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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零七】神伤之夜终于过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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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何处清风不旧家...

新年匆匆而至,西征大军亦离开了西京。正月里还未出年,我爹的调令便下来了。

上州刺史,从三品。虽是贬官加外调,但上州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临海,又毗邻江南,气候温暖适宜,物产颇丰。连翘得闻消息后笑称,上州有山有海,很是丰饶,父亲大人不必担心会饿着了。

西京的宅邸仍旧留着,举家都在筹备南下事宜。

那日回国舅府,我与连翘在后园内喝茶。我问她是否随同,她却答非所问:“你去哪儿我跟着便是了。”

“我自然是留在京里的。”举家南迁,以后我在京中更是没有地方可去。若是连翘跟着一道走了,我只能更孤单。但我偏偏又去不得上州,修国史的差事我左右是逃不掉的,还不知要修到哪一年呢。

连翘笑笑:“可别将话说得太满,集贤书院要不要你还不一定呢。你这般玩忽职守的人,不给你停了职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我亦苦笑笑:“我还巴不得被停职呢,乐得自在。”

连翘敛了敛神色:“那就请辞吧,反正姐夫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就去上州住一段日子,到时候再回来便是了。何况修国史这等事,若不小心逆了龙鳞,可有你们好果子吃的。即便什么事没出,做得合乎上头人的心意,你们这帮小卒子,最后也未必能留名青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你还是离远点吧。”

手边的茶已有些凉,我端起来轻抿了一口,叹声道:“我递过请辞书,被驳了回来。”

“什么?”连翘一脸的不信,“还有不能请辞之理?就你这三脚猫水平,又不是什么国之栋梁,根本不值得挽留嘛,这也太荒唐了!”

是荒唐。

她轻压了压眼角,忽道:“只有两种可能,那就是你的请辞书根本没有递得上去,中途被压了下来。或是递上去,被人故意忽略了。反正这事不管是谁做的,你按照正常程序请辞肯定是走不掉的。这样吧……”她抿抿唇,“温太后让娘亲过两天进宫一趟,似乎是想在走前再见一见。你过会儿去跟母亲说一声,让她想办法带你一起去,求求太后看看成不成吧。”

我听她又絮叨了一阵子,满脑子想的都是成徽那一日与我说的话。他既然料到我不可请辞,想必……多多少少与他有些关联。

这怀疑似有说法,可却没有依据与理由。若说他故意与我过不去,也太牵强附会了些。

我索性不去想,便随着连翘一道去见了我母亲,将这事说了。我母亲让我回府等消息,我便趁着天色还早,回了赵府。

——*——*——*——*——

这几天国子监已正常开课,阿彰回了国子监,府里便只剩我与老夫人。老夫人经常闭门不出,我也难得能见她一面,日子比去年此时还不如。我将书房里所有字画皆做了个整理,却惊觉一副我从未题过字的山水上被写了两行字。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挥墨洒脱,笔法风雅,实在想不起来是出自谁手。

哪个缺德的人在我的画上乱题字?意境一点都不对!想想这书房也没有旁人进,我再看一眼日期,没过去多久啊,应当是刚下雪那阵子?那日清晨赵偱说心血来潮去书房看了看,可这字迹……也忒不像了。

一个是板正挺拔,一个是风流秀雅,我单薄的想象力实在不能将这两者联系到一块儿去,便索性同其他画纸一起放进了柜子里。书房被我这么一整理,大大小小的木柜子倒摆了好几个,看着倒像是要出行的样子。

我倒是想走,哪怕去不了上州,去西边也好。虽说那地方不够丰饶,在传闻中却也有足够魅力。

又等了两日,我娘亲一早便过来了,她一见我,便嘱咐我去换衣服。我换上许久未穿的冬日官服,上了她的马车,便一道往宫里去。

我问:“怎的这么容易?”我还以为再次进宫见我那姑妈不容易了。

我娘瞥瞥我:“的确容易,我都未开口,是她遣人到府里来,让今日带你一道去的。我看恐怕是有旁的事,你也不必担心,若有事我帮你担着。”

还能有什么事?我轻蹙蹙眉,如今还耗着的,除了宋婕的事,就只有珠云了。赐婚一事虽未有明确旨意,旁人可能还不知晓,但邹家前阵子先递了吉贴,恐怕太后是知道的。不知道这位冒充邹云的卢幼真姑娘,还在不在宫里呢……

见到太后已是到了晌午时候,温太后竟直接让人传膳,让我和娘亲陪她一道吃。我在一旁默不作声,等小心翼翼吃完了饭,我娘亲倒是先将我请辞被驳回的事说了,还说如今既已嫁作人妇,继续在朝中做事也不合适。

温太后微点点头,也不表态,突然看向我道:“连永的意思呢?”

我跪下回道:“微薄之力,实在担不起修国史之重任。”

她又点点头,说:“你起来吧。”她偏过头,同身旁的宫人道:“桂嬷嬷,上回哀家过寿时,江南府上贡的绣品可还在?领着连永去挑一幅罢。”

那桂嬷嬷应了声,便领着我往西暖阁走。然到了西暖阁,她却领我从偏门出了寝殿。我又不好多问,她只顾领着我往外走。宫闱禁地本就地形复杂,拐弯抹角转来转去,我就晕了。但越走越偏僻,末了我都觉着这地方不似宫里了,她突然回过头,淡淡说了一声:“温大人,快到了,您不必担心。”说罢突然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来递给我:“大人您先收着罢,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让您送她个体面。”

她?

我略怔忪,桂嬷嬷却已转过身去,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将小瓷瓶收入袖中,跟着她走到了禁中监牢。墙角的青苔正盛,屋檐下结出的冰凌噗嘟噗嘟地滴着水,门口有人看守,桂嬷嬷过去递了腰牌,示意我进去,又道:“温大人,奴才在外面等着。”

石砖砌起来的墙,石板封顶,连地面都是阴冷冷的石头。我刚走进去便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沿着那促狭的走道往里走,忽听得镣铐撞击的声音,我心下一惊,再往前走进步,便看到了披头散发的她。

这石牢里竟连个透气的窗子都没有,走道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我已觉得有些闷。宋婕看清来人后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竟然是你!我就知道大理寺的人已是懒得来了……你过得不好受吧?”

她的脸色出乎意料地苍白,手指上全是血,脖颈间隐约可见几道抓痕。我握紧了袖中的小瓷瓶,默不作声地等她继续说。

她冷笑一声:“恨我没有用,已死之人不会再喊你一声娘亲,不论你以后过得有多好,她永远是你心里的一根刺,除非你也死了,否则不会有被拔掉的那一天。赵偱也是一样,你们都要带着刺度过余生,即便心照不宣不去提,也还是会疼,慢慢地疼死你!”

石屋里能隐约听见外面冰雪消融的水滴声,一点点像是要渗到心里去。我觉得太阴冷,不想留很久。

“没有那么重要。”我缓缓道,“你为人处世可念及过一点情义?你母亲受你牵累,如今在大宛生不如死。为人执念过了头,总不是什么好事。”我隔着牢门将药瓶放在了案上,慢慢道:“我送你一程,祝你走得体面。”

她冷笑道:“你就不执念吗?”

我低下头,转过身去,面对着石监的大门,微抿了抿唇角,叹声道:“但我放下了。”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那日傍晚在集贤书院中念到的这一句佛经,竟不自觉地又浮上了脑海。走在石砖上有清细的声响,我走到尽头,轻叩了石门,门闩移开,阳光迫不及待地灌进来。我低头看一眼冰冷地面上的这一块久违的阳光,知道它很快便会消失,陷入更长久的阴冷里。

我走出石监,门闩重新关上,重重的铁锁重新扣上,身后却已是一片暖融融的日光。

仿佛从一场梦里走出来,我沉默了一路,再次随桂嬷嬷回到温太后寝殿时,她递了礼盒给我,似是不经意般提了一句:“温大人,珠云姑娘前阵子因唱错了曲子被罚,如今已回原籍了。”

我微怔,桂嬷嬷浅声道:“太后娘娘亦有难处,但能帮到处,皆已尽力了。”她略顿了顿:“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我捧着礼盒回到前殿,太后娘娘笑道:“看样子是挑花眼了,挑了这么久。”

我娘亲自然知道没这么简单,但仍是微笑着拉过我,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我娘亲不问我今日到底是何事,我便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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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两日,吏部突然差了人送了文书过来,却是调令。

江南府,修府志。

我十分惊诧,因为这一切都与成徽所说一模一样。他说我必然会去江南修府志,如今来了调令,当真就是去江南修府志,甚至还替我升了品级……

我很是忧心,不知这一切到底是谁在控制,又不知成徽到底想做什么,便想着无论如何得在离开前再见他一面。

可我见不到他,就连孙正林也见不到他。他称病在家,闭门谢客。邹敏倒是顺利升任户部尚书,朝中无人有异议。她为人狠戾做事果敢,若她管着国库,有人想从里头不明不白地掏一分银子,想必也是艰难的。

但皇上的另一层意思倒也明了,邹之道被贬,如今升了邹敏的位,对邹家也算是恩威并施。邹之道这一走,朝中相位空置,皇上却没有再立旁人为相的意思,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从此朝中大权落入他一人之手,六部各司其职,又受谏院与枢府牵制,正中他下怀。

朝中这一番大动作,众人关注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的走向,谁会在意到集贤书院里一个九品小吏的去留……

连翘听闻我要调去江南后却是高兴得很,拍手道:“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江南那一处房子还未转手,要不你去了就同我一起住?我也跟着你去江南呗,反正离上州也近得很,一个月回一趟家,恩……挺好。”

她见我不语,又讪笑道:“哎呀,我一下子高兴过头了,失态失态。我知道你想在西京等姐夫回来,可你急什么?这仗还没开打呢,不知要等到哪一年。你就姑且先去江南,到时候回来不就好了?再说了,你如今有得选吗?去江南好歹比你一个人窝在西京修国史强吧?你以前不还说想去江南看看的么,如今这不正是个好机会?”

她说的对,我的确没得选。可京中还有老夫人,还有阿彰,有些事我得理清楚了再走。

我挑了一日与老夫人提起此事,老夫人沉默了会儿,突然与我道:“你将阿彰一道带去江南罢。”

“这……”

她看着我,脸上神色依旧寡淡,慢慢道:“他听你的,你若要带他走,他会跟着你走的。”她停了停,又道:“你不必顾着我,我一个人过久了,没所谓的。何况这两日我也琢磨着,若是秋水寺还有禅房,我便去哪里住上一阵子。你们这些事,我已不愿再去想了。”

我知道她这一生孤独惯了,到头了也只有更清净的地方可以去,心中不免有些悲戚的味道。

——*——*——*——*——

那一日我送她去了秋水寺,安顿好之后,她留我说了许多话,言语之中的淡然透着隐约凄凉。人的一生可以有许多种描述方式,三言两语的简短式总结,或是厚厚一部册子将诸事一字不落地记下,心境却都是一样。是人必有悔恨,必有动情,必有喜悦,必有哀恸,到最后风淡云轻,才知万事皆似一梦,不过是过眼烟云,实在不必事事推敲。

独自回来的路上,身后尽是寒冬消融之声。

我将府里彻彻底底整理了一遍,该遣散的下人都遣散了。出行那天,阿彰回头看看马车上大大小小的柜子,拽住我的衣角道:“婶娘,我们真的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接过管家手里的锁,将大门合上,落锁声清脆而利落。

我仰头看着那一方匾额,心中思绪万千,眼眶微疼。我侧过身,低头与阿彰道:“阿彰,赵家世代忠良,为国立过赫赫战功,你是赵家人,记住了吗?”

他用力点点头,说:“阿彰记住了。”

我紧抿了唇,身后传来连翘的声音:“趁还早,尽快出城罢。”

我转过头去,见她掀开车帘子一角,脸上扯出一丝笑意来。我带阿彰上了马车,他看看连翘,不说话,只缩在角落里,抓了个毯子盖在身上就要睡觉。

连翘倒也安分,不去惹他,只轻声叹道:“这么一走,说实话还真不知何时才能回。你兴许还要再回来,可我却是永远不会再回西京了。”

我缓缓问道:“你那时是为何要走?”

她促狭笑道:“躲债!”见我不信,她又敛了敛神色道:“是真的,不过究竟是躲谁的债,还真不方便告诉你。我们这一行祸事多,何况在旁人眼里地位都很下贱,不逃没有旁的办法。至于这债,只能说……是情债了。”

她笑得一脸坦然,倒让人无法生疑。

路上树枝抽芽,风也不似前阵子那般凛冽。我看向车窗外,浅笑了笑,不知西疆暖和了没有……

连翘似是瞧出我心思,手探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别担心了,等我们到了江南,刚好春暖花开,我请你喝茶。”

我点点头,鼻子微酸,重重叹出一口气。

再等一个春暖花开,一切就会好起来吗?

车子行至城外,忽听得后方有马蹄声传来,我微微一怔,掀开车窗帘子,却看到了孙正林。他亦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连翘赶紧让车夫停车,我匆忙下了车,孙正林亦是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他走近了看看我,又伸手抓了抓脑袋,笑得有些许尴尬:“我方才去曹大人家路过你们府,才晓得你今天出发。”他瞥了瞥这几辆马车:“你路上小心,可别遇了贼。”

本来还有一丝故友分别的怅然,他这倒好,直接甩了一句损话给我,将这七七八八的惆怅情绪扫得干干净净。

“就知道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笑笑:“总不能哭着送别,那多惨。”他指了指马车,尴尬笑道:“连翘也在?”

“是。”我回头看一眼马车,连翘这丫头将车窗帘子压得死死的,从外头什么也瞧不见。

孙正林耸耸肩:“哎,你这就走了,我以后更是找不到人了。不过——”

又来卖关子!我斜他一眼,他方讪笑道:“若是战事久的话,指不定到时候我还得奉命去江南征粮,你记得请我吃油饼啊,你还欠我两个油饼。”

“滚滚滚,我何时欠你两个油饼?尽胡扯。”

“小气啊。”他啧啧两声,“越发小气了,你们府肯定不是你管账。”他忽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就送到这里了,我还得赶着去曹大人那儿,他催着要看库部的账呢,代我向连翘问个好,我这就走了。”

他说罢便匆匆上了马,说:“有什么事写信给我,我能帮到的一定帮。”他一挥手:“好了我这就滚了,你到江南逍遥去吧。”

【六一】理由...

抵达江南时春意正浓,繁花似锦,一丝料峭寒意也无。

连翘的住所不大,在一片青瓦白墙间亦并不起眼,进门后是覆砖铺地,大小砖块甚至摆出了图案,表面虽有些粗糙,看上去却是精妙。

屋子久未有人居住,透着一丝生疏的湿气霉味。忙活了大半天,将屋子里外都洒扫了,这才将东西都搬进去。下午的阳光仍旧好,连翘搬了藤椅放在走道上,又煮了茶,说:“你和阿彰歇会儿罢,我出门去买些吃食回来,宅子里什么都没有。”

阿彰看看她,她笑笑说:“小鬼头,你看我做什么?”

我笑道:“他八成是想跟着你出去转转,没见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快掉出车外头去了么?”

连翘对他挤挤眼睛:“但你要乖知道吗?不听话就什么都没得吃。”她去拉着阿彰的手,又看向我道:“姐,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趣啊,要不一起出去吧,我没带过孩子,怕不小心丢了这小鬼头,那就出大事了。”

“那你这茶煮着……”

“哎呀,一壶茶罢了,以后天天有得喝,走了,出门!”说罢就走过来将我从藤椅里拉起来。

被她拉着出了门,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又过了桥,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极热闹的街市了。她忽挑挑眉,道:“姐,这会儿吃晚饭还早,要不先带你们去听个曲儿,我也好去见个故人。”

我本就无所谓,便道:“听你的。”

连翘低头瞥瞥阿彰:“小鬼头,你想吃什么呀?”

阿彰看看两边,摇摇头。

“恐怕看花眼了,等你过会儿见完故人再说吧,吃什么你来定就是了。”

她领我们进了一间戏楼,兴许天色还早,里头人并不多,多半还只是来喝茶的。连翘进了雅间后,要了些点心,说:“这儿的麻糕还不错,但你们少吃点,过会儿还得吃晚饭呢。你们坐会儿,我去趟后面。”

戏楼里有她故人太正常不过,我挑了块麻糕递给阿彰,他便拿着吃起来。我瞥了一眼窗外,外头可真是热闹,仿佛历经了一个湿冷的冬天后,所有人都活了过来。隔壁雅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音,阿彰忽地抬了头道:“婶娘,连翘姐姐不是说要带我们来听曲子的么……”

连翘这些天硬是逼着阿彰喊她姐姐,我说这都乱了辈了,她也无所谓。这小丫头……

我笑笑道:“她呀,兴许是忘了罢。”

阿彰嘟囔道:“大人骗小孩子,不好……”

我看他这模样差点笑出声,却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只纤细的手搭在门边上,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温大人,真是有缘千里相逢啊。”

我脸上笑意微顿,就已看得她走入屋内,将门给带上了。

我露出一个完整的笑来,看着她慢慢道:“卢幼真。”

她笑得仍旧诡魅,施施然坐下,手指缠住一只小瓷杯柔声道:“奴家给温大人唱一曲可好?”

我淡淡道:“不必了。你是名角儿,我怕付不起茶钱。”

若说她与那时的差别,便是眼角的一颗血痣了。竟这么神奇地就消失,她又重新做回了她的江南名伶。

可真是好戏子,不论哪个身份往身上套,都能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她笑笑道:“想必是得罪温大人了,竟连这个面子也不肯给奴家。”

我低头笑笑,一旁的阿彰愣愣道:“你是哪个……我家婶娘认得你吗?”

她看看阿彰,仍是笑道:“话说起来长了,原本你叔父还要娶我过门的呢。”

阿彰皱着眉头不解道:“可是我叔父有婶娘了……我只一个婶娘……”

她轻笑笑,却微微正色与我道:“温连永,我呢,也是为人卖命,如今该做的事既然都结束了,认识你一场,也当交个朋友。我住悬桥巷,就在成家大宅的南边,有空你可以过来坐坐。有人让我特意关照你,想必你也猜得到是谁。他让我转告你,人与人相识已经很是不易,他很后悔那时对你说的狠话,但走到这一步,如以前一般往来也是再无可能,所以没有脸面再见了。”她慢慢说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小瓷杯,轻声叹道:“以健全之躯,装残卖弱,成全他父亲的夙愿,他也真是可怜极了。”

“人活着总得有些理由支撑。”我轻抿一口茶,是真的不想再听人提成徽了。

卢幼真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可理由错了,便错一生。”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顺道告诉你,这间戏楼也是成家的产业,其实我可以替你免茶钱。你呀,白白浪费一个听曲的机会,如今我可不怎么唱了,你恐怕以后也听不到了。”

她淡笑着出了雅间,阿彰看她走了,扭过头来瞅瞅我,继续低头吃麻糕。

理由错了,便错一生。

这姑娘从来不说没用的话,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正蹙眉思忖,连翘已回来了。她笑笑道:“好了,我们去吃晚饭。双桂楼的肘子可好吃了,小鬼头,想不想吃呀?”

阿彰抿起嘴来点点头,很是欢快地去拉了连翘的手,将方才的事已忘得一干二净。我跟着连翘出了戏楼去吃饭。她点了一桌子菜,阿彰在一旁握着筷子等我说开饭,连翘推推我:“还吃不吃啦?”

“吃吧。”我示意阿彰可以开始吃了,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从窗户看下去,河道里桨声灯影,丝竹声不绝于耳。一顿饭吃完,连翘本还要带着阿彰四处转转,可见我似乎没什么兴致,便索性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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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梳洗完毕正打算熄灯休息,连翘却突然敲门进了屋。她讪笑笑,在我对面的绣墩上坐了下来:“怎么啦?生气呀?其实我也没料到那谁回来了嘛,且这附近也就他们一家戏楼。那卢幼真现今是不开唱了,只打理成家的生意。不是我故意让她进你们那间的,定是她自己看到的……”

“我又没怪你,若不是那日桂嬷嬷同我说她已回了原籍,我今天看到她指不定还会被吓着呢。”我侧过身梳了梳头发,“早些睡罢,明天一早还得去衙门里呢。”

连翘话锋一转:“她是提不该提的人了罢?”

我眯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披发的模样倒有些陌生。

连翘接着道:“难道她告诉你了?”

竹掩窗轩,夜风拂过时,沙沙作响,很是雅静。我不说话,等她说下文。

连翘的声音里微有颓意:“你别想套我的话,你若真想知道我今日就告诉你了,但你别告诉成徽,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让他知道。”

“你说罢。”那日她在茶楼里的欲言又止,我就知道她心里定是埋了很深的秘密。

“成徽和沈氏什么关联都没有。”她皱皱眉,一口气说了下去,“都是骗子,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非得告诉他,他是旁人生的,是被抱养来的。你说一个小孩子从小被父亲说‘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我抱养的,你其实是江南沈氏后人,你父亲是政治倾轧的牺牲品,是被奸人所害,害得你全家尽毁,唯独只有你还苟且于世,你要替你的父亲出这口气,成家即便搭上全族,也要助你出这口气’是不是很大义凛然,连自己族亲的命都不顾,只为助你复仇?别傻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她声音越来越颓废:“我起初还真以为他是沈氏后人,才一时冲动将那封信给寄出去了,孙正林后来定是告诉你了是吧?后来再查下去,发现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根本不是什么沈氏后人,他就是成家人而已。成老爷也真是狠心,自己嫡生的儿子就因为和沈氏之子同龄,就甘心这样骗。沈家的确曾有大恩于成家,仇的确是可以报,但用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卑劣。所以才不怕朝中有人揭发成徽是沈氏后人,才不怕受牵连,去他娘的即便搭上整个成家也要替你父亲寻仇这种破说法。无中生有!分明就是无中生有!我看他就是仗着自己儿子多无所谓,真是太寒心了,虎毒还不食子呢,拿自己儿子当棋子还是人吗?”

“你冷静会儿。”我递了杯凉茶过去,心中想的却是今日卢幼真那一句“理由错了,便错一生”。他心心念念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一个信愿,到头来却是错得离谱。

的确,他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些破事了。可再想想,他就不会自己查吗?他的手段又不差……兴许,已经知道了呢?

我不愿继续想下去。只随他去吧,他有他要走的独木桥,哪怕是寒心至极无路可走,他也还在路上……

“被至亲欺骗这种事,以后就都不要再提了。”不提就想不起来,差不多时候就会忘了罢?

“也是。”连翘清了清嗓子,起身将扇面窗合起来,“我偶尔觉得不甘心罢了,想想也认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办法看着他继续错下去。若没有沈家那些破事,他在江南定是个风流人物,不知要迷死多少小丫头,如今却成了这样,可见都是命里没有的东西。”

她转过身朝我笑笑:“不说了,明天还有得忙呢,还得将那小鬼头送书院去,你睡吧!”

【六二】北上...

我去衙门里报了到,阿彰亦去了书院念书,日子稀松平常。悬桥巷离连翘的住处并不远,我常常是绕道走,心底里对成府尤其抵触。

阿彰又长高了些,天也越发热起来,那日书院里放假,我与连翘便带他去裁缝铺做衣裳。刚到家,便看到送信的差役,我一看是父亲从上州差人送来的信,连忙拆开来看。连翘在一旁笑道:“怎么说?”

我细细往下看:“父亲让我们抽空过去一趟。”

她黠笑道:“还有呢?”

我舒口气:“西边战事顺利,拿下大宛指日可待。”

连翘拍手道:“很好,今晚上你得请我吃饭,我们再商量下去上州的事宜。”

从这里到上州,不过几日路途,但衙门里的事得安排好,同僚那儿都得打好招呼,至于阿彰,将他独自留在这儿也不大好,也得去书院请假。将这些事悉数安排好,我与连翘带着阿彰便往上州去了。

我父亲上任没多久,对上州诸事还不算十分了解,故而也很忙。那日我们到刺史府,也未见他老人家。我母亲说上州的气候的确比西京要宜人许多,脸上也比以前多添了几分笑意。

她又与我们寒暄了好一阵,七七八八的琐事问了一堆,后来提到西边战事,却又道:“也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景况,你爹收到的信报已是迟了些,再辗转到你手中,又要再迟一些,可战场上的事,却又是瞬息万变……”

她说着说着语气便低下去,连翘在一旁笑道:“娘,哪有您这样的,尽说丧气话。”

“也不是我说丧气话,凡事往好里想,却也得做好最差的打算。连永,你自己都想过吗?”

我握着凉茶,竟也不觉得这天气有多热。最差的打算吗?我之前不知想过多少遍,可我如今不打算想这个问题,没发生的事为什么要去担心它?

“我有分寸。”我这话刚说完,便看得我爹进屋了。他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打量一番:“江南果真是养人的地方,气色似乎比在西京时看着还要好些。坐吧,什么时候到的?”

他在我娘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端过凉茶就喝。

“到了也没多久。”我浅笑笑,“一路上看过来,上州确实是好地方。”

我爹笑笑:“也就外头看着好,衙门里一堆烂摊子。”他略停,转过去看我娘:“晚饭可准备妥当了?”

“自然。”我娘站起身,同我们道,“走吧,去前头吃饭。”

晚饭虽算不得非常丰盛,我却也见识了几样新鲜的菜品。餐桌上我爹喝了些酒,有些话便当真是敞开说了:“要说大宛,硬啃是肯定能吃下的,并无太多悬念。可关键是皇上打算拿下大宛再往北打,这算个什么事?先不说粮草补给,人也会倦的嘛。这一口气打完,稍稍有不顺,士气便会颓的。何况北边骑兵骁勇——”他摇摇头:“若是君子打法,必输无疑。”

连翘搁下酒杯,朗声道:“爹您怎么跟娘一样,尽长旁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按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她瞥我一眼:“我说得很对啊,你看他们俩,今日这模样,分明是不看好这一战。哪有这说法?!”

“连翘!”我看看她,不禁蹙了眉,“爹说的也有道理,不是长谁志气灭谁威风的意思。但我有句话要说,我们在这里议论没有用,也帮不到,所以争出个一二三反倒伤了和气不至于。至于这仗,若真得继续往北边打,那也是圣意不可违,是胜是负,听天由命。何况就算赢了,赵偱也未必就安好,输了,也未必就会死。我想得很明白,也已敞开心胸来接受一切的可能性,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爹叹口气,又给自己倒满了酒,闷着头喝下去了。

上州之行并没有想象中玩得开心,阿彰念着书院里的课业,我也得尽早回去做事,三人便又匆匆回了江南。

——*——*——*——*——

夏天比想象中要热,尽管隔几日便一场雷雨,但却越下越热。

入秋时传来捷报,大宛已举国归降,由凉州曲州调兵镇守大宛国都,赵偱领兵北上,恰逢戎卢大举逼境,边疆告急。

平日里依旧乏善可陈,我一天天等着,好消息和坏消息皆有,都只能被动接受而已。天气逐渐凉下去,街道上走动的人也渐渐少起来,仿佛都在蕴着一场冬眠。

那日我休沐,阿彰也正好放旬假,连翘说在西郊有一处竹海,即便是如今这天气也依旧青葱蓊郁,问我要不要去。

那段日子看惯了凋蔽衰颓之景,想着去一趟也好,便即刻动身,去了西郊竹海。曲径通幽,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竹叶,悉悉索索不断作响,在这萧瑟季节里竟生动了起来。连翘提了个竹篮子,拿着挖笋的工具,带着阿彰四处找冬笋。

我走得慢,连翘和阿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我索性坐在原地等他们回来,拿了根小竹枝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字。

乱七八糟写了一堆,等连翘和阿彰回来时,地上已被我划得不像样子。我起身慢慢道:“回吧,晚了就冷了。”

阿彰抱着竹篮子朝我点点头,回去的路上又小声同连翘道:“连翘姐姐,婶娘这些天一直不大高兴,是因为叔父还没有回来的缘故吗?”

“是呢,你叔父在北边,离我们这里很远,你婶娘想必是想你叔父了,故而才这模样。”

阿彰努努嘴,讷讷道:“以前我娘亲就是这般模样,所以阿彰有些担心婶娘……”

我在一旁不禁苦笑了笑,陶里啊陶里,我们到底是哪里像了?心境吗……似乎应该又不大一样。凡事旁观者清,就连阿彰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其他人。

连翘咂咂嘴道:“这个……你是小孩子所以不明白,你看着一样的东西其实未必一样。同为想念,里头门道可多着,等你长大就明白啦。”

阿彰摸摸脑袋,又看看我,继续抱紧了他怀里的竹篮子。

从竹海回去已经入了夜,我刚下马车,便有一人匆匆迎了过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然他的声音却立时响起来:“哎呀,你们可总算是回来了!”

连翘刚下马车,听到声音也是蓦地一顿:“孙正林?”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面前,我又惊又喜,忙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笑笑:“衙门里的人说你住这儿,我便过来找你,结果你们家连个人都没有。”

“进屋说。”连翘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他将阿彰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随着我们一道进了门。我偏头问他怎会突然来江南,他指指我:“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我年初时不说过,若战事拖得久,还得到南边来征粮嘛。”

我一顿:“北边如今怎样?”

他身在兵部,又与枢府的关系颇为密切,拿到手的消息定是最准确的。他轻咳两声:“不急,进屋说进屋说。”

连翘煮了茶,让伙房小厮将饭菜端上来,说:“你们若有要紧事商量也先吃了饭再说,我领小鬼头去后头吃饭。”

孙正林也不客气,端起饭碗就低头吃起来。我才吃了半碗,他已经吃完了。他笑笑道:“我一路过来都饿疯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我低头继续吃饭,随口说了一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边吃边听你讲。”

“怎么说呢?现在的局势是,戎卢那边以为又是和往年一样,打着打着就及时收手,没想到赵偱把人家骑兵赶出北疆后还要继续往北边打,所以他们那边就增了兵力,死守逐州城。反正现在就耗着,这个口子若是撕不开,赵偱就得跟着耗死。逐州粮草充足,但我们这边却是远水救近火,上一批军资才刚刚送过去,估计撑不了多久,关中今年闹蝗灾,可愁死户部了。邹敏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后续供给必须跟上,所以我就这么被丢出来了。可是即便攻下逐州,按照戎卢人的一贯作风,肯定是全部烧光什么都不会留的,到时候就跟进了死城一样。”

我搁下饭碗,靠着椅背,无意识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及时收手呢……”

“收手?好不容易打到这地步了,要真能把戎卢啃下来,北疆不知能安定多久。戎卢就跟蝗虫似的,再没有比它更猖獗更不守信义的了,定的盟约那都是狗屁。说句心里话,我还真希望这一次就将戎卢给灭了,再不给它翻身的机会,虽然我以前不怎么待见赵偱那小子。”

我斜睨他一眼,孙正林咳了咳道:“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如今我看他挺顺眼,咳……”

我正了正色:“什么时候走?”

他倏地坐正了:“征粮令是一早下来的,江南这边也应当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妥当我们就出发。姚副统这次跟我一道过来,负责押送粮草,我们直接从南边出发,走官道。”

我沉默半晌,把玩着手里的调羹,抬头道:“我跟你们一道去。”

“开什么玩笑?!”孙正林倏地反应过来,拍了桌子道,“且不说你还有差事在身,你一介弱质女流,跟着押运粮草的军队一块儿走算个什么事?再者说了,你就算去了也未必见得到赵偱,你即便见到他,顶多说上几句话就又得走了,你犯得着吗?!”

“犯得着。”我心里出乎意料地平静,“我跟你们一道走。”

“你疯了……”他站起来指着我道,“温连永你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六三】三春雁北飞...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我默默起身往卧房走,身后一片黑暗。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绢包,握在手里走了出去。

孙正林闷头坐在前面的屋子里,见我又回来,只看了我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走到他面前,将绢包放在桌上,摊开来,一只断成两半的玉镯安安静静地躺在白绢布上。

孙正林抬头问我:“什么意思?”

我叹口气:“前天早上它毫无预兆地断了,我戴了近一年,都已经快要离不开它,可它还是碎了。”

他肃着脸,似乎是琢磨了会儿,说道:“玉器断裂乃为主人挡灾,你又何必……”然他顿了顿,又道:“赵偱给你的?”

我将镯子重新包进绢布中:“说是挡灾,但我这颗心悬起来便放不下了。你权当帮我个忙也不行么?”

“我知道你在乎他。”他偏头拿过已经凉掉的一盏茶,神色颇有些捉摸不定。过了会儿他叹息道,“好吧,带你走。”

这最后一句虽然似乎不情不愿,但到底是应了下来。我隔了一日将此事告诉了连翘,又嘱托她好好照应阿彰,对衙门里称病,便彻底歇在家里等待出发。

临出发前夜,孙正林送了套军衣过来,说五更天就要出发。连翘留了他吃晚饭,他三两口将饭吃完,搁下饭碗道:“连永,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次押送粮草我们走得很急,可不像你们出行那般慢悠悠的,路上迫不得已是不会停的,我看你也是初学骑马不久,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跟我们走吗?”

坐在一旁的连翘倏地打断了他:“你跟我姐这么熟还不清楚我姐的性子?不撞南墙她不会回头的,别啰嗦了,你这就带她走吧,我看她一刻也坐不住了。”

她又看看我:“阿彰不用你担心了,衙门里的事我帮你圆过去,你见到姐夫便尽早回来吧,我看你在那儿他也专心不了。”

孙正林叹口气,站起来,对我道:“去把衣服换掉,行李拿过来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今晚上便带你过去。”

我去换衣服,连翘跟上来,待我换好衣服,她将小包袱递给我,昏昧灯光下一双眸子格外清亮:“你自己保重,我和阿彰等你回来。”

我点点头,转过身去,看到孙正林已站在走廊那头等着。

——*——*——*——*——

天气转冷,晨光姗姗来迟,我随着押运粮草的队伍出了城。潮湿清冷的江南就在身后,往前走便是酷寒北地。的确如孙正林所言,队伍急行,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还得时时护着粮草安全。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干燥,也越冷,天光愈发短暂,常常夜行。月光苍白,又略显孤寡,在旷野的夜风里,显出肃杀的气息来。兴许是受了凉,又无法好好休息,我突犯了咳嗽,且越发严重,但眼看着就要到北疆,我却一刻也不想停下休整。

那日傍晚传来消息称逐州城已被攻下,孙正林慨然道:“我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但逐州虽被攻下,却不知何时才能止戈,兵戎相见,死伤难免,皇上到底想打到何时呢……”

止戈而归想必是每个将士的心愿罢。我对着风口咳得更厉害,心都要跳出来。朔风迎面袭来,像是要将人带走一般。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队伍因过度疲乏亟需休整,说是等今夜一过,我们便踏过北境,到了戎卢的地界了。

孙正林将药瓶递给我:“剩最后两颗了,等到了军营再熬煮汤药罢。”

我接过来服下,孙正林忽然浅笑了笑,道:“连永,你可知道太祖皇帝在时,有位叫殷朱的琴师?”

我点点头:“有所耳闻。”

“当年他誓死不为朝廷所用,虽是因旧主的缘故,但太祖皇帝却只赏不罚,甚至御赐了一把琴,并言不论是否殷家后人,只要持此琴者,皆可拒为朝廷效命。”

我忍下喉间不适,蹙眉问道:“突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淡笑笑,一双眸子里尽是深意:“连永,这是一条后路。”

我一时没有忍住,猛咳了一阵,闭了闭眼道:“你让我去找那把琴?”风愈发大,极目望去,周遭太过萧索,一丝生机也没有。逐州城呢?现下的逐州城里……又是何模样?

想必小小的庆祝是少不了吧……

孙正林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猛地拽了回来:“你府里不是有一把琴么?想来,也有些年岁了罢……”

我心下一惊,孙正林的神色却黯了下去。他接着缓缓道:“退路总是有的,只看你有没有心。我也是才知道,他曾经送过你这样的一把琴……有心的人,总是有心。”

“那……你呢?”他替你谋兵部之职,你可是感激他?这难道是他为你安排的所谓后路?我深深叹一口气,心口一阵不舒服。为什么?他活着到底是为了谁?他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紧蹙着眉,掉过头去猛咳一阵,也未听清楚他回了我什么,便直起身缓了缓道:“回京再说罢。”

队伍暂歇后继续前行,过了北境抵达逐州城时,竟飘起了雪花,北疆之地的雪又与西京差了许多,我抬头望去,灰蒙蒙的空中像是蒙了一层翳,有垂暮的压抑。进城后满目尽是颓垣断壁,除了我朝的士兵,根本不见城中百姓。

这已是一座空城。

一旁的孙正林叹口气:“城中该烧的应当都烧了,戎卢人什么都不会留的。”他抿抿唇:“他们既不愿沦为战俘,往北撤离,也是在给戎卢朝中施压。赵偱若是一路打到戎卢都城,应当就可以彻底收手了。可说起来简单,也不容易。”他说罢便调转马头去找姚副统,此时城中已有士兵过来接应,他去办了交接手续,便又回来找我。

“外头下着雪,这天气更冷了,你若再着凉,我可没办法向赵偱交代。回军帐里去吧,还得把药煎了。”他叹口气,哈出一口白雾来,“也不知这军中的药是否都齐全,我先带你回军营。”

我随他回营地,天色暗沉,熬药的当口,孙正林又折回来道:“我方才出去见到林都尉了,他说赵偱似乎病了,今晚谁也不见。”

“病了?!”我倏地坐正了,由是说得急,又是一阵咳嗽,“怎么会病了?”

孙正林无奈笑笑,过来端药锅:“我哪儿知道?兴许是知道你病了,自己不好意思,也跟着病了。”

我方要起身,孙正林忽然拉住我:“这军营里容不得你乱走,先将药喝了,我过会儿再想办法带你去见赵偱。”

我忙接过药碗,将黑乎乎的汤药灌了下去。孙正林正要开口,却突见帐中进来一人。我一看是林都尉,便匆匆走上前,打算询问赵偱的情况。然他却先开了口:“劳烦夫人出来一趟。”

我蹙着眉跟他走出去,他带我往前走,到了一顶帐前却突然停了,赵偱在里面吗?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守卫士兵向他行了礼,他领我进了帐中,小声道:“将军并不在营中,兴许晚些时候便回来了。将军收到信报说夫人在押运粮草的队伍中,便说夫人若是到了,便让夫人在这里等。”

假称病?我蹙眉轻咳,尽量将声音压下去。林都尉又道:“听闻夫人病了,将军已让军医备足了药物,夫人若是想留在军中休养一阵子,也是无妨的。夫人今日晚上便歇在这里,若是缺什么,告诉外面的守卫便是了。属下还有事要忙,这便告退了。”

他匆匆说完,匆匆离开,我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帐中已是空空荡荡。赵偱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帐中的炭盆烧得正旺,我拿过小凳子在一旁坐下来,烤了会儿便困意重重,多日来的行路劳顿,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再也熬不住一般。

外面天色渐暗,我扫一眼案上,一张纸突然就落入视线中。这字迹与题在我画上的简直一模一样……原来那题字竟真是出自他手……

我从不知人可以有两种迥异的字迹,刻板的表象下,也妄图有一丝洒脱的无奈。

我走过去,将那张纸拿起来,一字一字地看过去。

——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

眼底一阵湿涩,喉头蓦地发紧。我匆匆搁下那张薄纸,往床榻边走。刚刚泛起来的倦意突然被盖过去,我在冷硬的床板上躺下来,薄薄的被子上透着熟悉的味道。

我卷着被子和衣睡下,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咳得我肺疼,我闭了眼,却仍然能够察觉到案桌上不断晃动的烛火光亮。

他去哪儿了呢……

逐州城中风平浪静,据闻明日还有庆捷宴。

帐外朔风呼呼刮过,大雪仍在下,明日清早,想必四下又是银装素裹,将连日来的牺牲和流血,一一掩埋。逐州城会在积雪消融中再度醒来,这个北方的边陲重地,只好焕然一新,静悄悄地迎接新主。

我心中一片空茫,倦意再度袭来,酸痛的四肢像是麻了一般,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到了后半夜时,却惊闻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撩帘入帐。此时蜡烛已燃尽,雪花伴着寒风涌进来,借着外面的微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方要从床上爬起来,肺里却一阵翻涌,咳嗽声在安安静静的帐中格外清晰。那人匆匆走过来,踢掉军靴便在我身侧躺下,隔着被子将我揽进怀里。

“什么都不要问,还有一个时辰,继续睡。”这熟悉的声音,触手可得的温暖,让人忍不住眼眶酸涩,差一点就要落泪。

手不自禁地微微发抖,我伸手触及他的脸,却摸到一丝湿腻。眼睛渐渐适应这黑暗,我再看清些,才发觉他脸上脏兮兮的,双目紧闭,却似是倦极。他的手臂将我箍得紧紧的,我丝毫动弹不得,心中却百感交集。

还有一个时辰,清晨便至,我心下一阵酸楚,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骨。他睡得很沉,仿佛许久没睡一般,呼吸却是平稳的。

可我却再也睡不着。

我忍下咳嗽,一次次蹙眉,却希望这一个时辰能更长久,让他能好好歇一会儿,让我再多看看他。

可是天色,却毫不留情地亮了起来。

【六肆】六座城...

我正看着他走神,他却倏地起身下了床。我这才看到他浑身都脏得很,血污和泥土黏在衣服上,一片狼藉。我卷着被子坐起来,闷头咳了一阵,却见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似乎是与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便又折回来,拖了张凳子坐在床前看我。

他不说话,脏兮兮的脸上浮起笑意来,显得很是滑稽。

我愣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却咳得更厉害。我顺了顺气,道:“还是先去洗把脸吧,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模样,看着倒有些奇怪。”

然他却叹息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声音是哑的。

话音刚落,帐外便响起士兵通报的声音,赵偱应了一声,林都尉便掀帐帘而入,跟在后头的还有两个送热水的小兵。赵偱看我一眼,匆匆起身,林都尉面上微露喜色,道:“将军辛苦了。”

赵偱仍是哑着声音道:“你先安排吧,都按原先计划。”

林都尉点点头,随即便告退了。

那两个小兵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也跟着走了。

赵偱一把拉下帐中的帘子,将我挡在了外头。我下了床,慢慢走过去。军衣被他扔在地上,我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并非我朝军队的军服。布帘后传来水声,过了会儿,索性便没有了声音。

我一把拉开帘子,只见赵偱整个人都闷在水里。

我正要上前拖他出来,他却突然浮了上来。脸上脏污被洗掉后,这张脸总算是看着习惯多了。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矮凳:“你坐着罢,我看你也一副倦容。”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咳成这样,何必过来呢?一点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么?”

我将矮凳挪过去,在浴桶旁坐下来,伸手去理他的头发,慢慢道:“左右快好了……不过是受了寒,又有什么要紧?”

他忽偏过头,疲倦的脸上浮起一丝戏谑的笑:“这么久未见,看来你一点都没有想我。”

我扯了扯他的发丝,他假作吃痛地龇了牙,转瞬却又低笑道:“那便是很想我?”

我偏过头咳了咳,顺手拿过旁边搁着的干手巾,理顺他头发后,用布包起来,慢慢擦着。

他又问道:“你随孙正林过来,是要同他一起走么?”

“是。”我顿了顿,接着道,“打仗这件事我看着不顺心,还是早些走的好。”

他突然扯开了话题,闭了闭眼慢慢道:“外头下雪了。”

“我知道。”

他淡声道:“不去看看么?”

“你洗完了再说。”我的声音越发哑,喉咙痛得很,也懒怠说话,便起身替他去拿干净衣物。他却突然伸出手来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恍惚却又有一丝低迷:“孙正林给我写了信,说你要一道过来,收到消息时我虽然担心这一路辛苦劳顿,却又有隐约欣喜。后来听说你病了,又希望你能停在半途好好休养,但我却又想要见到你……那几日我总在想,等攻下逐州,我就能看到回去的路了,那样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你佯作冷静、疏离,但我又清楚,你心中定然不是这样想……你不远万里到北疆来,却只想见我一面就走,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我们又要像以前一样分开很久,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想对你笑,是因为我高兴,可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却又觉得,特别地难过。”

他深深叹了口气,扣在我手腕上的力道似乎轻了些:“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但我与你一样害怕,偶尔也会想,西京大营那一别之后,是否再也见不到你。家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母亲并不是看开了这些事,而是她一直放不下。这世上最心伤之事,得算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件。她的无奈与坚持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让她更伤心。”

他安静地看着我,周遭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却忍不住又咳嗽了。

我低了头,另一只手去挪开他扣在我腕间的手,声音微哽:“见你一面我已是心满意足,至于何时走,未来又如何,我都已不愿再想。”我顿了顿:“水冷了,出来穿衣服罢。”

我没有回头,走到柜子前替他拿衣服。他安安静静地让我替他穿衣,我看到他背上有新的箭伤,崭新的疤痕微微泛红,已经痊愈。隔着衣料传来的温润暖意,像流水般从指间浸润到心里。

我替他穿好衣服,他低头看着我道:“今日还有庆捷宴,就留下罢。”

我不做声,只是咳嗽,手指用力抓紧了他的前襟,等缓过来,我松开手哑声道:“我去喝药,你再睡一会儿。”

我说罢掉头就走,帐外的守卫面无表情,地面上是皑皑积雪,上头有大大小小的脚印。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昨天下雪,今日却十分晴朗,显得格外高远。

我低头走到昨日供押运粮草军队歇息的营帐前,看到孙正林正拿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乱划。

他看到我,倏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碎雪,笑笑道:“回来了?药还温着呢,现在喝吗?”

我点点头,随他进了帐中。他去炉子上端了药锅,拿过一旁的碗,将药倒了进去,一边说道:“姚副统说等今日的庆捷宴结束了再走,辛苦了这么些时候,兄弟们也该好好歇一天。”

我道:“知道了。”

他将药碗递过来,直起身看看我:“赵偱身体很不好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仰头喝药,喉咙口淌过温热的液体,似乎有所纾解,转瞬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我靠着案桌,缓了会儿道:“不,他很好。”

“那你怎么这副模样?总不至于大老远地过来见他一面,只为了两人闹别扭不欢而散罢?”他将空碗拿过去,“别和自己置气,不值得。”

“我知道。”

他叹口气:“歇会儿就去找他罢,过了今晚我们便走了,将你留在这北疆之地根本不合适,时间不多,你就别搁这儿耗着了。”

我偏头轻咳了咳,点点头,便往外走去。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筹备今日傍晚的宴会,于茫茫雪地中扫出空地来,铺席设宴,好似很热闹的模样。

然再看军营这边,却一丝松懈的意味都没有。从守卫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锐利和压抑的警觉,丝毫察觉不到胜仗后的愉悦与兴奋。

到了晌午时我再次见到赵偱,仍是在帐中。我进去时,他伏在案上睡得正沉,手肘底下压了七七八八的公文,白底黑字的长卷垂下来,眼看就要掉落在地上,我正要上前,赵偱却倏地醒了,匆忙将文书拿上来,仓促地收拾着案上的公文。

帐中的烛火跳了一跳。

他神色中仍是透着浓烈倦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还是哑的:“外面放晴了吗?”

“是。”

我走近些,握过他的手。因伏案而被压麻的手毫无温暖可言,只有无生机的冷。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他压在手臂下的长卷,惨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阵亡将士的名字。

他敛了敛神色,将它重新折起来,郑重地放好。

这些年从他手中呈上去的阵亡名单不计其数,他比我更清楚战场上的生命有多单薄。即便得胜又如何,白骨铺就的路罢了。他笑了笑,眼底却藏着苍凉。

“我让人备了酒,过会儿让孙正林一道过来罢。”他这样说。

我看他还有军务要处理,便往后退了两步:“我有些累,想再睡一会儿,你若是忙完了,便喊我起来。”

他点点头,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看着我走到床榻上躺下来。

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神思却分外清明,一丝困意也无。帐中静悄悄的,偶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会儿又听见细微的走路声,进出军帐的声音,帐外人的交谈声。这个不寻常的下午,却是这样平静。

我时不时咳嗽一阵子,便察觉周遭细小的声音倏地停下来。也不知躺了多久,脚步声渐近,我便闭上了眼睛。赵偱在我身侧躺下来,呼吸均匀而平稳。良久,却听闻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只躺了一会儿,便又起身下床,隔着被子轻拍了拍,低声道:“连永,起来了。”

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转头见他,却发现他已经换上一身戎装,似乎下一刻就要奔赴战场。可今日……不是有庆捷宴么?

他的目光轻掠过我的脸,之后看着我的眼睛道:“方才是吵着你了么?你一直咳嗽,似乎都没有睡着。”

我咳了咳道:“兴许是睡得不够沉。白日里睡觉便是这样子……睡不踏实。”说罢我看向帐外:“外面天黑了?”

他点点头,从后面的架子上拿了一件斗篷递给我:“若是不嫌冷,出去走走罢。”

我接过斗篷披起来,他又过来帮我系好带子,手垂下去握住我的手。

出帐走了会儿,已能看到不远处燃起来的篝火,好不热闹。然赵偱只立在原地看了会儿,便带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偏头咳嗽,才惊觉有人跟着我们。小兵抱了一坛子酒走在后面,见我回头,又低下头去。我这才想起来赵偱说要找孙正林来一道喝酒的话,却也不知他为何穿成这模样要找一个本就不熟的人喝酒。

我揣不透他的心思,却也不想问。这边雪地里静悄悄,另一旁却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我们越往前走便离营地越远,末了,竟到了逐州城楼。城楼上摆了桌子,桌子上摆着三个酒杯和一些点心,小兵将酒坛子搁在桌上,便退了下去。

孙正林姗姗来迟,我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赵偱将一个药瓶递给我:“军医替你配的药丸,记得及时服用。一日两次,不要忘了。”

我点点头,看得孙正林坐下来。他将我面前的酒杯推至一旁,对赵偱道:“她身体不好,就不要让她喝酒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兵拎着茶壶匆匆跑了上来,赵偱浅声道:“就放在桌上罢。”

他拎起茶壶,将我的杯子拿过去,倒满热水:“先暖暖手罢,等会儿吃些粥。”

孙正林看着他道:“城楼顶上这么大的风,你带她来这上头做什么?”

赵偱不说话,给他倒了酒,亦给自己倒了一杯,干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请。”

孙正林端起酒杯便一口闷了下去:“酒是不错,但你小子别想岔话题。我问你,你做任何决定前可曾顾过连永?你做了什么或是要做什么,可曾知会过她?你长期远征,将她一个人撂在西京——”他指指心口的位置:“心里可会觉得放不下?”

他似乎根本没想听赵偱的回应,立即接着道:“我是真不信,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过来看你,你竟是这般淡漠的模样,害得连永只想远远看你一眼,都不忍心去干扰你。”

“正林,不要说这些。”我喊住他。

“你闭嘴!”他突然偏过头来看着我,声音是难得的严厉,“你也一样,都这副模样了,还要来看他做什么?他不是从容淡然吗?你问过他在意你吗?装得好似伉俪情深一般,心里都觉得将对方放在了最里面的位置,可你都没有想过,这有可能只是自欺欺人?你们两个之间,外人能看到的,就是无止尽的克制与隐忍,好像能共进退,却看不出一丝夫妻情。”

他皱皱眉:“你跟着他,都快将生活变成战场,你们兴许是同病相怜的好战友,却总还是缺了些什么。扪心自问,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吗?你知道他为何不吃晚饭,知道他有什么理想吗?你知道他所期待的生活吗?你知道他擅长什么,害怕什么,有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吗?”他倏地停住,定定看向我:“算了,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晓得。这些事,我不知道那是应该;而你不知道,就是没有做好这个妻子。”

他微微低头看着酒杯,叹声道:“你们两个,等这战事结束,再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吧。别一天到晚觉得担心对方,要为对方着想,到头来,却是好心反倒做了错事,好意伤了对方的心。我今天说的不是醉话,是真心话,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你们这段不咸不淡的关系。其实你们只是缺时间,若能够好好相处,我相信你们将会无比契合彼此的心意。可惜的是,在这之前,已经有太多东西横亘其中,你们得将这些坎一一迈过去,才有可能触到对方。”

他偏过头,对赵偱说:“你好奇她为什么会突然过来吗?因为你送给她的镯子断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又转过头,对我道:“而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称病,却不在营中吗?因为他秘密带兵出城,烧了钦州粮仓,毁了人家的军器库。而现在,他带你上城楼,是想让你看一出好戏,他要逼死钦州守军。”

他看向赵偱:“赵偱,你的副将,想必早已经带兵出发了吧?你那所谓的庆捷宴,不过是糊弄人的戏码。我说的对不对?”

赵偱杯子里的酒一口未动,他安安静静坐着,仿佛孙正林这一席话都不是说给他听的。他端起酒杯起了身,走到城墙前,倒掉了杯中酒:“你只猜中一半,我今日上城楼,是要祭亡灵的。”他的背影在这苍劲的北方夜风里显得尤其孤独,仿佛脚下就是累累白骨,军士们的英魂还不肯走。

那白底黑字的阵亡名单,似乎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浮上脑海,永远也忘不掉。

孙正林倏地陷入了沉默。

赵偱背对着他,淡淡道:“孙正林,你今日所说的一切,我都会记得。你是连永至交,身为朋友,你比身为丈夫的我,都要了解她。可这并不稀奇,你认识她那么早,又怎会不知她脾性。但人是会变的,你自以为了解的她,兴许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她。我与连永之间,还有一辈子。我们余下的人生,都与彼此牢牢牵绊在一起,共进退,相知相守。你却说这不是夫妻情……那你所谓的夫妻情,又是什么呢?”

孙正林深深呼出一口气,瞥了一眼正咳着的我,又与他道:“那就请你告诉连永,你何时才能收手?什么时候这远征的军队能喘口气,你才能与她‘相知、相守’?”

赵偱微微抬起手,酒杯便从城楼上掉了下去。不时,远处已看到飘起来的天灯,密密麻麻,像是约定好的一般。这黑幕下的点点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城门大开,原本还在宴会上寻欢作乐的军士们却已整装出了城。

他却仍是站在原地,语气生疏地与孙正林慢慢道:“陛下想要戎卢六座城,我便给他六座城。”

【六五】红药桥(上)...

杯中的热水渐渐凉了,我刚放下杯子,便有小厮拎着食盒匆匆跑上来,将碗放到我面前,替我打开碗盖,又急匆匆退下去。我拿过一旁的调羹,低头吃了一口热粥。

方才说话还正在兴头上的孙正林,却突然间收了声。

六座城么……胃口确实有些大。

照这情形,这战事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消停了。

我沉默着,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忽听得孙正林道:“六座城是吗?那好,就等你拿下这六座城,再来见连永吧。”他又对我朗声道:“温连永,你留在军中是触犯军法,赵将军治军严明,断是不能自己犯了规矩,授人以话柄。我既然将你从江南带出来,也必须将你带回去。他若想要再见你,除非他当真拿下那六座城,能够毫发无损地归来。”

我闭了闭眼,温热软糯的粥在口中都变得苦涩起来,下咽时有明显的压迫感。我抬手摸了摸颌下,总觉得有些肿。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兴许只是太累了,所以身体也要造反抗议。

我的确是要走的,即便孙正林不说这一席话,我也依旧会走。若是命定要分离,哪怕再坚持,有时候也显得徒劳。若生来就应当在一起,那不论走得多远,最终还是会在一起。何况我留在这里,于他于我都无益处。

这一朝一暮的相守,让人越发察觉到时光的可怜处。

我因担心他而来,如今见到他好好的,便不是失望而归。

我缓缓放下手里的调羹,站起身,慢慢走过去。赵偱回过身,张开双臂上前抱了抱我,良久,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听闻江南有座红药桥,明年什么时候花开了,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四五月时红药便开了罢?

半年时间,五座城。我闭了闭眼,脸贴着的却是他冰凉的铠甲。他放开我,一句话也未说。分别于我们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然此刻,却似乎又有所不同。

我迎风咳了咳,看着他抿紧的唇,不禁低头苦笑了笑:“走罢,我就猜到你今日穿着这般模样,不是为了陪我到这城楼上来看夜色。我这就走了,明早随他们的队伍出发,先祝你凯旋……若彼时我已在西京,甚至你都不必千里迢迢去江南,我会按照约定在城门口迎接你。”

我说罢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道:“赵偱,我今日离开,是因为我想与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很多事,我们都可以推翻一一重建,到最后,我们也能走自己真正想要走的路。”

我偏过头,城楼上却已不见孙正林。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赵偱,只径自往前,一步一步下了城楼。

——*——*——*——*——

跟着孙正林离开逐州城后,我并没有立即回江南。那段时日我越发病重,有时就只能昏昏睡过去,暗无天日,周身像是在药锅里泡过一般。这样也好,压根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睡醒了喝药吃饭,再继续睡去,一天天过得无比迅疾。后来好一些,便时常出来走动,在这间普通的北疆客栈内,我听过往的住客们时常提到赵偱,三两句不离边疆战事。

短短两个月,我见识了边疆上来来往往的人,各式各样,心境迥异,却都希望战事平,百姓安……

我病愈时,终于搬离了那间人来人往的客栈。孙正林一早便回了西京复命,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小姑娘来照顾我。她告诉我她叫阿越,至亲都已在这纷飞战火中走散。她还告诉我,她是戎卢人,但她已回不到自己的家。

我留够盘缠,将剩下的钱银都给了她。我说茫茫天地虽这样大,现下也经受着分离之苦,但若你与至亲缘分未尽,也终会相遇。在哪里生活其实都无妨,与谁一起,想必才更重要。

我启程回了西京,想必我这般玩忽职守的人,早应当被踢出修府志的队伍了。若是给我安个渎职之罪,也是无可厚非,但我已无所谓……

且西京离北疆更近,我实在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千里迢迢由北到南地走。

回到西京,早已经过了正月。我去了孙府,将孙正林揪出来,带着他回到了赵家。我没有带府门钥匙,只能翻墙。我看看孙正林,他看看我,我便指指高高的围墙,说:“你爬不爬?”

他便问我道:“你发什么疯?”

我说:“帮我取一样东西,拿到手我便请你吃饭。”

他眼色倏地就沉了沉,随即瞥我一眼道:“我知道你要拿什么,别做梦了,你就算还给他,他也不会收的。”

我正色道:“不帮忙算了,我自己来。”

他撇撇嘴角,斜睨我一眼:“好了,你别又摔断腿什么的,到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赵偱解释。最近战事还挺顺,颇有些势如破竹的意思,我琢磨着他也该回来了,这当口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他说罢就转身去马车里拿脚凳,两个脚凳叠在一起,他往上一站,便有些不稳当。

我让他小心,并告诉他那把琴就放在书房东侧,他瞥瞥我,翻了个白眼,立时便翻墙进去了。然出来时又费了好些劲,那把琴委实是太累赘了些。

他将琴交给我时,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来,微微扬了扬唇角戏谑着念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嗬,你这都什么时候写的?赵偱可都瞧见过?”

“你乱翻别人东西的坏癖好可是一点没改,孙正林你这个……”我实在懒得说,便一把将纸夺了回来。

孙正林揶揄笑道:“没有我这个贱/人帮忙,你自己能将琴搬出来?”他随即又敛了敛神色:“好吧,既然你要还这把琴,我就跟着你一道去还。我们仨,不知道有多久没在一起说过话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成徽来了国子监没多久,你我凑了些碎银子,还巴巴地等到他生辰,说看他的衣服太寒酸,要给他做件新的穿。想想真是小孩子心性,纯真得我都要哭了。”他的语气越说越惆怅:“回不去了,转瞬间我们都要老了。今年的恩科,不知道又有多少新苗子窜出来呢……”

我果断地阻止了他继续卖弄小情绪的想法,拖着他上了马车,便要往成府去。然孙正林却敛了神色道:“他不在府中,近来皇上赐了邹敏新宅子,全家都搬过去了。原先那地方说是太过阴凉,不适宜养病,现如今成府已是空了出来,打算变卖了。”

“还病着?”我蹙了蹙眉,这到底是什么病……一直这么拖着?

然他却道:“你别问我,我对他关注甚少,自你离开西京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他在谏院的差事呢?总不能一直不去罢?”

孙正林微压了压唇角,斜了我一眼道:“不去又怎样?谏院还能把他怎么着?邹敏可惯着他了,哪有不打点好的地方?加上女学那儿,他本就是兼任,平日里根本不去管,如今诸事都成了冷蓉一人说了算。诶你不是以前总说邹敏不喜欢男人么?我看她对成徽这样子,又觉得好像他们俩真有点什么。”

我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打断了他,突问道:“正林,你见过成徽站起来的样子么?”

孙正林一时错愕,惊道:“站起来?他不是一直都……”

我慢慢叹息道:“人都有面具,若他是装出来的呢?”

他眨眨眼,道:“连永你这话可别乱说,哪来的小道消息?”

“你看我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胡乱说说吗?”我叹口气,撩起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是他姨娘亲口说的。”

他更惊讶:“姨娘?你待在江南的这么些时候还去见了他姨娘?”

“他那位姨娘你也见过。”我将视线收回,看着他道,“珠云姑娘。”

他轻皱了皱眉。我接着道:“她本就是成家养的棋子,为人卖命罢了,如今有个名分,顺理成章地回到江南接手成家的产业,也算是各谋各的利。那天她与我偶提到此事,我才更为确信先前的猜想——成徽并非天生腿疾,也并非残废,不过是将错就错,装到现在罢了。正林你可还记得我们升入东斋时曾一起喝醉过?那时只有成徽滴酒未沾,我和你都醉得不省人事。我迷迷糊糊中曾见他站起来过,但后来他矢口否认,我便也只好当做是梦中幻象。”

孙正林闻言回道:“因此你一直都怀疑?可你如今说这话又是为了什么?想逼他站起来?承认自己这些年都是伪装出来的病弱?你图什么呢……”

“图什么……”我慢慢重复了一遍,神思竟有些许恍惚,“我想,他这样从未替自己活过的人,也该摆脱掉这些恩恩怨怨,为自己以后的路好好琢磨琢磨了。”

人来到这世上本就不易,他这般过活,如今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明白。”他叹一声,又道,“可这是你的一厢情愿,他若心甘情愿过这样的日子,你也爱莫能助。何况,他目前这境况……又能怎么变好呢?辞官回江南,打理家族产业?”他倏地顿了顿,又道:“算了,我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何用?还是等去了邹府,看他愿不愿见我们罢。”

我收了声,不再说话,车窗外皆是匆匆走过的路人。这初春时节里还透着一丝丝冷,风吹过来像是裹挟着细沙般粗糙。想来此时的江南已是烟雨蒙蒙,柳条都快要抽芽。也不知阿彰在那儿过得如何……

红药桥,红药桥,为何我从未听过?

我垂了眼,忽听得孙正林道:“你在北疆的时候,连翘来过信。说是带着阿彰去扬州一个书院了,她应当会在扬州留一两年。对了,她还说你不必愁衙门里的事,说是府志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修好,继续称病也不碍事,只是俸禄兴许就没了。你若是要再回江南,便直接去扬州找她。是叫什么地方来着?集喜巷?等我何时回去了再看看告诉你,你如今住哪儿,何时走?”

他絮絮叨叨了一阵,我却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头走神。要去江南吗?还是我索性留在这里,等赵偱回京?

近些时候我已不刻意去打探战况,偶尔听人说上一两句便足矣。我越发听不了战争的细节,似乎一听便像是被扔回了战场,紧接着,便又是密密麻麻的阵亡名单汹涌地浮上脑海。

——*——*——*——*——

神游间马车已到了邹敏的新府邸,从外头看并没有什么稀奇,但这宅子的位置靠宫城极近,风水也应当不错。无功不受禄,真不知邹敏又做了什么迎合圣意之事,竟获如此赏赐。

守门的家丁前去通报,过了会儿又匆匆折回来,说道:“我家大人没有空见二位,还请二位这就回罢。”

“我就知道!”孙正林抱着琴忿忿道,“告诉你们家主子,让他备好酒菜等我们,我们今天就待在你们府门口了不走了。”

他将琴往地上一放,直接就撩袍坐下了。

他又抬了头对我道:“连永,你要嫌冷就先在马车里头待着,我倒要看看他还念不念以往的交情。”

我叹口气,折回去将车子里的脚凳拿过来,也顾不得脏,便直接坐了下来。

那家丁看看我们,见我们似乎真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匆匆将府门掩了,里头悄无声息。

我和孙正林像白痴一般坐在门口絮叨,天南地北地聊,时光仿佛猛地回到很久前,我们也常常这么没个正经地胡侃。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傍晚时反倒没有了风,我抬头看看天,叹道:“正林啊,恐怕我们白等一个下午。你说说看,若是没有个淋雨戏码,那便实在没有令人负疚或感动的地方了。”我起身正打算拿着脚凳回去,孙正林却一把拉住我。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车马声,便倏地回了头。

是……邹敏回来了?

我正愣着,马车已然停了下来,邹敏不急不忙地下了车,眼角含笑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随即越过我落在孙正林身上:“有些日子不见了,两位过得好么?”

她似乎压根不打算要回答一般,旋即快语道:“被拒之门外的滋味我也尝过,就不扰你们继续等了,我还有事,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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