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墨菊花（一）（1/2）

九月初九，重阳。

午后，县令罗宏站在县衙前的台阶上，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愁绪。与他身上崭新的官服相比起来，有一点并不谐调的感觉。

也难怪，今天是重阳佳节，而罗宏也算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了。他的家眷都不在身边，只有几个亲随干办跟着他，怎不叫他四顾愁怅，难以遣怀？

罗宏是太谷县知县，上任知县虽不太贤能，但也算得治县有法，并没有什么陈年积案留下来，只不过是近来盗墓贼很是猖绝，人家刚下葬的尸体，经常无故失踪，却又与一般只要陪葬品的普通盗墓者不同，算是一件疑案。除此之外，倒再没有什么费心劳力的事了。

无事身闲，罗知县便有些百无聊赖，郁郁不欢，幸好这太谷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每到重阳节，县令必与城中乡绅名士一起到城南十里的不愁山上登高聚会，饮菊花酒，共渡佳节。此时正值重阳，所以罗宏也乐得沿用这个规定，与城中几位有名的乡绅名士一起，到不愁山做一个水陆酒会。

而这些人当中，就有他最好的朋友唐伯虎。

罗县令想得十分周到，城中人都去城外登高，城中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定会应对不暇，所以他叫一个亲随干办叫做周虎的，总督衙中人役，四处巡逻，维护治安。

罗宏发付完毕，此时他的官轿正在门前等候，而几位乡绅名士和唐伯虎也到了，今天也是一个好天气，晚上的夜雨过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令人心怀大开，罗宏一声令下，众人一起向不愁山进发。

这一路上，罗县令并没有坐轿子，而是与城中上山登高之人并肩而行，也更拉近了一层关系，这些乡绅们也因此而兴奋不已。

不多时就来到了不愁山顶，此时候在这里的百姓已接肩摩踵，罗宏一行人上得山来，见了这般热闹的场景，不由得也是喜上眉梢。

此时正值深秋，但见木叶纷脱，千山萧瑟，天色弥高，秋云绕岫，远望四极，漫无边际，仿佛一登此山，便已出红尘之外，确是让人心怀大畅。

此时山顶上那座龙神庙更是热闹，这座庙宇并无僧侣住持，只在干旱之时众人祈雨之用，而恰恰在山顶最高处，所以游人最多。而众人的目的地也是这里。

陪同县令上山的一共有四人，分别是唐伯虎，药材巨子李应龙，举人吴玉年，商人张凤如。

这一干人等除了唐伯虎外，罗宏也是初见，那李应龙一副严肃脸孔，总是面无表情，举止稳重，一看便是位做事极谨慎的人，吴玉年则是与他大不相同，自从跟随唐伯虎上得山来，他的嘴便没闲过，一口的之乎者也，透着自己学识远过于其他从人，罗宏暗觉好笑，也没怎么理他。

而那商人张凤如则又不同，他生的身材修长，肢体匀称，一脸精明之气，说话也是极有分寸，从不多说一句，却也不显得沉默，倒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总之这几个人在罗宏看来，倒没有太过讨厌的，所以他的心情也是很好，和几人谈笑风生，早把思乡的愁绪抛之千里。

那龙神庙前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上面擦拭得一尘不染，方桌正中放着一坛酒，坛口上泥封尚未开启，正是去年泡制的一坛上好菊花酒。

一行人上得山来，未等罗宏开口，张凤如的随从们便打开食盒，取出一盘盘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子。吴玉年摇头晃脑，一脸欣羡，而李应龙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唐伯虎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们，每当目光移到一人脸上之时，嘴边的笑容便浓了一丝，他总觉得这几个人相当有代表性，这些人无疑都是此地的成功人士，但从他们的举止做派来看，各人的成功便各有不同了。

吴玉年书念得不少，因此总觉清高脱俗，却不知这般脱俗才是最可笑的俗气。张凤如与李应龙一样是商人，但经商之道定有不同，张凤如想是八面玲珑，手眼通天，而李应龙则像是一个苦行僧，创业之艰必多于常人。

席间，张凤如力夸罗宏为官公正，能到此地上任，实是本县百姓之福。罗宏淡淡一笑，表示绝不敢当。可余人也都附和，唯有李应龙不发一言，唐伯虎发现他有些沉默，便笑问道：“李掌柜今天为何郁郁寡欢，莫不是怕家中无人照看，被偷儿牵了你的灵芝草去？”

李应龙不好意思的笑了，道：“没什么，只不过昨夜睡得晚了，今天有些倦怠，失礼失礼。”张凤如笑道：“今天失礼可不比平常，纵然大人不怪你，但龙神爷可不好说，今天冲着他老人家的金面，也要罚你三百杯。”

大家都笑了，罗宏道：“这里的龙神爷灵验么？”

吴玉年接了口，道：“自然是灵验的。龙者，吾辈之祖先，天地之神灵也。在天为雨神，在地为人王，而本县之龙神尤其灵验，有很多人还亲眼见过他老人家显灵哩。我也曾……”

张凤如知道他的毛病，这一路说下去，少说也要到京城才罢，忙岔开话题：“关于显圣之语也是道听途说，只不过传得神了，就连应天府的大才子何叔夜也曾亲自来此瞻仰，在下有幸跟随，还留他亲笔题了匾额，现在门上挂的就是何君手笔。”

听到此处，众人不禁回头向那匾额看去，在座众人也都在看，表情不一。唐伯虎见那三个字写得笔锋锐利，形体刚张，起笔如锤，收笔如刀，转折如盾，开合如风，字字剑拔弩张，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三个字如同三把出了鞘的刀，好不凌利。

但是就在这匾额的“龙”字头上，有一块黑黑的东西，使得整个匾看起来有一点的缺陷，那是个什么暇疵呢？唐伯虎定晴看时，却是一朵花，黑色的菊花。

墨菊。

就在此时，只见方才还沉静如水的李应龙突然变了脸色，他张大了嘴，眼睛几乎要睁出眶外，全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手指指向那匾额，脸色惨白如死鱼翻起的下腹，一字字的叫道：“花……花……墨……菊……”

他只说出这几个字，就身子一歪，倒在了桌子下面，昏了过去。

现场一时大乱，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李应龙扶到椅子上，但见他脸如白纸，牙关紧咬，人事不知。罗宏低头看了看，叫过一个亲随，令他用力掐李应龙的人中，不多时，李应龙悠悠转醒，但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像是痴了一般。

在场的人都十分丧气，罗宏也无奈的摇摇头，吩咐将李应龙送回家去，余人也没了兴致，便叫都散了，自己也叫着唐伯虎，坐轿回衙。

二人回到县衙时已近黄昏，早有周虎前来回禀：“大人，小人等在城中严加巡逻，果然发现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总共捉得二十三名罪犯，现都拘押在牢里，其中一人被毒物所伤，已然不治。”

罗宏一怔，道：“毒物所伤？”

周虎道：“是的。我们发现他时，他已口吐白沫，人事不知，只是背上还背着个大包，里面有一领袈裟，几件银器和几幅字画，想是从庙里偷来的，小人着仵作去看时，发现他左手臂上有两个黑色齿痕，流着黑血，想是被毒蛇一类的毒虫所伤。”

唐伯虎道：“可曾得知他是从何处被伤的？”周虎道：“小人也这样问他，可他只说出了两个字‘长安’。小人认为他是糊涂了，这里离长安上千里，不可能从那里被咬伤，现在才发作呀。”唐伯虎点点头，道：“是的，不会是长安，可会不会是长安大街，亦或长安胡同，还是……”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道：“长安客栈！一定是长安客栈！”

周虎一拍脑袋，叫道：“不错，很有可能，那里是南来北往客商的落脚之地，想必会有人携带毒物住宿的，小人这就去查。”

罗宏一摆手，道：“现在天晚，城门已然关了，谅那携带毒物的客人也走不到哪里去。明早再去也不晚，既然偷儿已然身死，明日一早贴出告示，让人来认尸。”接着吩咐在县衙中设宴，为各位衙役们庆功。

今夜果然是个好天气，但见月上半天，凉风送爽，后衙中流光溢彩，酒令喧喧，杯盘狼藉，热闹异常。

二十来个人围坐了两桌，有几人喝得兴起，扯开了衣襟，露出了健壮的胸膛。而唐伯虎今天也是兴致颇高，敬了两圈酒，直喝到二更天时，还是意犹未尽。

一名亲随干办叫做陈龙的席间提议，让唐伯虎写首诗助兴。唐伯虎轻轻一笑，道：“我的那几句歪诗哄哄小孩子还行，在这里丢人现眼，陈龙呀陈龙，你小子分明想看我的哈哈笑，是也不是？”罗宏笑道：“陈兄弟如何会有这般想法？他只不过想让唐兄露一手，然后拿到市集去卖钱。”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唐伯虎叫过纸笔，道：“好，今夜就献丑了。”他拿起狼毫大笔，凝神思索一下，刚落笔写下一句：“又逢重阳日……”下一句还没写，就听得门外的鸣冤鼓响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快似一声，如同奔马飞驰，雷霆急雨一般。罗宏喝道：“何人击鼓鸣冤？”

众衙役面面相觑，酒全都醒了。罗宏一声令下：“升堂。”

不多时，县衙已升起大堂，罗宏高高上坐，脸如止水，全无一点酒色，两边衙役也是精神百倍，执着水火棍，齐声喊喝。只见周虎陈龙从下面带上一人，这人似是经过极大惊吓，本来精明强干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却正是数个时辰前还在一起的张凤如。

罗宏微微一怔，道：“下面可是张凤如张大官人么？”张凤如道：“正是小人。”罗宏道：“你深夜击鼓，可有什么急事？”张凤如脸上显过一丝惊恐，道：“大人，小人家里出了一桩奇事，特来禀报。”罗宏道：“什么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