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1/2)
人真是奇怪的物种。
说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但在回家途中那些难以入眠的夜里和突然惊醒的梦中,他总是忍不住去想,想如果他们两人真的再次见面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他试想也许是自己错怪了拉伯,假设可能他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被坏人蒙骗——可是不对,不管怎么想都不对。
有苦衷,有怨言,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他呢?被人蒙骗,有误会,也一样可以直接找他来说,难道他会因为一两句话就把自己的兄弟直接抛弃吗?无论什么时候,他对这位兄弟都一直关怀有加。拉伯不能参政,他就把自己听到的,能说的都告诉他。拉伯形单影只,他在繁忙之余也亲自斟酌人选,最后亲自为他引见了一位同伴。
平日里的照顾都不足挂齿,不用多提了,身为一个兄长,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是他应该做的。只是平心而论,比起路易和杰西卡,他对于拉伯的关注和关照真的够多了。就算不是为了让他报恩,至少……在这个人人都视他于无物的时刻,他的眼睛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他希望自己的注视换来的不是一把朝他的眼睛戳过来的尖锥。
将心比心,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付出换来的回报是毒蛇的尖牙。
此时此刻,阿方索心中竟然没有太多额外的情感,面对这位曾经让自己咬牙切齿辗转反侧的兄弟,再次与拉伯见面时,他好像突然平静下来了。
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好像不太妥当,因为他并没有感受到之前那样强烈的情感被压抑下来等待爆发,取而代之这种空白似乎用抽空来形容更加合适。之前的情感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无论是踏上土地时回归故土的酸涩沮丧愧疚,还是正面确认被自己的兄弟背叛后的震惊愤怒怨恨,一瞬间全部都抽空不见了。
一瞬间强大的陌生感笼罩了阿方索。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明明身处他从小长大的皇宫,明明眼前这个是在出征之前还言辞切切想要给自己帮上忙的兄弟,可这一瞬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皇宫的客人一样。
拉伯光鲜夺目,站在那里挺拔如松柏,仪态万方,与一身狼狈的自己一比对,仿佛他才应该是储君,此时正是主人出门来招待上门来的穷酸亲戚。
声带变得如同一块石膏一样僵硬,阿方索看着拉伯,看着他身后还站着的,由他亲自引见给拉伯的伙伴,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声,“拉伯,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点什么吧。
他在心中不知道是祈祷还是乞求。
好像只要这个时候拉伯说出点什么来——什么都行,什么都无所谓——或者与现在的状况有关,或者无关,哪怕只是把刚才的问候再重复一遍。只要他能说点什么出来,他就能顺着楼梯走下去,好像一切就能回到最初的样子,回到他出征之前的那般融洽。
他看着拉伯,眼神中带着自己也没能察觉到的卑微,眼神正在祈求着主人的施舍。
但拉伯只是笑。那笑容仿佛已经被刻刀一笔一笔的雕在了他的脸上,阿方索恍然想起,似乎除了第一次他发现在躲在花丛里偷偷独自哭泣的拉伯,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出了笑容之外的其他表情。也许有时会眉头稍微皱起,带上一点微不可查的无奈或者委屈,但在温暖又亲热的笑意之下,这一点点的不快根本无法被人所察觉。
现在,他脸上依然是这一副亲热的笑容。
曾经看的亲热,现在阿方索只觉得寒意从心底发起来,让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满的?
他想问。
你如果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疑惑冲淡了最初的怨恨,他现在其实已经想不起来之前的打算了。既然忘了要让拉伯羞愧,要揭开他的羊皮,要让他的丑陋嘴脸为所有人知悉,那就干脆先不提了吧。
只是这些言语他都没有机会问出口。
阿方索脚被钉在原地,可是拉伯的可没有。他一言不发,脸上春风和煦,抬起脚步开始朝着阿方索走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这一段路并不长,尽管心情并不相同,两人却无端诞生了相同的感受——时间怎么过去了这么久?
阿方索看着这位走向自己的兄弟,他的影子被太阳拉得有些长了,或者说有些太长了,看起来像只随时会脱离主人,从他脚下延伸出来的怪兽。光影交错,脚步踏踏,他一时间仿佛看到了一道错影。他看见拉伯的影子好像突然缩短了,缩得很短,变成小小的一点点。仿佛蹲的时间太长了,站起来脚还有些蹒跚。
当时他是怎样朝自己过来的?
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怀着他自以为了解,实则根本大相径庭的心情,只在脸上露出些旁人猜测的情感,让他人觉得“果然如此”,将心中其余的感情全部压住。他现在如同多年前一样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的兄长,只是脚步已经无比坚定,脸上也没有了风干的泪痕和狼狈的眼泪鼻涕。
阿方索这时候才突然有了实感——拉伯真的大了。
可是在这个想法刚刚产生的下一瞬间,这位让他觉得已经不再是遇到委屈或者想念母亲的时候回偷偷躲在花丛里哭泣、看到兄长会有些冒失的迎上来的小少年的弟弟在平地上却像是崴了脚一眼趔趄了一下。明明是这样紧张的时刻,上一秒两人还剑拔弩张,但现在他却只想笑一声。
看,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大概是这样的心情吧。
只是这个笑容还没来得及在他脸上扎根,嘴角还没有抬起到可以称之为微笑的弧度,惊惧震悚突然一不可违逆的姿态席卷而来,将之前一切能与温馨挂上钩的推出界外。
拉伯因为一步趔趄突然降低高度,正是这一错身,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光刺的眯了下眼。这种时候身体的反应往往是快过大脑的。所为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从阿方索懂事的时候开始,老师教给他的第一课就是一个简单的道理——目光聚焦的地方最容易被人锁定。
“人生在世,真是一秒也马虎大意不得啊。”
这是那位老师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他早已从最初的每次应答到有些烦躁,再到耳朵起茧习以为常,到现在来看这位老师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他在长年累月的浸染之下似乎把这句话印在了脑海之中。
皇宫内并没有极高的建筑物,换句话说能够作为聚集点使用的地方少之又少,但是他们现在正处在平地上,只要稍微高出一些的,都可以作为狙击点来使用。特里尔建国十五年,万幸从阿方索从出生到现在,并没有经历过诸如刺杀或者交火之类的动静,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演习和学习之中,他早就对瞄准镜的反光产生了条件反射。
在这片空地上,有资格让死士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在皇宫内架起枪的,也不过就自己、拉伯,勉强还有一个菲欧子爵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高强度压力让他的脑袋不太灵光了,想到这里时间就已经用了不少,他似乎已经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下去了。于是在揣摩出在这里究竟是谁的风险更大之前,阿方索动了。
“拉伯!”他纵身向前,伸出手去:“趴——”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风中。
从准镜的方向射过来的那颗,并不是普通的子弹。它在中程突然加速,撕裂风的噪音过于尖锐,却将那些迟来的注意力远远摔了身后。它来势汹汹,仅凭旋转的气刃就将拉伯肩膀上的衣服连带皮肉一并擦掉一大块,一时间鲜血喷溅,甚至还有沸散出来的骨头碎块。仅凭旋力就讲拉伯带倒,子弹去势不减,直直的撞上了阿方索的胸膛。
原本从空中跃起的阿方索被击中后还没来得及落地变向后倒去,那颗子弹果然另有玄机,他的胸膛从里面炸开,连带半边肩膀都已经与身体分离,拖在了地上。
人体想要感知到疼痛,并对痛苦做出反应其实是一个非常麻烦的过程。需要表皮首先感觉到痛楚,随后将痛苦化作信号发送给传入神经,再由传入神经传递到大脑皮层。到这一步,人类对于痛苦的感受才算是完成了,之后便是做出反应。有需要大脑皮层将反馈通过传出神经重新发送到表皮。
阿方索觉得也许是这份痛苦的太过突然剧烈,突然出现又过于锋利以至于传入神经直接就被砍成了好几段,大脑根本就没有接受到疼痛的信号。他并没有感受到来自身体内部的爆炸究竟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了多么剧烈的痛苦,他只是觉得自己被爆炸的震荡波被一下子炸蒙了,这震荡波实在过于强烈,连灵魂都被挤到身体外面去了。
冰冷和缺氧的侵袭来的过□□速,他看到所有人乱成一团,那些象征着生命和温暖的鲜红液体正争先恐后的从自己的身体里奔流而出,身体成了决口的堤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血液在地上汇聚、分流再汇聚。
不过好在似乎拉伯也不是毫发无伤的,他的肩膀虽然也被扎了个稀烂,但跟自己一比真是毫发无损了。
那这么看来,也许那颗子弹从一开始并不是冲着要自己的命来的?
在这种脱离了身体禁锢的状态下,他思考的能力好像突然之间提升了数倍。从之前看到准镜反光,到子弹从枪膛射出,再到它朝这边袭来,路过拉伯,击中自己,就从弹道来看,也许它从一开始想要杀死的人其实是拉伯。如果不是他踉跄了一下,那也许那个子弹根本到不了他这里,他最多只会被拉伯飞溅的鲜血喷个满脸。
这么想着,他在弥留之际竟然觉得有些庆幸。
原来只是自己运气不好,这个人不是拉伯安排来要自己的命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用这种必杀的武器去赌一个巧合发生的几率。拉伯对于这次刺杀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他的野心不允许他用自己的命去冒这种险。
那看来确实是自己运气不好了。
这时,他才恍惚想起了自己在见到拉伯之前的那些辗转反侧和最初的打算,只是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机会去实现了。无论之前他想做些什么,无论是不是这位兄弟的安排——他都已经没有机会见到父母了。
混乱与鲜血从来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无需任何催化,空地上已经完全被混乱所占领了。
之前倒在地上的拉伯磕破了嘴巴,满嘴鲜血艰难地抬起头,强撑着自己支起来。他的耳力一向很好,他听见了,当时是两声倒地声。
抬头的动作牵扯着伤口,每动一分都是煎熬。就算常在心中把自己的处境自嘲为煎熬,事实上拉伯对于□□上的痛苦知之甚少,现在能从几乎快要从自己的身上具象化出来的疼痛里保留出一丝意识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现在拉伯突然有点疑惑,他不知道究竟是者过于剧烈,甚至愈演愈烈的疼痛作祟,还是有其他他自己现在没有察觉到的因素。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并没有伤到肺部,但这一瞬间他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器官全部罢工了。目光似乎突然之间有了穿透性,穿透了面前惊慌失措的人群看见了胸口炸开了花的阿方索。一只手臂已经无法使用,于是拉伯只能拖着一只手臂,虫豸一样在地上仅靠着另一只手艰难的向前爬行。他肩膀上的伤口白骨森森,每一次发力运动都让血冒的更高。血痕拖在身后,他艰难地往前爬行,一寸一寸缩短两个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
终于,他的手指终于碰到了地上的一滩已经失去温度粘稠液体。
阿方索整个人像个泉眼,胸口处像是不会枯竭一样不断往外涌流泉水。只是这颜色太过浓艳了,一时间让人感到有些恶心。
如果不是疼痛,如果不是这颜色诡异的喷泉,拉伯现在其实正在做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擅长的事情。他正从无数人的无视之中从他们的腿脚下穿过,一点点向前,朝着目标缓缓前进。
从这些人腿脚之间的缝隙,他偶尔能瞥见一眼阿方索,很难看到脸,偶尔的一次,他看到他的眼睛一闪而过,似乎也正看着自己这个方向,只是那个瞬间过于短暂了,他一时间无法判断这算不算是一次对视。
但几乎没一次都能看见他胸口那个过于可怕的狰狞泉眼。匍匐到最后,他终于能把手从这些腿脚的缝隙之间伸进去,终于握住了那只已经开始失温的手。于是人们的目光重新分出一些来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原本拥挤在前面的道路疏通了一些,他终于看见了原本就狼狈而归,此时更加狼狈了的阿方索,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还是该庆幸。
久违的空气终于重新涌入了肺部,只是太着急,太拥挤,急促的呼吸之下他只能咳嗽起来。
阿方索已经没救了,他的失血量,他过于可怕的伤势无不昭示着这一点,拉伯甚至能看见那颗并不强壮的心脏还顽强的在空气中一次比一次艰难的跳动着。那些映入眼睛的鲜血仿佛是通过这个通道一路灌进了他的大脑,他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根本无法思考了。
思维已经趋近于零,他现在只能全靠本能驱使自己行动。
阿方索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看着拉伯,眼睛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涣散,看起来就像是在失神或者发呆——但他知道他正在看着他。
拉伯觉得也许这个时候自己的意识已经被抽离得很远了,他似乎看见自己正握着阿方索的手,低声地乞求着他在坚持一会儿。他听见自己似乎把阿方索所有的称呼都叫了个遍,叫他大殿下,叫他阿方索,叫他兄长,叫他哥哥,但是一句也没有得到回应。
那只手的温度正在不断降下去,他觉得阿方索一定有什么话想要说,怨恨也好,辱骂也罢,毕竟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还就没做继续跟他和和睦睦当兄弟的梦——但是至少要让他说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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