用这个人情,但这个人情,是他最后的□□。
李江不想自己只是一个被官府通缉的混混。
不想成或败,依赖的都是李信。
与官府合作,也许是他命盘重新轮转的开始……人生于世,为什么有的人生而高贵,有的人却命如草芥呢?为什么有的人狂傲无比,还有一众人信任,而有的人小心谨慎,却总是不如人呢?
李江想:我就是想要打败李信!
肖想翁主?
凭他也配!
我自然不像他那样不切实际,我一步步往上爬。而我怀中,藏着翁主的手镯!李信却未必有!
李信自是不知有人嫉恨他到如此地步,不过以他的脾气,就是知道,也多半不在意。他那颗高高昂起的孔雀脑袋,根本不去看他瞧不上的人。和众同伴们说好了接下来的行事,李信便和阿南勾搭着背,出了巷子。
李信问阿南,“我走了这么久,会稽没发生点什么好玩的?”
阿南随口说了几样,最后笑道,“……对了,城西那位先生,现在天天授学。好些苦人家的孩子都去他那里听课了,我听说那人讲的很好,千字文都教了大半了。反正又没代价,这几天啊,如果不是冬天,恐怕去的人更多。”
李信皱眉,想了下他说的是谁。
阿南翻个白眼,提醒,“就是人家刚来,你就说人家是贵人的那个!”阿南怀疑,“阿信你莫不是猜错了?真的贵人,哪里是教书给穷人?”
李信说,“不是贵人,哪里有本事教书?”
阿南一想也对。自古以来,竹简极为贵重,民间也不许私人授课。学问、知识,只流传在贵族社会间。那些人高高在上,瞧不起普通百姓;且觉得百姓愚昧,根本不想让百姓认字。
读书对普通民众来说,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无论是竹简还是绢布,皆不属于他们。那像是贵人们披在身上的华丽袍子,就是脏了破了,也只会烧掉,而不会捐赠给穷人。贵人们学识出众,口若锦绣,百姓们只能羡慕地仰望而已。
然今,出了个奇葩——有位贵族郎君,在会稽城西搭了竹屋,竟放低身段,来教普通百姓认字。
“好像叫江照白,”看李信目中生了兴趣,阿南绞尽脑汁在浆糊脑袋里翻找记忆,“我也去城西听过一次,是挺俊一阿郎,我听他的仆人喊他‘三郎’来着。”
李信摩挲着下巴,有了想法,“有趣。等我闲了,也去听听他授课。”
心想,去会一会这世上的能人,顺便多认识几个字,总是有好处。
……起码,知知没法话里话外、冷嘲热讽地挤兑他。
想到知知,李信想起一物,从怀里珍惜无比地取出一枚用布捂好的玉佩——闻蝉当时那样得意,她送他的玉佩,到底好在哪里?
寒风中,与阿南分开后,李信回过头,望了眼郡守府所在的位置。他抱着这块玉佩,走街串巷,发挥自己对地势的熟悉。一晚上与城中官吏们捉迷藏,一晚上找认得玉佩的人物。
李信回来会稽了!
当晚,会稽郡中与少年明里暗里打过交道的,都得知了少年回来的消息。
官府人员们严正以待,随时准备与那少年一战;躲在各种黑暗角落里的痞子混混们跑了出来,摩拳擦掌,阿信回来了,属于他们的风光日子,又即将回来了!
在会稽这边的官府和地痞中间,彼此知根知底,无人不识得李信。
而曹长史晚上刚搂上美娇娘,就被脸色发白的下属喊了起来——“长史,那李信又回来了。我们害得他的同伴们远走他乡,他会不会是有了依仗,回来找我们报复啊?”
李信劫持舞阳翁主出走徐州的事,他们一众官吏并不得知。毕竟李郡守肯定不会跟他们说,我的侄女被人劫走了。之前会稽搜索人时,官吏们就茫茫然不知道李郡守要找谁。现在李信回来了,他们依旧茫茫然不知道李信为什么回来。
曹长史穿好衣服出了门,差点一口唾沫喷死这些下属:“你是官,他是贼!你怕他作甚?!我们在通缉他!你知道通缉是什么意思吗?!去,再把他画像往街上多贴贴!鼓励百姓去认人!”
被长官喷了一脸水的下属惭愧后退,要走时,被曹长史喊住。
站在门口,屋中一道昏明的光从门缝中泻出来。屋中有暖光美人,屋外只有寒风,和吓破了胆的下属。曹长史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这个下属半天,终于做出了沉重的决定,“把你的剑拿过来,本官今晚要抱剑睡。”
下属:“……您怕李信刺杀您啊?”
这个没眼色的小吏,被曹长史一脚踹到了屁股上,踢出了府宅。
大半夜,屋中紧紧抱着被子的美娘子,听到门吱呀一声。她欢欢喜喜地抬起脸,笑脸还没有完全绽放,就看到曹长史紧紧抱着剑,皱着眉,似是打算与他怀中的剑成亲去。美娘子抛个媚眼,娇滴滴喊他,“郎君,妾等你良久了……”
曹长史很正经地问,“你能接受我和这把剑,一同跟你恩爱吗?”
这位可怜的娘子,当场,脸上的笑,便皲裂了。
……而被他们当做头号大敌的李小郎李信,正蹲在黑魆魆的街巷中,听一个手颤巍巍捧着玉佩看的老伯念叨,“……这种玉佩,叫做玉司南佩。听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民间很少找到。”
“司南佩?”
“不错,指向司南,辟邪压胜,正是玉司南佩。”
夜色浓浓、灯火阑珊,李信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想了又想后,心中充满了快活:知知送他司南佩,是什么意思呢?司南司南,她是想让他的心,一直司南向她吗?
口是心非的小娘子……知知真好玩儿。
李信却是真的自作多情了。
他想着闻蝉,闻蝉却在紧张地想着江三郎。日升日落,天黑又天亮,清晨的院子里侍女们进进出出,热闹无比。闻蝉与侍女们纠结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梳洗妥善。她乌发用细丝带在腰间挽住,着一身杏红色绣兰的绕襟深衣。宽袖紧身,衣衫几经缠绕,层叠纷扬,勾勒出她纤细一把的腰身。
而小娘子眸亮色妍,连日日看着她的侍女们都看呆了。
如此完美装扮,江三郎总得惊艳一把吧?
在李府门口,闻蝉踌躇满志,扶着青竹的手,弯下腰,正要上马车时。身后府宅,如瘟疫感染一般,爆发出了一阵骚乱。有婢女脚步急促地从府门中小跑出来,冲正要上马车去与梦中情郎相会的舞阳翁主焦灼道,“翁主,我们夫人,她又疯了啊!您快去看看吧!”
姑姑吗?
看这个婢女也说不清,闻蝉当即忘了去见江三郎的事,立马下马车,回身,与侍女们匆匆回府。她进去走了不到一会儿,便与对面斜刺里穿过来的一个小娘子撞了满怀。
小娘子是李伊宁,眼眶通红,抓着表姐的手发抖,未语泪先流。
闻蝉厉声打断她的黏黏糊糊,“哭什么?!姑姑这些天不是都说好了么?为什么又突然发病了?发的什么病?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再随便哭去!”
李伊宁被闻蝉喊得一哽,却更想哭了,“雪团儿丢了!”
谁?
闻蝉茫然。
青竹咳嗽一声,往前走两步,跟翁主耳语提醒,“就那只猫。”
“我抱了雪团儿给阿母养,她很喜欢雪团儿,病情好像也稳定了。我们都很开心。但是今天早上起来,找不到雪团儿……我阿母就……我要去找雪团儿!”
李伊宁说着,挣脱了闻蝉的手,就往府门外跑去。身后一众侍女们追随,大家都很辛苦。
闻蝉一知半解,也来不及多问,看到府上乱糟糟的全都往一个方向跑,也顾不上别的,赶紧去看。她走得飞快,身后侍女们也紧紧跟随。过一道长廊,交错的廊口,有人也是往大房那边的院子去。
湖水上飘着一层浮绿和尘埃,女孩儿如一阵风似的,那么穿了过去。
“翁主……”有少年面上的笑才挂起来,就僵硬地一直那么挂着了。
因为闻蝉压根没看到他,没听到他,人就擦肩过去了。
“三哥?”尚年幼的李家五郎,李昭,抬起头,睁着迷瞪的眼睛,看温雅如玉的兄长,“三哥,你喜欢那个翁主表姐?”
廊上穿着厚重雪白貂皮的李家三郎,李晔,摸了摸幼弟的头,笑叹口气,“别乱攀亲戚。那种长安来的大人物,哪里稀罕你喊‘表姐’。人家是你四姊的表姐,却不是你的……”看幼弟茫茫然没有听懂,李晔也不再提这茬了,只望着翁主的背影,和大房那边的院落,“大房的气运,却当真不够好啊。”
而李家众人如今默认的,都是大房在这一辈,迟早要败。偌大家产,都是二房那边的。
……
“姑姑!”闻蝉进了院子,便一声惊呼!
她瞠大美目,竟看到一个瘦弱的人影,高高站在房上屋檐间。风吹得那人身子摇摇欲晃,而那人,居然丝毫不怕,下面一众人又哭又喊,瓦片间的妇人,却淡定地、摇晃地,在屋檐间行走。
远远看到日光下屋上瓦片间的剪影,正是闻蝉的大姑姑闻蓉!
闻蓉已经瘦的脱形,又苍白,又恍惚。她在晃动着走着,自己都把持不住力度和方向,似随时被冷风刮下去。然左边垂在袖中的手,往外一点,像是牵着一个人。实际上,她牵的只是空气。
熹微晨光中,闻蓉在屋檐上跌跌撞撞地走,嘴角上挂着迷离的温柔笑容,“阿郎,阿母带你去玩儿。阿母再不离开你了……阿母牵着你的手,谁来都不放开。”
“姑姑!”屋下方,传来少女的叫声。
闻蓉垂着眼皮,看到女孩儿娇美的容颜。那女孩儿多么漂亮,面貌真是眼熟。她怔了一会儿,神色更温了,与自己的手絮絮叨叨,“二郎,你看,阿母给你找到媳妇儿啦。我三哥的女儿,好看得不得了……等你长大了,我就给我三哥去信,让她嫁你。”
“二郎……”她倏而转个身,弯下腰去抱身边那一团空气。抱了个空,跌坐在瓦上的闻蓉愣一下,脸色微变,“二郎……你怎么了……阿母找不到你……”
下面一众人心惊胆战,在翁主的吩咐下,有去搬运梯子的,有小心翼翼爬上房檐,想要接应闻蓉的。但闻蓉一看到有人来,脸上便露出紧张警惕的神情,她搂着手中的空气往后退,厉声,“你们要干什么?!谁也别想把二郎从我身边带走!谁也不许!”
“夫人,夫人,”她的侍女们,踩着梯子,绷着嗓子,小心翼翼地唤她,“您不要雪团儿了吗?四娘子去找您的雪团儿了,二郎和雪团儿在一起玩儿。夫人您快下来,婢子带您去找他们好不好?”
这样的谎言,日复一日地说着。
闻蓉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
就像她有时候神志昏昏,有时候又很清醒一样。
现在,闻蓉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片瓦在她脚下哐当落了地,甩了粉碎。她如若无觉,一步步往后退,“别过来!我家二郎明明就在我身边,你们骗我!”
“姑姑……”闻蝉心惊肉跳,看闻蓉往旁边跌跌撞撞地又躲又退,弄得一众人投鼠忌器,怕刺激了这位夫人,谁都不敢再动了。闻蝉看闻蓉退的方向,离自己这边倒是很近。便一边由着那边劝说闻蓉,一边自己过去,小声吩咐侍从,“你们把梯子架在下面,别让我姑姑看见了。我哄她下来,然后……”
“二郎!”头顶的妇人,口中传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喊声,闻蝉心头一抖,被那凄厉嘶声划过。
她仰起头,看到闻蓉神色怔忡,脚下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如她心中那道死胡同一样。而天地布满大雾,长夜总是比白天多得多。闻蓉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就那么直接往前跨了一步……
……
李郡守听到府上诸人的汇报,当即策马,从官寺中快马加鞭赶回府上。他一路匆匆赶路,进院子,过假山,入了最后一道月洞门,走在曲折小径上,旁边梅花鲜红欲滴血,正烂烂盛放。
他目呲欲裂地抬头,看到妻子衣袂飘飞,一脚踏空。刹那间,他整个心变得空荡荡的,痛得撕心裂肺——“阿蓉!”
妇人从高空中,跌了下去。
一众人扑过去,想要接住她。但之前一直不敢动怕刺激,现在动,又实在太晚了。
李郡守眼前黑一瞬。
再次有光的时候,他看到廊下,有少女往外只挪了一步,张开双臂,稳稳抱住了跌下去的妻子。再紧接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倒在地的少女妇人被一并包围了起来。
……
晕过去之前,闻蝉正苦涩地想着:大概我与江三郎犯冲。
每当我做好准备去见他,意外总是从天而降。
上次是李信,这次是姑姑。
……照这样下去,我还能有活着见到江三郎的那一天吗?
☆、33|
府上的郡守夫人又病倒了。虽然自她回来,众人已经习惯。但这次的混乱,仍然给李家添上了许多消败沉寂。李伊宁与兄妹们去给大母(祖母)请安时,老县君泪流纵横,连连道,“造孽啊。”
是啊,造孽。
那个丢掉的孩子的阴影,笼罩了李家。互相怨怼,互相不原谅。旁人家阖家欢乐,他们家,却始终连笑声都很少。在李怀安夫妻在汝阴居住的那些年,是李家最太平的日子。闻蓉有了女儿,又有了小子。过了这么多年,在丈夫和孩子的帮助下,她也慢慢走出了旧日的阴影。那些年,逢年过节时,一家人团聚,也都多了说话和解的意思。
上天却从来没打算就此放过闻蓉。
意识清醒的时候,闻蓉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她渐渐地去接受大家的说法,忘掉那个孩子,所以老天不高兴,才借此惩罚她呢?
她的幺子出生没多久便夭折,这沉重打击,再次将她推向深渊。
她重回了那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众鬼啼哭,血雾不散,她在黑夜中彷徨,听到无数声“阿母”的呼唤,每次回过头,却谁也看不见,谁都不知道。
她丢了一个儿子,又死了一个儿子。
这是她的罪。
母亲做的如此失责,是她害死了他们吧?
整日浑噩,整日寻找。她站在浑浊的夜雾间,穿过茫茫人海,踉跄前行,不断地呼唤着。心心血泪,声声如泣,一个母亲,到底要如何,才能回去丢失的岁月,找回她的小阿郎——“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