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番外二 生如夏花（下）（2/2）
“如果觉得太累，就申请休假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爱德华笑了笑。
“爱德华队长，你……”
“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谢谢你这些年来为我做的一切。”马尔塞尤慢慢地弯起了嘴角，笑容一如既往的狡黠迷人，只是眼内的光却渐渐地冷了下去，就像行将毁灭的星体，由内到外地一点点坍塌，黯淡，直至归于永恒的沉寂。
“说什么话傻话呢？如果真想感谢我，就多击落几架敌机做为回报好了。”
爱德华微笑着拍了拍马尔塞尤的肩膀，眼中的光依然关切温暖，温暖得让他几乎能忽略身体里那阵阵锥心的绞痛，温暖得让他几乎忘记了梦境中看着许栩座机爆炸时的心魂俱裂。其实，马尔塞尤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忘记这一切，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注定一生一世都无法遗忘。所以，他并没有回复爱德华的话，而是别过脸，摩挲身边的沙漠玫瑰不再做声，任由花叶间的利刺在他的指头上扎出一滴滴猩红的血珠来，触目惊心。
1942年9月30日。
上午9点45分，马尔塞尤按照爱德华上尉的命令，坐到了自己的黄色14号驾驶舱内，等候着升空的最后指令，15分钟后他将率领8架战斗机出击，掩护轰炸机前往阿拉曼战线东侧的英军集结地域实行轰炸。
今天的气温一如既往的炎热，被金属包裹的机舱如同一个小小的烤箱，炙烤着里面的马尔塞尤。阵阵热风卷着沙子刮来，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被烈日烤干，抽干，体内的水分在迫不及待地蒸发，只剩下一具干枯而空洞的皮囊坐在椅子上。他拉下了护目镜，花白的阳光让他头昏目眩，虽然天气很热，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地发抖。昨晚，他终于没再梦到许栩座机爆炸的场面，一开始也睡得很沉，朦朦胧胧中他梦到了自己回到柏林并在教堂里和哈芮莉丝举行婚礼。教堂内很黑很暗，他独自伫立在神坛下看不见任何一个宾客，心情忐忑而困惑。然后哈芮莉丝从地毯的另一头朝他慢慢走来，她身上的白色婚纱就像个晶莹的水泡般散发着柔和的辉泽，恍如黑暗中他唯一的指引。哈芮莉丝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忍不住想跑过去拉她的手，可是他的双腿像被无数隐形的大手扯住般无法动弹，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脸上覆着美丽的白纱，圣洁得宛如天使，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马尔塞尤”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揭开了她的面纱，怀着喜悦和期待，然而就在白纱扬起的那刻，他惊呆了，因为面纱之下的根本不是哈芮莉丝而是许栩！她正笑靥如花地看着他，娇嫩的唇瓣微微翘起，仿佛在等待着他的亲吻，可是漆黑的眼瞳却依然带着那种讥讽的冷漠。
“许栩，你回来了？”沉浸在巨大惊喜中的马尔塞尤并没有留意到她眼内的异色，他一把抱住她，感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思恋和缺失在此刻得到弥补，以往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楚都伴着她柔软的身体而烟消云散。
“是的，我回来了，你也该跟我走了……”她紧紧地回抱着他，声音呢喃得恍如最甜蜜的情话。突然，她冷笑了一下，扯着他往地面坠去，顷刻，教堂消失了，地面消失了，他怀中的她也消失了，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竟然身处在半空之中，就像颗渺小的石子般急速地朝地面坠落……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醒了。
“马尔塞尤队长，队长！”机务兵的喊声惊破了马尔塞尤的思绪。他扭过头看见机务兵正站在机翼下用不安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连忙收拾起涣散的心神，问到：“怎么了？”
“队长，我昨天接到航空部技术顾问发来的一个通知，他们要求我们得小心留意战机机头油箱在过热时会渗出燃料，滴在滚烫的发动机上而引起火灾的问题。所以，我想提醒一下您在飞行时得密切留意油箱和发动机的工作状态。”机务兵非常尽职地提醒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马尔塞尤点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拉下座舱盖，准备升空作战。
今天的飞行任务非常轻松，马尔塞尤率领着队友们护送轰炸机顺利地抵达了阿拉曼地区的上空，途中他们并没有遇到英国空军的截击和阻拦。中午11点的时候，马尔塞尤他们开始返航。
中午的天气越发热了，马尔塞尤坐在驾驶舱内感到又困又累，这些日子以来的他几乎没有一晚是睡得安稳的，“待会回到营地，得好好地补上一觉。”他一边努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一边握着操纵杆想到。
棉絮般的云层在机翼下滑过，从云块的缝隙中看去，底下的沙漠被割裂成一片片的黄褐色，如同被烈日烤焦了的枯叶，卷缩在大地上痛苦□□，仿佛连死亡也逃不过这无穷无尽的酷热。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人死后葬在沙漠中会不会是件很残酷的事情？大漠是那么地荒凉孤寂，风沙是那么地凛冽萧瑟，置身在滚烫的沙子里恐怕连灵魂也得不到安息。所以，她应该是恨他的。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死；如同不是他，她现在已经和她的丈夫一起幸福地生活着，而不是化作无数碎片散落在漫漫黄沙中，生前死后都受尽折磨。
一股锐痛在马尔塞尤的胸口中漫开，使得他握住操纵杆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或许能接受她的死亡，却无法接受她是因他而死的。这个念头连想想都会让他觉得撕心裂肺，毫无预料地，滚烫的液体又从眼眶中滑落，滴在他干涸的嘴唇上，苦涩无比。他抬起手背，想抹去脸颊上的眼泪，可就在此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焦糊味。马尔塞尤连忙定了定神，查看着驾驶舱周围，然后他惊恐地发现在驾驶舱连接发动机的地方竟然冒出了一大股黑烟。
战斗机的驾驶舱非常狭窄，不用几秒，浓烟就充满了整个空间，屏蔽了视线，最要命的是刺激性的烟雾让他完全睁不开眼，呼吸变得相当困难，身体里的力气在急速地流失着。
“队长，队长！你的飞机冒烟了，你怎么样？”无线电里传来队友派德焦急的呼唤。
“发动机起火了，座舱里充满了烟，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要跳伞！”马尔塞尤喘着粗气，艰难地回应着。
“不，队长，现在我们还在英军占领区的上空，你不能在这里跳伞！你别慌，我们会替你导航，等飞到我们的占领区你就马上跳伞！来，现在再向右一点，好!稍稍拉起一点机头，就这样继续飞!”派德在无线电里指引着他的航向。
此时，马尔塞尤已经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头脑里的昏眩一阵比一阵强烈，他只能凭着本能和往日的经验去勉强操控飞机。过了一会，他感到自己将要窒息了，便忍不住对派德喊道：“派德，派德，到了没有？我看不见，很难受！”
“再坚持一下，队长，还有一分钟就到我们的地区了！”派德拼命地鼓励他。
可是马尔塞尤感到身体变得越来越重，黑暗完全夺走了他身体的感官，他几乎都握不住操纵杆，只想就此闭眼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派德在喊：“跳伞！跳伞啊！队长！”。派德的喊声勉强地唤醒了马尔塞尤的一丝神志，他咬着牙，拼尽了残余的力气扯掉安全带，揭开座舱盖，然后跳了出去。
猛烈的风像无数的钢针刮过马尔塞尤的脸颊和耳膜，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感到身体在急速地下坠着。他把手放在胸前摩挲着，想拉开降落伞上的开伞锁针，可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自己耳边呢喃：“……我回来了，你也该跟我走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温柔而热切的召唤。他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那失速坠落的机尾正朝着自己撞来！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或者想法，坚硬的机尾已经重重地磕在了他的胸膛上，他感到一阵剧痛，身体立刻被撞飞开来，然后像片轻飘飘的羽毛般在空中旋转，下落。
混沌中，马尔塞尤依稀又看到了她坐在花树旁，抚摸着花瓣，朝他粲然一笑：“马尔塞尤准尉。”。他弯了弯嘴唇，想伸出手指去触碰，但她却在迅速地后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黑暗彻底吞噬了他。在意识丧失之前，他的手臂无力地往上伸了一下，仿佛要抓住虚空中的某些东西，但终究什么都没有抓住。
“轰隆”一声巨响，黄色14号如流星般坠落在地面上，脆弱的机身炸裂开来，冒出一大团耀目的火光。橘色的光焰辉映着蓝天黄沙，美得令人目眩，如同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烟花，用尽生命的全部力量去怒放，凋谢，湮灭，然后归于尘土。
沙漠又恢复了平静，太阳依然炽烈地烘烤着大地，风卷着细沙漫不经心地吹过地面上爆炸后留下的痕迹，痕迹渐渐被细沙掩盖，淡去，恍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