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番外二 生如夏花(下)(1/2)
这些日子以来,马尔塞尤都睡得很不安稳,夜里总是不停地做梦,梦见的内容许多是他小时候的事情。譬如梦到幼年时跟着母亲在乡下度假,窝在她的怀里看飞机的情景;又譬如梦到小学时在课堂上和同学们搞恶作剧,把老师气得半死,被扔到走廊上罚站的情景,还有少年时与妹妹一起到体育馆游泳,把她带到深水区吓得她哇哇大哭的情形……这些都是他记忆中早已淡忘的镜头,但不知为何它们最近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然而更多更多的是梦到她的影像。
梦境中,他看到她的l-10在群机中穿梭逃亡,无数的炮弹拖拽着烈焰和浓烟在她飞机周围绽开,耀目如花,又恐怖得让人肝胆欲裂。他驾驶着战机拼命地追随着她的l-10,想把她从漫天的炮火里拯救出来,可是无论如何加大油门,他始终无法接近她的飞机。终于,他追上了l-10,他看到驾驶舱内的她朝自己大声呼救,但浓烟如迷雾般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他想再靠近一点,突然,周围变得天旋地转,他在急速地坠落着,恐慌中,他看到她的座机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血色的火光璀璨得就像同夏日中最绚烂的烟花,一道道刺眼的光轨割裂了黑夜,也割裂了他那颗绝望的心脏。再之后,他醒了,军营嘹亮的号角声和射入帐篷内的晨光都在提醒他,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噩梦,可是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和胸膛里那股锥心刺骨的痛让他久久无法平复。梦里她飞机爆炸的景象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得如同当时她所经受的恐惧和痛楚都完完整整地在他体内复制重演,没有丝毫遗漏,真实得让他连回忆都成了最难以忍受的负重。
就这样,只要他一闭上眼,她死亡的噩梦就会如期而至,纠缠着他的神志,迷惑着他的心魂,恍如某种隐晦的暗示也恍如某种诡秘的邀约。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到底是从何而起?马尔塞尤毫无头绪也不知所措。他渴望与她在梦里相见,又极度害怕梦见她飞机失事的惨状,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着他,夜复一夜,没有停歇。因此,他原本就劳累不堪的身心越发变得虚弱,可是他们和英国空军在阿拉曼上空的战斗却一天比一天来得残酷。
今天早上,马尔塞尤又再次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张开眼睛,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汗水,靠在枕头上张着嘴大口地呼吸着。过了一会,他才掀开薄被下床,走出门外。清早的凉风拂过他赤-裸的上身,吹去他脊背上的热汗和脑际的混沌,让他感到体内的煎熬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回过脸,一片艳红映入眼内,妖娆地夺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那株骄傲的沙漠玫瑰终于肯开花了,而且还开得极为旺盛,密密麻麻的花朵布满了枝头,如火如荼,殷红如血,似乎要将它忍耐了一年多的生命力尽数迸发出来,化作不顾一切的灼人丽色,只为博得他回眸时的那一刻失神落魄。
马尔塞尤弯下身子,抚摸着枝头上的花朵,不由得又想起梦中她飞机爆炸时的焰火,同样地鲜艳而不祥。他忽然记起来了,似乎就是从沙漠玫瑰绽出第一个花苞的那个晚上,他就开始梦见她,巧合得就像个不怀好意的诅咒,又像是个迟来的惩罚。
“许栩,是你吗?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一些什么?还是说……你在恨我,你要惩罚我?!”
马尔塞尤摘下一朵花,贴着自己的脸颊,任由冰凉而细腻的触感在皮肤上蔓延,烫贴着他疲惫不已的身心,心里假象着是她的唇瓣。他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也不大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可这一刻,他却深切地感受到她似乎就站在在自己的身畔,用那种迷蒙得让人遐思无限的眼神瞅着他,矜持而优雅地朝他伸出一只手掌,红唇微微翕动,发出诱惑的召唤:“马尔塞尤,马尔塞尤,过来,快过来啊!”。晨曦在她幻像的边缘染上一层砂金色的光晕,光晕中她美丽得如同女神,让他根本无法抗拒。他半眯着双眼,恍恍惚惚,就像被催眠似地伸出手指,想握住那只让他朝思暮想的手掌。
“嗨,队长!队长!”
爽朗的嗓声惊破了马尔塞尤的幻觉,瞬间,许栩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是笑容灿烂的队友派德和那一树鲜艳欲滴的红花,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刺痛了他的双眼。
“派德,是你?这么早,有事吗?”马尔塞尤慌忙站了起来,双手仓促地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眉目间恢复了平时的冷峻沉稳。他是队长,是队友们仰望的标杆,是队伍里行为规范的楷模,如果让派德看到他一脸迷茫地对着花儿发呆,那该是多么地滑稽又可耻的笑话?
“队长,隆美尔元帅亲自来慰问你了,还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他现在正和霍夫曼将军和爱德华大队长在办公室里,爱德华队长让我来通知你赶紧过去一趟。”显然,派德并未留意到马尔塞尤之前的失态,他完全沉浸在隆美尔元帅来访的喜悦中,就像头忠实的牧羊犬般只顾着转述爱德华的命令,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的,派德,我换件衣服就会过去,谢谢你。”马尔塞尤点点头,朝派德笑了一下,转身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当马尔塞尤走进霍夫曼将军的办公室时,看到隆美尔元帅正和将军还有爱德华上尉在热烈地交谈着。见到他进来,三位长官都笑了起来,隆美尔兴奋地对他说:“听着,马尔塞尤,我要把你绑架到柏林去。元首要在体育场发表演说,还要亲自颁发最高荣誉的钻石双剑橡叶骑士勋章给你,到时候你将会坐在他的右边,我在左边,你觉得如何?这可是你从没有遇过的殊荣啊!158架战机,到昨天为止你一共击落了158架敌机,这是个奇迹,你知道吗?你是我们部队的骄傲。”
158架敌机?是的,马尔塞尤记起来了,昨天专门负责统计战斗数据的僚机驾驶员告诉他:“至今为止,您已经累积打落158架敌机,您是我们真正的王牌,上尉!”,而他自己却差点忘了这回事。最近他的身体状态很差,总是感到累和精神恍惚,注意力也没有以前那么专注了。
不过,面对隆美尔元帅热情洋溢的邀请和赞美,马尔塞尤却无法高兴起来。现在战事日益严峻,繁重的飞行任务已经让队伍里的每个士兵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又怎么可以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独自离开?况且经历过上次的柏林之行,他对于那些空泛虚伪的gāo • guān聚会和政治演说毫无兴趣,他只想呆在前线和战友一起战斗杀敌。再说了,他已经答应哈芮莉丝会在圣诞节和她结婚,他想把假期都留给自己的婚礼。所以,马尔塞尤没有多加思索便回答:“很抱歉,元帅,我希望您不要坚持您的要求,因为这个地方的确很需要我留下来,现在敌人正对我们步步紧逼,我想和大伙一起留在战场上。而且……我已经答应了我的未婚妻圣诞节回去和她结婚,我想把自己的休假都留到那个时候。对不起,恐怕这次得让您失望了。”
听到马尔塞尤的回答,隆美尔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些许的失望,不过他很快又微笑起来:“好吧,如果你觉得结婚比元首来得重要的话,那么就照你的意思,以上帝之名留下来吧。我非常遗憾不能亲自参加你的婚礼,但你一定要带你的新娘来见我。”。隆美尔是真心疼爱马尔塞尤,他欣赏他的才华与胆识,也喜欢他那种潇洒率性的性格魅力,尽管有些失望,但隆美尔还是决定尊重马尔塞尤的意愿,没有坚持要他马上回国的命令。
马尔塞尤和隆美尔,霍夫曼和爱德华三人交谈了一会,聊了下当前的战况和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后,便告辞离开霍夫曼的办公室。他沿着办公室外的长廊慢慢地走着,突然记起自己几天前借了爱德华上尉的车子去镇上购物,车钥匙一直放在衣兜里忘了还给他,因此他又转身朝办公室走回去,想把钥匙交给爱德华。
刚走到办公室的门外,马尔塞尤听见霍夫曼将军的声音从虚掩的门扇内传出:“爱德华,看见马尔塞尤今天所取得的成就,我还真庆幸当初听了你的建议,执行了那个计划。果然,自从那女人死后,他就迅速地成长了起来,现在的他和当初的他简直像换了个人似地。”
“将军,当初我们也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才那么做。其实我也不想滥杀无辜,可是那位卡洛斯夫人对马尔塞尤来说毕竟是个大麻烦,她死了对所有人都好。”爱德华低声应道。
“爱德华,你不需要感到有什么自责的地方,将领就是要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决定。牺牲一个卡洛斯夫人,却能成就了一个战斗英雄,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和你同样的事情。帝国的利益永远高于一切,这是军人的职责。他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终于要成家立业了。”隆美尔语气淡然地回答。
他们的声音就这样毫无设防地从门后飘来,轻轻地钻入马尔塞尤的耳朵内,深深地扎进他的心脏里。这一刻,他感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视野变得模糊,似乎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整个胸口都空空的,只剩下隆美尔的那句:“牺牲一个卡洛斯夫人,却能成就了一个战斗英雄。”在脑际不停地盘旋叫嚣,如同梦魇。
他愣愣地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办公楼的,只知道当感知稍稍回复到体内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帐篷外。沙地上,那株茂盛的沙漠玫瑰仍然在烈日下傲然怒放,只是片片猩红的花瓣艳到极处便化作淤黑,隐隐透出种即将凋谢的败象,犹如她那夏花般绚烂而短暂的生命,在他最目眩神迷时骤然消失,那么地美丽任性又那么地狠心决然。
“许栩,许栩……”
马尔塞尤靠着沙漠玫瑰跌坐在地上,低低地喊着她的名字,茫然又无助。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她的离世是个意外,是天妒红颜,是上天和他开的一个无意又残酷的玩笑,原来,不是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幼稚的幻想!她的死亡是有预谋的,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而谋杀她的凶手就是他!她因他而死,因帝国的利益而死,她的消逝造就了今日举世耀目的他,而他却天真地以为只要精忠报国,奋勇杀敌便能忘却她的影像……瞬间,马尔塞尤感到内心深处被压抑已久的某点爆裂开来,绽出无数细缝,然后剧痛沿着裂痕密密麻麻地布满全身,割裂着他,拉扯着他,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方能罢休。他难受得想大叫,可最后,一张嘴,咸咸的泪水噎满了喉咙,他吐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风静静地吹过,脆弱的花瓣离了枝头,犹如泣血般飘落在他的手臂和肩膀,无言地诉说着那些早已远去又无可挽回的旧事。忽然间,他明白了,这些夜复一夜的噩梦,这些突如其来的诡艳与幻像不过是她在用着她独有的方式告诉自己—他杀了她。
“许栩,我明白了,你是要告诉我这些,对吗?”马尔塞尤抓着额头上悄然滑落的发丝,嘶哑的嗓声在空旷的大漠上听起来有种似哭还笑的撕裂感,让人听着痛切心扉。不知过了多久,宛如这个世界已经历了无数个红颜白发,星移斗转,苍老得连阳光也奄奄一息,然后,他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马尔塞尤,马尔塞尤!嗨,你怎么了?”
蓦然惊醒,抬头,马尔塞尤看到爱德华上尉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觉得不舒服吗?”爱德华问。
马尔塞尤死死地盯着爱德华,盯着他那张坚毅又慈爱的脸,心尖上仿佛有根小锤在敲凿着,把自己长久以来的某些执着信仰给敲得遍地粉碎。爱德华上尉是他的恩师,是他的伯乐,是他崇拜的偶像。当年他因为年轻气盛兼目无尊长被踢出第52战斗机联队,流放到这荒芜艰苦的北非沙漠中来,是爱德华上尉收留了他,发掘了他并培养了他。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天完成空战任务回来时,爱德华上尉告诉他:“你绝对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飞行员,但是如果你还像现在这样蛮干而不注重技巧和战术的话,迟早都会毁掉自己。”,自此他便痛下苦心专研空战战术,并迅速成为队伍中的王牌飞行员。可以说,没有爱德华上尉的爱护和悉心栽培,绝对没有今时今日的自己,但也正是爱德华上尉--他最尊敬信赖的长官,亲手将他最爱的女人置之死地。那么,他对又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面对这个疼爱自己如父兄般的男人?
半响,马尔塞尤才听到自己虚弱地回答着:“我……我没事,爱德华队长。”
“没事就好,我来是告诉你,明天早上10点你得率领8架战斗机出击,掩护我们的俯冲轰炸机攻击阿拉曼战线东侧的英军集结地域。”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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