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情何以堪前路末知徒怅惘(2/3)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与人无争,偏偏旁人不愿放过他。
尉迟青冷言冷语道:“此次出征六弟不仅大获全胜,还生擒朝渊帝,立下大功,我这个做兄长的怎能不敬你一杯呢?”
尉迟骏意兴阑珊地举了举杯。
“今日是祖父大人的生辰,可六弟看上去好像兴致不高。”尉迟青唇边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尉迟骏淡淡地瞥他一眼,懒得理会。
座上的嘉禾帝听到此间的动静,神色不改,只低头同苑妃说了什么。苑妃会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尉迟将军。”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她。
苑妃神色柔和恬静,唇微弯起好看的弧度,“圣上说,将军这次劳苦功高,除却一概封赏,还可满足将军一个心愿,无论是什么,请尽管开口。”尉迟骏似笑非笑,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尉迟青等人面色隐隐隐发白。他们各怀鬼胎,生怕尉迟骏会说出对他们不利的要求,毕竞他们不止一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
尉迟炯心里希望他能够提出娶初云公主为妻,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孙儿自有主见,从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像极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众大臣议论纷纷,猜测这大好的机会,他会怎生利用。
尉迟骏目中微露精光,他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摆,施礼道:“微臣恳请
圣上准臣将母亲骨灰移人尉迟家祖坟,并且将她的牌位接进祠堂供奉香火。”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无人注意到,底卜有一添茶倒酒的丫鬓迅速地朝他所在的方位望了望。纷迟青等人松了一口气,暗地里讥笑他将大好机会平白浪费。.
尉迟炯表面沉静,心内激荡如潮。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只有嘉禾帝知其心意,故选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让他一偿夙愿。
尉迟骏怎能不对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呢?因为嘉禾帝不但是君,更是他的知己。
嘉禾帝饮了一口清茶,带一丝笑意,不疾不徐道:“孤准了。”
“微臣谢圣上,谢娘娘。”尉迟骏一拜到底,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觑一眼尉迟炯,后者则面无异样。
莞妃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这小小的fēng • bō很快过去,转瞬又有人开起林恒安的玩笑。
“体大人捉拿叛贼有功,圣上给予的赏赐一定也不少吧?”
林恒安咧嘴一笑,“只可惜叫萧予涌逃脱了。”
豁禾帝低哼道:“无妨,谅他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此时,庆云坊的舞娘上台载歌载舞,丝竹声响起,众人聚精会神地欣赏,暂时无人开口说话。
之前那名丫畏趁此时机,捧着酒壶又往里推进几步。
一曲舞罢,掌声雷动。
舞娘退下,戏班上台。
嘉禾帝点了一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唱的是国破后,亡国帝王李煜知自己大限将至,同小周后惜别,随后抒发胸臆写下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一千古名句的故事。
戏台上的女子耐音哀哀,凄婉动人;扮演李煜的男子唇红齿白,哀戚神情始终萦绕在周间,将这可怜可悲的帝王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那丫餐正给尉迟青斟酒,听得那一句“国破山河在,人欲归何处’”,举者酒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小心将洒撒出几滴,引得尉迟青憎恶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尉迟骏无意瞥过一眼,面色大变。这名丫鬟正是云清霜乔装改扮而来。她为报仇,在将军府门前守候三日三终于逮到这样一个机会。她潜入府电将真正的将军府丫鬓打晕,换过她的,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场中。她原本打算接近目标后拔出藏在腰际的短刃,力求一击即中。不料这出戏触动心境,情绪难以控制,终究露出了破绽。
“快保护圣上。”尉迟骏立即往这边走来。云清霜为何而来他十分清楚,他
必须赶在她动手之前将她带离。
云清霖知晓尉迟骏已经认出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时机稍纵即逝,再不出手后悔晚矣。她倏地拔出匕首,双手各执一把一柄对准尉迟骏,一柄对准熹禾帝,用尽全力甩出。
早.在她拔出短刃的刹那,场中便传出了阵阵惊呼声。说时迟那时快,林恒安眼疾手快,以洒杯做暗器出其不意地射向云清霜。她右肩被打中,一柄匕首失了准头,飞向了尉迟炯.另一柄仍直直朝尉迟骏廷去。
尉迟骏身手不凡,往旁边一闪,躲过一劫,而另一柄短刃则深深扎进了因薄醉而反应迟缓的尉迟炯的胸膛。
“老将军。”
“祖父大人。”
“父亲大人。”
一迭声的叫唤中夹杂了一句警示:“不要放走刺客!”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拔出刀剑。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身形一纵,一跃数丈。在场大多是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可以,近身格斗却非专长,加之轻功差她好大一截,云清霜很快甩掉其他追兵,唯有尉迟骏紧追不舍。他面色清冷刚毅,声音寒冷如冰雪覆盖,“清霜,我知道是你。”
云清霜索性停了下来,转身漠然道:“是我。你可以捉我去领赏。”四目相触,云清霜眼中死寂沉沉,毫无神采。短短一瞬,他们之间仿佛己隔开千山万水。
“我们非要如此吗?”尉迟骏面露悲戚。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云清霜口吻淡淡如常。
尉迟骏眸色黯沉如斯,如陨落的星子再无光芒。
云清霜眸中漾着嘲讽,她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尉迟将军,从此青云直上,有享不尽的荣耀。”
“清霜,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为你会懂。”尉迟骏面容灰败,幽幽叹道。云清霜猛地拔高了声量,笑容凄楚,“你的不得已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你知道吗?”
“对不起……”
云清霜打断他,“不必道歉,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些认清楚你的真面目,错把虚情假意当做真心实意。”她眼圈泛红,狠狠地揉一揉眼,硬生生地将涌起的泪意逼回。
“原来你竟是这么看我的。”尉迟骏心灰意冷道,声音听来有丝恍惚,“除了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
“是吗?”云清霜冷哼,语中的寒意似乎能透进骨髓深处,“那么,南溪呢?”“她……”
“没法狡辩了吧。”云清霜抢白道。
尉迟骏刚要开日,被甩掉的追兵再度追上来,为首的正是林恒安。尉迟骏骤然变色,急忙道:“清霜,你快走。”
云清霜双目微垂,一咬牙,提一口气跃上墙头。
林恒安眼尖地瞧见云清霜的背影即将没人暗夜,喝道:“刺客在那里!”他举起手中青钢剑奋力向她一掷,正中她右脚小腿部位,云清霜惨呼一声跌下墙来,立刻被数十把刀剑指住。
“尉迟兄,刺客已被生擒,你看要怎么处置?”林恒安问道。
尉迟骏心中大急,却还需竭力保持镇定,他一挥手,“刺客是冲着圣上而来,交由圣上处置。”在短时间内,他已做好打算。云清霜伤了祖父,若将她留在府中,恐难以活过今夜,唯有押入皇宫,他再设法向嘉禾帝求情,或许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云清霜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不经意地回眸,尉迟骏涩然歉疚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虽早已心存死志,刹那的黯然和苦涩仍将她吞噬。
林恒安观察尉迟骏许久,在心里无声叹一句,随即道:“尉迟兄,老将军恐怕不好了。”
尉迟骏呆若木鸡,良久,双肩不可抑制地轻颤,像是被一把尖刀插人心口,
还来不及感到疼痛,浑身已被冻结成冰。
深夜,将军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尉迟炯七十寿辰,本是件喜事,到头来却演变成一场丧事。
嘉禾帝一下旨招来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几位御医,命他们务必尽力救回老将军的性命。
然而,把脉及检视伤口后,儿位御医均摇头叹道:“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嘉禾帝震怒,下令连夜传讯刺客,在苑妃的劝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迟炯弥留之际,日中喃喃自语。
无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管家老蔡一直守护在旁,他伺候了尉迟炯儿十年,对他的心思相当了解,在仔细倾听须臾后道:“老将军是在依依唤着三少爷的名字。”
三少爷便是尉迟骏的父亲。
尉迟骏心头一痛,眼中饱含热泪。
“骏儿。”尉迟炯忽然睁眼道。
“孙儿在。”尉迟骏忙上前道。
尉迟炯紧握住他的手,“不要难过。”
尉迟骏对他的情感极其复杂,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马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了一生,应受到尉迟氏族所有子孙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终不承认母亲的存在,害她魂魄无依,和父亲生不能同袅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态龙钟,原本精光毕露的双眼毫无神采,尉迟骏原有的一点儿恨意也随之消失殆尽了。
“人谁无死,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尉迟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声音低沉有力,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似是回光返照。尉迟骏心中难受至极,开不了口。
“骏儿,我知道你恨我。”
“不,孙儿没有。”尉迟骏矢口否认。
尉迟炯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的事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执意不准你母亲进门,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尉迟骏揽一揽他肩头,忍住泪,“您不要说了。”
“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尉迟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仍坚持把话说完,“等我走后,你就把你母亲骨灰迁进祖坟与你父亲合葬。其实我早在心里承认了她,不过是抹不开面子开口罢了。”
“祖父。”尉迟骏一时硬咽难言。
“圣上。”尉迟炯撑着最后一口气唤道。
嘉禾帝其实一直坐在床头,“老将军,孤在这里。”
“老臣往后不能再侍奉圣上了,圣上请多加保重。”尉迟炯喘着气道。“孤会的。”嘉禾帝深深叹息,不忍再瞧他。
尉迟炯终于合上眼,最后的神情是安详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远处击响丧音,哭声叫喊声四起,尉迟骏神情悲坳,长跪不起。
窗外一轮明月清冷异常,照得人遍体生寒。
不知谁低声说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转眼问,树上、屋顶上已被银装素裹。烟花三月,本该是春暖花开,却意外下起雪来。
不知是为祭奠尉迟炯的离世,还是在慨叹云清霜的处境凄凉。
尉迟骏在灵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难料,前几日将军府还在大摆庆功宴,今日却敲起了丧钟。
数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骗过柳慕枫等人,使之疏于防范,他得以带兵潜人北辰国腹地;而今日,云清霜为报仇而来,却误杀了他的祖父。
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底,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祖父尸骨未寒,云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势必会引起整个尉迟氏族甚至是尉家军的不满;若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断头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难受的事。尉迟骏左右为难。
于国家之义,他已尽了全力。
但对清霜而言,一次欺骗足以抹杀从前的情意。
从一开始,他就不断地试探她,而当怀疑颜菩便是云清霜时,他安排了一场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将南溪顺利安插在她身边。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剑,她屡次去医馆和柳慕枫密谈,那一包可以夺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药,每一样皆是通过南溪之门传到他耳中。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云清霜没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饮下那杯毒茶。也许那时死了,他不用面对情与义的抉择,清霜不会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
只可惜,云清霜在最后一刻还是下不了手。
于是他将计就计,放出他被毒杀的风声。这计划只有嘉禾帝知道,一开始祖父尉迟炯也被蒙在鼓甩。
计谋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枫和夏侯熙的疑虑。
而后嘉禾帝下令兵分屯路,一路山尉迟骏领兵直捣北辰国皇宫,一路由尉迟炯率领在漳关拦截北辰国援军,另一路则是由林恒安缉拿早有异心的郑亲王一党。而司徒寒则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国出动全部兵力固守峪嘉关之际,带着他苦心训练了卜多载的剑阵冲人皇宫,救走了被轩辕濒强抢入宫的徐婕好。北辰国灭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头之恨;一直对嘉禾帝即位心怀不满的郑亲王当场被诛杀,其子虽侥幸逃脱,但与之勾结的西茗国如今孤军作战自身难保,再也掀不起风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剑,只为夺回爱妻,终得偿心愿;尉迟骏经此一役,名声大振,尉迟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为稳固。似乎是一个极完美的结局,可为何他心似枯井,竟觉了无生趣?
夜凉如水,他心里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芜。
云清霜被押人皇宫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极为阴森可怖,地牢守卫森严,每一道门均有重兵把守,劫狱,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云清霜手脚俱被锁了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铮铮作响。她右腿为林恒安所伤,鲜血直流,脚一抬便是钻心的疼痛。她强忍着痛楚,但狱卒显然嫌她动作缓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声粗气道:“还不快走。”
云清霜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挑眉看过去,那狱卒五大共粗,凶神恶煞一般。她无畏无惧,嘴角还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将军,就等着给他偿命吧。”狱卒力气极大,一把拽起云清霜的头发将她丢进一间牢房。
云清霜从散发着腥臭味的稻草堆里抬起头,只是望着他笑。
“你这女人莫不是疯魔了吧?'’狱卒被云清霜盯得头皮发麻,草草锁上牢门,溜之大吉。
云清霜敛去笑容,手扶着冰冷的墙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迟骏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终却使尉迟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师兄沈煜轩命丧尉家军之手,这样也算是替他报了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师兄,”她低低道,“你在那里一定很是寂寞。不过你放心,霜儿很快就会来陪你。”恍惚中,依稀还是那年桃树下,两小无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闹嬉戏。
心倦了,泪也干了,身体亦是疲惫不堪,云清霜就这么枕着手臂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说话声。
“娘娘,这可不是您来的地方呢。”
“放肆!本宫要进去,谁敢阻拦!”
是谁在扰人清净?云清霜睁不开眼,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浑身发烫。牢门还是被打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云清霜蓦地睁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难受。一盏油灯就搁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她注意到牢房里多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头昏脑涨,视线有些模糊,只觉得她的身影有儿分眼熟。
“娘娘,这地牢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您还是请回吧。”是狱卒的声崖艺
“本宫想单独和这位姑娘说说话,你先出去。”嗓音娇柔,温文尔雅,听来很舒服。
“这……”
“还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轻女子靠近云清霜,将她一缕散在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惊道:“你果然是颜善颜姑娘。”
“你认得我?”耳中有余音嗡嗡,全身困乏无力,云清霜抚着额头,笑道,“我竟这般不中用。”
“颜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记得我了吗?”沐婉如轻轻抱住她,隐约有泪从眼中滴落。
云清霜注视她,不确定地道:“我方才好像听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莞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将军府见到云清霜,虽不能肯定,仍好言劝说嘉禾帝,暂且把她押入皇宫,择日再行提审。
病痛几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云清霜的声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涂了。”
“治好了伤再慢慢想不迟。”云清霜已瘦得脱形,沐婉如揽住她,好似揽过了一把骨头。
云清霜神志逐渐清明,她怆然道“沐姑娘,你一也是尉迟骏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山吗?”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败,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识的时候我还不知萧予墨乃一国之君,更不晓得尉迟骏的身份。”沐婉如声音柔和温婉,握一握云清霜的手臂,“请你相信我。”
云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没多大的分别,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有什么能被骗的了。
“颜姑娘,你身体很虚弱,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沐婉如转过身,尖声道,“开门,本宫要带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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