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墨菊花(一)(2/2)
张凤如道:“大人可还记得今天一起上山的李应龙李掌柜?”罗宏一笑,道:“本官还不算太老,如何不记得?”张凤如道:“正是这位李掌柜,半个时辰以前,被老鼠……咬死在小人家里。”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得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罗宏欠起了身子,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再说一次。”张凤如小心的又道:“李应龙现在就陈尸于小人家中,是被……被老鼠咬死的。”
张凤如才说完,罗宏霍然起身,道:“速去你家。”他又吩咐周虎去找唐伯虎和仵作,便带上七八名衙役,一起到张凤如家里去。
在这一路上,唐伯虎已向张凤如了解了当时的一切。
自从李应龙在山上出事之后,张凤如并没有让他走,而是一道去了张凤如家,而这也是他们两人事先约好的,今夜要在张凤如家里一聚,还请了几位贵客。可当晚李应龙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并没有喝多少,就不胜酒力,张凤如亲自将他送回自己的卧室休息。
可过了一个时辰后,张凤如派一个家人去看他,那家人方到门边,便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他没敢进去,回来报给张凤如,张凤如同在座的几个人一起掌灯来看,才推开门,便见到了一副血腥可怖的画面。数十只大老鼠正在床上疯狂的啮咬着李应龙,血已浸透了床铺而流到了地下。
罗宏微微点头,道:“现场保护得如何?”张凤如道:“没有人进去过屋内,也没有人敢进去。”正说着,一行人已来到了张宅。
宅子里灯火通明,看来凡是能点灯的地方,都已亮起了烛火,但这却更透出人们心里的恐惧。方才还是热闹喧哗的院落,一下子变得如同坟墓。灯光落在每个人脸上,照出的仿佛已不再是人脸,而是一副副画满惊恐的面具。
在张宅的前厅中还摆着一席酒,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琴箱,琴箱上面摆着一张琴,还有几幅刚画好的画。桌边有几个人正在围坐,表情不一。
举人吴玉年也在座,现在他那一脸的斯文也不知飞去了哪里,只剩下了惊惶与沮丧。而在他边上还有两个人,一个也是儒巾高冠,举止不俗,看年纪只有三十五六,生得面如白玉,目如点漆,神情俊雅,再配上颏下一部美髯,颇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气。而另一人是个僧人,身上僧衣似雪,一尘不染,他垂头静坐,像是久已不食人间烟火的上方修士。
看来这几人都是今晚在场的宾客,而他们想必也有幸见证了房中那一幕惨绝人寰的画面。
罗宏与唐伯虎并没有问这几个人的话,而是径直来到了那凶屋的门口。
几个家人守在门外,一见张凤如来到,后面还跟了个官员,便退在一边。罗宏叫身后一个亲随干办:“打开屋门。”
那干办上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可门刚一打开,就有一条小小的灰影向罗宏扑来。那干办也是精细之人,早有准备,举手一刀鞘,将那物打落在地,仔细看时,正是一只肥大老鼠。爪上嘴边尚有血迹未干。
那干办饶是胆大,却也没见过这样的老鼠,不由得倒退一步,道:“大人,这……这……”罗宏纹丝不动,叱道:“一只老鼠,何惧之有!”
他转头问张凤如:“家中可有鼠笼?”张凤如道:“有,有。”罗宏吩咐衙役取鼠笼来捉鼠,最好捉到几只活的,不可都打死。另外不可将现场破坏,尽可能保持原样。
不多时,那几名衙役便捉到了六只大老鼠,还有二十来只横尸屋内,果然没动房中一物。罗宏命人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时仵作也来到了,罗宏带着唐伯虎并仵作,还有张凤如一起,进了屋子。
唐伯虎没有去看那尸体,自己却在屋中绕了几圈,看了看屋中的摆设。他想到张凤如家中豪富,他为客人准备的卧室之中,自是布置的富丽堂皇,但这一看之下,却是大为惊奇。
这屋子里并没有过多的饰品,也显不出一丝的奢气。四面墙上糊着壁纸,屋子里正中放着一张梨木方桌,上有一把紫砂壶和四只茶杯,桌子四面放着四把木椅,靠墙边摆有茶几和衣柜,俱都形式古朴典雅,像是年代久远之物。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也像是名家手笔,除此之外并无他物,另外那张梨木桌子上放着几盘糕点,另外还有一只香盘,里面一枝熏香已然烧完。
唐伯虎仿佛对这只香盘有点兴趣,他看了看这香盘的位置,又走近看了看里面的香灰,若有所思。然后他才走近床边,看那仵作验尸。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乱挠一般,他为官数年,案子也断过不少,死人更是常见,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尸体。
被老鼠咬死的尸体。
死者果然是李应龙。但跟他在山上看到的又有不同,眼前的李应龙双目圆睁,脸孔扭曲,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神情,可知他死前看到的东西是多么的可怕——那些疯狂嗜血的老鼠。
此时那仵作已验看完毕,正在用白巾擦手。罗宏道:“可曾看出什么?”
仵作道:“回大人,死者双目大张,神情惊骇,脸孔扭曲,双手紧握,显是死前惊吓所致。另外,死者衣服破碎不堪,全身伤口不计其数,双股与双臂肌肤皮肉几被食尽,咽喉被咬开一个大洞,是为致命伤。总之以死状来看,确实是被老鼠咬死的。”
罗宏转回头问张凤如:“张老板,你家里可曾发现过食肉嗜血的老鼠?”张凤如吓得连连摇手:“没有没有,小人家里养了几只猫,平素连老鼠也难见一只,又怎会有这种shā • rén的老鼠,绝不会是我家里的。”
罗宏点点头,道:“本县中可曾听说过有此类老鼠?”张凤如想都不想便道:“没有,从没听说。要不是今晚小人亲见,哪知会有如此惨事。”
唐伯虎道:“惨剧发生在屋子里,为何你们没有早些发现?”张凤如苦着脸道:“这屋里窗户紧闭,门外又不时有仆人来往,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呀?”
看到张凤如与家人的脸色,唐伯虎知道他绝没有说假话,罗宏吩咐周虎将尸体抬回县衙,另外将这屋子封了,派两个衙役在这里守着,不要放人进来。周虎应了一声,张凤如在旁苦笑:“就算不封这屋子,想必也没有人敢进来了,实在可怕。”
罗宏请张凤如到前厅讲话,此时前厅几个人还在,张凤如一一给做了引见,吴玉年自不必说,已见过的,另外那美髯公叫做谈古,是一位琴师,弹得一手好瑶琴,就住在县城外三里的清神谷中,而那个僧人法号明尘,是县城西面法能寺的主持,也是当地一位有名的高僧。
这几人平素与张凤如交往甚密,常在一起弹琴论道,饮酒唱和,行的也是君子之交,而这些人与死者李应龙并不算太熟悉,也只在张凤如家中见过数面而已。
张凤如引见完毕,那谈古与明尘一个拱手,一个合什,都道:“得见大人尊面,幸何如之。”罗宏轻轻点头做答,问道:“两位神清貌逸,一看便知是极有见识的人,敢问可曾听说过诸如今天此类怪事?”
谈古眉头紧了几紧,道:“天下之大,何奇无有?在下小时也曾听祖母说起过有猪狗吃人之事,如此想来,老鼠吃人也并非全无可能。”明尘也道:“阿弥陀佛,古之佛祖有舍身喂鹰之举,鹰既食得人肉,鼠何以食不得?所以小僧虽是今天初见,但也确信会有此事。”
罗宏颔首:“看来这李应龙确是被老鼠咬死的了,幸好这些老鼠并没有逃走,而是被本官一网打尽,想必以后是不会再有这种惨事发生了。”明尘合什道:“阿弥陀佛,唐大人为民除害,可喜可贺。”罗宏突然想起一事,道:“明尘师父,本县是不是只有你法能寺一家寺院?”
明尘道:“正是。”罗宏笑了:“那你速速回寺,看看可丢失了什么东西没有?”明尘惊疑道:“丢东西?小僧是吃过中饭之后出门的,不知寺里可发生了什么事故?”
唐伯虎道:“大师也去登高?”明尘道:“没有,小僧是应张大官人之约,来他家讲经的。只因张大官人的母亲信佛,平素经常请小僧过府,在一起谈佛论教,而张老夫人也是深通佛理,令小僧也大受裨益。”
张凤如在一边道:“哪里哪里,家母虽是信佛,但于佛理的精深之处,自是远不及大师了。”
唐伯虎道:“如此说来,大师是在未时前后到达此地。”明尘想了想,道:“正是。等到张大官人登高回来,小僧已在府中佛堂与张老夫人讲了两个来时辰了。”唐伯虎又转头问谈古:“敢问谈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张府?”
谈古想了一下,道:“酉时左右。”张凤如道:“没错,我与李掌柜到家刚过一会儿,谈先生便到了,那时天刚刚黑,正是酉时前后。”
唐伯虎看了一眼几上的琴,道:“这琴当然是谈先生的了。”谈古点头。唐伯虎双手捧起,仔细看了一遍,赞道:“好一把古琴,且不说形式古朴,木质极佳,单看这上面的‘绿绮’二字,便知大有来头。”
谈古面露微笑:“李太白云‘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此琴相传是汉代司马相如所用,与名琴‘焦尾’齐名,小人也确是得自一位僧人之手。虽并不是真的汉代古物,但也算得上一件名器了。因此在下每次弹奏之前,必要沐浴更衣,以示敬重。”
那吴玉年此时已稍稍恢复了一些,听到他说古物名器,便也凑过来张了几眼,摇头晃脑道:“琴虽是名器,但若不是谈先生高才妙手,奏得出那般只应天上有的仙曲,便是再名贵的琴也终是一件死物。”
谈古谦逊的笑了笑,但马上又沉下了脸,叹息道:“只可惜,这般乐曲竟是为人送葬的哀曲,思之不胜悲切。”
唐伯虎又看了看那几幅画,道:“这是出自哪家的手笔呢?”明尘道:“惭愧惭愧,小僧随手涂鸦,全无法度,见笑了。”唐伯虎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这画做得不错呀,大师何必过谦?”明尘口中唉了一声,道:“府中出了这样的惨事,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几个人相对无言,唯有内心叹息而已。
唐伯虎的眼光在他们脸上扫了一遍,却也没再说什么,他的心里并不平静,仿佛有一种疑惑压在心头,可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他一时也想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