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2/2)
“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踌躇满志而去,失魂落魄而归,说的大概就是现在的阿方索了。
曾经看到冒险故事当中的主人公死里逃生之后总会激动万分,感谢生命的馈赠和神明的庇佑,心情总是久久难以平静,但无一例外都是对于能够活下来这件事情充满了感激。作为读者,他自然而然的将自己带入了英雄的角色之中,每每看到这种场景它总会产生感同身受之感——谁会不喜欢大难不死的桥段呢?看到英雄在磨难之中绝处逢生,这不是最令人庆幸的事情吗。
可适当这件事情真的发生在了他自己的身上的时候,他似乎并不如同书中描写的,或者自己想象当中的那般庆幸。
这是一艘全新的战舰,至少在出征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这艘战舰仅有三分之一的部分没有被战火完全摧毁,光驱引擎只有一个依然可以使用,在一次迁跃之后已经彻底报废,只能做常规航行。不过好在上一次他们迁跃了足够远的距离,已经来到了安全区域。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已经能够面对战火硝烟的洗礼,能够接受它们的残酷和无常,但此时,阿方索依然有些没有回过神来。这种状态不对,他不能用这种状态来面对这件事情,这对于之后的工作没有任何好处,但他就是如同入了魔一样,精力无法完全得到集中。他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正在经历的每一件事情,但却无法让大脑对此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能够理智在大脑中发挥着作用,不断呼唤他赶快开始应对接下来发生的种种,可是大脑的指令却无法有效的传达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简直就像是传出神经出了问题一样。
这种状态从希伯来昂元帅下令夺旗易帜开始就一直存在,并且持续到了现在。四肢末端的颤抖到现在也无法遏制无法遏制,连带着他的心情也从最初的惊愕、难以置信,到现在的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做出反应,这一系列的症状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正常工作。好在长久以来的教育让他明白现在只有他绝对不能倒下。
不能让希伯来昂元帅和那么多人的牺牲白白浪费。
全凭这个信念支撑,他现在还能端端正正的坐在指挥位上。
脑袋里闪过的念头太多了,纷繁复杂,他只能觉得乱哄哄的东西充斥着他的大脑,但却一点有效信息都无法提炼。希伯来昂元帅的一言一行仿佛成了一场不断循环播放的电影,以倍速形式不断在眼前重现,最后总会定格在那个站在指挥台上的背影上。
他原本想要把这些不会对局面有任何帮助的画面从脑袋里全部赶走,可是根本做不到。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他在记忆中发现了许多因为自己的情绪和当时所处的环境影响下所没能发现的东西。
比如在所有人踌躇满志要奔赴那场大家以为注定会取得胜利的战争时,这位老元帅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兴致勃勃,他反倒有点袖手旁观的意思。虽然没有出言打击年轻人对于战场的热情,但眼神中似乎总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嘲讽,大约可以理解为“没抓过刺猬不知道扎手”的意思。
比如他在最初的时刻一直把他推得很高。尽管大部分的指令都是元帅在下达,但每项指令之前,他总会当众先问过自己的意见。这过分的尊重和看重自然而然的让自己一时间有点得意忘形了,他甚至忘记了那些建议和指令原本就是元帅提出来的,自己做的不过就是点头说好而已。那些指令本身就已经足够完美了,他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只是气氛的烘托之下,他似乎渐渐把这些东西当成自己提出的了。
再比如,当察觉到自己的怀疑的时候,一向性格激烈的元帅没有瞪起他那双吓人的眼睛,没有与自己激烈争辩,没有质问自己,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告退。
现在想起,元帅真正如同狮子一般须发皆张的时刻,并不是他大失所望夺帅易帜的时候,而是特里尔颓势尽显,显然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刻。
那时候,原本已经打算以死谢罪的阿方索在被塞进唯一一艘还能完成星际迁跃的星舰时,只能看见元帅转过身去的模样。他看见他的眼睛里正燃烧着熊熊的火,那些流淌的岩浆正滚滚的灼烧,映入眼眶的战场已经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这是一场注定有去无回的战争,只是元帅明知是死也要向前,他用鲜血和炮火生生的铺出了一条通向生的路,用人名把他推到了安全的地方。
“殿下,我会为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死亡近在眼前,每一秒钟都有士兵死去,星舰坠毁,元帅负手而立,如同一座大山恒更在炮火与阿方索之间。
他一动不动,在大门关上之前就已经开始下达命令。大门合上,星舰启动,他渐渐远离希伯来昂元帅,看着那些火花静默的炸开又熄灭,星舰毁灭的碎屑在空中漂浮,又被下一艘正在坠毁的星舰下落时带的翻滚着坠下去。
太坚定了。
到底是什么让他能够这么坚定的走向死亡呢?他在这场战争中没有犯下任何错误,也许唯一的错误就是辅佐了一个没有对他完全信任的主君。
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硬骨头的战神,心甘情愿用他的命换了自己。而他竟然用近乎羞辱的方式怀疑了他的忠诚。
值得吗?
仔细想想,既然这场战斗已经以惨败告终,那么在接下来的时光之中,特里尔与奥威尔的战争肉眼可见无法避免,享有战神之名、曾经力挫奥威尔、一路辅佐自己的父亲登上王位的希伯来昂元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会比自己发挥更大的作用,为什么会选择保全自己呢?
撑着头的手深深地插进头发之中再握紧,头皮撕扯的疼痛让他感到更加痛苦。
——他明白的,只是这只能徒添愧疚。
因为他是帝国的大殿下,他是未来的皇帝,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死去。
是他,害死了希伯来昂元帅。
阿方索痛苦的皱紧了眉,他不禁开始怀疑,这样的自己,真的有资格统治帝国吗?曾经无比憧憬着有一天自己能够接过父亲手中的权杖,君临天下开始自己的统治,幻想着在自己的带领之下,破晓之鹰羽翼能够更加丰满,能够飞得更高。但此时他却开始忍不住深深的怀疑起来。
做得到吗?就凭这样的自己。
辗转反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煎熬中度过这两个日夜的。也许是近乡情怯,在求救信号收到了来自特里尔的回应的时候,阿方索甚至产生了干脆就此逃走的冲动。
没错,这很愚蠢,可是他即便承认自己愚蠢,也不想要带着这样的耻辱回到帝国,承受他人关切的询问和打探的眼神——他要如何面对老元帅的遗孀?
咬住舌尖遏制住自己下达“掉头”的命令,登上前来接应的领航星舰,他僵硬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下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至少,回到家之后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突如其来的炮弹炸成碎片。他自嘲的笑了笑,站在镜子前,他几乎认不出这个憔悴的几乎快被打垮的人是谁。佝偻着,两颊审慎的下陷,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眼下全是淤青,看起来简直像个僵尸。
这幅样子根本不用旁人询问,他自己就已经将战败的信息挂在了脖子上。
毕竟是要回家了,要面对父母亲,无论如何要打起精神来。
他想着。
更何况……恐怕前来迎接他的人之中还会多出一个。
想起自己一直亲若兄弟的拉伯,阿方索除了感到心寒,就只剩下震怒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这位昔日的兄弟了,绝处逢生的自己就算再傻也不会再对他心无芥蒂。曾经他认为的那些毫无证据的怀疑此时都能在拉伯身上找到淡淡的影子,已经无法再伪装成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弟弟的拉伯到底会以一副怎样的姿态来迎接自己,他还能无所顾忌的对自己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吗?那些关切的话他还能全无障碍的说出口吗?
他怎么谋害一直对亲密无间的兄长!怎么能以下犯上谋害储君!
阿方索明白自己的母亲一直都不喜欢拉伯,甚至几次明示自己不要与这个人相交,他不是什么好的玩伴。只可惜自己并没有听话。
恐怕拉伯对于自己能够活着回去也会感到非常惊讶吧,不过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好好看看在父母亲的面前被揭下了伪装的羊皮之后,他还能再怎么伪装自己这副嘴脸吧。
这样想着,阿方索打定了主意。
他原本还在冲动之下想过要在回去之后再与拉伯当面对质,但头脑混乱的这些天,他在一片空白之中无法思考,如今清醒过来之后反倒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不需要去找拉伯对质,他的身份就是压制对方最好的武器,很多情况下他只需要表露态度就会有很多人争先恐后的愿效犬马之劳,相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手,根本不需要自己安排。
他要揭下他的羊皮,他要让被蒙蔽的人们知道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毒蛇,他让他颤抖,让他恐惧,让他跪地求饶!
拉伯应该感到愧疚,感到后悔——这是他应该承受的惩罚!
有了这样的信念,原本一心想要逃走的阿方索甚至开始期待起与亲人的见面来。一路盼望之下,原本颓废憔悴的少年终于有了些神采,眼睛也不似之前一潭死水了。
通向皇宫的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了,还没有那一次能像现在这样,觉得它如此漫长。
再快点,再快点。
他心中想着,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把其他人甩在了后面。
前面的路口向左转,再不过几分钟就能到达父亲的书房——
疾行的脚步骤停,身后拖着的长长队伍因为这么个一刹车乱了一瞬,侍者差点撞在阿方索的背后。
拐角处,还有其他的人。
拉伯因为身份原因,身边的侍者少得可怜,出门在外的时候往往形单影只,并不会像阿方索一样阵仗浩大,所以行动起来也非常轻便。
阿方索看着正言笑晏晏站在不远处的拉伯瞪大了眼睛。
他看起来真是变化巨大,曾经缺乏自信的瑟缩已经全部褪去了,曾经形单影只,如今身边也终于站上了一个朋友。逆光站着的少年模糊了轮廓,如果不是他首先出声,几乎叫人不敢认了。拉伯似乎一早就等在那里了,松柏一般挺拔的少年笑着,对着阿方索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
“祝贺你平安归来,亲爱的阿方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